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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nguo (liuliu),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通天塔>>--张远山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Sep 30 21:21:21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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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踏上彼岸的沙滩。眼前是无边的大沙漠。这是一片凝固的大海。你没有想
到有时阳光也会变成一种暴虐和灾难。但你知道你是不能后退更不能回头的。你
只有向前。向前。向前。一路上你已见过无数个太阳升起。你又无数次见到一一
个太阳都落在你的背后。沉入苦海。嘶嘶地熄灭。你要寻找的是永远不落的太阳。
你必须找到太阳的故乡。
你在沙漠中又受过多少苦难啊。但这一切太不足道了。值得庆幸的是。你的
脚下再也没有影子羁绊你了。因为你已经走得太远了。没有任何人能跟上你了。
你真正地孤独了。你想起你的影子曾经说过。“我的主人。你是和我一样寂寞的。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你需要追随者。”不。我不需要盲从的追随者。但我不
反对跟随他自己的智慧和灵魂与我走到一起来的同路人。他必须也是孤独者。
这时你看到了一个孤独者。仆倒在地。死了。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柄宝剑。
剑还没有生锈。人也没有腐烂。他的头支撑在下巴上。至死向前方瞪大那只独眼。
但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恐怖。啊。他不是。他不是孤独者。剑就是他的
拐杖。仇恨也许能暂时帮助他忘却寂寞。但他不是孤独者。
你撇下他。不知又走了多久。你终于看见了绿洲。你看见了一座小屋。你飞
奔过去。你的欢呼声惊动了小屋中的太阳神。太阳神冲出门来。跌跌撞撞地向你
迎上来。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你惊呆在原地。瞎子也站住了。试探地问道。
“来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瞎子喜道。“那你跟我一样。也是一个瞎子。”
“不。我不是瞎子。我是来寻找太阳的。瞎子是不需要太阳的。”
瞎子笑道。“你不必骗我这个老瞎子。我并不是天生的瞎子。我看得见的时
候见过这个世界的一切。每个人都是有影子的。你说你没有影子。只是你看不见
罢了。所以你肯定是一个瞎子。你骗不了我。如果你不是瞎子。你是走不出那片
大沙漠的。我敢肯定。”
“为什么。”
“请进屋吧。让我好好款待你。然后慢慢告诉你。日子长着呢。你到了这里。
就不会走了。我敢肯定。”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
“那好吧。其实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肯死。就是为了把我一辈子周游世界的见
闻告诉人们。但我等得实在太久了。你要是再不来。我也快要熬不住这份巨大的
寂寞了。现在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可是。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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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明。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这个人。但你肯定知道我以前的主人。他就
是上帝倪九十九的御弟。尊贵无比的白马亲王。我跟着亲王殿下十几年。走遍了
世界。可开了眼。要不是我们在王村鬼使神差地犯了大罪。我这后半辈子即便说
不上大富大贵。使奴唤婢是准保错不了的。唉。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也是我们害
死那姑娘和那老头的报应。
我们跟随王爷的几个弟兄各自逃命后。从此谁也没得到过谁的音讯。我们这
些人里数我最机灵。到过的地方我都记得。每逢我们迷了路。王爷总叫我去打探。
我寻思这大沙漠荒无人烟。只有这里能躲得过倪九十九的缉捕。我就奔这儿来了。
进了这沙漠。我以为拣回命来了。这时我又为失去的荣华富贵而痛不欲生。正在
这时。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啊。我也不必问你。你大概是天生的瞎子。什么也
没见过。要不然你是走不到这里的。我告诉你当时我见到了什么。我。我见到天
堂了。
在前方不远处。那五彩霞光和云气氤氲之中。浮现出一座雕栏玉砌的金色宫
殿。那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仙境啊。我大喜若狂地扑过去。可这仙境邪门得很。
无论我跑得多快。也无论我用什么诡计。它就是那么若即若离。叫你看得见。摸
不着。引逗得你心痒痒。又恨得你牙痒痒。叫你欲舍不忍。欲罢不能。眼看我已
冲到了门口。仿佛已攥紧了门把。只要轻轻一旋门钮。永恒就将握在手中。但一
阵风沙卷过。却没门儿了。不仅天堂之门无影无踪。连整座天宫也瞬间被风吹散。
我泄了气。心想我这号人大概也没资格活着进入天国。好好修下一辈子吧。我刚
要认命。它却又来了。比刚才的仙境更富丽堂皇。更令人向往。最重要的。是更
逼真可信。不由得你不豁出命来穷追不舍。可它依然可望不可及。就这样一而再
再而三。我被层出不穷的天堂弄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可怕的是你
明明知道那是幻影。那是骗局。是永不兑现的许诺。是虚幻无凭的诱惑。但它总
能在你失望而又失望之后。绝望而又绝望之余。勾引起你新的希望。甚至你明明
知道这种希望永远不会实现。仅仅为了在这幻境中陶醉片刻。你也会心甘情愿如
痴如狂地跟着它。哪怕它把你引向深渊。引向地狱。引向死亡。引向毁灭。
我在这大沙漠里。被这天国的幻影牵着鼻子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我随
身携带的干粮和水都快吃喝光了。我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沙漠。我以为我死定了。
于是我的死神真的来了。
死神只有一只眼睛。死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死神走到我面前举起丧门剑说。
“王明。你该死。”
我说。“为什么。我犯的罪跟很多人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你这样不明不
白地杀了我。我是死不瞑目的。”
死神说。“好吧。我让你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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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马亲王倪丘派来杀你和你的同伙的。我也是为我父亲夏秋冬来报仇的。
你们一伙密谋分裂人类统一王国。要我父亲配制一种名叫春药的毒药。想害死倪
九十九。我父亲不干。你们就戳瞎了他的眼睛。倪丘亲王闻讯赶来搭救我父亲。
你们就逃走了。倪亲王救下我父亲。又把我抚养长大。对我恩重如山。我长大后
倪亲王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我就发誓要报仇雪恨。倪亲王对我说。“
你父亲夏大夫妙手回春。慈悲为怀。一生以救人性命为宗旨。肯定不会同意你为
了报仇去杀人。可能还会否认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果然让亲王殿下说中了。我
去问我父亲时。父亲说。“肯定是倪亲王弄错了。我双目失明另有原因。”显然。
父亲不想让我报仇。但倪亲王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于是我决意找你们算账。但父亲的教导我也忘不了。倪亲王担心我到时候下不了
手。就对我说。“当你面对仇人的眼睛的时候。你很可能会手软的。我看你还是
不用去了。免得你反倒被他们杀了。使夏家绝了后。”
于是我挖出自己的左眼吊在树下。每天用右眼盯着那只挖出来的左眼苦练剑
术。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充满仇恨的。三年后。我终于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功夫。
倪亲王送我出城时。我发下毒誓。不杀尽仇人。我就剜去剩下的这只右眼。让我
永远回不了王城。倪亲王临别时嘱咐我。由于他识破了你们的奸谋。你们每个人
都恨他入骨。很可能会对他恶语中伤。叫我绝不能轻信你们任何人的花言巧语。
他还说。可能你们已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但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根用竹竿自
制的帝王权杖。那是你们打算毒死倪九十九以后每人分治一洲时用的。这是支持
你们活下去的毕生梦想。至死都不会扔掉的。
果然又让倪亲王说对了。凭着这个标志。我一个一个找到了你的同伙。一个
逃到阿特拉斯原先顶天立地的地方。想问问阿特拉斯。彼岸到底在哪里。可是他
没有找到阿特拉斯。就发了疯。把竹竿当成长矛。整天找风车打架。其实他的武
艺差劲得很。不经打。我很轻易地就把他杀了。他虽然疯了。但也不能饶了他。
这个世界的人们差不多都已疯了。难道因为疯了就可以逃脱天罚吗。那样的话。
不疯的人们就可以用装疯卖傻来逃脱责难了。
另一个在圣河下游拿着那根竹竿装模作样地坐在岸边。我问他。“你在干什
么。”
他说。“我害得一个姑娘在河里淹死了。我希望她能变成美人鱼让我钓上来。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笑道。“我听说过钓鱼有不用诱饵的。却没见过像你这样既不用钓钩。也
不用钓线的。”
他说。“因为河里已经没有鱼了。”
我怒道。“没有鱼你还钓什么。”
他长叹一声。“渔翁之意不在鱼。我不过是借此自慰和自娱罢了。”
我大喝一声。“别装蒜了。你的死期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就说了王
村的故事。我冷笑道。“倪亲王早就料到你们会贼喊捉贼。”于是我也把他杀了。
我在南方又找到一个。他像是有所悔过。就惩罚自己一辈子乞讨为生。但那
是恶人临终的忏悔。那根帝王节杖他毕竟舍不得扔掉。作了他讨饭用的打狗棒。
他临死前对我编造了一通关于什么王村的瞎话。但那救不了他的狗命。
我在西方也找到一个。他整天撑着竹竿练习跳高。尽管他越跳越高。但终究
没能跳到天上去。他也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又对我瞎扯了一大套你们逃跑前事
先串供好的谎话。王村。王村。我简直被你们向壁虚造的这个王村弄得腻烦透了。
我又在北方找到你的最后一个同伙。他把那竹竿当做手杖。整天拄着它在林
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叨着彼岸啦。天堂啦。生死啦。自由啦。他也照样对我唠
叨了一大堆关于王村的鬼话。我简直要被你们逼疯了。所有的人都在没完没了地
咕叨着王村的事。我几乎要相信王村的故事是真实的了。但我一咬牙。还是杀了
他。
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的精神已濒临崩溃了。我又艰难地找了你两年。
总算老天有眼。让我找到了你。我杀死你以后。可能就没事干了。我不知道我是
否忍受得了这份巨大的寂寞。我几乎不愿意对你下手了。但这是命运。谁也反抗
不了。谁也改变不了。我必须杀了你。我发过毒誓。不杀了你。我自己就会变成
瞎子。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有话尽管说。但我恳求你。
什么话都可以说。可千万别再提王村的事。那是个神话。你们每个人都说得一模
一样。我早已听腻了。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就该结束了。别害怕。死并不
可怕。活着其实比死更艰难。更不容易。需要更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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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说完。挺剑向我逼了过来。我大吃一惊。“等等。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我问你。你父亲真的就是那个专配春药的御医夏秋冬大夫吗。”
“是的。”
我心里暗暗吃惊。肯定是倪丘对夏秋冬向倪九十九告密怀恨在心。把他眼睛
弄瞎了。再借刀杀人把这个罪名按在我们几个身上。让夏秋冬的儿子来杀了我们
灭口。也可能是夏秋冬自己服春药时用了猛药。把自己的眼睛给热瞎了。或者这
个人根本就不是夏秋冬的儿子。只是倪丘处心积虑设下的两面骗局。让这个人至
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卖命。我脑中飞快地转着脱身的念头。嘴上不得不应
付这个独眼杀手的步步紧逼。
“喂。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武。”
“下午。哈哈。为什么不叫黄昏。太阳早就落山了。”
“你敢取笑我。”
“不。不。我告诉你。你受骗了。夏武。你父亲的眼睛不是被我们弄瞎的。”
“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你别急。听我慢慢对你说。你把剑放下。否则我说到紧要关头你一激动。
随手一挥。我的头就搬家了。我死了倒没有什么。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告诉你
真相也不是要你饶我一条命。先知王八早就说过。‘人类是害怕真理的。真理一
旦被找到。世界末日就到了。’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说出真相的人总是没有好
结果的。我说出来。反而会死得更惨。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
但你必须先把剑放下。要不然我说到一半。你一剑把我杀了。我因为话没说完。
死了也不痛快。而你也就永远不可能再知道真相了。反正我说完以后。你随时可
以取我性命。”
我看着夏武挂好了剑。才退后两步一字一顿地说道。
“夏武。你知道无后教的祖师先知王八吗。王八从开始传道一直到临死。天
天对他的信徒说。‘比我更大的另一位先知就要来了。’夏武。你知道这位大先
知是谁。他就是你父亲夏秋冬啊。这两位先知都是上帝派来传播祸音的。在人类
就要大祸临头这一点上。两位先知是完全一致的。但在究竟什么是祸根。究竟什
么是人类自救之道这些方面。两位先知却有很大的分歧。王八认为祸根或者说魔
鬼。就是永不魇足的情欲。所以他自我阉割后创立了无后教。
“但你父亲夏大夫却认为。人类沉湎于情欲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根本原因
是人类目迷五色。而目迷五色的根源是人类的眼睛。人类在失去乐园以前本是瞎
子。人类始祖吃了聪明树上的聪明果。才睁开了邪恶的眼睛。但人类得到了外在
的聪明以后。就渐渐失去了内在的智慧。人类越是聪明。智慧就越少。越不聪明。
智慧就越多。人类刚吃聪明果的时候。智慧还没有完全丧失。还知道羞耻。现在
的人类已经达到了聪明的极点。所以就不知羞耻了。人类把聪明当成智慧。这是
由于魔鬼的蛊惑。魔鬼造谣说。‘人类始祖违背上帝的禁令。偷吃了智慧果。上
帝担心人类再吃了生命树上的长生果后。就和上帝一样强大了。就和上帝一样不
会死了。’但这纯粹是瞎话。根本没有什么生命树。也没有什么长生果。因为上
帝也会死的。听说上帝已经死了。所以夏大夫认为。事实真相是人类仅仅吃了聪
明果而没有吃到智慧果。如果人类真的吃过智慧果。就能有效地节制魔鬼或情欲
的力量。但现在并非如此。所以补救的唯一办法是让人类交出聪明。重新获得智
慧。也就是让人类全部变成瞎子。这样人类眼不见为净。就不会受到任何歧路和
幻境的迷惑了。凭着人类内在的智慧。人类就能找到永生之路。
“因此。你父亲夏秋冬就把自己弄成了瞎子。夏大夫对王八说。‘你认为无
后才会有后。我以为失明方能复明。’王八对你父亲顿生敬意。觉得夏大夫的见
解更高一筹。就奉夏大夫为更大的先知。
“现在你该明白。你上了老滑头倪丘的大当了。他一向自封为圣人。把两大
先知视为眼中钉。对他们进行疯狂的迫害。王八已经被他整死了。但他却始终没
能抓住你父亲的把柄。他挑唆你来追杀我们。存心是要陷你父亲于不义。何况我
的那些同伴说的关于王村的事情都是真的。他怕我们走漏风声。一旦让倪九十九
知道了。就要治他的欺君渎圣之罪。所以他要你杀了我们灭口。这可是一个一箭
双雕的毒计呀。夏武。你好好想一想。”
夏武拔剑在手。“王明。你说完了吗。”
我大吃一惊。“夏武。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不管你是不是在撒谎。你都必须死。我回到王城会去问我父亲的。如果你
说得对。我也不会放过倪丘。”
“那你该先回去问问你父亲。如果我有一句假话。你再来杀我也不迟。”
夏武怒道。“为了你这个臭虫。还要我再千里迢迢地第二次来追杀你吗。我
为了找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路。单凭这一点你就该死。我的宝剑出鞘。不见血
决不空回。我刚才已经为你破了一次例。现在看来这次破例破得还算值得。我不
仅听到了一点新鲜事。而且我杀了你以后也有事可干了。”夏武说着就跨上一步。
举起了剑。
“等等。夏武。我看你不但没有吃过智慧果。好像连聪明果也没有尝过。你
简直是个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银杏木。水杉木。却偏偏是榆木。”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先别去管它。我告诉你。
你只要有三岁孩子的智商。就该看出来。要是关于王村的一切是我们几个人编出
来的瞎话。肯定不会这么荒唐可笑。因为只有事实才会这么令人难以置信。”
“对呀。所以我当然不相信。”
“可是你别忘了。如果几个人撒同一个谎。肯定会有很多细节互相矛盾。可
你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说法都完全一致。你说这可能吗。而且。我并没有什么帝王
权杖。你没看见我两手空空吗。”
夏武有些被我说动了。“这个我倒没有想到。看来你的话是可信的。既然这
样。我也不必再破例了。”我刚刚心里一喜。立刻双眼一痛。我的两颗眼珠已被
夏武那快如电光的长剑挑了出来。我变成了瞎子。
我双手护着空空的眼眶大怒道。“夏武。你……你难道疯了。你不是说我的
话是可信的吗。”
夏武嘿嘿冷笑道。“是啊。王明。大先知夏大夫不是说了吗。‘失明方能复
明。’所以我不杀你了。你给我滚吧。”
我又喜又惊。心想。我睁着眼尚且走不出这片沙漠。瞎了眼更没有活路了。
他不杀我其实比杀了我更惨。报应也来得实在太快了些。没想到话一出口。立刻
就会应验。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唯恐他突然变卦又杀了我。夜空中
夏武的笑声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响。那疯狂的笑声似乎要把天空都震倒了。
太阳已经西沉。白昼与黑夜对我已没有意义。但我知道夜色能帮助我逃出夏
武的魔爪。就这样我扔掉了一切拐杖。盲人瞎马般地慷慨赴死。
可是。奇迹却意外地发生了。幻影。仙境。一切诱惑。一切迷途。全消失了。
都不见了。它们再也不能打扰我灵魂的安宁。它们再也不会蒙蔽我内在的智慧。
我真的得救了。理性的光辉照亮了我的宇宙。在内在神明的引导下。我毫无困难
地走出大沙漠。找到了这片尚无人迹的绿洲。
而可怜的夏武。将睁着那只独眼。跌倒在天国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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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从惊心动魂的回忆中慢慢松弛下来。他高高地昂起头。用两只空洞而凹
陷的眼窝对着天空。沉默良久。他突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我盼啊盼啊。盼着有个人来和我作伴。但我越来越绝望了。
因为没有一个盲人敢进入这片大沙漠。而任何一个自作聪明的睁眼瞎又注定不能
穿越这片沙漠。没想到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你却来了。而你却想哄骗我这个见多
识广的老瞎子。自称你能看见。哼。你告诉我。我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哈哈。说
不出来吧。”
“黑色。”
“哈哈。错了吧。你已经黑白不分了。我告诉你。我的衣服是白色的。”
“不。是黑的。或许原来是白的。但现在是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衣
服已经从白的变成黑的了。只有等我给你施礼以后。才会恢复洁白。”
“嗯。你是个聪明的瞎子。比我想像的要狡猾。我这个老瞎子倒要被你这个
新瞎子说服了。不过别得意。我不会轻易上当的。我再问你。我是双眼皮还是单
眼皮。”
“单眼皮。”
“咦。你是瞎猜的吧。我还是不信你会不是瞎子。你猜单眼皮或双眼皮。都
有一半对的可能。这就跟扔硬币一样。这回又让你蒙对了。你过来。让我摸摸。
嗯。你倒确实有眼睛。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好。你再看。”王明举起左手。竖
着手指。“这是几。”
“三。”
“好样的。再来。”王明又举起右手。“这是几。”
“七。”
王明大惊。但他还不死心。他突然把两只手放下。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你
再看。这……这是几。”
你笑道。“王明。你确实聪明。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智慧。但你已经陷入了
绝对的怀疑主义。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王明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上帝啊。饶恕我的大不敬。”说着他就发疯似地
磕起头来。
你把他拉起来。“不。王明。我不是上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王明更吓坏了。“那你是……你是先知夏大夫喽。只有你才具有这种神通。
能闭着眼睛洞察一切。你是来为你儿子夏武报仇的吗。夏大夫。我可没有杀他。
是他想杀我呀。”
你笑道。“王明。你怎么被自己编造出来的寓言吓成这样。我怎么会是夏大
夫呢。我告诉你。夏大夫不是先知。王八也不是先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先知。
只有疯子。害人的疯子和救人的疯子。”
王明诧怪道。“救人的为什么也是疯子。”
“他要是不疯。为什么要去救人。”你叹了口气。“我告诉你。整个世界都
已疯了。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现在。要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几
乎已经不可能了。”
王明困惑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的人。我是去迎接我的新娘的--一个全
新的太阳。可黑夜吞没了我。但我知道我不是鼹鼠。我也不是蝙蝠。我仅仅是路
过黑夜。路过这里。路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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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过漫漫长夜。到达黎明城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门。惊叫道。“
小王爷。真的是你吗。”
“你为什么叫我小王爷。”你很奇怪。“你是谁。”
“该死。我真该死。陛下。我是倪福。王府的管家呀。您难道忘了。我是看
着你长大的呀。唉。也难怪。这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倪福。你是倪福。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太阳神的宫殿吗。”
“陛下。您怎么啦。这是您的白马城堡啊。当年王爷派我从王城送信到这里。
您回王城前。让我留下伺候……伺候惠姑娘的呀。”
“惠姑娘……惠姑娘。是阿惠。阿惠原来到这里来了。怪不得我找遍世界也
没有找到她。”你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记忆的闸门仿佛被撞开了一条裂缝。“我
的城堡……我的阿惠……王城……倪福。啊。我想起来了。我就是离开这里到王
城去的。阿惠是住在这里。我叫她等着我的。她说她会等我一辈子的。”你发疯
般地冲了进去。大喊着。“阿惠。阿惠。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倪福战战兢兢地跟在你后面。“陛下。惠姑娘她……她不在了。”
你大惊。“你说什么。李惠她……她不在了。她……她到哪里去了。”
“陛下。我该死。是我没有伺候好惠姑娘。她……她……惠姑娘她……变成
白天鹅……飞走了。”
你冲进李惠的房间。室内一尘不染。一如你离去前的陈设。但李惠不在。你
从这过于洁净的非人间氛围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李惠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束用红丝带缚着的信札。你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压
得你的心一阵阵绞痛。你迟疑着不敢打开。倪福小心翼翼地跟进来。畏缩地指着
桌上问道。“陛下。这封信……是……是您写的吗。”
你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信札下还压着另一封信。你失神地摇头道。
“我离开这里以后。没有给阿惠写过一封信。”
倪福颤声道。“陛下。您再仔细想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您写的。”
你长叹一声。“倪福。你何必再来折磨我呢。我也是出于无奈。”你垂下头。
陷入无限的伤痛之中。
倪福突然扯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地哭道。“陛下。您杀了我吧。是我害死
了惠姑娘。我该死。”说着一头向墙上撞去。
你猛地惊醒过来。跳起来拦腰抱住倪福。大吼一声。“你说什么。她……她
……死了。”你的手一松。倪福咕咚一声跌在地上。你愕然地瞪着窗外的夜空。
“可不是吗。死了。哈哈。死了。好。死了干净。哈哈哈。你不就盼着她死了吗。
这下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你的孤独了。你彻底自由了。哈哈哈哈。”可是在这凄楚
的笑声中。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淌满了你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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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福苏醒过来。老泪纵横。“陛下。我能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把这件事亲口
告诉您。您走了以后。惠姑娘每天都给您写信。有时一天要写三封。都是我亲手
寄出去的。可是一直没能收到您的回信。一个月后惠姑娘就病倒了。我就劝她别
再写了。可她还是偷偷写了叫王妈去寄。让我知道后。我又去劝她。‘惠姑娘。
先把病养好再说。小王爷迟早会回来的。’我又关照王妈别再替姑娘寄信。不要
让姑娘伤神。谁知她虽然不叫我们为她寄。还是天天哭着写。您手里的这捆信就
是她在病榻上写的。
“有一天惠姑娘突然对我说。‘大叔。我做了个梦。他死了。被人害死了。’
“我说。‘惠姑娘。你别胡思乱想。’
“她哭道。‘他要是没死。怎么会不回来。他真的死了。’
“我也没法劝。只得把话引开。惠姑娘对我说了这个梦以后。病却一天天好
起来。只是身体还很虚弱。这时离您走了已有大半年时间了。
“一天就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陛下大学的同学。我并不认识他。我就请他坐
了。叫王妈来沏茶。王妈一见这人喜道。‘这不是王先生吗。敢情你是替小王爷
捎信来了。这下好了。我们姑娘有救了。’王妈回头对我说。‘倪大爷。这是小
王爷念书时最要好的同学王丰王先生。那回小王爷邀请王先生来这儿消暑。住过
半个多月。我见过他。’
“王丰接口道。‘王妈。您老好记性。’
“王妈笑道。‘小王爷一个人住在这里。除了你谁也没来过。我怎么会不记
得。要不是你来过。别人也找不到这儿。小王爷派你来。算是找对人了。可是小
王爷自个儿为啥不回来。我们姑娘的性命。十成倒已去了八成了。’
“王丰道。‘你们小王爷的事儿我慢慢再细说。小王爷就是不放心你们姑娘。
才特地让我先来照应一下。’
“王妈喜道。‘快快。快去见过姑娘。姑娘听到小王爷的口信儿。可比吃什
么药都管用。’没等我发话。王妈就拉着王丰到了惠姑娘房里。王妈老远就嚷了
进去。‘姑娘。小王爷让人瞧你来啦。’
“王丰一见到惠姑娘就傻了眼。惠姑娘挣扎着撑起来。请王丰坐下。问道。
‘他……他……他没死吗。他说什么。’可王丰竟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惠姑娘一激动。没等王丰说出什么来。就晕了过去。我们退出来。给王丰安顿了
住处。一宿没话。
“第二天一早。王丰走进惠姑娘的房间。叫我和王妈出来。说是小王爷有话
要他单独对惠姑娘说。过了一会儿。我在门外听到惠姑娘一声哭喊。‘滚出去。’
王丰就灰溜溜地出来了。我和王妈急忙进去。惠姑娘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我忙问
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话。惠姑娘被我逼急了。就把这封信往我手里一塞。‘你
自己看吧。是他……他写的。他……他不要我了。还把我给……送给了这个人。’
我和王妈满头雾水。偏又都不识字。没法知道信上说了些什么。又不敢叫惠姑娘
给念念。陛下。您看看吧。这封信到底是不是您写的。惠姑娘可认定了是您的笔
迹。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你抽出信纸。神思不定地念道。
“惠。
别后变故恕不一一。家父病殁。临终面嘱与长安郡主克日完婚。严命难违。
非我负你。又家伯父倪九十九因故仓促禅位于我。奈身为国主。殊难遽离王城。
且天下为重。私情为轻。惠且恕我。
今遣挚友王丰君代劳远涉。面陈款曲。望善待之。彼与我难分伯仲。可谓一
时瑜亮也。切勿一念之愚。自误终生。至嘱。
倪世遗 手书
鸡年鸭月狗日”
倪福骂了一声“狗贼”。接着道。“陛下。惠姑娘和我起初以为王丰是个骗
子。王妈或是老糊涂认错了人。或者竟是跟王丰串通好了来的。可是那王丰见惠
姑娘不信任他。并不着急。每天彬彬有礼地坐在惠姑娘的床头陪她说话。话题总
是不离开您。他说了您大学里的许多趣事。这王丰口才倒好。常常能把惠姑娘引
得笑起来。惠姑娘的病竟渐渐地好了。最后惠姑娘忍不住问他。‘王先生。信里
的话是否当真。’
“王丰反问道。‘李小姐。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惠姑娘就把信给他看了。王丰一看大惊。‘李小姐。你千万别听他的。你
这样的天仙化人。我王丰怎么敢亵渎呢。’
“可是不久惠姑娘就得到证实。知道您确实登基并且娶了长安郡主。惠姑娘
大哭一场又病倒了。王丰又殷殷劝慰。惠姑娘哭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早告
诉我。我也不必为这负心人多悬这些日子的心。’
“王丰叹道。‘李小姐。他遣我来时对我说。“王丰。你才高绝世。我常叹
当世没有一个绝代佳人能配得上你。现在我想送一件厚礼给你。不知你有没有福
缘。你此行如果圆满。望速回王城。我尚要重用你。”我当时也不明白他话里的
深意。现在看来。他所说的厚礼竟是指你。他虽是美意。可他这回却用错了意。
你对他这么情深意重。我王丰又怎能夺人之爱。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份之想。
我也不想贪图什么高官厚禄。要是李小姐抬举。我愿意在这里陪姑娘一辈子。我
想小姐大概也是不愿去王城的。’
“惠姑娘立刻把我叫进去。‘大叔。你和王妈去准备一下。我和王先生今天
结婚。’
“我大吃一惊。‘惠姑娘。你……你不等我们小王爷啦。’
“惠姑娘恨声道。‘这就是你们小王爷的意思。我不想叫他失望。而且他现
在已经是陛下了。我更不敢违背他的圣旨。’
“王丰连连摇手道。‘李小姐。你别……别意气用事。’
“惠姑娘脸色一沉。‘王丰。你也不要我吗。’
“王丰为难地嗫嚅道。‘这……这怎么会。我只是……不敢想。’
“在惠姑娘的坚持下。我只好照办。陛下。您临走的时候吩咐过。一切都听
惠姑娘的。婚礼在月圆之夜举行。第二天早上。王丰和惠姑娘从洞房出来用早餐。
我和王妈在边上伺候。王丰不怀好意地看着惠姑娘。突然得意地哈哈大笑。‘好
一件礼物。哈哈。’
“惠姑娘怒道。‘王丰。你笑什么。’
“王丰道。‘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倪世遗在大学里闹的笑话。你想不想听。
他有一个习惯。看到欣赏的东西就赞不绝口。但并没有想居为己有的意思。他只
是毫无机心罢了。但东西的主人经他一赞。会随口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他
拿了就走。还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说他得到一件礼物。我就说。“是啊。真不错。
”他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于是他又转送给了我。过不多久。东西的主人
会到我这里来抱怨倪世遗拿了他的心爱之物。我就把东西再还给他。并且问他。
“你既然送给了倪世遗。为什么要后悔。”同学就说。“我只是跟他客气客气。
谁知道他竟当了真。”后来世遗发现东西总是会物归原主。他认为受到了我的愚
弄。就开始对我冷淡了。但一碰到有人炫耀心爱之物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发
自内心地赞叹或褒贬。别人听到赞扬。当然要客气几句。他照样不分贵贱拿了就
走。但他再也不把礼物转送给我。这样循环游戏就再也没法重演了。于是倪世遗
得罪了不少人。我就劝他道。“世遗。君子不夺人所爱。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
那些东西。何必如此。”他诧异道。“是他们自己愿意割爱的。我并没有向他们
讨啊。”我奇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跟你假客气吗。”他虎着脸道。“
王丰。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追求真理吗。可现在的人读书越多越
假模假式。我厌恶一切虚伪的俗套。他们跟我假客气。我如果不要。不是反而助
长了这种虚伪的风气吗。我是个老实人。不懂什么客气。我之所以欣赏你。就是
因为我送你东西时。你从来也不跟我假客气。”李惠。你听听。他说得多妙。哈
哈。他一直以为我也是个老实不客气的人。他是对的。但他又错了。我是不客气。
但我不是什么老实人。因为这世上谁老实谁就倒霉。我要是老老实实就得不到你。
我不是什么老实的傻瓜蛋。我王丰是个天才。我模仿任何人的笔迹都可以惟妙惟
肖。哈哈。连他的情人都信以为真。哈哈哈哈。’
“惠姑娘颤声道。‘王丰。你……你说什么。难道那封信不……不是他写的。
’
“王丰傲然道。‘当然不是。那是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连夜炮制的杰作。’
“惠姑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王丰贼忒兮兮道。‘我并没有害你。我只是爱你呀。’他突然恶狠狠地吼
道。‘如果你真要知道。那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你那个可爱的情郎。我娶了
施青青这个古往今来最漂亮的妖精以后。结果不但什么也没得到。反而成了王城
最大的笑柄。羊肉没吃到。倒沾了一身羊臊臭。我连让人骂“好一块羊肉。倒落
在狗嘴里”的资格也没有。甚至连让人骂“好一朵鲜花。倒插在狗屎上”的机会
也没有。可我却成了丧家狗和臭狗屎。论才能他没有一点比得过我。可他是上帝
的宠儿。他得到了一切。得到了整个世界。我也姓王。他也姓王。可只有他才是
唯一的王先生。我不得不逃离王城。我知道他绝容不得我。我恨啊。我最恨的是。
我没有任何机会战胜他和报复他。可是机会终于来了。命运把你这迷途的羔羊送
到了我这张天下最臭的嘴边。我的狗嘴里终于也长出象牙来了。我万万没想到。
你竟然还是个处女。哈哈。倪世遗真是天下最傻的大傻瓜。他竟然不要你这人世
间最美丽的天使。却把你为我留着。哈哈哈哈。’
“惠姑娘听到这里惊叫一声泪流满面。站在王丰身后的我猛地伸出双手卡住
了王丰的脖子。惠姑娘抬起头来。用平静得难以置信的声音说。‘大叔。别脏了
你的手。’我一松手。王丰早已歪倒在椅子上。惠姑娘站起来。王妈上去扶住。
被她推开。我要跟上去也被她制止。我们都昏了头。让她一个人回了卧室。我和
王妈几次要进去。惠姑娘都不肯开门。她在房里说。‘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和
王妈只好在门外等着。过一会儿问一声。她都答应了。就是不肯出来。也不肯吃
饭。过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我叫王妈去睡了。由我守着。快三更的时候。我最
后一次跟她说话。惠姑娘说。‘大叔。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她的
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我就不再言语。不一会儿我也在走廊里睡着了。
“天刚亮王妈就来叫醒我。不安地问。‘姑娘怎么样了。’我说。‘惠姑娘
睡着了。’王妈不放心。立即打门。叫了半天没听见答应。我和王妈急忙撞开门
进去。惠姑娘她……她竟永远睡过去了。我吓懵了。等我清醒过来。王妈也不见
了。王妈竟也寻了短见。跳在井里死了。我再去找王丰那狗贼。谁知他也不见了。
偌大一座城堡只剩下老奴我一个人了。陛下。要不是为了等您来向您服罪和报告
真相。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活到今天的。我又不敢离开这里去王城找您。怕惠姑娘
一个人孤单。我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陛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没伺候
好惠姑娘。我真该死。”
说到这里。倪福手里的灯笼突然掉在地上。倪福也虚飘飘地倒下了。你抢上
去抱住倪福。却抱了个空。一阵狂风吹来。灯笼扑闪几下。整个城堡顿时消失。
灯笼中的火苗熄灭了。你在一片漆黑之中瞪大双眼。直视着灯笼曾经亮过的那个
地方。渐渐地。你的眼前浮现出一团微光。光团逐渐明亮起来。而且开始上升。
你惊讶地发现。那如圆月般升起的光晕中。竟是李惠那幻美绝纶的面容。
刹那间你与其说是回忆起。还不如说第二次重新体验到了第一次见到李惠这
张脸时那种奇异的感受和激情。因为这种体验本质上是无法回忆更无法用语言复
述的。
这是一种大梦初醒般的真实的幻觉。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罕见的奇迹。你
感觉到从降生至今的全部存在都是不真实的无意义的。你过去的全部生命和信念
在一瞬间轰然崩溃和幻灭。然而在这幻灭的绝望中你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狂喜
和至高无上的欢悦。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变得美妙无比。但你又不知道为何变了。
你简直晕头转向和莫名其妙。你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狠抽了两巴掌给彻底打懵了。
啪。啪。两下。左右开弓。你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僵硬而且麻木。你两眼发直。
事后却连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此刻你智商低下得如同白痴。你嘴巴发干喉头发
紧。下意识地拚命吞咽。喉节一上一下。好像一只小老鼠在你的气管里惊惶失措
地来回逃窜却偏偏逃不出去。搔得你嗓门痒痒却不敢打喷嚏。抓得你心里痒痒又
不敢大喘气。你的血液已经中毒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你的耳朵里嗡嗡轰鸣好像
钻进了两只大黄蜂。却又自以为幻听到了从遥远的天上飘下来的纶音仙乐。你忍
不住要随之手舞足蹈。拿大顶。翻斤斗。但其实你木偶般地一动没动。你只是机
械地和她说话。事后一句也想不起来胡诌了些什么。好像这是一件最不值得记忆
的琐事。但你明明知道绝非如此。因为任何一件琐事你都能在适当的时刻把它的
每个细枝末节回忆得纤毫毕露。唯独这个神圣的瞬间。你却竭尽全力绞尽脑汁也
不曾有过一次隐约的浮现。你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灵魂深处的某个死胡同里。
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死角。那里有一大团如烟如雾抹不开捏不拢的原始星
云。那是孕育整个世界又蕴藏宇宙根本奥秘的所在。你祖先的生命。你自己的生
命。你子孙后代的生命。都从那里诞生。于是你被这生命的奇迹震撼了。
这是一次真正的雷劈电击。这是一次真正的醍醐灌顶。从此刻起。你意识到
你有了肉体。从此刻起。你意识到你有了灵魂。这顷刻间的充电。赋予你无所畏
惧地迎接一切磨难的全部力量。你已经与天地和神灵融为一体。但你说不出这究
竟是快乐还是痛苦。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能确切地规定和把握它。任何一种语言都
无法精细地分析和描绘它。既远且近。如梦似幻。不能稍忘又永难忆起。
彻底的圆满。绝对的浑沌。纯粹的非理性。
只有在这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激动。激动就是不想动却浑身在动。你根
本不想动。却自己动了。你拚命想不动。却动得更厉害了。这种无法克制的动。
就是激动。这种被动的动。就是战栗。不仅肉体在战栗。连灵魂也在战栗。这就
是疯狂。 这种疯狂的体验。凡人连一次也难以碰到。而你却意外地体验了两
次。你从疯狂中疯狂出来。于是月亮消失了。你从梦中清醒过来。
91
我睁开眼。首先看见的就是李惠的脸。
“阿惠。你没死。”我张开双臂要拥抱她。
阿惠咯咯娇笑着闪开了。“王先生。你答应送给我一只大蝴蝶的。怎么逃走
了。你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就忘了吗。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
“夏娃。别闹。”是夏大夫的声音。
我一转身看见了他。“夏大夫。这是在哪儿呀。”
“王先生。你已经在通天塔里面了。你昨天惹怒了王先生们。差点送了命。
你受了点惊吓。我和夏娃今天早上去看你。你正犯病呢。我就自作主张让你住了
进来。”
我奇怪道。“我有什么病。”
“也没什么。”夏大夫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你不过是做了个恶梦。”
“这是夏娃吗。”我吃惊了。“怎么一夜之间长这么大了。难道已经过去很
多年了吗。我好像记得我只是出了趟远门。”
“不。王先生。你哪儿也没去。你一直住在你的小木屋里。”
“那好。我还是回到我的屋子里去。我说过我永远不会进入通天塔的。”
“王先生。这就由不得你了。任何人只要一进通天塔就永远不能再出去了。
你难道忘了通天塔是你造的吗。你自己为什么不愿住呢。其实你在这里照样可以
做你的蝴蝶梦。”
夏娃嚷道。“别做梦。还是给我做大蝴蝶吧。大蝴蝶飞起来多好看啊。”
我叹了口气。“翅膀已被折断。再也不能飞升上天了。我再也不会做大蝴蝶
了。”
夏娃哭道。“不嘛。我要大蝴蝶。王先生。你答应我的。你可不能耍赖。”
“别哭。别哭。如如不是要把他的大蝴蝶送给你吗。你为什么不要。莫非他
又不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该长大了。不再玩大蝴蝶了吧。唉。或许这正
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吧。咦。他们怎么都不见了。通天塔里的人都到哪里去啦。”
夏大夫沉吟了一会儿。“王先生。你累了。明天我会把通天塔里发生的一切
都告诉你。”
92
王先生说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尚且放下笔奇怪地问道:
“王先生,通天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停住不说了?难道你这个梦
做到这里突然醒了?”
尚大夫冷冷地道:“不是醒了,而是疯了!”
王先生对尚且说:“夏大夫不是说明天再说吗?”
尚且道:“可是夏大夫说的明天是梦里的明天,和现实中的明天是两回事呀!
”
王先生道:“尚且,你太单纯了。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梦里梦外其实是
一回事吗?梦的逻辑就是现实的逻辑。”
尚且茫然道:“那你明天还接着讲吗?”
“当然!明天我会把关于夏大夫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尚大夫截口道:“王先生,我看不必费事了。我本来以为你是这个疯狂的世
界里唯一清醒地看到人类正在无可挽救地走向灭亡的人,谁知道你也是一个自欺
欺人的疯子。你用一个可笑的寓言来说明人类只要瞎了眼睛就能得救,也许你还
想在明天的梦里给人类续上一个光明的尾巴吧?我告诉你,进化过程是不可逆的,
人类永远不会再有尾巴了,毁灭是必然的。这个真理在你的梦里已被充分揭示出
来了,因为你的自由联想并不是自由的。但你不敢从你的梦中走出来接受这个事
实。你闭上眼睛,正说明你不敢正视这个结局,所以你就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正
如你曾经说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了,靠人类自救已不可能
了。人类要得救,除非发生奇迹。只有上帝能创造这种奇迹,所以必须有人到天
国去,向上帝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你本来确实是可以付此重托的最佳人选。为
了送你上天,我恪守诺言并且提前修复了冷冻舱,所有的技术故障已被彻底排除
了。可你的血液里最终还是染上了病毒,成了一个醉生梦死的意志薄弱者。看来
只有我去了。临走之前,作为你的神经病大夫,我有责任把我听取了你六个梦以
后的分析结论告诉你。所以我决定明天把你得病的真正原因和结果告诉你,然后
我就要出发了。”
王先生道:“等一等,尚大夫。按照精神分析的惯例,不,按照神经病分析
的疗程,你至少应该听我说完我的第七个梦啊!”
“不用了!按照你前六个梦的逻辑,你的第七个梦是不难预料的。梦的逻辑
就是神话的逻辑;而按照神话的逻辑,上帝在六天里创造了世界,第七天就该安
息了。你化了六天时间描绘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也该歇歇了。再说,夏大夫的话
与其由你来转述,还不如让我自己来说。”
尚且惊奇得瞪大了眼睛。王先生却微笑了:“那真是太好了!尚大夫,我从
一开始就知道,我绝不会看错你的。我早就说过,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七、日曜日之梦
93
“王先生。你简直没法相信……什么尚且。当然。我当然是对眼前的王先生
复述梦里的夏大夫对梦里的王先生说的那番话喽。什么。当然不是。这个王先生
和那个王先生当然不是一个人。那还用说。否则我尚大夫就成了夏大夫了。这不
是笑话吗。再说梦里的王先生是个疯子。这位可敬的王先生可不是疯子。好。我
接着说。不。是夏大夫接着说--王先生。你简直没法相信。你逃离通天塔以后
这里发生了……哦。我说的这里。是指通天塔里。不不。是夏大夫说的这里。指
通天塔里。尚且。你别老是打岔。嗯。你说什么。梦里的王先生实际上并没有离
开通天塔。只不过是做了个梦。对呀对呀。就算是吧。但或许是一次梦游呢--
王先生。哦王先生。我不是对你说。是对梦里的王先生说。哦不不。是梦里的夏
大夫对梦里的王先生说。天哪。这样说话太吃力了。王先生。索性打开窗户说亮
话吧。事实上。梦里的王先生就是你本人。这个可笑的故事实际上是你的自传。
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且。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你别
跟我争论。你看王先生自己都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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