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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nguo (liuliu),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通天塔>>--张远山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Sep 30 21:26:03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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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一看见施青青开始跳脱衣舞。就知道王村真的彻底完了。王母看见儿子
破墙而入时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她知道儿子来得太晚了。她知道儿子也是来送死
的。她知道任何人都逃不了了。这回连她自己也死到临头了。她想起了王村第一
次毁灭的时候。大儿子忘恩负义地抢先死在自己前头。弄得没人替她盖棺堆土。
王母最后看了一眼小儿子。这回我可非要死在儿子前面。这个儿子也够不孝
的了。为了造什么通天塔。把祖坟也给挖了。现在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坐着棺材
渡过冥河进入天国了。也再也见不着我的老大了。哎哟。瞧我。真是老悖晦了。
我怎么把老大的那口圣棺给忘了呢。我这个小儿子还算不错。他临死之前撞破了
通天塔。倒还替我留下了一条活路。不。一条死路。否则我逃不出那铁壁合围。
想睡进圣棺里死。也不可能。
王母走到儿子撞开的那个豁口。突然被背后的狂风推着。不由自主地向不知
什么地方狂奔起来。从豁口中旋转而出的飓风把所有的高山连根拔起。又像刮稻
草人一样刮得无影无踪。飓风把地上的一切不平之物都荡平了。遮天蔽日的劫灰
迷蒙了王母的眼睛。她彻底绝望了。我找不到圣棺了。
突然。她猛地向前扑倒了。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是什么把我绊倒了。她伸出
双手狂乱地摸索着。不。不可能。是的。没错。肯定是圣棺。可是怎么会呢。深
埋在地下的圣棺怎么会露出地面呢。难道飓风刮走了这么厚的土层吗。莫非大神
要运走地球上所有的泥土。去重新凭空捏造另一种更完善的生物。投放到另一个
更美好的星球上去吗。
大神啊大神。你毁灭了你所创造的。又何苦再创造你所毁灭的呢。得了。我
又何必来管你的事呢。你爱瞎忙乎就忙乎去吧。爱瞎捣鼓就捣鼓去吧。我可要死
了。我能死在圣棺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母最后回头朝王村方向看了一眼。顿时惊呆了。只见飓风的中心席卷了地
球上全部的泥土。顺着通天塔输送到天上。撞在天顶上又四散开来。形成一个律
动的。翻滚的。鲜活无比又壮观无比的巨大蘑菇。
王母喃喃自语道。可惜没人有这个口福品尝了。只能留给大神自己烧一锅鲜
美的蘑菇汤了。王母猛地惊骇得心脏停止了跳动。蘑菇已经有了。大神就要倒水
煮汤了。洪水就要来了。劫波就要来了。地球就要变成水星了。我再贪看美景。
就要变成一个湿漉漉水淋淋的老太婆了。
王母回身用尽最后的全部力量。挪开了巨大而沉重的圣棺棺盖。但她再也没
有力气自己爬进圣棺了。她绝望地听见脑后那怒吼的洪水猛兽般向她扑来。唾沫
飞溅到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耳背上嘶嘶哈着气。就在她想“我终于还是免不了变
成湿婆”的时候。比洪峰先到的气浪把她一下子掀进圣棺。但就在她仰面跌进圣
棺的同时。她看见悬崖般陡立的洪峰已向她的身上压了下来。
王母已经根本来不及。也没有丝毫力气为自己合上圣棺的棺盖了。王母在欣
慰自己终于和老大又在一起的同时闪过一丝悔意。早知道我最终还是得变成湿婆
。我又何必连累老大也暴尸水葬呢。
可是洪峰的下端首先撞上了圣棺的底部。圣棺的底部猛地向前一冲。喀喀几
声。棺底和棺盖立即合得丝丝入扣。怒涛几乎同时吞没了圣棺。王母只感到眼前
一黑。默念着。“我终于死了。我终于死了。”就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
荡荡悠悠地出了窍。斜斜地向天上飘去……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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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飘离了世界。我在黑暗中和他合为一体了。灵魂合一了。肉体也
合一了。如果我还有肉体的话。我感到我已经进入了极乐的天宫。我又非常奇怪
但也非常真实地感到。极乐的天宫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似乎真的感到我确实有一
个身体。而且似乎是一个新的身体。我几乎感到飘飘然了。如果黑暗是如此甜蜜。
我甚至不愿意进入永远光灿灿的天国了。我愿意在这黑暗中飘飘然直到永远。飘
啊飘……飘啊飘……不知飘了多久…… 我感到一个新的灵魂在我的灵魂里萌
生了。或许就像肉体会生育肉体一样。灵魂也会繁殖灵魂吧。飘啊飘啊……不知
又飘了多久……
我感到一个新的生命在我的生命里搏动了。我感到这个新生命是有血有肉的。
完全真实的。并因此感到我自己早已死去的生命复活了。飘啊飘啊飘啊飘……又
不知飘了多久……
我感到轻飘飘的感觉在飘忽不定中渐渐地飘逝了。我的肉体沉重了。我的灵
魂也沉重了。一切都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我感到我已经不是在向上飘了。我正在
向下飘落……我正在飘落下去……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狂欢结束了。舞蹈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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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永恒的寂静。绝对的寂静。
突然。喀喇喇一阵巨响。我紧闭的双眼竟看到一片鲜红。我睁开眼睛。
哦。太阳。真正的太阳。崭新的太阳。正挂在天顶。但强烈的阳光竟使我眼
前一黑。我不得不又闭上了眼睛。我不敢再盯着太阳看。我坐起来扫视一下四周。
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并很快确认了如下事实。
首先。此刻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我的老大。连老大的骨骸也没有。
其次。我一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老大似乎已化作圣灵进入了我体内的宫殿。
再次。我此刻并不在圣棺里。我正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银杏树桩的中心。我
数了数年轮。这棵银杏树的树龄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年。这棵参天大树曾经是旧世
界的擎天柱。它和旧世界一起毁灭了。只留下这截树桩。作为新的历史舞台。又
仿佛是众神嬉戏的箭靶。圣棺飘落到这里。被阳光曝晒得干裂开来。彻底散了架。
把我暴露在靶心。
另外。树桩正处在一个小岛的中心。小岛正是倒塌的通天塔留下的废墟。小
岛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祸水。这祸水以我。以树桩。以小岛为圆心。向外扩展着
无穷无尽的圈圈漪沦。
最后。我确信这是目前地球上唯一露出水面的陆地。因此圣棺绕着地球环行
一周后。又回到了原地。我从王村出发又回到了王村。圣棺从此岸出发去寻找彼
岸。却又回到了此岸。因为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
这时我听到一声狗吠和一声婴儿的啼哭。为老大殉葬的义犬诺亚。正在狂舔
着我的面颊。我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叫王明萱。这个王明萱与原先的王
明萱唯一的不同是。他长着一条长长的狗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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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王明萱长大后我才知道。两个王明萱的区别不仅仅是一根尾巴。因为所
谓长大其实根本不大。这个王明萱还不及第一个王明萱的九分之一那么大。
春天来了。银杏树桩的旁边。那光秃秃的不毛之地上。长出一丛巨大的“大”
字形青草。我依稀记得这是唯一没有随通天塔一起飞上天去的那个人的遗泽。先
前的人类似乎称他为“酒神”。
小王明萱虽然不大。但他在这片青青芳草地上。却成了我的王老大。或者说。
我成了这个小王明萱的小施青青。于是枯死的银杏树又抽出了新芽。祸水变成了
生命之水。
我很快就为“王老大”生了一个女儿。我为她取名叫王英娥。
小施青青很快就为小王明萱生了一个儿子。可大王明萱没有儿子。我不知道
该叫小王明萱的儿子什么名字。我突然省悟。王明萱是我的儿子。王明萱的儿子
就是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当然叫王如如。
我猛地想起了大神的预言。“儿子和孙子其实是一回事。”大神还说过。
“语言就是命运。”我惊出一身冷汗。看来。语言就是预言。
小王英娥和小王如如这一对狗男女。当然也都有一条狗尾巴。于是我发誓不
再生儿育女。因为我的王老大已经不存在了。王明萱的施青青也不存在了。
我和小王明萱开始按照真人大小--也就是以那丛“大”字形青草为模特--
用石头雕刻王先生们的头像。
小王明萱问我。“为什么要造这么大的头像。”
我说。“因为他们的头本来就有这么大。”
小王明萱非常吃惊。“他们是谁。”
“他们是……是……他们是……”我居然也结巴起来。似乎王如如不再结巴
了。就该轮到我结巴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的话不能算撒谎。王先生们的病。
那些神曾经生的那种疯病。大概已经好了。于是我坦然道。“他们是大神。”
“神是什么。”小王明萱的表情天真得好像天就是真的。
“神就是神。”我板着脸斥道。“永远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小王明萱不敢再问了。可是小王英娥和小王如如白天用尾巴倒挂在银杏树上
荡秋千。晚上却天天缠着我给他们讲神的故事。我把所有的神话都告诉了他们。
我对他们说。“神和人同形同性。”我不敢让他们知道。那些神虽然跟他们样子
差不多。块头却要比他们大得多。我更不敢让他们知道。那些神早已没有尾巴了。
因为我不愿让他们为自己的尾巴感到羞耻。我更不愿让他们像众神那样割掉尾巴
从树上下来。使眼中的世界颠倒过来。
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只雕刻众神的头像而不是雕刻众神的全身像。正是为
了保守这个关于尾巴的秘密。这样我死去以后。这个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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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王英娥怀上了小王如如的孩子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死期终于到了。因为
我和大神订下了契约。一旦我的孙子为我生下重孙。我就能死了。我忍不住想到。
如果这个王如如和原来的王如如一样没有生育能力。那么我就能永远活下去。究
竟哪一种更好些呢。我竟不敢肯定了。我又想。幸亏人类可以把不堪忍受的生之
苦难扔给下一代去忍受。否则。人类大概早就绝望得绝种了。
小王英娥临产的时候。正是我临死的时候。这是生死交替的时刻。这是昼夜
交替的时刻。此刻正是黄昏。我知道旧的太阳正在落下去。但我更知道新的太阳
正在升起来。而最令我欣慰的是。我为王先生们雕刻的头像全都眼睛一眨不眨地
面向东方。明天早上。我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们将会看到惊破残梦的第一道曙光
……
〔《通天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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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通天塔》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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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弱冠远游,偶过九华地藏道场。于山巅见肉身菩萨金身,乃惶惶然鞠躬如
也。俯仰之际忽生疑窦:彼肉身菩萨,真得道者耶?真心净者耶?真无欲者耶?
果然,则高居道山焉能普渡?不事普渡岂得独善?既独善矣何惧入海?乃顿然有
省:彼山居者,殆惧软红、远百惑者也。因羞与为伍,自命肉身凡胎曰:远山。
余初降尘寰,即有慕道之心,寡言而多问,然每不以长者所答为然,且不好
童稚之戏,惟镇日枯坐无禅之禅而已。六岁习书画,酷嗜丹青;七岁始发蒙,学
无难事;十岁尝操琴,旋以他人心曲难抒胸中之意而止;年十三,复以绘事无补
求道而辍;遂潜心物理,其时尚不知末技亦无益于末世也。
十五遇郭女,彼长余三岁。豆蔻悦慕,铭心刻骨。年十七,郭女谓余宜于学
文,断言必有大成,且遥想其情其景,作陶然欲醉状。为悦所欢乃毅然易辙,为
早遂其愿则心无旁骛,苦吟苦读。岂知苦中犹有至乐,乃乐而忘情。彼始而怨望
悔其劝,余终以不悔失其欢。时年十九矣。乃病卧榻上,面中发一巨疣。痛下毒
手拔之,情毒遂解。唯隆中至今尚存遗迹。
痛定思痛,忽于似梦非梦之境蒙赐天书,略谓“得之于大西洲前人类文明之
遗墟,因缘际会假汝之手传世”云云。乃示诸友辈,竟未有识其文者。余谛视之,
则依稀半解。乃省前此扰攘种种,皆所以动心忍性,曲为导引也。遂割爱别情,
发愿译出。
初览此前人类之遗篇,其字则类乎篆籀,其文则平淡无奇,然动译之时始知
其与今世任一语言迥异。恍兮惚兮,其中有道;真如假如,如假如真;如真如假,
王城王村;无后有后,失明复明;白马非马,王子非子;通天塔,入地狱;代言
人,替罪羊;妙人儿倪氏少女,臭小子孙辈自大;调色和调情与色情无涉,作爱
与作画于爱画有碍。方信显语奥义,扑朔迷离;一梦一体,百变千幻;寓言十九,
乱话三千;嘻笑怒骂,歧义迭出;此起彼伏,山重水复;前勾后勒,柳暗花明。
始知小子狂妄,几欲罢手。惟天命所遣,未敢玩忽。遂摒息万念,面壁八载,然
后不揣鄙陋,强作解人。非敢自诩彻悟其旨也,但求无愧我心而已。
庚午动工之际,尚课读两班顽童,故未敢冀其速成。岂知下笔若有鬼助,倏
忽一阅月,《通天塔》即告初成。复马不停蹄费时五阅月,将《通天塔》内外装
修毕。装修之时,蒙吾友周君泽雄慷慨援手,代为译出“结巴街街训”之上联:
“见了女人就结结巴巴地巴巴结结”,佳译无双,未敢掠美,特此鸣谢。惟拙译
下联“吃过荤腥便稀稀拉拉的拉拉稀稀”之拆烂污,诚如王如如之狗尾也。
故虽三易其稿,略无自许。惟以此梦未醒,复于似梦非梦之境得另一天书,
喋喋聒耳,片刻不得安宁。辄思梁园虽好,尚非久留之地,况不好不佳若此疯人
院乎?遂以“通天塔永无竣工之日”自解倒悬。
庚午(1990)二月下旬 初稿于旧仓街蜗居
庚午(1990)三月一日至八月七日 二稿于不给孤独园
癸酉(1993)十月三日至十一月四日 三稿改于得其所斋
甲戌(1994)九月廿日至九月廿八日 四稿敲定于不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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