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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战争新娘——第三章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ug 29 20:23:56 1999), 转信

                            第三章 好景不长

    汤姆接到回国命令时。美业丽已经是三岁了。在我们住的青山公寓里,五年来无处
不留着我们夫妇生活的印迹。汤姆要回到七年前被征集的纽约去,在那里退出兵役。
    “回国之后,我立即准备接家属。一年之内一定叫你去,可以吗?”汤姆抱着我的
肩头反复他说道。我神情暧昧地点着头。我将离开生我的日本去到美国,并终生在那里
生活——这些事我不敢想象。汤姆的回国。实际上便是我们的离婚。我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呢?因为不少举行了结婚仪式、生了孩子并幸福地生活一个阶段后的国际式婚姻,
一纸军队的归国命令,实际上已自然而然地解除了婚姻关系。我见到的这种例子实在不
少。在战争中,到加里曼丹、苏门答腊去的日本兵,停战后丢下当地的妻子回到日本,
又若无其事地和日本女人过着平稳的婚后生活。这些事在我的周围算不得什么稀奇。当
地妻子——对美国兵来说。日本女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美国人和美国人结婚是最幸福、
最理想的,这是确定不移的。汤姆斯·杰克逊也一样,回到纽约后,应当和同样肤色的
女人重新结婚才对。
    对这种结局在精神上应当有所准备,人们会把它当作悲剧来对待的。但,我只能作
出这种判断,别无其他选择。
    有种说法叫做厌倦期。是结婚后第三年上出现在夫妇间的一种现象。这也许是有科
学根据的。在结婚两三年后,我对汤姆斯·杰克逊有了全面了解。当初我认为他性情老
实,而实际上却是从怯懦中间产生出来的温顺,他的某些智慧也是从英语词句译成日语
时,出于误解被领会了。他仅仅上过小学,而我总算女中毕业的学主。相比之下,他的
知识实在大差了。他所常用的词汇,充其量不过是什么民主、平等、联合国军的使命和
国际和平之类而已。这只是在军队中受到的一点点教育。在关键性的英语方面,他的发
音中省略处过多。叫他写个东西,乱七八糟不成章句。
    “汤姆,你还记得吗?最初是你主动提出要教我英语。来与我亲近的。
    我对他的低能十分惊讶,当我用露骨的侮蔑口吻责备他时,他有些惭愧地歪着头张
开双臂。
    “那时比起笑子的英语来,我确是高出一筹嘛。可是现在,笑子赶过我去了。笑子
的英语相当漂亮,你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呀。”
    所谓特殊,只不过是汤姆的口头禅。我听了倒也并不觉得不舒服。
    我喜欢买一些英文语法和高级会话课本,在汤姆不在家的时候便和美亚丽呆在一起
学习。从美军商店用一元钱买来一本平装小说,一边查字典一边看。后来逐渐减少了查
字典次数。我感到很得意,相信自己确有语言学才能,和汤姆说话也不感到吃力了。有
时一些汤姆不幢的难句,我还可以用英语平易地解释给他听呢。
    汤姆回国的日期定了下来。他说要接我去美国,我半信半疑,但却处之泰然。至于
原因,就是他下在我也可以凭借英语来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自信以我的英语程度完全
可以自立谋生的。
    战败后的若干年内,会英语的人比起一般人来,可以找到经济上有利得多的工作。
这种现象是下会变的。以我的会话程度和阅读能力,我自信是有把握的。在酒吧工作时,
我的目标是向木村吉子看齐,如今,我已远远超过了她。所以我认为足以应付一般工作
了。
    汤姆在横滨港和许多伙件一起启程回国了。我抱着美亚丽到码头抛着纸带为他送行。
我没有哭,汤姆却夸张他说着惜别的话。他抱着美亚丽并热烈地吻我。船离开码头时,
他绝望似地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泰然地挥动着手臂。在我的意识中,我不是被抛弃
了的人,而是割舍者,我的左手紧紧握住美亚丽的小手。
    “妈咪,好疼!”
    美亚丽喊疼才使我清醒过来。汤姆斯·杰克逊乘坐的船,逐渐变得像一张明情片大
小,他的身影看不见了。我想他也看不见我们了吧?
    “回去吧!美亚丽。”
    “嗯。回去。”
    这一天在我们母女间。有了明显的变异,那就是开始用日语对话了。倒也不是故意
这样做的,而是因为我已从美国黑人妻子的制约下解放出来,讲日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了。
    青山公寓里只有我和美亚丽二人住,显得过于大了,房租又很贵。我必须先找个合
适的住处才行,找工作也得同时进行。为此,把每个月工资中的多余部分储存了下来,
即使半年之内不工作也能维持生活。先把母亲从阿佐谷接来。在我出去时好让她照顾美
亚丽。
    母亲不喜欢这个黑外孙女,答应我的请求时显得那样勉强。但当她和美亚丽天天在
一起时,不免又产生了怜悯之心。除此,她也会受到孩子那纯洁心灵的感动吧?虽然也
和我发过牢骚,但对待美亚丽不愧是个好外祖母呢。美亚丽的日语也显著地进步了,一
个月之内很少再使用英语。我为孩子的快速适应感到惊异。我也逃不出溺爱孩子的父母
之列,总认为美亚丽是不可多得的聪明孩子。
    至于我找工作的事,却很不如入意,不像停战时那样,趁着忙乱轻易地找到了酒吧
寄存处的工作。那种机会己不可得了。占领军方面倒是招收打字员,可我却没有这种技
术。只有坐失良机了。
    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张明信片,原来是女校同学会来的通知。想来
毕业已快七年了,不知同学们的处境怎样?战败从根基上动摇了日本人的生活。同学们
聚集一起,一定会看出发生的巨大变化的。好在有的是工夫,不妨前去看看他们。
    四十多个同学当中,能利用这个机会做一次久别重逢的却只有十一个人。其中半数
已结过婚,剩下的仍是单身一人。年过二十五结不了婚的人会感到屈辱的。在我们这些
人的头脑中,还存在着昔日所谓的适龄期这一观念呢。
    当独身的同学们谈到来婚原因时,都是由于情人在战争中死去了。从各种意义上讲,
令人感到这是不可抗拒的不幸。尽管有人明显地在用谎言掩盖自己未婚的理由,但大家
还是耐心认真地边点头边倾听着。我性子比较直。听着听着,很快就不耐烦了。当我表
现有些焦躁时,有一个人先我发了言::“战争的悲剧,到了战后就应当宣告结束了吧?
死了的人完结了,而活着的人也该重新开始。当然,和我们同龄的对象,可能也死了一
半,我们当中的独身者增多也是自然的,只是一味在思念亡故的恋人,痛吉、孤独地生
活下去,这怎么能行呢?”
    提出这样明确看法并一口气谈完的,是内川阳子。据我所知,她从女中毕业后考入
女子大学的英文科,不知后来到哪里去工作了。我这时很快想起了这事。
    这天来的人中,穿着美国服装的只有阳子和我两个人。作为知识分子而且独身的阳
子的这身打扮、说明她是在占领军的某单位工作着的。
    “是的嘛!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即使不因为这个,也由于日本男人缺乏魅力的缘故
吧?合乎理想可以结婚的人,轻易找不到这也是事实吧?”
    我像反射似地和阳子一唱一和着。由于声音过大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笑子,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一位同学向我问道。问题提得出人意料,但这说明大家对我早已发生了兴趣。比起
阳子来我的装束惹他们反感了吧?
    经大家一问,我顿时答不上后来,陷入了困窘。我怎好公然对同学说,和黑人结了
婚生下孩子,又离别了呢?我虽犹豫不决,但今后还会见面的,又怎能瞒得过大家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我是属于国际结婚者范畴的,不过,在五年后离了婚。是最近才分手的。”
    没说出和黑人结婚却使用了国际结婚这个漂亮名词,显然自己出于心虚的缘故吧?
但,再一想,别说汤姆是美国人,即使是非洲人也算是国际结婚的嘛!
    “喇,是吗?”
    大家的反应异常冷淡。
    “虽然说没有多大魅力,但和日本人结婚还是无可非议的。”
    看来我刚才说的话招来了非议。
    “那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内川阳子问道。
    “生活眼看就要发生困难了。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呢?内川君在什么地方服务呢?占
领军方面有没有需要英文翻译之类的人员?”
    “打字呢?”
    “……没接触过,不过,会话方面倒多少有些把握。”
    “我想临时雇翻译的地方还会有的吧?我和上司说一下试试,大概不会有问题。只
要会话流畅自如,很快就会聘为长期的。”
    “那就拜托了,千万给帮帮忙吧!”
    “好,那么明天午后你给我的办公室挂个电话,在这以前我求上司给想个办法。”
    “那大谢谢了,这可帮了我的大忙。”
    同学们在静静地听着我俩的对话,似乎对我嫁给外国人和所遭失败的反感消除了。
我略微有些得意,到底还是英语万能的时代嘛。同学们在回忆听到空袭警报躲进防空洞,
或在工厂边炮弹时的情景,结合我和子于的对话,显然都产生了一种惊异的感觉。
    按照约定时间我挂了电话。阳子高兴地回答道:
    “看来问题不大,明天上午十点钟请你到办公室来一趟。可能要进行一下简单的会
话测试。你的履历表我给打印出来。学历就填女中毕业,奖罚事项一定是空白吧?”
    第二天,我穿了一身和阳子昨天开同学会穿的那样的白色短罩衫、贴身裙,外面套
着一件对襟毛衣。全都是高质量新式样的,我来到市谷台的联合国军第八军的办公室,
立即找到了阳子的工作部门。推开门后她像专等我似的站在打字机桌前。她马上领我来
到上司面前。
    “这是我的同学笑子小姐,这是迈雅中尉!”
    阳子的上司是一位皮肤几乎薄得透明的金发男子。他那蓝眼睛望了我一眼后,连半
点笑容也不见地向我开始提问:
    “为了测试一下您的会话能力,如果您不在意的话,可以对您的经历进行提问吗?
笑子小姐。”
    “请吧!我什么都愿意奉告。”
    “听阳子小姐说,您是和美国人结的婚,请问那人的姓名。和联合国军的关系是什
么?”
    “他是汤姆斯·杰克逊下士,一九五一年退役了。我们是在一九四七年结的婚。固
为我不愿意离开日本留了下来,于是,我们便分手了。”
    因为迈雅中尉事先打过招呼,这是在进行会话测试。所以,我有了这种思想准备,
比起会话内容来更注意语言的准确使用。我觉得谈得很流畅。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对
方突然面有难色。不是注视我而是向坐在身旁的阳子凝视不语。我顿时感到不安。难道
因为我和美国人轻易地离了婚。招致他的不满了吗?我慌忙地还想说什么解释一下,迈
雅中尉举着一只于制止住了我。
    “汤姆斯·杰克逊下上属于联合国军的哪一部分?”
    他问道。
    我回答了汤姆的工作单位,并恭敬地附加上他的应征年份。
    “我明白了。关于对您的录用与否,等到下星期会通知您的。请把您的住处告诉阳
子小姐。”
    阳子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外。
    “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的,现在人员不足正在发愁呢。你别看这位上司表面上不露声色,说不定明
天就会通知录用呢。这很可能。”
    “关于我离婚的事,不知要怎样进行调查呢。美国对这些事辽管得挺宽,直没想
到。”
    “真是,我也感到挺奇怪。”
    “我的英语,你看怎么样。”
    “相当流利的呀,我都听呆了。”
    我听了她的后,心中才踏实了许多。
    “那就拜托了,太谢谢你了。明天挂电话给你,好吗?”
    “可以。我给你挂电话也行。”
    “明天说不定我会搬家,还是由我挂电话打听吧。”
    “那也好,再见!”
    “拜拜。”
    回家路上我的脚步轻盈,啊!我竟这般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满不错的工作!给占领军
当翻译,和在酒吧当女待大不相同,在社会上要体面得多了。是个好工作。阳子不是对
我的英语也表示赞赏的吗?我仰望着晚春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希望,不由得打起了口哨。
和汤姆结婚多少也起到一定作用。计算起来,这时正是汤姆坐的船经过长途航行到达纽约
的时候了。不知为什么汤姆他们坐的船竟在南太平洋所有的港口停泊,绕过南美经东海岸
进入纽约。
    第二天,阳子使我大夫所望。她含糊其辞地对我说:
    “似乎还没有定下来,决定之后我来通知你好了。唔,我倒是问过中尉,他没作答
复。我认为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第三天,阳于的答复更含糊其辞了。
    到了下星期,我开始焦急不安起来。眼看着存款越来越少。寻不到我和美亚丽二人
住的合适房子。母亲也越来越不高兴,日子过得很不顺心。找工作也不是想象得那么容
易,一个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现在只有指靠内川阳子,用电话打听不出所以然来,也
只好自己直接去见迈雅中尉去了。我打定主意后使迫不及待地再次来到市谷台的办公处。
市谷台是昔日陆军士官学校,战争中参谋本部便设在这里。曾在这里审判甲级战犯,东
条等人在此被处以极刑。往事记忆犹新。我为了我工作现在正拼命地往这里跑着。在门
口处有人拦阻询问,我提了一下内川阳子的名字,阳子已在办公室的门前等候着我。
    “来个电话就行了嘛,何必特意跑一趟呢?”
    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是怪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曾与自己那般亲近的阳子。怎么突
然变成这种态度了呢?这真叫人有些纳闷。
    “最后怎么样了呢?”
    “不打算录用你,大遗憾了,我可是极力地推荐过你的。”
    “为什么不行了呢?”
    “那是为了……”
    “什么,你说呀!我想知道个究竟的呀!”
    “不过……”
    她支支吾吾不肯实说,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因为这里如果因某种缘故不能录用,
恐怕今后到其他联合国军部门,也下会雇用我当翻译的了。所以,我必须间个水落石出
才行。内川阳子究竟是个女人。她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事实真相的吧?
    “笑子,请你不要难过,我虽然听不出有什么毛病,但据上边说,你的英语带着黑
人的口音,真正美国人一听就听得出来。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数儿。”
    这活无异结了我当头一体。我一下于便僵直在那里了。本来。现在什么也不该说。
但在我的嘴里却发出干枯、沙哑的声音,道出连自己耳朵都不敢相信的奇异的自白:
    “因为我和黑人结了婚的缘故。”
    这时只见阳子紧皱眉头,难过地点着头,她那时说的话使我久久难以忘怀。
    “是吗?汤姆斯·杰克逊下士所瞩的部队里,据说黑人最多,因为是在最前线嘛。
主要是我们办公室工作性质微妙,如果英语发音带有黑人口音,工作中会有困难的。笑
子,你的英语确是很出色的,不过,我也听出你在语尾上省略的地方很多。”
    我既没有哭,也没有叹息。阳子的话像是法官的最后直判。面前摆着的是天堂还是
地狱,我不知特走向何方?反正在这个门口对我显示出的是一面“禁止通行”的牌子,
我得立即回转身来另觅出路了。当时我的痛苦可想而知了,我面临的是生活的逼迫。
    后来。很快找到了一个工作,那是在“华盛顿高台”住宅区当女仆。黑人口音的英
语也有了用场。要说比一般日本人工资高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建立在代代木的“华盛顿高臼”住宅区,占用土地六十余万平方米。建有三百多栋
木结构的洋房,后面有十几栋钢筋水泥结构的单身宿舍。是占领军和家属的住宅街。我
去工作的时候,大约住有八百户人家。四周用铁丝网围着。修筑得很好的公园、教堂、
小学校,直到美军商店、剧场、供美军娱乐的文化设施,一应俱全。和当时东京正在进
行的局部恢复工程相比,那里己是个文明小城市了。人口处有美军士兵戴着臼色钢盔端
着枪站岗。但只要迈进铁丝网内一步,这里便是和平街市了。我听说过去中国有所谓租
界,这个住宅区正是美国租界哩。不错,这里是日本国的土地,但却只有美国人能在这
里幸福地生活着,而偏又都是白人。这一发现使我惊讶不已。这时唤起了我的一个记忆,
当初和汤姆结婚的时候,我想肯定会住进美军住宅区的,但他却说愿意和日本人在一起,
住进了日本人经营的公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在这里住着的除了白种人以外,从种族
上看还有日本人,而日本人却只是在下边伺侯人的仆佣而已。
    我们被称作女佣,工资不是各个家庭支给,而是由日本政府负担,按日元计算,比
一般日本人家匿的女佣人工资高得多。但和办公室相比,就偏低了。工资按天计算。我
工作了一个月,领到的工资被扣除了两天的。因为我一进门就歇了两天,去做堕胎手术。
    汤姆走后遗留在我体内的小生命在成长着。当时我不分昼夜地忙于寻找工作,当我
感觉到时,为时已晚,进入了第四个月。这回就不低频次那样容易做了。不能立即出院,
只好在那破小脏乱的医院里。一动不动仰望着顶棚过了两整天。我对遗弃了的孩子,没有
产生半点伤感之情。因为这已不是首次,而是第三次了。不知是做过堕贻更容易妊娠呢?
还是我父亲瞩于多产的血缘呢?我在五年内接连怀了四胎。在生美亚丽前后一度肥胖过的
我,如今已瘦得皮包骨了。在硬梆梆的床板上伸展着轻浮的身子,我不由得思念起汤姆来
了。分别还不到两个月,如果我又在怀恋着他,这说明我下过的决心只不过是一时任性而
已吧?但,从他那里却一封信也没来过。
    夏天最炎热的日子,我是在“华盛顿高台”住宅区靠西边一个姓查理的家庭做佣人
度过的。查理夫人满头红发,比丈夫要高出二英寸,是个身材高大性情凶恶的女人。有两
个孩子,娇惯得很厉害。四个人的共同点就是,大声地呼唤我为“笑子”!名为女佣,实
际上把近似日本下女的活儿都叫我去干,如清扫、洗衣和饭后清理工作:跪伏在地板上打
蜡、磨光:给睡乱了的双人床换洗床单;使用不喊号子就拿不动的沉重熨斗烫压衣服。据
说美国人家中都有洗衣机的,但他们却说,有了女佣人何必再去买洗衣机呢?所以在这个
住宅区内,买洗衣机的人家并不多。
    不过,整天忙个下停,即使不会英语的女佣也足以胜任这里的工作了,根本没有像
我这样会英语却又老实地甘心做这种工作的。查理夫人这位红发女人,经常地喋喋不休。
我有时和她搭儿句话。
    “笑子,你英语说得满好嘛!在哪儿学的?带有令人怀念的南部口音呢。真的。”
    她睁着大眼吃惊地望着我,她刨根问底儿地想知道我的经历。
    我一面适当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一面借机劝她做军用商店黑市生意,并详细地介
绍给她:十磅白糖卖掉可以获几成利,说这些话时需要观察她的脸色,如果她反感,只
须向女佣总管办公室挂个电话,我就会被从“华盛顿高台”住宅区赶出去的。
    幸亏这红发女人一听说赚钱就发生了兴趣。以后每星期,查理夫人总带着我去一趟
美军商店。买来的东西抱也抱不动,其中大半装在车上和我一起送到我的家里,查理夫
人虽贪财但却有她的优点。她和汤姆不同的是,无论怎样也下愿介人我家那平凡的日本
生活方式。
    但,不管怎么说,通过夫人的合作,我家的生活再次有了起色。母亲的脾气也收敛
了一些,对照看美亚丽也不那么爱发牢骚了。我们母女迁住进高圆寺公寓,那里离母亲
和妹妹住的阿佐谷仅一站地,我早晨出去时,母亲正好来到,每天阳看美亚丽到我晚间
下班回来时为止。我们就这样生活着。虽说住的是公寓,只不过是日本人经营供日本人
住的宿舍而已。和青山公寓相比,简直不成样子,简陋、寒酸极了,只有四席大的一间
房。夜里便只剩下我和美亚丽两个人。
    查理家厨房中有大量的果酱、香肠、干酪之类的东西,我回家时各少量地带回一些
作为美亚丽的晚饭。美亚丽的身体和一般日本孩子们不同,胖敦敦地,黑色皮肤发出光
泽。
    因为母亲不愿意,所以美亚丽洗澡得等我回家抱着她到澡堂去洗。我故意拖延一下
时间,计算着澡堂快要关门之前进去,那时的顾客已经较少了,孩子们更不多见。这时
的小宝贝美亚丽正在睡魔的怀抱中昏昏欲睡。时间正适合。
    当孩子半醒半睡时却要带出去,淋上水用肥皂搓洗,这样的母亲可能会被认为是残
忍的吧?但为了避开人们残忍的视线倾注在裸露的女儿身上,保护女儿不受凌辱,这是
唯一的办法了。
    这个时间内常来的顾客,逐渐地和我们母女惯熟了。有时偶尔来个陌生人看到美亚
丽后,先是吃一惊,接着便缩头而去。见惯了的人们边笑边说着话。
    “吓一跳吧?我最初也很惊奇呢。”
    “长得太黑了。”
    “全身都是黑的,太可怕了。”
    “这不是太阳晒黑的。”
    “不过手掌和脚心,你看!是白的吧?”
    “真的。”
    人们的低语声笼罩在蒸气中,我听到的只是朦胧的大意,但听了总是令人不快的。
什么也不因为,自己的事却被人家议论纷纷。这无疑是件讨厌的摹。更何况在谈论自己
生下的孩子呢?有的日本人用鱼腥味的肥皂,溅发着泡沫和气味,我时常不等洗完就走出浴池。
    圣诞节快要到了。有一天终于接到了汤姆的来信。这信早已投递到青山公寓,由于
管理人员疏忽,一直到我母亲去问有信没有,他们才想起来,交给了母亲。
    三张不一般大小的信纸,用油笔写的字。经汤姆的手掌压湿后字迹模糊,非常难辨
认。即使不这样,汤姆写信在用词上也是杂乱无章的,所以只能猜测大意而已。
    “信上写些什么?”
    母亲问道。
    “等一等!”
    我紧皱着眉头说道。
    内容倒能看懂。他说回到纽约后立即开始寻找工作。好工作很难找,又没处住。只
是在各处朋友家寄居,所以无法写信来。好不容易才在曼哈顿的市立医院找到个护士工
作,先干着试试。班制是从夜晚到次日早晨。生活有些不正常,白大睡觉很不习惯,总难
以入睡。有时出去想找个较好的公寓住,但纽约住房难,就连哈累姆黑人居住区里都找不
到像样点的房子。总算以每月二十美元的低价租到了一个住处,这才给一秒钟也未曾或忘
的笑子写了信。美亚丽好吧?我多么想见到你们?我爱笑子,我知道笑子也仍在爱着我。
你们娘儿俩到纽约来吧!明年春天我想法给笑子筹措路费。笑子如果能工作,我们一定会
生活得很好的。纽约现在比日本冷。
    大概写的就是这些意思。
    我叹息着读完了这封信。母亲急不可待地催我。想知道信的内容。
    “纽约的天气很冷。”
    “那是因为到了冬天。但不管怎么说在楼房里住。也会像青山公寓那样暖和的吧?
再说是美国嘛。”
    “汤姆在当护士。”
    “怎么?才当了个护士?”
    “工作非常不好找。”
    “没有说叫笑子你们去吗?”
    “明年春天他给筹路费,叫我们娘儿俩去呢!”
    “那不是挺好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说如果我能出去工作,才能生活得好些呢,谁上纽约目
的是工作呢?真是说胡话!”
    “可是,笑子,汤姆在日本时,你不是还做过黑市生意吗?干那个赚了钱,生活才
富裕起来的呀!”
    这倒是事实。当然,汤姆从军队挣回的钱,比起日本人收入要多得多,但若不经营
美军物资做黑市生意,能过得上那样奢华的生活吗?这倒是个疑问。是的。做黑市生意
的有我和母亲。也就是说,我已在做工作了。另外在和汤姆分手后,我今天还在当着女
佣。——尽管如此,但如母亲所说,去纽约是为了工作,我却无心这样做,首先,不管
汤姆怎样想,我不是早做过离婚的打算吗?
    “笑子,既然汤姆来了信,他也打算接你们娘儿俩去,你就不要再吵着闹离婚才是,
孩子还是父母双全的好哇。”
    “即使没有父亲,只要户口办得妥善,女儿照旧可以抚养成人。我和母亲不是生活
得很好吗?”
    “不过,笑子,你得为阿美多想想才是。要不然,哪儿也不能带她去。小朋友也找
不到。孩子会感到不幸的。”
    “只要有我在,她不会感到不幸的。”
    “但是,笑子你要出去工作的呀。”
    “所以我求您多照看美亚丽,不是吗?”
    “不过,孩子性情会逐渐变得孤僻的,叫人看了会伤心的啊。”
    “她不是您的外孙女儿吗?您再亲切些照料孩子,不就好了吗?”
    “这活可不该这么说的呀。”
    “是不是因为美亚丽长得黑?当我看不出来吗?但这孩子也同样是人嘛!”
    “可是,我的女儿也不只是你一个,节于的事也不能不去考虑的呀!”
    “节子她怎么啦?”
    “她也已经到了年龄,想到了一些事情,感到很苦恼,有时在暗自流泪呢。”
    “什么事值得她哭呢?这孩子。”
    妹妹拿着宽裕的零用钱。快乐地渡过了学生时代,毕业后在一家日本小商行的总务
科工作。她从没来过高圆寺公寓。看来这和我的结婚有关系。我和汤姆结婚以来,她一
直没来看过我们,几乎没了姐妹的情伤。也正如母亲所说,我简直把妹妹结忘了。
    妹妹恨我,她叹息悲伤。当我听到这些时真出乎意外,甚至不敢相信。我长时间地
凝视着正在说话的母亲。
    “在公司和男人交往当中,每逢对方问到家庭情况,她就难以开口。节子和你不同,
人长得漂亮。放在男人群中,追求的人有的是。可每次节子都害怕得要命,说不定她会和
谁接近要好起来的。但一旦被人家知道了底细,岂不一切全完了。”
    “底细?什么底细?”
    “关于美亚丽的事嘛,虽说是正式结的婚,可如今离了婚。人们会认为你是做过伴
舞女郎的。”
    “你净说些什么呀?妈妈!”
    “笑子,你太任性了。由于你和汤姆结婚,我和节子是怎样感到脸上不光彩的呢?
你想过这些没有?你也为美亚丽的前途想一想!与其在日本抚养,到处受排挤,哪如去
美国,那里像她这样的孩子多得很,对孩子也许会好些的。”
    “……节子说过,她恨我吗?”
    “我下反对你和汤姆离婚。如果分手,一是把孩子交给男方,一是有专门抚养黑种
孩子的地方,象横滨和品川,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二者任你选择,笑子,这样你才能一
身轻呢。怎么样?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样节子也可以安心,你也许还能再和日本人结
婚。”
    “为了使节子幸福,把美亚丽扔掉!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妈妈?”
    “这么做,不是大家全部好了吗?”
    “美亚丽是我的孩子。请您去和节子说:我们姐妹的关系切断是可以的,不过,还
有,像她说的这种对家庭亲属如此苛求无端指责的男人,即使结了婚也下会得到幸福
的。”
    “说什么断绝关系,只要你在这儿一天,是断不了的。”
    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我跳起大声喊叫道:
    “妈妈!妈妈的意思是叫我离开日本?是不是?我是日本人,谁也没有权利向我说:
从这个国家出去!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母亲也好,妹妹也好,为了自己摆脱
麻烦。就可以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节子她又是靠了谁上的女子中学的呢?靠了谁免
于饥饿活下来的呢?”
    美亚丽睁开眼,哇地声哭了起来。母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便回家去了,我没去抱美
亚丽,也没去哄她。相反,我倒盼哭的声音更大些,谁会哭,谁最幸福。我欲哭无泪,
只是全身软得像棉花似的,我感到太疲倦了。
    第二天,怎么等也不见母亲来。我没办法只得抱着美亚丽到‘华盛顿高台”美军住
宅区去上班。查理夫人一见瞪大了眼睛。我连忙解释说因为看孩子的人临时有事。夫人
脸色虽现出不悦,但还是答应了,她说了句,注意别磕碰着孩子。看来她像是受到刺激
一样。我来这里时,只向她说和美国兵结了婚,但丈夫是黑人又生下孩子,这些话都没
有提。
    这一天正是给地板打蜡的日子,手脚趴在地上干了一整天。夫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织
毛衣上边和我聊天儿。当谈到我的情况时,我就把昨夜母女的争执和今天正发愁的事都
说了一遍。还把汤姆来信想叫我和孩子去纽约,但我失去了主张等等情况都说了。我早
有离婚的想法,但如今又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他在做什么呢?”
    “在当护士上夜班。在美国,男人也可以当护士吗?”
    “不过像打杂工一样的吧?有色人种在那里是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的。”
    有色这个名词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知道那虽然是指的黑人,但对于黄色人种的
我,也是不能忍受的。
    “大讲民主主义的美国,怎么会有这般的差异呢?”
    “那没办法,有色人种缺乏教养,凶暴,不诚实,不清洁,是不能接近和交往的人。
你打算和他离婚,这确实是明智的。我同意这种做法,日本人还是嫁日本人最好。”
    跪伏在地板上的我,感到夫人对我的立场和对在本国的黑人看法是相同的,心里有
些憋气。但她的本性是善良的,我也就下加以计较。愿意和她谈下去了。
    “我虽然是南部人,可近来有色人越来越坏,所以认为纽约也是这样的呢。有色人
终究是有色人,纽约大概有上百万人之多呢。不过,我可以断言,他们一个人也下会得
到幸福的。你是从日本去的。当然不包括在这些人里面,美国的民主主义,只限于把黑
人解放了出来而已。但其结果究属好坏?谁也说不清楚。”
    查理夫人对我讲的全是她的心底话。但在我看来,却认为她是竖起红毛在威吓着我
呢。
    美亚丽在厨房里大声地哭着。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少爷从学校回来看见了美亚
丽。初则做出各种恶作剧。继则抓住她那黑色卷曲的头发,拉着到处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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