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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derson (危峦快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悬壶(21)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27 13:24:55 1998), 转信

(21)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的阴天。 

这天,德兰接手了一个癌症患者。老人七十多岁,看起来还精神挺好的。从 
病历看他这是第三次发现癌细胞了。前两次是通过手术和放疗处理的。入院后经 
仔细检查,造影、化验、分析下来好象癌症转移目标不只胰腺一处。从病人的状 
况来看,手术已经不现实。只有通过药物控制和放射杀伤。主任也同意德兰的诊 
断和方案。 

治疗是相当痛苦的。随着大量的白细胞被杀死,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控制 
癌症药物又严重影响着老人的食欲。大量液体的补充也挽回不了颓势。一个疗程 
下来病情没有好转,癌细胞反而有扩散的趋势。德兰感到了束手无策。老人的身 
体看来已经承受不了第二个疗程了。而不作放射,癌细胞势必迅速扩散。主任同 
意保守一段,等老人身体略有恢复再行放疗。就在这保守的时间里,雪崩发生了 
。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这样的病人,最后要被送到“阳光病房”,用大量的吗啡镇痛,让病人安享 
天年。从病历上看,老人没有亲人。老人清醒时候,他总是乐观。他很明白什么 
将会发生。在他将被移往“阳光病房”的前一天,这也就是德兰最后一次给他当 
班时,他精神格外的好。那天不忙,德兰就多陪陪他。 

老人看着德兰,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美国人。老人解释着。德兰明白了他 
的意思,改说是香港人。老人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给德兰讲了自己的身世。 

老人祖籍是日本。他父亲那辈来到美国,在华盛顿州安顿下来,开小片荒种 
地。辛苦下来攒了一点钱,回去娶了日本妻子,在美国生下了他。他是天生的美 
国公民。然而,当二战爆发时,他们家被迫贱卖了那一点点能称得上是财产的土 
地,全家迁往爱达荷集中营。当时他是美国公民,他有两条路,当兵或进集中营 
。他全家被送进了集中营后第二天,就报名当了兵。 

这时老人平静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矛盾的感情。他接着叙述着:他是美国公民 
,他还有这个选择。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选择对不对。 

“有时候人有选择也挺痛苦的。”老人说。 

他走了,留下了父母。自己参加了海军,战后驻扎横滨。退役回来以后就按 
”老兵法案”上了学。他父母均已在他回国前去世。 

老人干涩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他继续着-- 

上完学,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但是一想起过去他就无法不心痛。他没有结婚 
,他不愿意他的后代也是“尼基”。 

他解释着:“‘尼基’就是第二代日本人。” 

作为“尼基”是痛苦的,他们心里找不到祖国。老人叹着。 

就在前一阵,他找停车位同另一个人相争,那人冲他喝道:“滚回日本去! 
”他跳出车去喊着:“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为这里打过仗……” 

停了一阵,老人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能有机会去一趟华盛顿,看一眼 
我们原来拥有的土地。去一趟集中营的旧址,凭吊一下父母。”老人痛苦地摇着 
头说:“我们是找不到祖先的!” 

德兰背过身去,她哭了。 

第二天,他被送去了“阳光病房”。 

从那天起,德兰不论一昼夜的倒班下来有多累,下班后都要去“阳光病房” 
看一下老人。用一次性牙刷给他刷刷牙。开始他还能开口表示一下。后来,睁睁 
眼。最后,只是眼皮动一动。虽然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她来了。 

每次来,德兰都要从外面摘一朵小黄花,插进她带给他的瓶子里,每次换一 
朵。这朵花给‘阳光病房’带来新的生命力。 

他从到“阳光病房”这天起就已经不用德兰开处方了。这里的病人有着统一 
的处方:每四小时一剂吗啡。德兰感到了作为医生的无奈。 

他的腹水已经很厉害了。皮下的癌肿已经连成一片。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两 
眼深深地凹进去,宛如骷髅。 

在他还能抬手动的最后一天,他把如柴的手放到了她的手里。这只他从换病 
房开始就一直攥着的手,这时终于松开了。落到德兰手里的是一枚铜钱,一枚上 
个世纪的老钱,这是老人唯一能够追溯上去一代人的遗物。没有子女的老人把它 
交给了德兰。 

有一天,当德兰再一次地来到他的床前,老人已经不在了,而昨天的黄花依 
然鲜艳。德兰仍然同往常一样给他换上了这朵新花,然后连小瓶子一同拿去。 

老人去了,但德兰记住了他的名字:滨凇,一个找不到祖先的人。 

公寓门口的楼下摆着的李医生让花店送来的一打玫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 
黄花,她把玫瑰一下塞进了装废弃邮件的大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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