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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ao (无欲无求),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月色狰狞-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Nov 17 20:14:24 1998), 转信
台钟上的指针早过了十二点,那两扇黑漆大门依然寂静地闭拢着。青皮小蝉在院里
的玉兰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天保傻愣愣站得无趣,拖一双懊恼的脚踅入森冷的老
屋。
泡一碗冷饭,吃得细长脖颈一抽一抽地打噎。大而笨的饭桌上红漆面已黯淡成赭
色,漆皮斑驳如岛屿的陈列。他趴着桌沿,越过瓷碗的平顶,呆望那边空荡荡的木
椅。那是孟嫂坐的。吃饭时那张木椅便被女人宽软的腚部抚摸得舒服地轻叫。正午时
分日光常常从小木窗透进少许,粉黄的尘埃衬在她身后如一幅人物画柔淡的背景。天
保痴痴地想着,把这种美妙的感觉嚼拌进冷饭咽下肚去。
昨日下午敲门男人的模样没看真切,但孟嫂脸上欣喜的光采十分清晰地印在他眼
里了。此后那女人的任何细微举止都被他认真地串联起来。可惜他没有勇气当面揭穿
她虚假的托词。他受着骗,这种滋味如同马蹄一般踢打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肋。大哥临
走时叮嘱他须听从孟嫂的话。兄长教训他时,那女人就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笑,圆圆的
腮上很动人地凹下一对笑涡。
大哥逗留的那两夜,他看见楼上女人的房间两个印在窗格纸上的黑影倏地合拢。
等那屋的烛光熄灭时,便有一丝怅然久久不去。
他知道孟嫂算不得他真正的嫂子。他甚至猜测大哥不只和这一个女人睡觉。兄长
久久不来便是个实证。
天保钻进杂物间取那把大铁剪。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暗中凝望过它。铁剪挂在板
壁上,张开的剪口如巨蟹的大螯钳。它给人一种奇妙的力量和强暴的刺激。你得显出
自己是强壮和勇敢的,才会被女人看重。省立师专一个风流男同学对他这么说过。
他费力地卸下那件笨重的铁家伙,铁把上的锈斑摸上去有种粗糙的凉意。
院内甬道边的矮杆女贞树久未料理,荒长如男人不经剪饰的乱发。天保努力将铁
剪齐胸平举,咔咔声起,浓绿的枝条便刈麦般倒下一片,新茬口露出青白之色。散落
地上的断枝残叶很快便失去鲜活的光泽,被日光晒蔫如同腐败的尸首。
他被咔咔声响弄得异常兴奋,纷纷倒落的枝叶擦过裤脚也刺激着他。看着吧,我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孱弱无能,我有力量,我会像对付树枝一样对付那种可能到来的
侵犯,无论对你,还是对我!
除了门窗屋架,小屋内空荡荡如水洗般的干净,连灶台的铁锅也撬走了,黑乎呼
的灶炕如失了眼珠的眼窝。唯有勤快的蜘蛛捕猎的大网在空屋里建筑得异常壮观。几
只硕大的老鼠在一个阴凉的墙角悠然地啃吃着几穗新鲜的苞米。
戚家阿婆是死是活,在这屋里找不出一点痕迹。不祥的感觉使这位匪酋陡然面色
如灰。
多年来他情感上已视戚家阿婆如再生之母。几次必死的伤病都靠了老妇人一双神
奇的手挽回了性命。戚家的神药在明末年间即有名声,数百年代代相传至今唯剩一枝
衰老的枯藤。老妇人某天晚上声泪俱下地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那是漫长的一部曲折
而辛酸的历史。莫天良听罢感慨不已,觉得自己的经历淡如白水一杯。
戚家阿婆独身隐居深山,源于一个姓柏的世仇家族的追杀。柏家也有一种据称是
得之同一祖师的奇药。为证辩名药的真伪,他们两家恩恩怨怨如家史一般复杂而久
远。莫天良为探访姓柏的家人几乎走遍江南每个村落集镇。他向人们询问,却只有极
少的白发老人蠕动没齿的瘪嘴,说出一些幼年或少年时的记忆。
老妇人对他的追寻结果不以为然。她确信柏姓人仍在不竭地暗察戚家后人的踪
迹。她说自己几乎每夜都梦见被柏姓人追杀,血流如注。莫天良向她保证,只要他活
着,决不让别人对她有任何伤害。戚家阿婆听罢凄然一笑:保我老婆子一命何用?保
住戚家神药才是我毕生之愿。
刹那间他意识到戚家阿婆的凄然如同他的失措。数十年风雨生涯他积攒了一些值
钱的东西,这份由十几件金银玉器组成的私产组接了他历次血腥历险的恐怖画面。痴
望着这堆玩意儿他不知拿它何用。人总是做下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后才学会解读人生
的。一天深夜他将一包财物摊放在戚家阿婆面前,油灯下金银玉器闪烁各自的光色。
阿婆你看这值不值留?
老妇人默默无语,拎起那包东西走出屋外。当他的面将那些财物埋在地下,然后
说,你若想要自己来取,真不要了就让它永远埋这儿。
此后由于日本人的逼攻,莫天良疲于抵御和巩固地盘。当恐惧和惶惑如梅雨时节
的水气,丝丝渗过他强壮的四肢,侵入他自信的心肌,他才陡然想起已有数月没看望
独居深谷的戚家阿婆了。
然而小屋已成废墟,时光似已给这儿注上了空洞的句号。莫天良沮然坐在小屋前
积起厚尘的台阶上。
种种不祥之兆证实了羊角坞那位白须老人的警告。戚家阿婆的失踪给了他一句很
好的释语:你难避必然的祸灾。
日光如老人蹒跚的步履,缓慢费力地爬上高坎。黄昏的氤氲从谷底悄然弥散。深
谷里传出凄厉而悠长的吼叫,是狼嚎。也有可能老妇人被野兽所伤。独自上山砍柴或
采蕈,遇上猛兽便只能坐以待毙。或许残骨还散落在哪块荒坡上?
莫天良拖动疲惫的脚走向屋前不远的那块岩石。一丈多高的褐色花岗岩石如倔拗
的哑汉,默然而立。岩下荫蔽处几丛蕨草青翠可人,舒展的枝叶在晚风里轻盈摇动。
他弯下身拽住一蓬蕨草,满把青枝嘎地断在手中。坚实的根茎表明蕨草生长得稳固而
兴盛。他掏出一把五寸长的匕首,插进黑色土壤里。掘起的蕨根肥如腊肠。碰到硬物
时发出嘎吱的刺耳声音。一块四方的青石露了出来。
青石下的陶罐完好无损,小心捧起时手心已觉出金银的沉甸。
用一方锦缎包着的金银玉器一件不缺,吃惊的是包里另有一卷如圆棒的纸件,拆
看竟是一本纸页暗黄的薄书。以莫天良极其有限的文化,只认得封面那行字中“明、
药、书”三个字。他猜想这一定是戚家祖传的药书。
这时几乎可以确定,戚家阿婆是遭意外之灾了。
回家的路程变得无限漫长而艰难,推开院门的一霎时,她疲乏得几乎跪倒在台阶
上。这是一生中最难捱过的一日。
当她差点绊倒在横卧路中的杂乱枝叶时,才发觉甬道两旁秃溜溜的女贞树丛。
创造这一壮举的人物倒卧在地,羸弱的师专生往常过分苍白的脸上此刻飞涌两团红
晕,如女孩羞怯的脸色。身边大张着口的铁剪气势汹汹地仰视着乌黑的屋檐。
孟嫂走近去,见似睡非睡的少年摊仰着的手掌上涂染斑斓的血污。她蹲下身,怜
惜地握住那伤损过度的手:“喂,你醒醒。”
天保猝然睁大了眼:“你回来啦?”惊喜中夹带着失措。
“累了吧,回屋歇歇吧。”
孟嫂搀扶着脚步踉跄的师专生走进屋,让他躺到床上。天保无声地遵从了,仰躺
着,两眼涩涩地望着床顶,没再说一个字。她想这性格古怪的少年是怨她回来晚了。
她歉疚地笑笑,退了出去。
屋后那株古柏上筑巢的老鸦开始了每日黄昏时的聒噪。她进厨房做饭。待饭锅透
出米饭的香味,外边天色已暗,青皮小蝉也停止了它们的劳作。熄了灶下的火苗,她
起身划一根火柴,点了一盏美孚灯,搁在厨房的食桌上。
她在灯前伫立。美孚灯底盘的玻璃瓶内油已不多,一日日耗去的煤油如同普遍人
的生命,豆大一点火苗悄无声息也会慢慢燃尽。她想起嫁到孟家的第三天,新媳妇开
始给孟家老少做饭,烧水,掌灯。夜深时她须端灯去院前院后查看,把一扇扇门关严
闩紧,才回到自己房间里。每个寂夜端灯走在院落里她总是心悸如鼓,担忧着突然从
暗处跳出的鬼魅或盗贼。她却从未设想过防御之术,只将一声凄厉的惨叫时时地压在
喉下。
终于某夜有一团白花花的身影向她扑来。那个叶绿花香的晚春之夜有淡淡月色。
那回她也没将叫声送出喉口。孟家二少爷亲昵的语音和灵巧的双手很快将她制服。那
些个过分温暖的晚春的夜晚难以忘却。孟瑞去苏州做一笔生意久久未归。偌大的宅院
除了又聋又老的佣人,只有独宿冷房的大少奶和刚毕业回乡的二少爷。故事发生得顺
理成章且韵味十足。
东洋国呆过的二少爷连异邦的床上本领也学得极好,羞喜交加的孟嫂在卧床上被小
叔摆弄如一方糯软的米糕。唯独那些个夜晚,她省略了每晚端灯巡院的差事。找借口
打发老佣人回家,剩下一对男女关了院门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忘了日出日落,忘了
星辰闪忽。荒淫无度的日子终于被返家的大少爷截止了。善观气色的生意人,才进院
门便嗅出古宅内四处弥漫的淫荡气息。二少爷不等兄长发出驱赶的吼叫,天不亮便悄
悄地不辞而去。
丈夫对她的惩罚是无声而残酷的。他再不上她的床,除非有外人在,他不跟妻子
说话。男人在外面无所顾忌地寻花问柳,并常常将一些妖艳女人带回孟家宅院。当她
夜里端灯在院中走动,就会听到丈夫房里男女作欢的咻喘声。
岁月苒荏,她对死去三年的丈夫的记忆已淡如薄雾。对那个男人的负疚抵销了对
他的怨恨。她几乎想不起与孟家大少爷相处那几年的具体情景了。所以当那位巴结日
本人的二少爷假模假式要为兄长雪耻时她只是好笑。她骗了孟吉,让他去荒沟野岭守
候去吧,让他也尝尝挨日本佬脚头踢的滋味吧。
然而芦苇丛里那个眉间有疤的杀手,却狠狠击痛了她久愈的创口。那人说漂亮女
人是祸害。此刻寻思着这话真说对了。她虽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却使丈夫丧了性命。
她又一次回想起丈夫已经腐烂的尸首上三个碗大的流着臭水的枪眼。导致那惨状的竟
因了她的美貌。现在她已不能抵辩,她确实欠了丈夫一条人命!她戚然地想:自己不
明不白就成了冤魂的宿主,究其竟不过是几个男人为了她稍比别人漂亮点的面孔而
已,就像一群疯狗追逐一块多肉的骨头,有何价值?转瞬即逝的男女欢情和任何或丑
或美的肉体终将被时光消蚀得干干净净。人世上却久久弥留着无可寄生的游魂和假假
真真的传奇故事。
孟嫂端着灯进天保房里叫他吃饭。天保横卧在床上如一截朽腐的松木。忽闪不定
的灯火下,那一张近似女孩的苍白面孔笼罩着一丝游离若逝的死气。
她哆嗦了一下,逃跑似的走出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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