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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ao (无欲无求),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月色狰狞-18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Nov 17 20:44:57 1998), 转信
到后半夜,守伏在驼背岭的这支队伍就抵挡不住睡魔的侵扰了。尽管脾气急暴的
头目不时用低声斥骂和凶狠的脚头警告部下,趴着松树粗糙枝干的士兵仍撑不住下垂
的眼皮。
岭脊上密密匝匝的黑松林像一方巨大的地毯覆盖在高高低低的地表。月光在厚密
的松针上闪烁。弯曲狭窄的山道被两旁披挂的松枝遮掩,只漏下少许斑驳的白点。风
吹枝动,生出幽怨般的低响。
居然没一个士兵觉察到从他们监视方向背面来的人,脚步声被松枝的索索抖动声
融盖了。隐匿在山道两旁的队伍本来就放过了这个不属于猎物的人。可此人跑到岭背
时却毫无理由地用手中一把尖刀狠狠地朝身边一棵手臂粗的小树砍了一下。
响声终于惊动了昏昏沉沉的士兵,他们昏蒙的目光一起射向发出声响的方位。那
刀恰好又在月光下闪出亮晶晶的光泽。如得到无形的命令,士兵们立刻驱走了睡意,
像一群惊弓的鸟雀呼地从松林间腾起,枪支磕撞了树干哗啦啦乱响。
那人显然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暗色中这些黑漆漆的身影犹如一群巨兽。他
惊恐地嘶叫起来,撒腿便跑,驱赶蚊蝇似的茫然挥舞持刀的手。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士
兵逼近他时,结果被尖刀削过了脸,半个肥嘟嘟的腮帮如烂苹果飞出一丈多远。另一
个士兵眼看同伴捂着脸倒在地上乱颤,端起枪瞄也没瞄就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寂夜里响如炸雷,悠长的响声在黑松林里窜来窜去,又如一群惊散的飞鸟
飙上夜空,哗哗地向四处散开。
亡命者猝如有一只大手揪住后背,猛地一顿,四肢挺直,身子弯弓一般向前绷成
半圆。这姿势保持有两三秒钟,然后宛若泄气的橡皮胎,轻缓地瘫倒地上。
愤怒的头目走过去,拨转那张惨白如纸稚气未脱的脸看了看,懊丧地用沾满尘土
的皮靴踢了一下:“八格!”
一息尚存的少年人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几个音节:“大哥……哎哟我好痛……”
几分钟后,这支已暴露目标的伏击队伍撤离了驼背岭。
隐约可辨的血迹,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缓坡。西斜的月亮已淡黄如旧纸的碎
片,粘在坡后一棵大枫树的枝叶上。
他警觉地握定装着三颗毒弹的小橹子,压低了身子悄悄往坡上走。渐渐地,前面
显现出一个凝滞不动的身影。
由于走错路和再次扭伤了脚,他足足浪费了一个多时辰。当他翻进孟家的高墙,
隐约嗅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便预感情况有变。宅楼的门虚掩着,推门迈进一只脚,扑
面而至的血腥味就像酒库的酒气那样裹缠了他的全部嗅觉器官。他明白自己已错过了
一场搏杀。
尔后他走进那个零乱不堪的卧房。血水已在席面上凝起一层薄膜。开始他以为被
杀的是孟嫂。但一会儿他搜索到一只沾了血污的红肚兜。绣有“吉祥安康”四字的肚
兜是莫天良须臾不离的护身宝物。据说连跟女人干那事也不解下的。它是很久以前他
母亲亲手缝制,保佑儿子平安吉祥之物。
但饶双林仍不敢确信被杀的必是莫天良,诈死是土匪们常玩的花样。他走出屋
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烂成一堆烂肉老子也要戳你三刀!
他匍伏在地,向那呆滞的黑影捱近。忽听那边有话:“你过来吧,我没枪。”
女人的喉音。是孟嫂。
“他在这儿。你用不着怕一个死人。”
现在他看清了,女人左侧有个新挖的不太大的土坑,坑前仰躺一人。是莫天良,
套了衣裤依然血糊糊的身子已有些僵硬,隐约看出面容上一丝无奈的神情。
“是你,杀了他?”
好一会儿,女人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我就不能杀人?”
“你想把他偷偷埋了,叫别人不知道他的下落?”
“这不用你操心。”
“杀了人,就想轻轻快快逃脱干系?”
暗夜里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这世上杀人不杀人有什么两样?杀人的迟早要
被人杀,不杀人的也会不明不白被杀,是不?”
饶双林发觉女人依旧那件暗绿色园袖衫,头脸梳理得很整洁,细白的面容仍那么
楚楚动人。他不相信这女人竟下手杀死了莫人能敌的匪酋。
“你帮我把死人弄进坑里吧。”女人站起来,显出很疲累的样子,“既来了,就
干点活吧。”
他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托起死人上身,女人扯住两条腿,将那具冷却的尸首抛进
不很深的坑底。
饶双林在坑前立定,看着歪脖扭腿躺在土坑里、往日威风凛凛的匪酋,忽生出兔
死狐悲的感触。他想到接着该干什么了。他用枪口对准那女人。
“现在,你下到坑里去。”
“干什么?”女人平静地问。
“下去!”他用枪头狠戳一下她的胸脯。
女人没有抵抗的意图。她轻轻一跳,站在坑底,仰脸望着他。
“对不起,现在轮到你了,”他干涩地说,“从此,杀手只有我一个。恩恩怨怨
这笔帐该如何了结,等我什么时候也死了,阴司地府咱们再算帐吧。”
他很快将三颗毒弹射进女人高耸的胸脯。
女人软绵绵倒下时,轻声吐出几个字:“我正……想……”
饶双林没注意她说的。他如释重负地嘘口气,掖了枪,捡起坑边一把铁锹,开始
往坑里填土。天快亮了,得利索点。
莫天良悄然离去后的第五天,他的属下收到一份意外的礼物:一件绣了“吉祥安
康”字样沾满血渍的红布肚兜。。
这支队伍马上散乱起来。副手“狸猫”自知难以维持,携两三亲信悄然而去,其
他人亦纷纷走散,或回乡隐匿,或单打劫道。最下作的是一个叫疤拉的家伙,投靠了
日本人,领了一队日军轻而易举地通过笔架崖,占领了无人防守的铜鼓镇。
几十年后,土匪莫天良的死成了一桩疑案。有关他的死,载入文字的,历史档案
中仅查寻到两则。
国民政府浙西行署办的《民众报》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七日第二版右上角载一短
讯:
内讧引发械杀 家怨贻误国仇
据可靠方面透露,边陲重镇铜鼓镇失守,盖因原驻守该地之抗日武装莫天良部发
生内讧。莫天良被部下饶双林所杀,余部即成散沙,不堪一击,遂由日军趁虚而入,
侵入铜鼓镇重地。我国军曾援兵相济,苦无接应,只得撤还。一代抗日英杰莫天良未
死国难,先丧同胞之手,实足扼腕叹息。据悉凶手饶双林已被莫部下胡健(绰号狸
猫)击毙,真是仇仇相因何时了……
抗战胜利后查缴的日军文件中发现一份战报(编号03-176),上面写着:
我特遣阿部小队于九月二十八日晚在铜鼓镇西北十余里称驼背岭处,伏击了地方
游匪莫天良部,击毙击伤数十人,余皆溃逃。匪首莫天良当场中弹毙命。我方仅死伤
各一人。莫匪既除,为我挺进战略要地铜鼓镇,扼守浙皖公路线扫除了最后障碍。阿
部小队在此役中战功卓著……
关于莫天良之死,未见诸报端文字流传于民间的有多种。
数月前,一个叫全全的喜爱文学的高中生领我去他的家乡铜鼓镇,走访了许多年
老或不那么年老的本地人。他们对莫天良的死因都有一番精妙的描述,并且几乎没有
完全相似的情节。
第二天全全又陪我去他舅父家所在的溪口村。站在村西口一株古老的大樟树下,
身材瘦小的高中生激动不已地指点我看那是孟家宅院,那是埋着莫天良和孟嫂的坡。
曾是孟家宅院的位置上,我只看到一畈平展展的稻田。五月里刚插了秧的水田似
青似黄,几只乌鸦在泥埂上闲散地踱步。全全告诉我,孟家宅院在解放初曾作为胜利
果实分给了几户贫苦人家,结果他们没住几天就都搬走了。说晚上闹鬼,女人哭男人
笑,还有刀劈枪击的怪响。而后空屋做了大队粮库,再后来因漏水霉烂塌了两间,以
後又塌数间,直至全部倒塌,就改作粮田了。
埋过人的那面坡如今是一片茂盛的茶园。正是摘春茶的时节,有似母女二人在齐
腰高的浓绿的茶丛中摘茶。走近时,高中生脸上有了隐约的红晕。
全全凑过去打招呼,急急地跟她们说了几句。那年少的约十七、八岁,很清秀的
面庞,只静静地听,没说话;年长的妇人朝我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开这块茶山我
在呢,哪有什么男尸女尸的。可不能跟别人瞎扯。”那少女便笑了笑,望着全全露出
细白的牙。
全全顿然面色通红,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返村路上,他羞涩地告诉我那少女曾是同学,问我印象如何。我便开了句玩笑,
高中生脸红红地笑了。
晚上宿在溪口村。是农历初八,有月亮。我踱出村外。月光下的田野全然不似白
天,水田泛动鱼白,似深沉又似明朗,远远近近的山峦如重彩的水墨画。溪水湍湍,
夜里听来十分清朗。溪岸有柳树依依。无意竟撞上约会的全全。未待走近,那个窈窕
身影便隐匿了。
我说很抱歉。高中生倒未有沮色,依然兴致盎然:“我们在赏月。你看今晚月亮
真美!”
我望了望斜在半空的新月,不错,月亮很美。它总是很美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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