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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y31 (熊#准备冬眠#),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再见,马可(5)-tomtittot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May 25 22:40:56 1999)

     *            *             *             *              *

    马朝阳带着满腔热情来到陈庄那年,只有十八岁。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他年少丧失双亲,是党和人民把他抚养大,他年轻的心一

想到这点就激情澎湃,不能自己,他要作出自己的贡献。于是他在本县的地图上找到位

于最北边的村子--陈庄,又翻了翻县志,发现县志上关于陈庄的记载少得可怜。他决定

了,就去陈庄,办一个小学。

    在等待上级批准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美好的明天:那些朴实的村民怎

样欢欣雀跃;那些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怎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小学校怎样一步一步地扩大

规模;有记者闻风而来,有教师慕名而来;十年后个个成材,回来建设家乡……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停在夕阳掩映的路口,马朝阳扛着自己简单的行囊,下车,马

上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光着脚板,精瘦精瘦的老头。

    "是马朝阳吧?"老头问。

    "是。"

    "跟我走吧。"

    这老头是来接他的村长。马朝阳看着他轻捷的步伐,不禁对他充满了好感。

    他们走啊走啊,走过一条河,又走上一条狭窄的曲里拐弯的山道。

    "还有多远哪?"马朝阳累坏了。

    "不远。"村长说,"翻过这座山,再走上六七里路就到了。"

    他们一直走到繁星点点流萤满天,才远远地看见一排攒动的火把,那是会聚在村口

等待马朝阳的好奇的村民们。

    那一夜,在疲惫感动和希望中沉沉睡去的马朝阳并不知道村里的年轻姑娘们兴奋得

难以成眠,而后生们嫉恨得无以复加,在梦中不约而同地磨牙。

    姑娘们的兴奋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娘们不得

不把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虚掷在这里,出生、成长、嫁给村里的某一个后生哥、生

若干个孩子抚养之、孩子们成长、孩子们或娶或嫁……这是村里的女人们最经典最成功

的一生,却不是村里的姑娘们最向往的一生。她们想离开这里,而离开这里唯一的可能

就是嫁个外乡人。如同经过一个个漫长的周期才羞涩地在夜空作一番短暂驻留的彗星,

这种可能在陈庄一代代少女心中是可遇不可求的遥远的梦幻,随着年龄的增长被无可奈

何地淡忘。上辈人中偶尔出现的远嫁的女子,被传说得有如仙姑,活在姑娘们的想象里

,在夜深的时候润泽姑娘们的心扉。

    后生们的嫉恨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娘们便

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没有哪个正常的外乡姑娘愿意嫁到陈庄来,陈庄只好经年累月

地自产自销,虽然经常要有个把光棍,但总体上还是维持了供求平衡的局面,后生们因

此十分安心。现在突然来了个城里的后生仔,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又会读书写字,

眼见得姑娘们的心都乱了。别的姑娘心乱也罢了,偏偏自己暗自相中的那个也乱了,万

一……怎么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老光棍,这些后生们就不寒而栗,心中充满隐晦

的恐慌以及对马朝阳的阶级仇恨。

    马朝阳在一间破庙的后堂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前堂香火缭绕,后堂有几个孩子一

边好奇地望着马朝阳一边用袖子抹去浓淡不一的黄色鼻涕。必须承认,马朝阳的事业开

拓得很不成功,进展得很不顺利。马朝阳没有任何经验,手忙脚乱,事倍功半,当初的

美好愿望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比马朝阳初来陈庄时所走的路还要多出不知多少倍来,马朝

阳经过一番生活的磨砺之后,不禁有些泄气了。他已经明白自己对这帮孩子而言,意义

不是十分重大,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对那帮成天在庙外打闹的姑娘而言,意义就不同一般

了。他的心里确实有了一个陈庄女子,她不是庙外那帮姑娘中的任何一个,她是每天沉

默地躲在门后听他讲课,有着一双漆黑大眼睛,模样清秀的那个。

    也就是说,马朝阳爱上了陈慧娟--陈庄人公认最灵秀,最美丽的姑娘。

    马朝阳和陈慧娟的恋情很快被眼明心亮的陈庄人发现了。他们无一例外地反对这件

事,千方百计地企图拆散这一对陈庄有史以来最般配的情侣。陈庄人见不得这种完美,

这会勾起他们心中的酸楚。陈慧娟是陈庄的宝贝,理应一辈子呆在陈庄,"肥水不流外

人田",这是陈庄人普遍的心态。

    正如许多爱情故事所刻画的那样,马朝阳和陈慧娟在重重阻力下更加相爱,更加难

舍难分。他们灵活地躲开无处不在的窥视的眼睛,甜蜜地相聚。陈庄人被他们脸上不加

掩饰的与日俱增的幸福所激怒,马朝阳住的屋子周围堆满了仇恨的石子,陈慧娟住的屋

子门上挂着一把愤怒的铜锁,陈庄资深的巫婆和巫师不懈怠地念着咒语。终于,在马朝

阳来到陈庄的第二个年头刚刚过去的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里,陈慧娟被父亲痛打一顿

,反锁在屋里,打算第二天把她强行出嫁。那一夜,马朝阳熟稔地捅开了门上的锁,带

上陈慧娟,永远地离开了陈庄。

   同一年年底,十八岁的陈慧娟和二十岁的马朝阳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叫马

可。

   马朝阳和陈慧娟在另一个村庄,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马朝阳做了村长的文

书,陈慧娟在家中带马可。这一对外乡来的年轻夫妇,被许多人羡慕着。村民们一方面

本能地排斥、猜疑他们,一方面又暗自地喜欢他们,他们看起来整洁,体面,彬彬有礼,

对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很尊重,村民们感到莫大的满足。

    这样过了五年,马朝阳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一见阳光就泪流不止,不停地出冷汗。

只需一点光线,马朝阳身上所有的汗腺便着了魔似的,齐齐启动,疯狂运作,马朝阳就

只有迅速地干瘪下去,像一枚风干的梅子。

   村长辞了马朝阳,村民们躲瘟疫般地躲着这一家三口。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地听说了

马朝阳和陈慧娟在陈庄的事,他们认为是巫婆巫师的咒语直接导致了马朝阳的病。他们

谈"马"色变,不断清算自己的思想,在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面前忏悔、祷告,生怕自己

也遭受惩罚。他们成天摇着扇,小心侍侯自己的汗腺,防止它们过度劳作。一段时间以

后,村里的男女老少肤色普遍白皙,而稻子收成普遍减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朝阳的病丝毫不见好转。那些所谓的祖传秘方、偏方把马朝阳

治得性情古怪脾气暴躁,把这个家治得负债累累举步维艰。陈慧娟迫于无奈,决定进城

找工做。她花钱请一个好心的独身老头每天给马朝阳父子做饭,熬药,平常再洗洗衣服

。陈慧娟把这一切都安顿好,毅然进城了。

    陈慧娟不在身旁的那些日子里,马朝阳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是马可。马朝阳在挂满

黑色布帘的家中教马可功课,给马可讲他百无聊赖时编的故事:一只狼爱上一只美丽的

兔子,一只熊请苍蝇吃咸菜等等等等。马朝阳很快发现这个刚刚开始记事的孩子秉承了

他和陈慧娟的几乎所有优点:聪明,敏锐,领悟力强……尽管他早就对马可的天赋有所

察觉,他还是没料到马可会这么出色。马朝阳昏暗的生活于是有了一点光亮,他倾尽全

力地教导马可,在马可身上实践他当年的教育方针和方法,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理想的召

唤,感受到了驿动青春的余温。然而这光亮是微弱的。马朝阳不得不经常回到沮丧的现

实中来,他的病没有什么大起色,他仍旧只有在黑暗中才是安全的、正常的,而阳光,

随便哪一缕阳光都能以无坚不摧的气势刺痛他的双眼,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效率榨干他

身上所有的水分。"马朝阳",多么可笑的三个字,构成了对他多么绝妙的讽刺。享受阳

光的权利就这样失去了,支撑家庭的能力就这样失去了,陈慧娟的陪伴就这样失去了,

甚至来不及明白为什么,就这样几乎失去一切。马朝阳觉得窝囊,觉得羞耻,却又无可

奈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所能做的只是对着马可喋喋不休地诅咒,诅咒每一个人,

包括陈慧娟;他所能做的只是把马可推翻在地,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打马可;他所能做的

只是不停地扔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去,大声哭嚎。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这些而已,它们除

了给马可幼小的心灵添上一道新的伤痕,增加一重新的阴影之外,起不到任何肉眼可见

的作用。

    陈慧娟每两个月回来一次,带回钱、药,为父子俩买的零星东西,又行色匆匆地离

开。她每一次带回的钱都要比上一次多,而且数目逐渐大到村民们无法想象和接受;马

可显而易见出落得愈发俊秀洋气,把村里其他孩子比下去一大截;陈慧娟每次回来都打

扮得十分光鲜,让村里各个辈分的女人艳羡不已。

    这很不对头。村民们心想。马朝阳一家该过得比自己苦哇,怎么现在反倒比谁都强

。    村里的人们通过三五成群随时随地展开的讨论,广积累、深分析、挖根源,最后

默契地对陈慧娟的职业和人品产生了怀疑。他们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达成共识,心平气和

地回家了。

    "等着瞧吧,长不了的,迟早的事。"他们安慰别人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很快传到马朝阳耳边,马朝阳一开始还能置之不理,后来传闻越

来越多,有声有色,仔细一想,那些猜疑又完全合理。他一腔苦闷无从倾泻,只好在马

可面前不断地诋毁陈慧娟,把陈慧娟带回来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当然,马朝阳的喜怒无常只是马可生活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村里人的羞辱。马

可每天到好心老头那儿去取饭取衣服的时候都会有一大帮的孩子在后头起哄、扔石头、

吐唾沫,而看到这一幕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制止,相反还用赞许的眼光默认了孩子们自发

组织的这场对假丑恶的打击运动。

    没有人考虑过这些会给马可带来什么,没有人想过马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甚至没

有人想过马可会反抗,会报复。在夜间死得无比惨烈的牲畜,被来历不明的石头砸得随

处是伤的孩子,不知何时挖就的布满棘刺的陷阱,被糟践得乱七八糟的田,甚或是一条

突然出现在家中的蛇……村里除了一向命硬的好心老头以外,每家每户都要不时地遭受

一些这样的无妄之灾,长期下来人们竟习惯了。或许是因为马可做得过于完美,或许是

因为人们眼中的马可过于弱小,或许有些别的原因,一直到五年以后马朝阳一家搬到城

里,生活显得过于安宁了,才有人把马可的名字和过去那些平白无故降临的小灾祸联系

在一起。    村民们到底也没等到那件"迟早的事"。

    陈慧娟不仅在城里有了房子,还把马朝阳、马可的户粮都迁到城里,给马朝阳请最

好的医生,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这么高的成就只在五年之内就达到了,时间确实短了

些。    陈慧娟做的是酒店舞女。

    

    帝都大酒店是城里的第一个豪华酒店,陈慧娟进城那会儿碰上帝都招聘女服务员,

于是面试,于是入选,于是一直呆在帝都。陈慧娟以自己的美丽、聪明和过人胆识很快

得到了高薪与高职位,并由此认识了许多经常出入帝都的当地官员。要说陈慧娟在过去

的五年中没有做过那种事,那是谎言,因为陈慧娟太需要钱;要说陈慧娟是风尘女子,

那也是谎言,因为陈慧娟从来没有失去过她的尊严。且不说帝都里上上下下的人个个尊

重陈慧娟,就是那些出了钱得以暂时拥有陈慧娟的风流人物也对陈慧娟油然而生敬意。

    可是马朝阳固执地不肯原谅陈慧娟。

    马朝阳不能容忍陈慧娟是一个舞女,尤其不能容忍陈慧娟做过那种事。他鄙弃陈慧

娟,悔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但是又依旧深爱陈慧娟。他一看到陈慧娟就咬牙切齿,用

最无情最阴毒的语言把陈慧娟赶离自己的视线,然后心神不宁,牵肠挂肚,让马可去把

陈慧娟找回来,陈慧娟回来以后就又咬牙切齿,然后又心神不宁……周而复始,愈演愈

烈,最后发展成马朝阳破罐子破摔,拒绝任何治疗,不顾一切地外出狂奔,或者闯进帝

都酒店,把包厢门敲得山响,大声骂着陈慧娟。马朝阳像一个热爱艺术胜过热爱生命的

演员,一丝不苟地频繁上演一出出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并且一律以马可背着昏厥过去

的自己回家作为闹剧的最终收场。

    同时也作为自己一生的最终收场。

    马朝阳死后他的未竟情感和事业就由马可继承了下来。

    马可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眼神看陈慧娟,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口气骂陈慧娟,

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手法折磨陈慧娟。马可自己在外头租了间屋子,初中毕业就不肯

再读书,也不肯工作,没钱了便去找陈慧娟要。

    马可把他童年时所受的全部屈辱归罪于陈慧娟。那间终年黑暗的屋子,那个面色苍

白,死在他背上的湿淋淋的父亲,至今仍是他生命中最难摆脱的噩梦。

    "我会经常来的,陈慧娟。"十二岁的儿子对母亲说,"如果你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

,我会杀了你。"

    马可空洞冰冷的声音,陈慧娟至死也不会忘记。

           *             *            *             *              *

    现在,加上陈慧娟的叙述,我眼中的马可终于完整并且清晰起来。

    咖啡馆摇曳的烛光柔和地安抚着陈慧娟的脸庞,那是一张没有任何修饰的真实的脸

,我不忍形容她此刻的表情。

    陈慧娟请我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帮她一个忙。

    马可昨天掖着一把刀,闯进18号包厢,径直往李局长身上刺去。幸好李局长躲闪得

快,人又多,只划破了一点皮。作为肇事者的马可却被带走了。陈慧娟去找李局长,李

局长满脸堆笑:好说好说,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不过,你今天晚上……

    陈慧娟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慧娟想到了我。她希望我能向丁正海请求,由他出面压迫李局长放了马可。

    我看到陈慧娟眼中的泪光,我答应了。

    我一定会答应的,并且会不惜代价地请求丁正海也答应,因为我挂念马可,挂念和

马可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坚信我再不会有马可这样的朋友了,尽管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到

处都是;我坚信我再不会有这样狂热的日子了,尽管每年的夏天都如期而至。

    马可很快被放出来。暑假也过去了。

    我收敛起所有的躁动与锋芒,回到课堂。赵永富仍然是我的班主任,只是已经鬓发

斑白,面色灰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父亲,不会知道他的学

生中有一个正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赵小敏的死因仍然是一个谜,最普遍的解释

是学习压力。没有人怀疑我和马可。我在赵小敏的保护之下无地自容,可我至今没有勇

气说出真相。我没有再见到马可。那个黄昏竟然真的成为我和马可告别的黄昏。我只接

过一个电话,夏末的清晨,长久的沉默,马可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纪传来:

    再见,丁艾……

    我的喉咙一下哽住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拿着话筒,一直到话筒里传来急促

的"嘟嘟"声,一直到一滴冰凉的泪水滴上我的手背,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马可,要走了。

    马可走了。陈慧娟带他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个城市一如往昔,嘈杂

,拥挤,飞驰着一辆辆依靠劣质马达和兑水汽油维系活力的摩托,老街与平房被镶着进

口瓷砖的楼房取代,罕有的一两个风景区里塑料袋和矿泉水瓶无处不在,生活被简化成

讨价还价,人们忙碌得几乎忘了相爱。只有我还在想念马可,想念那个夏天的一切:人

、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歌、哭和笑、唱着骂着吃着喝着……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脸皱纹

,微笑地坐在阳光里,回忆和马可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的白发被阳光渲染成温暖的

金色,我的脸上泛着美丽的红光,我对每一个朝我走来的可爱的女孩说我在一个夏天预

支了我的整个青春,但我永不后悔。真的永不后悔。

    马可,那个夏末清晨里来不及对你说出的话,我相信你听见了。

    再见,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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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交替的时节 你被

                不知不觉替换了血液

                在某个晦暗的夜 从此

                你成为一朵阴暗的花

                被赋予女妖的歌喉

※ 修改:·may31 於 May 26 02:05:22 修改本文·[FROM:  166.111.167.41]※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bbs.net.tsinghua.edu.cn·[FROM: 166.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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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bin@fengyun.hit.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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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fzx 于 Jun 20 12:29:48 修改本文.[FROM: heart.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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