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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onexu (霉山药[酒量今犹在,往事不可追]), 信区: Reader
标 题: 瑞恰慈:镜子两边的中国梦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Jan 26 16:02:19 2000)
赵毅衡
瑞恰慈至少试图移开镜子,从“中国如何走向世界”角度看问题,
而且提出一种切实的方案。
对二十世纪文学批评起了最大影响的英国理论家,应当说非瑞恰
慈莫属。瑞恰慈是英美形式文论的第一个推动者,他在二三十年代写
的七本美学与文艺哲学著作,在文学理论中引入了两门学科:语义学,
与心理学。前一门学科后来成为新批评派的理论基础,后一门却受到
形式文论的强烈反对。但是这二门学科,却在瑞恰慈的终身中国梦想
中结合起来。
1922年,尚是年轻学者的瑞恰慈,写出他的第一本著作,即与奥
各登等合著的《美学原理》。此书已经着意使用中国哲学,来解决西
方思想的传统命题。瑞恰慈从朱熹对《中庸》的诠解,引出了“真正
的美是综感”(synaesthesis)这个结论,成为三十年代新批评派
“包容诗论”,“张力论”,“不纯诗论”诸说的蓝本。
1927年,瑞恰慈结婚,决定到远东度蜜月。在日本稍留后,到北
京,一直住到夏天才南下攀登喜马拉雅山(瑞恰慈夫妇的一项终身爱
好)。中国给瑞恰慈留下如此美好的感觉,以至于他一生到中国六次,
数度准备长居中国,虽然世事沧桑,硝烟难宁,未能如愿,但是他在
中国“居住”了五年半,最后几乎死在中国,一往情深,可谓生死不
渝。
1929年瑞恰慈夫妇又来北京,在北大做访问教授。此时瑞恰慈已
经出版了《批评原理》,《实用批评》等轰动性的著作,成为西方文
学理论界的权威领袖。此时,他却想在中国定居。他们开始学汉语,
瑞恰慈夫人很快学上了口,以后一直给瑞恰慈做翻译。他本人却从来
没有能学会,原因可能是错用《孟子》作教科书。汉语没有学好,却
写成了西方孟子思想研究的一本开拓性著作《孟子论心》(
MenciusonMind)。
瑞恰慈选《孟子》作他的教材,是因为孟子在先秦诸子中,显然
是对人的前景最为乐观者。在《孟子论心》的序言中,瑞恰慈表示对
胡适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中宣称的“中国传统哲学只有历史意义,
无益于现代”大惑不解。他说他的理解正相反:西方的清晰逻辑,正
需要“语法范畴不明”的中国思想方式来加以平衡。
瑞恰慈明白他并不是一个够格的汉学家,所以他自称做的是“复
式定义实验”,即运用他的语境理论,从上下文反复推敲孟子说“心”,
“性”,“志”,“命”等词时,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他得出结论:
沿着孟子的“心性”论方向走,知识就得到一个内求于心的向度,而
不是西方式的一味“揭开自然的奥秘”,就完成了求知的全过程。
此后,瑞恰慈与中国的关系,出现一个转折。
瑞恰慈三十年代初成为奥各登发起的“基本英语”运动的领袖,
试图把语言学与心理学结合成一种社会实践。这个运动有两个目的,
一是扫盲普及成人教育,二是创造一种世界语,因此自称为“基本语”
(Basic)。其方法是把英文词汇压缩到500到800简单词,进一步精简
英语中残存的变格变位。他们认为当时正得到不少支持的Esperanto等
“人造”世界语不可能成功,因为没有使用此语言的文化社群作依托。
三十年代初,基本语运动得到洛克菲勒基金会大力支持,在二十
五个国家设点推广。但是瑞恰慈认为基本语的成功,需要一个政府支
持的“全国运动”试点。他坚持中国是最理想的国家。1935年赵元任,
胡适等人参加基本语的中国委员会,使瑞恰慈大受鼓舞。1936年4月他
雄心勃勃地来到中国,以其辩才说服了当时的教育部长王世杰,同意
“在全国范围内”合作,第一步是训练几千英语教师。
除了1937年初回英国向剑桥大学请长假,瑞恰慈夫妇这次几乎在
中国留了整整三年。选择中国作为基本语试点,除了瑞恰慈本人对中
国的深厚感情,还有其他原因。首先,一次大战期间某些中国旅欧知
识分子在华工中进行的扫盲运动,用几百汉字让华工粗通文墨,读报
写信,“基本语”的设想起端于此。第二,瑞恰慈对现代汉语作了观
察,认为语言的改轨并没有完全切断文化传统。当时中国谈论正多的
“拉丁化”,也使瑞恰慈想象,帮助中国走向世界,何妨更进一步?
这当然是一种语言乌托邦。如果人造世界语因为无民族文化基础,
难以开展,那么“基本语”毕竟仍是英语的一种变体,携带着英美文
化霸权,即使能让另一个民族接受,几乎等于文化殖民。幸亏,基本
语在具体实施中,只是在速成训练大批英语教师。在这个限度内,瑞
恰慈的天真,很难说给中国造成损害。
在中国的开展过于顺利,瑞恰慈在1937年夏天写道,“一切如愿,
太完美,看来总得出点错。”果不其然,两星期不到,七七事变,京
津诸校南撤。基本语运动所依靠的中国语言学教授们,也走向西南。
瑞恰慈不愿意就此放弃,也从海路辗转到达香港。此时他们听说叶公
超陈翰笙等基本语运动中方人士集中于长沙,立即决定坐长途汽车北
上。随着战局恶化,他们也沿桂林,南宁内撤,最后在昆明站住脚。
这一程,虽然地方大员张治中,白崇禧,龙云都表示支持,并且由省
教育厅主持大规模演讲训练,但战时气氛,戎马倥偬,已经抹尽了乌
托邦的可能。瑞恰慈的理想主义精神再顽强,也不得不另作打算。
1937年冬,他到大理一带攀山探险,夜渡洱海。1938年春季,再
度北上,到平津地区,以天津的耶稣会师范学校为基地,重新开始基
本语工作。此事颇引起争议,瑞恰慈说他的时间度量单位,“不是十
年二十年,而是半个世纪”,意思是日据与否,可以暂且不论。但是
到1938年夏,连瑞恰慈也明白了,整个世界已经无法宁静。他回到西
方,在哈佛工作二十年,基本语运动也萎缩成成人扫盲教学法的一种。
1950年,中国内战结束。国情的稳定,使瑞恰慈再度来到北京,
试图重振旗鼓。不久朝鲜战争爆发,梦想不再可能。
1978年,八十五岁的瑞恰慈寓居剑桥,突然接到北大校长周培源
代表“前同事们,前学生们”寄来的礼物,欣喜若狂。当时他水肿病
已很严重,靠利尿剂维持,却依然决定重返中国。“四十年前耕耘,
终于能清点一下成果”。
次年5月瑞恰慈到桂林,杭州,上海,济南诸大学周游演说,坚持
谈谈基本语的理想。6月初终于在青岛病倒,用火车送到北京协和医院,
已经昏迷。7月中旬,中国政府决定派医生护士护送回英国剑桥,但是
瑞恰慈一直没有醒过来,九月中止呼吸。
瑞恰慈明知他的中国之行很可能送命,但是“去是死于胜利,不
去是死于失败”。他胜利了没有?在这个被政治撕裂的世界上,语言
教学都不可避免带上权力色彩。瑞恰慈的最后中国演讲之行,没有任
何报道。笔者当时正研究新批评派,试图追踪瑞恰慈理论思想的最新
发展。让我失望的是,听到演讲的一些朋友,都笑话老先生之迂。
本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正是贫弱不堪,内外交困,西方人大都认
为中国“国不成国”。但是瑞恰慈坚持认为中国充满希望。“中国人
富于人性,反对暴力,奉公守法,勤俭努力。他们的社会给全世界一
个启示:在艰难困苦条件下,人类也能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地球上”。
中国永远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国。
1930年他准备长居中国,远在伦敦的艾略特写信给他,说西方人
要理解东方思想,“就像同时要看到镜子前后,不可能”。艾略特的
意思是西方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到的,不可能从中国人方面看问
题。他的说法,对于大部分观视中国的西方人,显然是对的。但是瑞
恰慈至少试图移开镜子,从“中国如何走向世界”角度看问题,而且
提出一种切实的方案。不管此方案本身有多少问题,瑞恰慈对中国的
感情是真诚的。
如今,英语果然成了世界语,但是这种充满美国俗文化的英语,
与基本语的设想相去太远。
只有在一个意义上,瑞恰慈死于胜利:那就是他不屈不挠接近中
国理解中国的努力,赢得了我们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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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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