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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代人的爱伦堡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Feb 7 13:17:26 2000)
一代人的爱伦堡
刘自立
《人、岁月、生活》是一本对我们“老三届”影响甚大之书。
70年代初初见此蓝色封皮的六卷本爱伦堡的书,读之欣喜异常。因为
70年代初,文革烈焰渐息,青年人对政治已抱冷感,虽然一面读德热
拉斯之《新阶级》,另一方面,却大量收集古典音乐的唱片、西方美
术史画集,且有人吟诗作文以省示自己之青春期的故事与经验,凡此
种种,均和爱伦堡的经历有所类同。爱伦堡也是15岁即参加革命活动
的。在《人》一书的最末一篇文章里,爱伦堡被邀查看一封革命年代
的革命书信。大字一行行看下来,爱氏本觉得不过是一位老革命家当
年之笔迹。等看到最后,信末署名冠以:“根据警察局的意见,此信
作者系被监视的伊利亚·格里戈里耶维奇·爱伦堡。”爱氏以后说,
“现在我重读此信时感到惊奇的主要不是内容,而是语言。正如你有
时好不容易才能从一张旧照片上认出自己来一样。”
当爱伦堡在他那个世纪初对革命浅尝辄止复而转入艺术时,他的
选择引起北京当时参与过文革的青年人的认同。毕汝谐君近在《黄河》
撰文谈他70年创作《九级浪》这本小说的情形。毕属北京当时的“漂
派”。“漂派”的行为准则是以性这个青春期的“武器”来对抗“革
命时代”的假“道学”。我们都记得爱伦堡笔下的“洛东达”,记得
聚簇于此的诗人、画家、女模特……这一点,使我联想到当时的诗人
举行的文学沙龙。文友田晓青君近撰文有议于此。那是在铁狮子胡同
临南一大院之套院中的一间房子。进入这所房子的人怕是都读过爱伦
堡的。
除《九级浪》这本书外(爱伦堡的《九级浪》当然在前,毕汝谐
的《九级浪》当然在后),尚出现《相信未来》以及赵振开、芒克、
江河等人的诗作及万之与我等人的实验小说(见《今天》)。记得在
北师大的一次文学讨论会上,江河大讲印象派艺术对于创作的启示。
这种启示有二,一是对爱伦堡笔下的人物;二是对北京当时“圈子”
里的人。读毕氏的回忆文章,有一个“没落户飘零子弟”多发慨叹之
感。这位北京去的“纽约玩主”据说在忙中得暇,手持一本《后汉书》
或《史记》,悠游乐哉。字里行间,我的这位中宣部大院的邻居,文
字老辣,内涵幽默,还有些披发行吟“城”畔的风流情荡之余韵。这
个绰号“臭皮鞋”的小子,文字已老但情愫仍旧。
从毕汝谐到郭路生,从郭路生到振开、田晓青等人,都像是在重
复爱伦堡笔下的经验。但细而究之,有同亦有异。爱伦堡的自觉出于
对俄国社会革命的憧憬,是从赫尔岑到普列汉诺夫思维的一种自然承
袭;但中国的青年,并没有研究或深而析之中国自康梁、中山,乃至
陈独秀、李大钊以来的一整套西渐学说,而只是懂了点艾思奇、王若
水以及语录之类。爱氏足迹踏遍欧洲(复又去美洲、亚洲),对巴黎
和罗马的种种艺术有切肤之乐与切肤之痛,对波提切利、丁托列托,
乃至毕加索、马蒂斯,不但有神交,且有身心之过从。但是,北京当
时的小青年,能够从书中看到巴黎圣母院、彼卡迪利广场就算好样的
了。所以,大的文化背景的不同,造成了朦胧诗中人在当时的起点之
低。然而可贵的是,虽无事事亲历,毕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过大师。
“洛东达”之外,还有凝神于俄罗斯文化、命运与现状的诗人,
如曼杰利施塔姆(现译曼德尔施塔姆)。我不止一次敬读其作,每读
一次,都会被他的诚挚而严肃、深情而深刻的妙笔生花所触动,人性,
除了纨绔子弟与“干部子弟”的性情中事以外,是存在“天问”式的
诘难与呐喊的。曼氏的诗诠释之,则是——“我不愿用做一只白粉蝶
/把借来的身躯还给尘土——/我但愿,有头脑的躯体/变成街衢如
国土——/这躯体虽被烧焦,但有脊柱,/还知道自己的长度。”/
这难道还不够令人震撼吗!
相比之下,能够写出这样诗句的中国青年,起码在70年代绝不可
见。在79年以前,中国诗歌文本尚停留在“我的爱人依偎在别人的情
怀”一类小咏小叹之中。经过十年的反思,尚出现“我不相信”的呼
叫。诗人是否应当关注民族、国家之命运,几十年来争论不休。从爱
伦堡那里得知,诗人的“自我中心主义”是完成其文本的一种重要方
式。比如,他在议论与回忆帕斯捷尔纳克的时候就有此一判断。帕氏
的《日瓦格医生》是十月革命悲剧之呈现,但帕氏的写作,却是以个
人的反思契入,而不像一种旁观者在那里塑造出角色或情节。爱氏说:
“精神集中在自己身上……不曾妨碍,也不会妨碍帕斯捷尔纳克成为
一个大诗人。”
固然如此,诗歌本身的存在不应当混同于政治甚至道德文章。诗
歌更多地反映了人们在命运面前所做出的选择。一如萨特之谓,这种
选择造就了“本质”;而这种“本质”之生成,则源于选择——存在。
人们惊叹阿赫玛托娃的选择,惊叹于她的《安魂曲》,人们同样也惊
叹比阿氏更为强烈的茨维塔耶娃。据我所知,就对北京的那一代诗人
的影响力而言,只有曼杰、保尔·策兰可以在强度上追平茨维塔耶娃——
当然,还可加上一位S·普拉斯。她从反面与悖论“描述”的爱情,却
大唱于70年代末,而至80年代及90年代,且必会以其天才之力跨入新
世纪。这就是——
“我爱上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然而是以分别,而不是以相
会,是以决裂,而不是以结合去爱的。”虽然爱伦堡在他的“分析”
中为茨维塔耶娃的政治倾向“回归”苏联而辩护,但是,90年代中人
却可以如是理解茨氏的反相观照的诗之用心。用解构派的语言析之,
爱同时呈现出建构与解构;爱之解构,以生活为依托——以茨氏所遭
遇之文化与政治之命运为依托——可以是对爱之反悖;可是,爱之反
悖尚存留爱之正论;爱的反悖是不可抹去爱之“痕迹”的。世上没有
根本没有爱的爱,也根本没有没有恨的爱。恨与爱共为一体,又互相
不同。于是,分别对峙于相会,而暗含于相会;决裂对峙于结合,而
暗含于结合。没有什么相会会在没有决裂时动人心魄;没有什么结合
不在日日悉随决裂、裂痕、忍隐和木然的……。诗的语言,当她以歧
义见澄见澈之时,诗的形态之完成就已达成,至少趋于达成。用形式
主义女作家克莉斯蒂娃(JuliaKristeva,1941-)的话说,“……如
诗语言显示的,表意过程是一个特定的表达,介于象征与征候间的倾
向,而象征与征候是各自领先与继承的关系,互为对方的先决条件;
所以说话主体在征候的‘容器’与象征的策略间产生,它恒是分裂的,
它本身‘只是表意过程’,是始终在过程中的主体。”有多少70年代
的中国青年人、青年诗人能够理解这一点,是大有疑问的。但是,我
深信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体悟与了解这一点的。从他们对于茨氏乃至普
拉斯的崇拜即可看出这一点。悲观主义的情结在英雄与英雄崇拜完结
之后,在诗歌文本中慎行其道。对于生活的判定或可起码采取俄罗斯
“消极崇高”的态势。这都是和死亡本身的呼唤与渗透联系在一起的。
正如爱伦堡晚年所讲:“……我没有受完苦;也没有付出更多的爱。……
观众已经匆匆向存衣室奔去,而主角却还在舞台上叫喊:‘明天我……’
而明天将会有什么呢?另一出戏和另一些主角。”
如果说爱伦堡在他60年代末去世时,已完整地“描绘”出一幅现
代派艺术的画图,并在此现代派的体验与思索当中,通过诗歌的“二
律悖反”进入后现代、后集权社会的初步思索——因为曼杰、茨维塔
耶娃之文本,已充满了后现代的体味——那么,从70年文学沙龙走入
世界诗坛的中国诗人的归属何在,却仍旧“是一个问题”。一如在
70年代的时候,他们发出的声音并未清晰到“象征”与“征候”那样,
毕汝谐、赵振开们的现代与后现代思索,对于读者而言,依旧是十分
艰涩与令人困惑的。一、他们的人文背景不像爱伦堡那样清晰。因为,
爱伦堡是通过对阿拉贡、聂鲁达、艾吕雅等“左”派的深度观察,以
达到他们作为人、作为诗歌,乃至作为“音”与“声”,趋同于人文
主义、人本主义思维系统的。但在中国诗人中间,所有话语系统最早
的表达(如郭路生),还停留在文革的话语系统当中。其二,当80年
代末这批中国的“洛东达”弥散于纽约或阿姆斯特丹以后,他们的文
本在现代与后现代的抉择中,呈现交错叠加中西文化与政治背景的面
容。而在中国寻求现代化的进程刚刚开始的时候,在纽约的诗人则以
体味纽约客的生存方式为其感悟,以至出现了中国诗人完全不同于索
尔仁尼琴甚至布洛斯基的面容——后者从来不曾失去对于东正教与俄
罗斯文化的回应与反响。三,如是一来,从爱伦堡那里得到启示的一
代中国“洛东达”们,大多已迷失在自己文本与人格的最大迷津之中——
就连生活在大陆的、面对几亿文盲和贫困人口的中国诗人,据说也可
以玩耍一下在哥本哈根或斯德哥尔摩的人们所戏耍的后现代文本。一
切,都在没有实现与达成时就被“打倒”了。这恐怕是爱伦堡也料之
不及的吧!
于是,笔者为此重新翻开了爱氏关于巴尔蒙特的那一章。
爱氏写道:“1934年我在蒙帕纳斯林荫道上遇见过他。他独自一
人走着,老态龙钟,穿一件破旧的外衣;他和先前一样披散着满头长
发,但头发已经不是火红色,而是白色的。他认出了我,向我问好。
‘我听说您在俄国……’我回答说,我不久以前才从莫斯科来。他活
跃起来:‘请问,那里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读我的诗吗?’我不禁
可怜起他来,撒谎说:‘当然记得。’他微微一笑,然后昂首阔步地
向前走去。这个可怜的,被贬黜了的帝王。”
中国的巴尔蒙特们,将以何种方式保持不被“贬黜”呢!
几年前,我游历了巴黎、维也纳、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在
蒙玛特高地圣·兴教堂,我首先想到的是爱伦堡和他的《人、岁月、
生活》。高地幽静深邃,拾阶而上,从圣·兴旁拐入一条小巷。有人
告知在右侧的一处空场上,有布莱希特之故居。居下有一作家的人像
“穿”墙而过,领衔“内外”两界。从右侧向左,路过乐怪萨蒂之故
居。门窗朴素,颜色暗淡。随后,即转至有名的绘画广场。画架林立,
画匠多多。我看此处的画作并不出色。只是爱伦堡的影子时隐时出,
伴随着我浏览之的全过程。爱氏对巴黎怨恨交集。但我以为,巴黎实
在是一座古城,现代派的铁塔、蓬氏中心点缀其间。而罗马,则如爱
氏所写——
“罗马是几个不同时代的混合场:古希腊罗马的遗迹和新兴的市
区并列,巴罗克式的弯弯曲曲的雕像和最早的基督教的柱廊形大厅共
存,伟大的文艺复兴时代和19世纪末叶富丽堂皇的古迹同在;这种杂
乱无章的现象起初会使来客感到拘束,但后来你却看到不同的时代在
罗马是和平共处的。”
斯言其是。一般而言,现代派与后现代派与浪漫、古典时代——
按照德里达的观点——绝不是“革命”、“颠覆”、“破旧立新”的
关系,而是共存、共荣。于是,在80年代中被北京的青年学人粗俗理
解的“后现代”=“拆”的观念,在爱伦堡的岁月里始终是不曾出现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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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饥半饱清闲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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