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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绝顶聪明的人(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25:11 2000), 转信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 15岁 男
B省 S市某中学学生
那年全国人都疯了——白连长给我种神秘感
——山东大汉抱一尊大瓷毛主席像定在前头——脚
一滑摔得粉粉碎——荒郊野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
请罪——一泡尿全尿在裤裆里——摔碎的毛主席像
竟然不翼而飞
我看过您几篇“文革”中人的经历,全都是受苦受难的。
我给您变个样儿成不成?那时候谁没受难,几亿人,可谓一
个赛过一个。比您写的那些更苦更惨的多的是。我姐夫口才
好,能说善辩,大辩论谁也辩不过他,硬叫对立面逮去,拿
剪子把舌头铰了。没舌头不单不能说话,还没法子吃东西,
后来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真好比唐山大地震,怎么活过来和
怎么死的都有。所以我说,“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大地震,
唐山大地震是土地爷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咱不说那些惨
的,我想告您一件顶绝的事,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人都
说,“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
才能嘛!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眼所见,不是使耳朵听来
的———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 毛主席一声令下,
全国搞拉练。甭说机关学校;连工厂商店的人也都按军队的
样子,组成队伍,到荒郊野外练习行军,有的一定几百里,
定得愈远愈苦愈革命。您也拉练过吧!穿军装,打红旗,在
乡间山野一队队死走。那时人都疯了,敌人在哪儿呢!不知
哪股邪劲儿,好比小孩子做游戏,拿假的当真的,真跟真事
儿一样。
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
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有的同学还打当兵的亲友那里
弄来红五角星帽徽别在帽子上,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
们都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个绿帆布军包,
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
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
在,彩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
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
别在当胸。这个像章当时的行话叫“大轮船八十圆儿”,“八
十圆儿”,就是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
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大轮船”,就是上头毛
主席头像,下头一艘乘风破浪大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
头像和轮船仿金镀铜,闪闪发光,背景是大红太阳,涂帽徽
漆,锃光瓦亮,这在当时是最新最大最时髦的,绝对的精品。
同学们都冒着眼馋,时时处处拿眼瞄着我胸前。我挺神气,
好像我最忠,便在人群中定来定去,得意洋洋,自我表现。
这夫,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
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
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
高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很少说话,嘴唇挺薄
紧闭着,嘴唇上靠左有个黑痣。白白脸儿英俊又严肃,可没
什么表情,那黑痣一动不动,这就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挺像
电影中那种镇定自若的英雄的形象。我们同学跟战士们都亲
切说话,唯独对他,只是远远钦慕地看,谁也不敢过去愿他
说话。他姓白。
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
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人;指导员,姓马,带另一连
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我很庆幸自己被分在白连长
带领的这一连里。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
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
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
的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
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
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
愈觉得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
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清晨走到天暗下
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
他,立时战士们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
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子不干,后
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
路!”这大个子是山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
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章的那
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
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
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们
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
压倒敌人。这一鼓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
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步声。战
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
空肚子咕咕在里头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
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块馒头塞
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
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
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那村大
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
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灯火。左边是一条河,给月
光照得贼亮,哗哗流水响;右边是高梁地,被风吹得簌簌像
下雨,黑黝黝好比一道没尽头的高墙。夜雾浸得地面发粘,
粘得胶鞋底子呱叽呱叽,愈粘脚愈重。脚不像自己的了,好
比变成两块砖。我也不敢问哪里才是百各村,这是备战拉练
呀!一问思想就叫人抓住,挨批。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
行进。跟白天那劲头完全两样,好像打败仗回来的军队了。
忽然就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
一声,稀里哗啦,好象个大瓷盆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
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
的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你想,他捧这好十来斤
重的瓷像走了一天,哪还有劲,要是有点劲也会抱住毛主席
像,宁叫自己摔倒也得叫身子垫住毛主席像呀!可是谁叫他
死抱着主席像不放,排长叫人换他非不肯。可是当时谁也想
不到该不该怨他,全惊呆了!把毛主席像打碎,杀头的罪过
呀!投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大腿一弯“扑通”
绘毛主席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
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一排人不用任何
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
出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
一看毛主席像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
全都跪下。等到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
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
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可那
时候人们这根弦绷得一样紧,几乎同时唿喇喇一齐跪下,白
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来呀,毛主席像摔得
粉碎,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
什么时候才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
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着这一大片人,
可没人吭声,土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
面对着前边,地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
的碎瓷片儿。
跪着跪着,渐渐觉得右腿膝盖生疼,使手一摸,原来右
腿正跪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埋在土里,石尖朝上,正硌膝盖。
我使了半天劲儿,才用手指把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抠出地面,
不出声地推在腿旁。不多时,忽觉要撒尿,愈憋愈想尿,哪
敢把小便掏出来,忍不住时,索性尿了。这尿真他妈缺德,
好大一泡,裤裆水淋淋,难受极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
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
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
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
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
卫党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
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
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情,就要发生一
场战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
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情如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
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
上。奔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
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
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
一闹,灯火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
张,要打仗吗? 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把背枪摘下来握
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
士在前,我们学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
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
马上喊话:
“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是
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
“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
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呆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
以为有情况,怕四类分子搞破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
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操
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
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说着招呼人去担水、烧
水、借被子褥子。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干粮,休息。白连
长对一排长说:
“有件事,刚才路上打摔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
去请回来。”
一排长说:“对了。可是主席像碎了,请回来该怎么办
好?”
自连长面无表情,只说:“请回来再说!你们先忙着照
顾学生们,我自己去。”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情沉重,上来对白
—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这眼神很冷峻,似
乎是一种拒绝。扭头拿着手电筒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
长回来,手里空空,可是头次看他脸上有表情,好像很惊奇。
他说:“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任什么也没有呢。”
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
是找错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
必须找到!”当即点了几名战士一起去,包括那大个子,还
有一排长。我提出我要去,我说我跪着时有块带尖的石头,
找到那石头就不会弄错地方。其实我还有个个人的目的。我
刚才一泡尿湿了裤裆,走一走,过过风,好干。一排长说我
累了,不叫我去,白连长却说:“你记着那地方,最好,来
吧!”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
照大家共同的记亿找到那地方。我也找到那块带角的硬石
头,按照方向,估计距离,我指着地面说:“没错,就在这
儿!”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雪白的光
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看,竟然连一个小瓷
碴也没有,怪了,难道有人拾去,拾去干什么用?这深夜,
这荒野,怎么可能,为什么拾得这么干净,连一个小瓷碴碴
也不留下?东望望,高梁地一片如墨的漆黑,西望望,河水
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
连长,那张白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嘴
唇上那黑痣静静的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大家呆了一阵子
后,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找,回村去了。我在小学校几
张拼在一起的小课桌上躺了一夜没睡,也没想出个究竟。天
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一尊毛主
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这离奇的
问号却始终留在我脑子里。过了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
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
这位精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生出满心
的敬佩。他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由此我还得出一个人生
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畸型的社会,智慧也是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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