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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我不是右派,是左派(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26:35 2000), 转信
我不是右派,是左派
1966年 43岁 男
U市S县文教局留用人员
我就是不请他们吃饭——梁山大寨主——这边
是共产党员,那边是右派——老子才不摘帽子呢
——在房顶上的一段自白——写给中央的信全打回
来了——我咋是唐.吉诃德?
老子是右派?谁是左派?他们?他们都是共产党的败
类,是丑类!老子才是堂堂正正共产党员,你问问那些打我右
派的那些败类去,敢不敢跟我嘴对嘴辩辩?现在不敢?哼,当
年他们也没敢过!从根儿上说,我祖祖辈辈连一个中农也没
出过,全是贫农,老子十二岁就当儿童团员,那时日本鬼子
把长城脚下控制得密不透风,还在长城上修炮楼子,监视八
路。我在儿童团岁数最小,常给八路军买东西送东西。传鸡
毛信,捎口信,站岗放哨,我全干过。往后又加入了八路军
冀东十五分团,扛过枪,打过仗,我口音好,膛音高,在
“长城剧社”当司仪,演过宣传戏,在八路军里学的文化。
老子是干革命起家的。把我这种人打成右派,你说是不是瞎
了他们的狗眼了!
为啥打我右派? 他们结党营私、溜须拍马、损公肥已那
套我看不惯! 我顶他们!我解放初就在 A县县委工作,是省
委派我到 S县一所中学当头儿。那时中央有《中学管理暂行
规程》。中学归省委管,我当然不买县里那帮假共产党员的
帐! 他们三天两头把亲友子女往我学校里塞,都想不经过考
试就插班上学,这不要乱了王法?有个区长,他兄弟十九
岁,长得像条汉子,居然还报考中学,又托人在全县四千多
份考卷里查他兄弟的考分,结果三门分数加起来也不够五十
分,他非叫我要,我咋能要?一个小小区长就这么厉害,更
甭说县里那帮土皇上。我他妈火了,对他说:“你弟弟这成
绩,人又超龄,老实在乡下干活吧!”气得他大红脸,一声
没吭甩袖子就走了。这都些什么东西!
不正之风可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共产党打天下时这些东
西显不出来,打完天下后全暴露出来了,咋办?我是共产党
员,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吗?县里、区里、乡里那些头头到
我学校来,我就是不请吃饭,要吃自己到食堂里买去。八路
军不吃人民小米,这规矩到共产主义也不能变,变了就不叫
共产党。你当初咋骂的人家国民党的?咋得了天下也弄这
套!我不能光说别人,自己一步两脚印,从来不拿学校一点
点东西。逢到干活劳动,背砖、抬土、挖沟,我带头,背砖
背得最多!那时年轻,能拼。再和老师们坐在一起,他们咋
能不服气你?这学校原本只有两个班,硬叫我给立成个全专
区的重点中学,一百二十个教职员工,我是校长兼书记,党
政一把手。县委那些假共产党看得眼红了,变看法儿想插手。
你要干正事,我叫你插,弄邪的,没门儿!来了就撞回去!
我脾气不好,一顶就是重重一家伙,不绘他们面子!给了一
次,他们二次还会愿皮笑脸再来。你想,他们咋不恨我?
五七年借着形势就把我弄到县里整我。说我是“梁山大
寨主”,搞“独立王国”。当年扩建这学校时没老师,叫我
自己去找。这些教师都是县教育科从各乡摸底上来的。好样
的知识分子不多,破烂多。净是些少爷羔子,念过几年私
垫,要不就是做过些伪事的,哪有历史特别清白的?太清白
的也念不起书呀。这就说我是“敌、伪、党、团、特”的
“黑头子”。想拿这些大帽子把我扣死。一下绘我降了五
级,从十七级降到二十二级,工资降下几十块钱,党内处分
是留党察看。我咋能叫他们这群败类制服了呀,非要跟他们
争争谁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再说老子是省委经地委派来的干
部,凭啥由他们整治。官司打到地委,地委派工作组下来一
查,好,老子没事。结论是:
“×××同志工作中虽有缺点,但不予处分,恢复工作
和待遇。”
你想县委那帮假共产党哪肯轻易的放虎归山,对地委工
作组耍阳奉阴违,等地委这些人一定,压住结论不落实。我
人就给挂在县文教局,没等我再闹,反右开始,他们又得手
了。在县里开文教系统大会,把我们学校很多人也叫来,每
人必须揭发我十条罪状才准离开会场。—家伙就几百条罪!
等他们把这些罪状搞好辫子跟我在大会上见面时,我火了,
骂他们:
“你们都是歪嘴子,捏造,一条罪状也不能成立。要说
罪,你们整我这共产党员才是有罪,反革命罪!”
他们把我撵出会场。怕我在县里,打不成我右派,就派
我下乡组织生产,还叫老子当工作组长。今天派到这儿深翻
土地,明天到那儿灭蝗,修水库,修路,抢收。无论在哪儿
都是干革命,老子都是好样儿的,防汛堵口子时我带头第一
个往水里跳,差点叫洪水卷走。但我有一条,在任何地方干
完了,都叫当地党组织给我写一份鉴定。我相信组织,按组
织原则办事。这期间我两次被评为模范,还一次被评为优秀
党员,这是按优秀党员八项标准评上的。看吧!看谁是真正
的共产党。这是实打实的,哈哈哈哈。
可就在这时,他们已经把我捏造成右派了,是在万人大会
上宣布的。开会那天,所有被定成右派的都非去不可,惟独
不叫我去,说怕我一去把会场闹乱,你说他们兴这么干吗?
我在这边是优秀党员,在那边是右派,我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人?
事后他们来人了,叫我回县文教局。对我宣布右派结论,
叫我签字,履行手续。县委没出头,怕我骂他们,是由文教
局人事部门的小干部们宣布。我进屋数一数这天被宣布的
人,除去我还有十五个。一个小小县文教局就十六个右
派!那些人都灰头灰脸,套拉脑袋。我昂首挺胸不在乎,吓
得这帮龟孙子不敢先宣布我,怕我闹,把我留在最后一个宣
布的。—我一听说我“右派”两字就火了,还说开除了我的党
籍,什么?娘的!我猛一拍桌子,桌上的水碗、墨水瓶、钢笔
都蹦起来。我大叫:
“无效!要真的这样,共产党就不叫玩意儿了。那就用
不着你们开除,老子加入都不加入!”
这群王八蛋!不吭声,指指“结论” 那张纸,叫我在
上边签字,我一把就撕了,骂他们:“老子当年当教育科长
时就管你们!你们现在一手翻天,想治死老子,滚蛋!丑
类!”他们绘我骂得脸没处挂了,还想打我。我伸出手给他
们看,我说:“你们看见没有,我两手都是横纹,自古以
来,两手横纹的,打死人不偿命。谁不知道我手黑?日本鬼
子反动派,老子全打过! 镇反时老子是专区审判小组的,几
个人一定反革命就崩了它,老子有枪也敢崩你们!打我右
派,你们敢叫中央知道吗?”吓得他们脓了,哈哈哈哈。
这右派我从来就没认过。他们也不敢当面说我右派,但
右派是定了,工资再降下四级,三十一块钱了。可我知道自
己是怎么回事,不发工资,老子也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
开除党籍?不算,除非中央说话!那时我只要见到县委书记,
就嘴对嘴跟他干,吓得他不敢跟我说话,一碰面就躲开。地
委也没办法,就把我调到另一个县的中学当劳动教员,我在
那儿干得不错。这学校的党支书是转业军人,见我不是右派
那样人,冤枉了,六一年给右派摘帽时他提出给我摘帽。我
说:“谁干的,谁自己来解决,你别管!摘帽右派还是右
派,不过多两宇,一摘我反而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右派了。我
不是右派,我是左派!”
我手没闲着,写了无数申诉信寄到省委和中央,中央忙,
未准能有时间看我的信,我就不停地写,不停地寄。早晚中
央知道了就会过问我这事,不会不管我。我相信中央的政策
是好的。俗话说,经是好的,都叫下边歪嘴的和尚念坏了。
文革一来抓走资派。说实话,我想毛主席肯定知道下边
干部这些问题了,确实应该教育教育干部,清除那些变质的
假共产党员了。中央英明,这是发动群众,想把党搞好。后
来“文革”闹大了,我一直认为又是下边那帮人搞的,搞乱
了好浑水摸鱼,保护自己打击好人。从心里我没有反对和抵
触过文化大革命,中央发动的就不会有错。
当时北京传来消息斗黑帮,学校的书记、校长、教师尖
子都绘弄进牛棚。我这个名牌右派当然也进牛棚,叫我做黑
帮大队长,带领这些人学习干活。有一次,学生们把我们弄
到县里的集市上批斗。被斗的人一个个拉上屋顶,在房上
斗,交待问题,群众在下边喊口号,他们把我也弄上房,叫
我认罪,我想这正是我说话的机会,我对群众开口说道:
“我是××地方人,贫农出身。你们由这儿打个电话到
我的村子,就能问出我的根底。共产党不是讲阶级路线吗?咋
不斗争地主富农斗我贫农呢?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我是共
产党员、共青团员,咋不斗国民党反动派斗我呢?第三条,
我当年是儿童团、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反动派,枪毙过反
革命,咋对革命有功的人批斗呢?我有缺点错误,可我受过
表扬,玩命干活,拿我斗有啥好玩呀!我爱护学校,现在这
么乱,有人偷学校东西,偷凳子铺板啥的,我就跟他们抢,
保护国家财产,昨还斗我呢?”
我有理,一讲,下边的人立时就泄劲了,学生们便胡乱
喊些口号造造气氛,把我弄下房来。
事后学生们对我说:
“我们知道你根子红,这些人里属你最好,出身历史最
过硬,要不咋能叫你当黑帮头儿呢!”
哈哈哈哈,是呵。我说:“我知道现在正在文革,《十
六条》里明文规定,历史问题运动后期解决,我耐心等着
吧!”
可没多久,上边说有问题的都遣送回老家,多半又是那
些人使坏怕我闹吧!我临走时说:
“我的材料请你们保存起来,二、三年后我还会回来解
决。”
谁知他们嘿嘿笑,奚落我说:
“回来个屁!哪儿还有你的天下,别说梦话了!”
我说:“我是共产党员,这天下是共产党的!”
他们说:“美的你,共产党早不要你了,滚吧!”
真是翻天了,这群王八蛋!
我就被遣送到长城脚下,回我的老家。在老家,乡亲们
对我都知根知底,谁不知我家祖祖辈辈贫农,是小八路又是老
八路,没人斗我玩。我在家干活呗!庄稼活也是干革命,我
天天出工,没偷过懒儿,还是一步两脚印,一年里出三百多
工。我一直保存着一本刘少奇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晚上偷偷拿出来看。这本书是我的精神支柱。有些人说文革
中遭陷害怎么痛苦,干啥痛苦?你是不是真正党员,掉脑袋
都不怕,怕啥诬陷?可我心里堵块石头,气出不来。我必须
叫中央知道下边这些事,一直没断了绘中央写信,可还是见
不到回信。一天,公社书记把我叫去,他一拉抽屉,我怔住
了,满抽屉都是我写给中央的信。
我急了,说:“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情呀,你咋都扣起
来呢!”
公社书记说:“咋是我扣的,是上边打回来的。信上还写
着要我们组织群众批斗你呢!这叫我咋办呀!大哥呵,你听我
一句吧,别再写这信了。”
我泄气了,可还是不服。不信共产党天下变成这样了,
我不信! 就是天下变,我这个党员也不能变。再说中国上上
下下还有那么多好党员,党的事业就得靠好党员支撑着。我
挺得住,还得斗争。
为了我这个信念,个人牺牲真是太大了。我老婆没随我
回老家,带着一个闺女在 T市里当语文教师,背着右派家属
的黑锅受那些委屈就别说了。说多了对咱党咱国家没好处。
我那丫头是好样儿的,中学毕业后分配到砖厂摔坯子,冬天
累出的汗把棉袄都湿透了,等于劳改。可她居然当上团支
书,如果她爹不是右派,她政治上不更红?我一个儿子好打
乒乓球,在宣化跟日本名将获材赛过一场,获材说他很有前
途,解放军队得信儿去要他,一查我是右派犯嘀咕了。说只
要我摘了右派帽子就调他去。公社书记找我,说他给我摘帽
子,别耽误了孩子。我偏不摘,一摘咱就等于认输了。我儿
子便一直没调成,我知道他恨我。大地震时,我老婆被砸死,
我赶回家亲手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她到死还是蒙着我这个右
派的阴影,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怨怪我,她没说过,但我心里
明白。我是两面受委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共产党争这
个理吗?再没这个理,共产党不就真完了吗?
直到七八年我才平反。我跑回到原先那个县里,一见当
年绘我捏造的那厚厚一本罪行材料,上去抢过来“刷刷”把
它撕得粉碎。我朝他们说:“我要是有权,一准把你们这些
败类全开除出党!”
他们干瞪眼,没话讲。二十年一场官司了结了。嘿,老
子对了!党籍也恢复了。一说这党籍,我还有气。我四九年
入党,五八年开除党籍,七八年恢复党籍,现在是八九年。
整整四十年党龄,可我人在党外边却整整一半时间,二十
年!咋能不气?反右时我说过一句过头话吗?贴过一张大字
报吗?论成分,论革命历史,论革命工作,论人品党性,哪
一样能找出根据打我右派?要说我这双手,可以说沾满反革
命的鲜血;要说左中右,只能说我有点“左”呢! 上边的话
我不但宇字照办,还都做得过一点,忠诚呵!把我打成右派,
便宜谁了?
有人说,你这老头子真行,居然顶了二十年不低头。哈
哈哈哈!我凭啥低头,我是替共产党争真假,分黑白,不能
叫那些假共产党把江山改变颜色!现在不是讲反思吗?我反
思,下边的干部政治素质问题严重,以权谋私,你说,没权
咋搞不正之风?这就不择手段地争权。过去打天下是和反动派
夺权,现在跟自己人夺权。中央的政策到他们手里全变了,
变出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反对他,他就想法把你钉在棺
材里。真凶呀!这么多年,我顶,顶到今天,并不是为自
己,今天自己的问题虽然解决,他娘的那帮人不正之风搞得
更凶了,叫你看得睁不开眼,你说咋办呀!我说应该全国到
处设绞架,凡是祸国殃民、给党抹黑的,就除了他。我这当
然是气话。孩子说我这是极左。我还说,我要给中央写信,
重印《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每个干部发一本,不符合要求
就开除,鲜桃不要烂的。我孩子又说算了吧,你这套过时
了,行不通了。我说你们说咋办?他们说,你就傻乎乎当你
的左派吧,早在二十年前你就是唐·吉诃德了。啥?啥叫
唐·吉诃德?一个串门来的老教师听我问,找来这本书叫我
一看,把我肺都气炸了,娘的!我还是不服。
***月亮发光,是为了证实太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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