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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失踪的少女(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26:50 2000), 转信
失踪的少女
1974年 20岁 女
S 省 T 地区插队青年
被大雨困在泰山上——一个女孩子突然跪在面
前——她把命运压在我手上——一人一棵“发烟卷”
——她和他走时中间隔着两三尺距离—— 北京西直
门草打厂根本没有这个新疆业务员——一幅无济于
事、自我安慰的画
我先说,我得给你的工作来点“突破”。我要讲的不是
自己的故事,是别人的。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咱别生拉硬
扯,非说这就算我的经历。其实在“文革”中,我自己真的
受过不少苦不少罪,有一次我差点疯了。倒不是因为我怕说
了受不了,才不说,我这个人心里呀,往往碰到别人的苦难
比我自己记得还清。尤其这一桩。这人——我想你再有本
事,中国这么大,十亿人,你未必还能找到她。我认真寻找
过,但没找到……我说这事行吗,行,那好,我说。
七四年吧,那时我在一个工艺美术学校教绘画。那年春
天,挺凉着呢,耍外出给学生们上写生课。我和另外一些老
师负责。那老师教花卉,我教山水。他带着学生们先去荷
泽,牡丹之乡呀,在山东。春天牡丹正开花。他先带学生去那
里,画完牡丹再去泰山,由我接着教山水写生。他们走后,
我接着就自个儿上泰山等他们。我住在中天门一家小旅馆
里,风景当然挺棒呀,上边险峻,下边幽深,往西边还可以山
前山后转来转去,可不巧赶上了下雨,春雨没有利索的,下
起来没完没了。我只好截着窗子天天画雨景,一边等学生
们,可怎么也等不来。我听说荷泽那边雨更大。照理说牡丹
遭雨一打,全败了,怎么他们也不来呢。是不是返回去了?
山上没电话,写信一个往返不知要多少天,还得托挑山工把
信捎下去,有了回信再捎上来,那可就没准儿了。我算给困
在山上了。过了几天,雨不但不停,愈下愈大,可是景儿就
出来了。满山全是泉水声,瀑布也有了,这在春天是很少见
到的,先不说这太美的事情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挺惨。
我在山上被困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云彩开了,见到蓝
天,我赶紧下山。如果不赶紧走,再来场大雨就够呛了。我
身上没剩多少钱,必需赶紧走。等我到了山下边,天竟全晴
了。我就到泰安车站买了票;车是下午三点的。随便吃点东
西,在车站外找个太阳地歇歇。连日下雨候车室里又阴又
潮,呆不住。我找到一面大墙的墙跟,搬块石头坐下来,太
阳一晒挺舒服。旁边还蹲着几个等车的人,有的拿棉大衣一
裹打盹,有的打扑克。不知都是等哪趟车的。还有个卖烟的
老头摆个小摊,挺静。春天倒是干净,没有苍蝇跟你捣乱。
抬眼瞧,正对着泰山,起起伏伏,挺有气势,好像大地掀起
的波浪。闲着也没事,我才要支起板子画一画。只觉得一个
人朝我走来。
下意识拾起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得挺破,头发很
乱,额前的头发把上半张脸盖住根本看不见,何况她又是低着
头。她一直走到我面前,看来是直奔我来的,我还没弄清怎
么回事,她“扑通”一下就给我跪下。我懵了,你想我能不
怔?她干嘛给我跪下。我说:“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她不说话,也不动劲,跪在那儿。旁边那个披大棉袄的,看
样子像个复员军人,还有那几个打扑克的,卖烟的,全都怔
了,围过来。我说:“这姑娘,你是不是有难处?是吧。”
这话一说,这女孩子头还是没抬,可泪珠子就下来了。像下
雨的雨点落在地上,很快“劈哩啪啦”全是泪滴,一片。但
她没哭声,好像是憋在嗓子下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
可有点受不了这场面,急着说:“这姑娘,你到底怎么回
事,是不是没钱,我可以给你,我的车票已经买完啦,剩下
钱全都可以给你,怎么,你说话呀,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助
你。”旁边那复员军人开了口,说:“这姑娘人家问你话
呢,你别光哭行不行,你有难处我也可以帮你。你的难处未
必是我们的难处,你痛痛快快告我们成不成?你不信我们能
给你解决问题?”一听这复员军人的口音,一听他说话的口
气,就知是山东这边人,一股于义气劲儿,梁山英雄那劲
儿,叫人一听心里就发热。另外那几个人也都安慰她,叫她
快说。这女孩子把脸一扬,挺清秀的一张脸,接着全是泪
珠,像叫急雨淋上去的。脸上没一点血色,眼圈是黑的,一
看就是熬得够劲,一副受难的样子。
她说了。说得很简单。字字句句都像枪子打在我心上。
她说她是济南人。出身不好,可是打小就没了父亲。母
亲守寡带着她。但都受了父亲牵连。母亲偏偏太直,为死了
的父亲辩护几句话,被弄起来。家里的亲戚朋友没人敢沾
她,她就自己过日子。她没收入,靠卖家里的东西过日子。
一个家叫她快卖空了。她不懂价钱,受了不少骗。直到上山
下乡就报名,被分配到泰安这地方山区里。后来母亲死在牢
里,也不准她回去见一面。单位处理了结后给一张通知单就
算完了。感情上虽不叫她和家里连着,政治上却把她和家里
拴在一起。她说:
“当地那些人和一块下乡的都欺侮我。大队拿我当四类
分子看。我有慢性肾盂肾炎,犯起病站都站不住,大队偏不
派我轻活干。在农村能干活还好一点。我常没的吃。找人借
粮借不上,借了也没法还。我实在没法活了,就跑出来。刚
跑出来时觉得自己自由。可跑着跑着才知道自己根本没地方
去。回济南吧,没人肯收下我。要是返回农村去,大队他们
肯定不会饶我,起码打个“革命的逃兵”今后更没好。我在
车站上碰到一个人。他是个业务员,新疆来的,他说他是北
京人,现在父母还都在北京。这人三十多岁。他说他是从北
京支边到新疆,没娶老婆。他看我可怜,说可以带我去新疆,
但必需嫁给他。他今天就返回新疆,我要是同意,他就带我
去,要是不同意就算,他就自己走了。我没主意,请你们给
我做主,说我该怎么办?”
我完全懵住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把终身大事随随便
便交给一个陌生人做主。可是那时候,就这情况。细一想,
她无亲无故,没来路也无去路,走投无路。她又没社会经
验,找谁去商量?她肯定是看我的外表像个有点头脑、有点
文化的人,选中了我替她决断。这就叫我非常为难了。这是
关乎她一生是否幸福的选择。我的一句话也许就把她推向一
条生路,也许推向一条绝路。我一向以为自已有点主意。我
的朋友们遇到难处,都喜欢听我的分析和判断,但我头一次
感到自己无能。我扭头看看那复员军人,意思向他求援,可
是他的眼睛正看我,也是一对问号。他那股侠义劲看来也使
不上了。我又不能不说话。可是她把她的命运压在我手上了。
这分量实在太重。
我拿不定主意,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女孩子直怔怔瞧着
我。好像非我不成。好像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会怎么做。再想
一想,那个新疆的业务员要是走了,她怎么办。她活一天,
就得有地方睡,就得一天三餐。现在要饭都没地方要去,到
处搞阶级斗争,不知你底细谁敢把东西给你吃?摆在面前,
既是她的前途和命运,又是极现实的问题呀。
我一急,来了灵感。对她说:“你把那新疆业务员叫
来,我们看看他再说行吗?”
复员军人看我一眼,好像称赞我这办法对。这女孩子一
听,脸仿佛都亮了,马上点头答应,去了。我、复员军人,
还有那几个打扑克的,都蹲在一块,等那新疆业务员来。我们
说好,他来了,咱就好好盘问他,别客气。别叫这始娘不明不
白的毁了。
不会儿,那女孩子就领一个男人来。这人和那女孩子差
不离高,腿挺短,有点罗圈,上边一件蓝布大棉袄,提着个
黑人造革的手提包,皮肤给风吹日晒又粗又黑,眼珠很大,
很精明,一看就是业务员,没错。他说他三十多岁,我看起
码四十二、三。还没等我们站起身他就蹲在对面,打上衣口
袋摸出一盒“墨菊牌”烟卷,飞快抽出一根给我,又拿出几
根,一人一根扔过去,这在业务员那行叫“发烟卷”。我们
才要谢绝,他龇着牙笑道:“烟酒不分家。”凭我的观察
力,他是业务员丝毫不用怀疑了。不等我仔细打量他。他眼
睛在我们个个身上来回扫过两趟,可每一眼都好像把我们看
透。我看这人过分精明,有点不放心,就问:“你是新疆什
么地方的。”我刚一说,他立即从口袋掏出一张证明信,打
开,还用手指“嗒嗒”弹落里边夹着的烟末子,送给我,又
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工作证给我。一看,确实是新疆乌鲁木齐
市的,一个叫“红卫印刷厂”的单位工作,证明信上说是来
买圆盘印刷机。工作证上还有他的照片,盖过钢印。照片就
是他本人,不仅没有任何破绽,还叫人心里踏实了。我们几
个把他的工作证和证明信都传着看了,这下不但没有任何疑
问,也没话可说,有点犯傻。他却说了:
“咱们素不相识,我的话信不信由你们。可还得说一
句,我和这姑娘也素不相识,她的话我都信了。我可不是硬
要把她带定。我是在这儿等车,看她坐在旁边哭,哭得挺可
怜,我以为她缺钱,要帮她,谁知她一说,是在生产队受气
跑出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不?我挺同情她。我家在北
京,住在西直门草打厂117号。爹娘和一个姐姐现在还住在
那儿。我是十年前支边到新疆去的。原先干车工,厂里看我
能干,能跑能颠,叫我出来干业务采购这行,吃苦受累呗。
我一直没结婚。你们不知新疆那鬼地方,内地的女人大都是
男人带去的,单身女人也不愿嫁当地人,都想法嫁到内地,
好回内地呗。当地的女人跟咱习惯和不来。我在内地找不到
媳妇,谁都明白,嫁给我就等于充军了。条件再差的,瘸
的、瞎的、有毛病的也不肯。我就一直没结婚。可你们别以
为我非有老婆不行,光棍也有光棍的自由,各有各的乐儿,
我也习惯单身生活。要不是碰见这姑娘,我根本没打算结
婚。当时我看她怪可怜,无亲无故,生一个想法,带她回
去。可我总不能不沾亲不带故带一个姑娘回去,算哪门子
事?我说是我妹妹行吗?单位人会说,你哪辈子的妹妹呀,
怎么以前填表从来没这个人呀,是吧。我又不忍心看她这
样,就说你要嫁我,我管你。说实在的,她一没户口,二没
粮食,跑到哪儿也没法活。我还好,跑这些年业务,地面上
关系都熟,再说那边也没这边严。起个户口,弄个口粮,不
成问题。我说这些你放心,我要你就对得起你,我今年三十
六、七了,她说她才二十,差着不小呢。我这么大人了,也
不会欺侮这个小姑娘。我这么好心待她,她将来也不会对不
起我。对吧!她说她得找个人问问去,就找到你们了。你们
几位看,这事合适不合适,要是合适我们就走。反正再过半
个小时火车就来了。要是不合适就算,我走我的。反正我对
得起自己良心了。我才刚说过,我不是非结婚不行,就是同
情她。说老实话,我也是看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娶了她也算
是福气吧,我一口气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成不成你们说,
她既然信得过你们几位,我也信得过你们几位。我没话了,
你们说吧!”
复员军人和那几个都看我,等我说,大概他们听了这些
通情达理的话,也无话可说了。我说什么呢?我反来复去把
那工作证和证明信看了又看,愈看愈投话说。当然,从形象
上看,他们绝对不是一对,完全不合套。一个文气的、没有
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女,一个是老练甚至有点油滑的业务员。
年龄几乎差着一代。可是如果我说不合适,这男人走了,这
姑娘又该怎么办?我们几个不多会儿也要各奔东西,她一个
人没吃没喝没有住处,留在这里,还不如一只小猫。难道我
们中间有谁可以把她带回去?吃喝先不说,谁家都是一间屋
于半间炕,住在哪儿,户口又怎么办。没户口不就是窝藏黑
人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问那女孩:“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我想,是啊,她找我,不就是叫我
拿主意吗?我只好对这业务员说:
“如果她本人真愿意,要是真跟了你,你无论如何也得
疼她。你想想,她一个女孩子,没父没母投亲人,那么老远
跟你去了,一下子几千里地以外,你要是……要是对不起
她,她找谁去?”
这业务员马上伸出一只手拦住我说:
“您可别这么说,您说您同情她,我更同情她。您同情
她只是嘴头上同情,我得带回去养着她。要不您带她走,您
要能把她带走,我佩服您。怎么样,不成吧。我可不是跟您
呛火,是说您甭拿咱好心当别的。您想想,我给她买一张车
票回去得花多少钱?到我们那儿也不能马上工作,她这身子
骨我看只能料理家务。我得管她吃穿。当然我认头,她是我
老婆了,我的人,我不疼谁疼?我把她弄回去,欺侮她,整
天惹气,我撑的?我放着光棍一身轻的日子不过,找别扭?
咱再把话说远点,我已经快四十的人了,还指她生儿育女,
还得一块过一辈子呢。尤其在那么老远那鬼地方,只有亲的
热才是自己的,您说对吧。”
他说得眼珠直冒光,好像犯火气了。我给他说得闷住
口。不单没话,一个字儿也没有了。旁边那复员军人把话接
过去对业务员说:
“叹,我说,这同志劝你,也是为你好。虽然这始娘跟
你,是你的人,可你们俩不是还没说定吗?我们不认识她,
也不认识你,为什么管这事,是看这始娘可怜。你要是明白
人,就懂得我们这些话不仅为这始娘好,也是为你好。对
吧!”
这业务员不大情愿地点点头,他还有点气哼哼,好像我
们冤狂了好人。旁边那几位也连劝带说,那业务员站起身
说:“那我谢谢你们几位了。你们看这事怎么办?”眼瞅着
我。
我问那姑娘:“你说这么行吗?”
那始娘一直低着头。听完我的话,轻轻点了一下头。还
直怔怔站着,好像不知该怎么做。
业务员对她说:“要是说定了,咱就得走了,还得补一
张车票去,再晚怕没票了。”
那姑娘头还是没抬,对我说声:“我总记住您。”转身
跟着业务员去了。这句话可有点撕我的心。我忽然灵机一
动,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叫住她,跑上去说:“这是我
的地址姓名,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写信给我。”她接过纸条
就哭了,哭着就走了。我一直站着看他们走远。这姑娘一直
跟那业务员保持两三尺远的距离,中间空的那块地方,是远
处的车站。两个气质经历各个方面完全无关的人,就这么走
到一起去了。她和他保持这个距离,不愿和他挨近,大概出
于一个少女的自尊,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心理,就琢磨不透
了。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事过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这女孩子的来信,我想她肯定
在遥远的边疆生活或生存了。也许在操持家务,也许已经生
儿育女。但愿那个其貌不扬的业务员心地还好,能在这艰难
世事中给她一点点温暖。不知为什么,偶然这女孩子的身影
在我眼前闪过时,我总带着一点担心,一点不安,好像还有
一点点内疚似的。
七五年秋天我去北京出差。忽然想起那姑娘,很想知道
她的情况,想到那新疆业务员在北京家的地址,是西直门内
草打厂l17号。我去了,找到草打厂,非常奇怪,那儿根本
没有l17号,我以为我记错了。再找17号和77号,都不对。
我就找到居委会,问一个街道代表老大娘,她说这儿从来没
有这家人,也没人去新疆支边,根本没这个人,我再往深
问,她起了疑心,反而问我姓氏名谁,找这人干什么,还向
我要工作证看。那时到处都搞阶级斗争,好像到处都有阶级
敌人。我要是再追下去,她就会把我带到派出所去的。我只
好应付一下去了。
走出草打厂我才意识到,我受了那所谓的新疆业务员骗
了,那姑娘也受骗了。我竟全傻了。已经事隔一年,那姑娘
可能被卖,可能受到更悲惨的命运,甚至可能不在人世。我
就深深的后悔起来,如果当初我制止,那姑娘即便被迫无奈
回到生产队,也不会落到这处境。都是因为我!在人家把命
运压在自己手上时,自己却轻易的处置了,这究竟不是一个
人问路问道呀,可是我又想,如果当时不那么办,又该怎么
办。跟着我又觉得这是为自己开脱。我这是没有人性,够不
上一个男人。每逢此时,我会自己给自己胸脯来上几拳。
我不想往下说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姑娘如今在哪里?
我画过一张画,从泥泞通向远处的阳光。这画是我为这
姑娘画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这画送给她。当然这也是用来安
慰自己罢了。
***那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也是千万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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