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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牛司令(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27:20 2000), 转信
牛司令
1966年 32岁 男
T市某局设备处业务干部
我的事是怪事——害怕五七年诱敌深入不敢造
反——马季相声《牵牛记》牵上我爸爸——这外号
又转到我身上——堂堂一个“造反”司令——别别
扭扭背它背了十年
要说那十年,我这个人真没吃多少苦,也没挨过揍,可
也不比吃苦挨揍抄家批斗好受。我这事怪,是怪事。忙,咱
长话短说,十年,要信着说,别看咱没嘛大事,要把心里疙
疙瘩瘩都铺展开,也得一天两天。我就单说这怪,行吧。
我的事为了一个外号。
这么说您不会明白,还得打头说。
我说,我这个人参加革命比较早。这“革命”不是老同
志打游击抗日那意思。我们那会儿把参加工作就叫参加革
命。现在不这么叫了。我是一直叫惯了。
我参过军,当过文化教员,当过干部,还在技术学校学
习过,成绩不错,后来搞基本建设,我还坚持自学。技术、
管理、行政,咱都行。人缘也不错。我姓牛,上上下下都管
我叫小牛。我说那外号可不是这小牛。“文化大革命”前历
次运动,“反右”、“四清”什么的都参加了,表现一直叫
好。但我出身不好,我父亲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给我就
撤劲撤大了。可是我呀,确确实实是吃共产党饭长大的,确
确实实是共产党培养的,可我也知道组织上对我一直不信
任、放心……不是我哭,也不是我委屈。为嘛哭我也说不好。
“文革”开始的前一年我去“四清”了,直到市委书记
自杀,我们工作队就撤回了,“文革”已经来了,局里边已
经面目全非。我们这个处跟别的处不一样,这个设备处相当
一个公司,是局里的第二大处,直接管着下边好多厂子。
“文革”前因为下边厂子太多,管不过来,就筹建一个总
厂,厂里边的党关系还没打公司转下去,搞起“四清”就不
能动了,“文革”一来完全瘫痪,许多杂乱无章的行政事就
摊在我们处。等我回来时,处里边群龙无首,处长叫下边厂
子揪去批斗,连一个管事的干部也被拖拉机厂揪走了。处里
头没人,属我岁数大点,文化水平高点,局长就叫我暂时管
管处里的事。反正那阵子没入有心顾什么业务了,有的怕丢
乌纱帽,有的想当头,要不也轮不上叫我抓业务。我作为一
般干部接下这个大破摊子,整天抓东抓西,拆东墙补西墙呗。
这会儿,各个单位都闹着成立“造反队”,好像没有组织人
就没保障。我们局里各个处也都闹起来。唯独我们设备处没
动,因为处长不在,主要干部又揪去了。可目标就集中我身
上,闹着叫我出头。我一来胆小,怕事;二来,我说了,出
身不给劲,先渗着,能不干就别干。一动不如一静。
根据《十六条》,巴黎公社式选举“革命委员会”,非
常荣幸,荣幸嘛呢,我们局成立“革命委员会”要选四个成
员,一个正主任,三个副主任;原来的党委办公室主任当上
了正主任,我被选上了副主任,要不是巴黎公社式我当不
上,咱这出身哪行?这就非常荣幸了。革委会成立,搞牛鬼
蛇神,揪呀烧呀斗呀都是他们三个同志操持。这三个同志出
身好,算红卫兵。可他们工作素质不行,就光搞运动。我领
着十几个干部干业务。说实话,我心里觉得这一次来势凶
猛,早在工厂搞“四清”时就觉出来,可并不了解毛主席说
的大权旁落,是要把刘少奇这些人搞掉,还没认识到这么
高。只觉得五七年大鸣大放,不过是诱敌深入。六二年听到
陈毅的报告,更明白这里边有深浅,接受历史教训嘛。再说
出身不好,折腾不好就折腾自己了,我这叫明哲保身。我就
闷头干实事,可光搞业务不搞运动也不成,人家说你不忠于
毛主席,咱就接待红卫兵小将。这也是苦差使。外地串连来
的红卫兵一拨一拨,有的客气,有的穷横,不管他们嘛样,
得管吃喝住,弄毯子弄席子弄稻草帘子,叫他们住;给他们
买绒衣棉帽;他们白吃自拿,就往帐上记,反正上边有精
神,支援小将们。管这种事儿,苦大累,那些小祖宗那么好
侍候呀。我们设备处三番五次挪,绘他们腾住处,没窝儿
了,最后只好搬到局长办公室外间的会议室里办公。这时别
的处都成立“造反队”,唯独我们没成立,这样就像我们不
革命,对“文化大革命”有情绪有看法有意见,无形中就有
压力了。我想个办法,天天下午坚持两个钟头学习,念文
件,念社论,两报一刊社论,学语录,唱语录歌,唱国际
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可风言风语就来了,说我们设
备处是“逍遥处”。那时不是有句口号叫:“不革命就是反
革命”吗?一个老局长对我说:“你们怎么这么保守呢?人
家都成立队了,你们这样不怕人说?”还有一个老技术干
部,人不错,也悄悄劝我:“你们也别叫人家有看法,总得
有所表示。”我琢磨一下,就找来一份传单,是别的“造反
队”成立的宣言,基本上词句不动,改改后边的署名,起个
组织的名字,叫“东方红造反队”。刻钢板印传单,还是老
局长帮着我们翻片儿印的,贴出去,就算成立了。我们这个
组织是这局里最后成立的,这个局里也是山河一片红了。
其实,成立了也麻烦。因为整个局,包括下边的各个公
司各个厂已经形成两大派。而我们处在局里人数最多,下边
又管着十几个厂,有些厂没厂长,我们直接管,被认为有实
力,各厂的人加起来几千号,所以两派都争取我们。
我当时的想法是,成立“造反队”,只是应付一下,千
万注意别像五七年“反右”最后把自己拗进去。运动总是一
时的,应付过了这关,把处里的同志们安全带过去就得了
不管怎么说,不抢先,不冒前,别武斗,别闹事,别渗乎进
社会上的两派就行。
一加入“造反队” ,明白的事更多。过去是在“造反
队”外边看“造反队”,现在是在“造反队”里边看“造反
队”。真心说,关心国家大事,都是胡扯,不能不这么喊罢
了。有的有捞头,挣命;有的像我,也是明哲保身,稳住劲
儿。这么大的运动,谁知自己一个闪失栽在哪里。这决不像
“反右”那样掏心掏肝,谁都不拿真心的,谁都有自己的一
盘算盘殊儿,谁都留有余地。搞运动搞得人精了,比老家贼
还贼。我的原则是不参加辩论,别卷进去,稳居中游,只做
边边沿沿没风险的事。比如管管牛鬼蛇神,组织他们学习,
贴贴大标语大字报。“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武。幸好我
们局里没发生什么武斗。要说我们局的两派,都因为人际关
系的背景。所谓观点,不过是借口。这两派以两位局领导为
分界线,谁是谁的人,互相都清楚。原先不清楚,一闹也清
楚了。一派是局里的老人,原先的干部班子,再一派都是后
来调进来的新人,大都是政工干部,跟随一位后来调来的领
导。这些干部都有斗争经验,习惯暗斗,不善明斗,别看运
动激烈时也吵吵架,可天天中午还一块吃饭,打打岔。就这
形势,还不错,没有你死我活,后来大联合也不费劲,二十
六块牌子往门口一挂就算联起来了。我主要抓住一点,就是
抓业务,那时叫“促生产”,最保险,运动后期秋后算帐,
也算不到干活的人头上。直到后来搞万名干部下放,我们一
直也没停顿工作,我想这样就保平安了吧。
可没想到,你不找事,事来找你,居然找到我头上来
了。
一个“造反队”头头,一天拿个本本找我,给我看。这
大概是六七年的事。他说:“这个本是五月三十号打市里
‘革干联’头头家抄来的,上边有咱主任在他家汇报局里运
动情况时,说你的话。”我一看,大吃一惊,又莫名其妙,
竟然写着我爸爸是国民党的司令。我非常恼火,投影儿的
事,我怎么成了国民党司令的儿于了?等到两派大联合时,
我当众问他是怎么回事。基建处一位同志说:“我知道是怎
么回事,几年前,有个同志在我们处里说,马季相声《牵牛
记》的牛司令是小牛的爸爸,是句笑话,这话后来传到设备
处处长耳朵里,笑话就成了半真半假。处长向上边领导汇报
时,就说《牵牛记》里的国民党司令是小牛爸爸,成真的
了。”
当时两派在场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质问
这主任。他挺硬,他弟弟在北京当大官,是个高干,以为自
己有后台。不但不认错,还当面骂我:“狗崽子,你算什么
东西,国民党来了,你准反攻倒算。”我气愤得上去要抽他
嘴巴,他戴眼镜,我摘下他眼镜给他来了脖溜儿,没打嘴
巴,离得太远,就手指头尖扫着他一下。可打那以后,我就
落下个外号叫“牛司令”。先是给我爸爸的外号,又落到我
身上了。当然这是个取笑的外号,我也不介意,有时还挺得
意。我行政上挺行,又管一摊事,叫我司令,等于尊敬我。
天天和人一碰面,就是“牛司令”;打电话找我也是“牛司
令”。局里没人不叫我“牛司令”的。下边有些人也知道。
不知我姓名也知道设备处有个“牛司令”。只是不知道这外
号的来由。叫我外号,表示热乎,好找我办事。后来干部下
放转工人,有的到干校去,有的到新单位去,我就背着这外
号到基层工厂,倒觉得是个爱称了。无论谁这么一叫,倒觉
得挺近乎。这不该完了吗,不。
到了七六年拨乱反正,清理“文化大革命”,不知怎
么,糊里糊涂,不知打哪儿造出来的,新单位的人竟然都以
为我是原先局里的司令,“造反队”的头儿,成了造反司令
了,冤不冤?不知哪个王八蛋造的,可这不是儿戏,上下都
当真了。
我那次不是扫了主任脖子一下吗,那主任一口咬定说我
打他了,说打砸抢就占了一条,一直暗地里审查我。我的职
称问题,定级问题,提拔副厂长问题,总受这事牵连,改革
方面提意见也没人敢采纳。糊里糊涂一个外号,好像“文化
大革命”我有什么罪恶似的。要是当初在局里我闹一回,谁
再叫我这外号,谁就是王八蛋,就好了。更倒霉的事是嘛
呢,在局里时,一次两派联合斗当权派,在人民礼堂,不知
打哪儿弄来市委副书记陪斗,架市委书记的人个子太小,站
在旁边没气势,管专案的一个同志说叫我上去,因为我个子
大。我就上去了,还叫摄影记者拍在照片上了,后来翻出
来,算我“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错误的证据,无形中又和
“牛司令”这外号联在一块了,倒霉不倒霉。
我们局里“文革”后新组成一个班子,我们那一派,那
些老人都走了,另一派为了回避问题,就把事儿都推在不在
场的人身上。不但没人替我解释,反而恨不得我有事才好。
我这“造反司令”就被默认了。弄得我很痛苦。一次次清
查,又不当面问我,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还总暗地查。
每到清查一紧,局里有的好心人就打电话通知我:“告
诉小牛,最近又要清查了,叫他别到局里来,避一避好。”
好像我真有问题似的。你要真去问他们,他们会说,谁查你
了,你难道心里有鬼?弄得我有工作也不敢到局里请示。在
单位里上不上、下不下,当面没人说我,可是常常感到有点
事似的,就这么背着这外号背了好几年,难受不难受。
直到前年,市委组织部调查整理情况,才有人正式告诉
我,你的问题查清了,不属于打砸抢,那次是那主任骂你,
你打他又没打着,不算打人。去年市纪委找我谈话说,这几
年你就是受了累,原来准备安排你副厂长,就为这些事,经
过反复核实,清了。嘿,这才了结,好家伙,一个外号弄到
市里去,厉害不厉害。
对这“牛司令”,他们说这没什么也别向本单位群众解
释了。因为没立案,也就没有落实问题。
现在不知道情况的人,还有的叫我“牛司令”;知道这
些情况的,不再叫这外号了。大概知道这不是好事。这事怪
不怪。
***生活超出人的想象那部分是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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