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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我变了一个人(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27:35 2000), 转信
我变了一个人
1967年 27岁 男
T市某小学教师
我非常注意“安全系数”——四月四日是我生
命中倒霉的日子——钥匙链儿上的小手枪——我快
成“核武器”了——里边与外边的一切刚好相反
——后天的一对儿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个日于永远记着。生日不算,那
是必然会记住的,没生日就没有你呀。我说的是另外一种
——比如初恋、结婚、离婚、爹妈故去的日子等等。这日
子,与你的生命紧紧相关。我也有个日子,是四月四日。
四月四日是个倒霉的日于。拿破仑倒霉是四月四日,阿
里·布托被绞死是四月四日,张志新被枪毙是四月四日。我
被逮进监狱也是四月四日。七0年的四月四日。
我被判刑二十年,刑满到期应该是九0年四月三日。按
年算的刑期,释放出来的日子都比抓进去的早一天,否则就
多押一天了。所以四月四日这天,注定我倒霉。
直到现在,一到这天,就像我的死期来临,浑身不舒
服,发冷,心里什么也不敢想。
这日子就像—个钉子,曾经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如今我
被摘下来,可这钉子还在。深深的,死死的,钉在我心里。
我在监狱里蹲了十年,一直不知我为什么入狱,也不知
为什么判刑。当法院念过我的“判决书”后,我惊讶地
问:“这是我的吗?”直到我被放出来后才明白。不明白还
好,不明白还觉得人家总有点什么道理,哪怕因为我踩死过
一只蚂蚁。一明白,完了,人空了。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
是在无边无际寒冷的宇宙里。
十年就像一把刀,把我切成两半。一半过去,一半将
来,永远连不成一个整体。这感觉你不会体味得到——拦腰
两段,还活着呀。
我过去像个傻子。活着好比做梦。
我本人的历史再简单不过。你写吧——四一年生的。小
学、中学,中学毕业那年十八岁,没考大学,服从分配到一
所小学教书。我一直没离开过学校。一条小溪没拐弯儿就流
进社会。这小溪,清澈见底儿。我活得真诚和认真。可是,
上帝事先给我制造点麻烦,叫我投生在一个狗肚子里。
我父亲是个大资本家,盐业公司总经理。但他解放后就
不做事了。他喜欢书画古籍,整天在家念书,玩字画,很少
出门露面。由于他名气太大,当上政协委员,便做了一身严
肃的中山装,逢到开会来车接他,就换上中山装,拄根拐杖
去开开会。他收藏的字画都是上乘的珍品,一辈子嫌的钱大
多用在这上边了。很多大书画家,比如张大干、齐白石等等
都是他的好友。我出生时张大千还为我画过一幅画—— 一块
朱砂画的红石头上,趴着一条石绿色的小蛇,因为我是属蛇
的。解放后他把这些珍藏一批批捐献给政府。比方那幅八大
山人惊世之作,四十四尺长的《墨荷图卷》,恽南田二十四开
的《没骨花卉册》,都是极精的精品呀!还有文徵明的《横
渡春江图》,上面有吴门十八学士一人一段题跋。祝枝山
以楷书名天下,但在这幅面后边有他一段一千多宇的草书跋
款——这些画全叫我父亲捐献了。他这样做,一是真心做好
事,二是想买一点政治资本吧。那时资本家都是这种心理。
这种心理也遗传到我身上,就给我的真诚加进点复杂
性。一方面,我虔诚地进行自我改造。“血统”里有问题,
便决心给自己“换血”,时时事事都争取好的表现。另一方
面,我非常注意自己的“安全系数”。吾日三省吾身,几乎
每天都要想想,今儿自已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惹了领
导不高兴;如果有,就觉得这个系数降低了。可是如果今儿
说的话,做的事,叫领导表扬了,就觉得这个系数猛增,心
里就稳当,踏实,有了安全感。我这样做,确实收到很好的
效果,上学时入了团,工作后当上团组织委员,工会主席,
核心组成员。被领导视为“核心”,真叫我受宠若惊,报答
之心就异常强烈,更加积极表现。我喜欢历史,对书画也着
迷,同一位老先生念古书,学书法,这事也主动先向组织汇
报,争得同意才去做。比方,我有套西装,淡蓝色的,只穿
过一次。那次是元宵节,家里来了许多亲友,我穿上它对镜
于一照,也觉得挺好看,可事后就觉察这是潜伏在血液里的
资产阶级意识露头,必需防微杜渐,消灭它在萌芽中,这套
西装便一直挂在柜里,再没动过,直到文革抄家时被抄走。
我找到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
在单位积极工作争取领导表扬 + 尽可能普通平常的衣
装 + 谨言慎行 = 安全系数。
再用这安全系数 + 业余时间潜心诗文书画的享受 = 我的
全部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乐是念书、背诵古诗、习字、
作画。打开一个大漆黑柜子,把家藏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出
来,沉醉那笔精墨妙之中……现在年轻人恐怕会认为我活得
可怜,是可怜!可怜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怜的,是我当时觉
得这么活得蛮不错,平静,自足,你看,这是我那时写的
字:恬静、清雅、谨慎,这就是我。这是我的照片,很文气
吧,还有点拘谨,嘿,就这傻样儿。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红卫兵抄家开始。我正在学校写标
语,宣传毛泽东思想。当时我还是“核心组”成员。忽然一
个老同学骑车来告我:“你们家抄了。”说完转身就走。我
只觉得天旋地转。跟着就被放在一帮有问题的人里去了,交
待家庭问题,挨批判。家里被抄得一空,那些字画珍品,石
涛、高风瀚、任伯年、任阜长的名画全侥成一堆灰。你知道
“生活没有了”是种什么滋味吗?突然一下,全部生活全没
有了,好像一条鱼忽然给从水里拉出来,到空气里,就这感
觉。什么安全系数?都是自己骗自己!安全系数——零!我
就抱着这个巨大的零,其它任它什么,一点意义都不存在了。
一无所有的家。家里只剩下几个人,父母兄弟和我自
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语录,做检查,一遍遍重
复地交持问题,大宇报上常出现我的名字,开头我总怕看见
我的名字,可是这一切到了六八年,我已经相当习惯了。包
括那些没有问题的同事对我没有笑容的表情,呼叫我名字
时冷冰冰得像喊牲口的声调儿,我都习惯,这世界已经没有
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当亲眼看见一批批人挨打、被捕、坐
牢、自杀,我想,平安,就是自由。或者说很具体、很实在
的自由,就是平安无事。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事情弄明白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乱的时
候,我弟弟一个朋友的父亲,是北京一所中学的党委书记。
他被做为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受不了,逃出北京来躲躲。我见
他困难,留他在我家暂住。我会烧菜,有时来几个老同学一
起吃吃聊聊。一个多星期后他就南下去扬州的亲戚家。运动
高潮过后他回到北京的学校。他比较有经验,为了争取群众
团结他,就告发我,说我家有个黑组织。什么?忘思负义,
不不,忘思负义在那时候是常事儿。
我想,这事我有根,因为叫我组织什么我也不敢。折腾
一段时间,内查外调弄不出证据,就给我下了结论,说我属
于那种“推一推、拉一拉的可以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子女”,
应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把我放了。还发给我一枚毛
主席像章。这是一种由市革委颁发的毛主席像章,只有属于
“革命群众”的人才发给一枚,相当于一种公民权,或者是
现在的身分证。我就戴着这枚像章高高兴兴和一个姑娘结婚
了。
结婚那天,望着我爱人,我还在想,从今天起,我喘口
气儿也得想想别犯着什么,要不就会对不起这个肯跟我这个
穷鬼作伴度日的女人。可是没想到四月四日这个倒霉的日子
正等着我呢,我连这口气也没喘过来,结婚整四十天,六八
年四月四日,公安局革委会突然来人把我抓走,关进监狱。
这回我怕了,我没犯任何罪,怎么会抓我入狱?我想是不是
他们抓错人了? 我也不敢问,因为那时抓人是没错的。人好
比养的小鸡小猫,抓起来,怎么能是错?
一进监狱,就必需穿监狱的衣服和鞋子。一大堆鞋子扔
在那里,我摘一双大小合脚的穿。穿鞋时发现鞋帮上用红漆
写着171号。我的心一激楞,心想坏了,我的犯人编号恰好
也是171号。命中注定我进来。这叫命运的暗示。
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道自己没犯过任何
罪。谁知生活严峻得连侥幸也不给你。
我一连接受六次审讯,提审都是在深更半夜,问的问题
极其奇怪。始终追问我一个问题——叫我交出手枪来。我
想,这事肯定搞错了,不是我。我说,你们就是现在叫我出
去弄一支来;我都不知道到哪儿去弄。我从小在学校,出来
工作还是在学校,除去在电影上,见都没见过这东西。
六次审讯后,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好像只这一件做梦也
想不到的怪事。
我被放在狱里,天天学习。这种监狱的设备挺特别,
屋中间摆着一条条矮长凳,白天犯人们一徘排坐在上边读毛
主席著作和政治宣传材料;晚上把一块块大木板往上一铺,
睡觉。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门,是看守的监视孔,只要小门
一动,犯人们立刻正襟危坐。后来小门改成—块水银镜子,
上边划上道儿,镜面朝里。看守夜外边看得见里边,里边只
能看见亮光光的水银镜面,看不到外边,挺妙吧!这一来,
犯人们谁也不敢再稍有懈怠了。有一次,我站在门前一照镜
于,吓了一跳,我的脸色好难看,惨白,腮也凹进去,左右
两个明显的坑,胡于老长,不像人样儿了。后来才知道,我
传染上结核病。
我想只要他们查出我根本没手枪,就该放我出去了。一
准是弄错了人,除非有人诬陷,谁呢?我是从来不会也不敢
得罪人的。谁会忍心将我置于死地?再说北京的中学党委书
记那件事已经结案了。
一天,忽然提审我,还是这手枪。
我有点急了,说:“这事没什么可考虑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敢冒犯官方。谁料这预审员没
发火,反而态度温和下来,他说:“你别过早关门。我给你
提个醒,你从玩具上想想。”
我可奇怪了,这种生死攸关严肃的事,怎么扯到玩具上
去?我说:“玩具手枪我倒是见过,可您想想,我是当老师
的,我也不能整天身上带个玩具手枪呀!”
预审员今天真有耐性,他说,“别急,你再想想,能带
在身上的。”
我再一想,有!是钥匙链儿上那个小装饰物,两厘米大
小,一个朋友送我的,是法国货。紫铜上嵌有银丝,很好
看。我说:“有一个,是钥匙链上的小坠儿。”
预审员说:“对呀,你怎么不早交待呢?”
我听傻了。难道为个钥匙链抓我人狱吗?难道我能用这
小玩意儿犯罪?家家都有菜刀,是不是也全都得关进监狱?
我冲着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就把这问题写下来吧!”
问题?满天乌云了,脑袭里也糊涂一团。我就把这小钥
匙链谁送我的,哪年带在身上的,哪时抄家被抄定购,全写
了。他还叫我照原样画个图。他看看我这份“问题交待”,
点点头夸奖我说:“你这态度多好!”
从我被捕到判刑,只问过这么一件事,再没问过别的
事,一放就放了八九个月。
开头我觉得这事弄清就该放我出去了。日子一久便纳
闷,再久就觉得不对劲儿。有种灾难感。好像我被一种很古
怪的魔手死死钳住。这手是谁的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
逃脱不了。
果然,十一月二十六日,那天下小雪。有人叫:“171
号!”我一出屋,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就上来,使绳子捆
起我,把我押上一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别的犯人,弄到一个
大戏院去公判。到了大戏院,我被命令站在一排犯人的头一
个,那时头一个都是量刑最重的,大都枪毙。我想,我完了,
没意思了。说什么,喊什么,也没用。我是一只该宰的鸡。
那天有两个小细节很特别,在捆绑我时,一个小警察捏
着我的手腕在袖筒里转了转,说:“勒得太紧,你就说
话。”车子在路途中,常遇到树枝,又是这个小警察对我
说:“低头,小心树枝。”那时是决不允许同情犯人的,但
他说这些话并不背人。因此我想,我多半要被枪毙了,按常
规,枪毙前总要对犯人客气一点儿。事后我才知道,这完全
出自他本性的善良。可惜我当时那心情,已经不可能注意地
看他一眼,记住他的面孔。
法院宣判我的罪行,总共三条:
一、思想极端反动。
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和文化大革命各项政策。
三、文革中,以其家为据点,收听敌台广播,为刘少奇
鸣冤叫屈,企图组织反革命集团。
这三条,哪一条都是死罪。在我一片虚无时,只听台上
叫着:“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我一听,才二十年?噢,又活了,没事了,那时并不觉
得二十年多啊。
判刑后,我校送到×× 监狱服刑。先要对我进行服法
教育。他们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我就感觉,这张判决
书是我的吗? 这些事我一样也没有,你们怎么也从来没问过
我呀?”
我总这么说,就是顽抗,给送到监狱里一个非同寻常的
学习班,叫做“血肉横飞学习班”。再不服罪就要挨打,血
肉横飞,就这意思,凶吧?
可是老实说,我并没挨过打。因为我的结核病已经开始
大口吐血,天天带两个口罩,手拿一个密封的塑料痰杯。—
个多钟头吐一杯血。每次吐血时都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口了。
关了我四个月,我还是没法认罪。一天军代表和管教科
长把我叫去,我穿一件空心大黑棉袄,手捧痰杯坐在一张凳
子上。
管教科长说:“今天你有什么只管说,想说什么说什
么,都可以。”
我说:“为什么预审时从来投问过我的事儿,都写在判
决书上了?说我偷听敌台广播,可文革时我家被抄得光剩下
地板了,到哪儿去找无线电听敌台?要写上这条,还得叫我
现在去听才能算一条呀!我怎么认罪?您说。”说完我又咳
嗽,一咳嗽喉咙就发痒,要吐血。
管教科长给我一杯热水喝。他“哗哗”翻我的材料,然
后一推给军代表,也不避我,说,
“看,又是这个!”
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
刑有出入,我们解决不了,现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再
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
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
想,什么家庭问题呀,白专道路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
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
“他的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根源嘛,你们给他提提意
见,说他挖的深刻不深刻?”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
罪服法了,从“血肉横飞学习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
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
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挺感谢这位管教科长的。在那时,那个地方,人性就
这么表现。没多久,他调到市公安局,可是我能被平反放出
来,还有他帮忙。那是后话了。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根本想不到活着出来的一天。何
况我的结核病已经扩展到全身。肺结核、淋巴结核,腹结核,
附睾结核……我快成了“核武器”了。监狱里的大夫倒是给
我认真治病。只要我不吐血的第七天,我就去挖防空洞。为
什么,我也说不清,既不是为了积极表现争取早出来,也不
是为了毁自己好早死。我已是四大皆空,心里相当平静了。
你问我靠什么为精神支柱,我没支柱。虽然我是政治犯,我
却根本不懂政治,那时的政治犯,都不是为政治而去“犯”
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我连自己为什么坐牢都不明
白,哪来的精神支柱?死活听凭自然罢了。
老婆跟我离婚,妈妈来探监,我从来没掉过泪,不动感
情,也不是故意不动,奇怪,没了。这倒挺好。在那里边,
有什么感情、希望、信念,都会成为自我折磨。我什么都不
相信了,人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唯一的消遣是写写
字,把自己能背诵的诗文默写出来。我叫家里人送些雪莲
纸,打成线装书那样的八行格,用真草隶篆各种字体一张张
写,自称《古调陶然录》。
陶然,也不是自得其乐。无所谓乐,有乐必有苦。想
乐,也是追求;无追求,一片自然。这是种以生为死、以死
为生、生死相融的境界。没有这境界,我活不到今天,我身
边多少人疯了,傻了,病死或自杀!叹,我这些话,你听得
懂吗?
坐牢近十年,唯一给我印象深的是一个犯人,他原是公
安局的一位预审员。
他告我他坐牢的原因:
一次,他接受处理一桩很特别的案子,是件轮奸案。被
告都是文革群众组织的一派要人,其中一个还是市革委会委
员。
预审过程中,他发现原告诉说被害事实时,一次一个样
儿,前后对不上,他就以“证据不确凿,不能立案”,向上
报了。没过几天,上级一位大人物找他谈话说,根据形势需
要,哪个人定什么罪,哪个死刑,哪个死缓,都已经定了。
上边有要求,要他执行。叫他不要“反其道而行之”。谈话
过后,他回家对老婆说:“我可能要出门很久,你别问我去
哪儿,也别找任何人打听我。”然后就带着被褥到办公室,
打开那案卷,在上边写了四个大字“刀下留人”。然后坐在
被褥卷儿上等着。马上他就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抓起来。
在那个所谓“轮奸犯”被判刑之前,他先被判了七年徒刑。
我原先还总觉得自己的案子冤,不能成立,总猜想到底
怎么回事,听过他的话,我连猜也不猜了。
天下如此,何谓之冤?
连冤都不觉冤,这才叫真正的超然世外。日子也过得顺
溜了。以至感到“狱中才一日,世上巳三年”。不知不觉,
文革就过去了。
七七年的一天,我正在院里放风,贪婪地晒太阳,掐虱
子,拔胡子。那扇上边架着机枪的大铁门旁有个小门房,有
人在里边隔着窗子叫我名字。我过去,他走出来,原来是当
年把我从“血肉横飞学习班”救出来的管教科长。他看左右
没人,就说咱们走走,走了半天,他也没吭声,只是用手不
断搓着他肌肉沉重的一张脸,搓得胡茬嚓嚓直响。待离人群
远了,他低声说了一句:“你赶紧写份申诉,我明早来取,
还在这地方。”说完就定了。
我怔住,站了半天。你看,这事儿,有意思吧。我写了
张申诉,转天塞在他手里。
我呢,遇到这事并没有多大震动。石落古井,波澜不起了。
那申诉给了他一年多,没动静。如果我要是从那天起就
满心欢喜,日盼夜盼,不是自自折磨自已吗?
这时我已经不干力气活了。在监狱的建筑设计室给一位
当过建筑师的犯人当助手。我会画画,帮他描图。突然有一
天,管教人员来对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你们家里来
人接你来了。”
我去到管教科,哥哥弟弟都在那儿,见我就乐了。法院
念了我的《裁定书》,就几句话,说我“在文革的言行,构
不成反革命罪,通过申诉和复查,宣告无罪释放。”然后把
《裁定书》恩赐一般递给我,又给了我十几块钱,一些粮
票;一叠证明信,用于到派出所报户口,到粮店登记粮食配
额,到工作单位报到等等。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出来了。
简单得和当初进去的情况一样,而且一样不清不白。
回家的一路上,看到人流往来久别的人间,熟悉又陌
生,亲切又奇怪。宇宙飞人回到地球上也是这种感觉吧。到
了家中,亲人的气息,一切旧时旧物,所有眼见的细节一下
子都勾起回忆,忘掉了的又都唤醒,我心里可有点骚动。我
终究还是凡人,没成仙。可我没掉泪,不是我心硬,面确确
实实是心淡了。我的平静,大概叫家里的人吃惊不小。也许正
因为我这从外到内整个一个人全变了,才使得家里人哗哗流
泪呢!
一周左右,法院来人给我一张传票,蓝色的,叫我去一
趟,并告我:“你可以请公假,可千万别误会,是我们领导
想找你谈谈。”
我一进法院,这位领导异乎寻常的热情,他上来楼着我
的肩膀说:“来了,来了,这回头次见面,咱们得好好谈
谈,要是不谈,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好奇怪地等着他说。他说:“文革中有个二.二一讲
话,你知道不知道?”
“不记得了。”我说。文革初期我对社会上谁斗谁一直
都搞不清楚,也不大关心。
他说:“二.二一讲话后,江青批判这里的军管会说,
‘你们的阶级斗争搞的不好。上海、北京的资本家子女都有
组织反革命集团的,都及时抓了。你们城市有那么多资本家
子女,怎么会一个反革命集团没有? ’于是,这里的军管会
就赶紧抓一批资本家子女,你算其中一个,因为你不是在这
之前看过北京一个中学党委书记揭发过你的事吗? 可是在调
查中又找不到你和其他人之间的任何联系,没法打成集团,
也不能放,总得搞出一两个来往上报,所以判决书上说你是
‘企图组织反革命集团’,既算集团,又不是真正的集团。
所以你没有同案犯,是不是?这就是你真实的情况。”
不明白便了,明白了更是一片空茫。
他接着说:“我是从北京来的,我比你更惨,你坐牢十
年,我十一年,不过,比你早放出来几个月。中央派我来查
这里的冤假错案,我调查时发现有两个奇怪的案子,其中一
个就是你的。材料和判刑没一点相符的。我也看到你一年前
写的申诉,所以我很快着手把你的案子平反处理了。算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长着呢,对吧!对
于你们单位,千万别怪怨他们,连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
事。再说句老实话,县官不如现管,聪明点儿,别再找麻烦
了,我对你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愿意听我的这些话吗?”
他的热情带一股冲动。要是十年前,我会拥抱他,可是
此刻不过微微一笑。嘿嘿,我早巳听其自然了。
人在监狱里和在外边,正好相反。
在外边,盼好不盼坏;可在里边,盼坏不盼好,如果有
好事找你,你就嘀咕了。比方叫你换件衣裳回家看看去,好
事吗?坏事!多半是你爹死了,妈病危了,老婆怎么样了。
要是反过来对你特别凶,斗你,没事儿,很正常,监狱里还
能请你喝啤酒吗?可是如果你在外边挨斗不正好是坏事?
再说,监狱里的大门,锁着的时候,里边准有人,开着
的时候,里边准没人。外边不正好是,开着时有人,锁着时
没人?要不小偷为什么都会撬锁呢?还有,监狱外边的锁全
在门里,监狱里的锁全在门外,也完全相反吧!你想想,是
不是?
在监狱里,要认为你管教的好,睡通铺。人多时,一个
挤一个,最窄每人只有七寸宽的地方,夜里撤泡尿回来就会
找不着自己的铺位。但要是认为你不老实,危险性大,反而
叫你睡单间。待遇也是相反的。
吃饭,在里边是永远吃不饱的,饥饿感特别强。我一顿
吃四个窝头还不觉饱。每天分饭时,眼睛都瞪绿了,可是如
果今天让你尽情吃饱,这一下不知出什么事,照顾照顾你,
这一照顾准枪毙。
最奇怪的是,我被放出来后,总做梦被关在监狱里出不
来,撞笼呵,可是在狱里,从来没做过一次困在牢中的梦。
梦里哪儿都能去,名山胜景,世界各地,哪儿好去哪儿。有
的梦现在还清楚极了。比方一次做梦,在曙光电影院门口,
乘一辆大汽车,车上都是熟人,是谁不知道。车开了,两边
全是花园洋房,讲究,漂亮,哎哟,像童话里那样一幢幢尖
顶小楼,各式各样,亮着灯,好看极了。 我走进一个小拐
角,青草小道儿,挺黑,模模糊糊有个中国式亭子,式样挺
特别,是两个半个的亭子连在一起的,大柱子,花格扇,里
边卖吃的,都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就吃呀吃呀,可香啦……
但这种梦,我放出来后,想做也做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怕遇到好事,不怕坏事。人家告诉我
说,要把我的书法送到全国展览,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犯起嘀
咕来,不知有什么坏事,麻烦,跟在后边。
我并不麻木,而是很少有事使我特别激动。你激动是为
了什么好事吧,可你怎么知道它一定是好事?你激动是为了
坏事吧,但它真是坏事又该如何,又能把你怎么样?你看
我,那些年在外边费劲挣“安全系数”,好像系数挺高,其
实屁用不管。人家对你真的怎么样,等到揪你时才能看出
来。当把你放回来,落实政策了,人人对你笑,挺好吗?假
的。因此……因此什么呢?因此我的老同学说我现在比较任
性、放肆。做事说话都任自己的性子,很少考虑别人。这看
法我承认。任由别人的结果我尝到头儿了,现在只能任由我
自己。
我的前妻已经另跟别人结婚了。她有个孩子,不是那人
的。我是在和她结婚四十天被捕的,那是四月四日,倒霉的
日子。这孩子是十月底生的。我前妻说是她抱来的,不是我
的。孩子的模样很像我妹妹,我也不深究了。我有时去看看
她和孩子,像老朋友一样来往。这孩子和我有种异样的亲近。
当然,亲近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也不要求说明什么,亲近就
足可以了。事该如此,就是命该如此。
我自从在监狱里得了附睾结核,性功能完全丧失。监狱
里的犯人闹滑精、手淫,我全没有。出来后也不想再结婚成
家,当一辈子人间高僧吧。后来碰到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
公开说,我这方面不行了,没料到她说,她以前生孩子难
产,腹腔发炎,动手术把女同志烂七八糟那些器官全摘完
了,也没这方面要求。我们就结合了。两人都没这种需要,
谁也不惹谁,相安无事,互相照顾,反而更是谁也离不开
谁。这才真正进入了无欲境界。也叫做天生的一对儿,不,
认真点说,应该叫做后天的一对儿。
有—天,翻腾落实政策后发还的旧东西时,忽然碰到文
革前我写的一幅字,很令我惊讶。好像我写的,又像另一个
人写的。我才意识到,我完全变了,变了一个人。无论如何
跟以前接不上气了,回不到那趟道上去了,我却并不伤感。
我很清楚,伤感是帮助命运害自己。干什么再跟自己过不
去,就照自己现在这样活吧。别害别人,也别害自己。
我只相信,谁也无法把我再度变回去。
***创造了人的上帝,曾经被“文革”战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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