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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百个人的十年--忏悔录(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an 12 10:30:01 2000), 转信
忏悔录
1966年 19岁 女
B市某歌舞团演员
我爸爸被打成右派时我十三岁——我给他写了
一封居然没有称呼的狠巴巴的信——他在北大荒用
放大镜在画报的剧照上寻找我——六一年爸爸饿死
——他的遗言像一条鞭子——每次谢幕都是给爸爸
鞠躬——他肯定听见我的忏悔了
哎,作家,我问你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不能重活一次?
这是谁定的?人如果真的能重新活上一遍,准能活得没有失
误,活得聪明而真实,活得不留下任何遗憾,但为什么偏偏
你只能活一次悔恨重重,无从弥补,愈活愈沉重,最后不是
死了叫人埋进黄土,而是沉重的心把自己压到土里边去。我
多想重活呀,哎,这是不是唯心主义者的自寻烦恼。不,
不!如果你欠活人的债,可以想办法去偿还,但如果你欠的
是一个死人的呢?那就注定无法挽回,一辈子带着愧疚,如
同手里攥一笔无处偿还的债,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一天
天走下去。你作家的天职不是抚慰人心头的创痛吗?你说人
碰上这种苦恼该怎么解脱?嘿,作家也没辙了吧。有人说,
因为人生是一次性的,所以注定人是悲剧性的,你说对吗?
既然悲剧是天定的,命定的,那只有认了;认了就是忍了,
忍到死去那天思恩怨怨全都了结,是吧……我是不是开头就
把话说糊涂了,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存心叫您摸不着头脑,
自然不是!我也不知道现在心里边为什么又乱起来,其实早
在八宝山那次我就平静多了。八宝山那次?对,那是给我可
怜的色爸开追悼会。
我爸爸被打成右派时我十三岁。正在舞蹈学校上培训
班。这培训班是国家一流的,目标是培养舞蹈尖子。我有舞
蹈天赋,是。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爸爸能有多少理解?我哪里知道他
在抗日期间,曾在党领导的一支抗日演剧队——桂林新中国
剧社工作,积极宣传抗日,更不知道湘桂大撤退后,爸爸他
们千辛万苦,转移到昆明,常常半饥半饱站在舞台上为了唤
醒民众,保家卫国……在我的记忆里,我整天在叔叔阿姨们
的怀里,被轮换地抱来抱去,他们教我唱歌。我像只惹人疼
爱的小猫儿。爸爸呢,他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我
说他好,就凭着所有人看爸爸时的眼神——信赖、喜爱、尊
敬,这是一种直觉;我说他最爱我,也是凭着他看我时的眼
神——疼爱、鼓励、信赖,时时还闪出令人兴奋的爱的激
情。这也是一种直觉。直觉是孩子判断世界的唯一方式,往
往最准。
你想想看,如果别人说我爸爸是坏蛋,我会怎么反应?
当然会坚决反对,可是很快又完全相信了。为什么?因为我
那时太简单、太纯洁、太天真了。我十三岁呀,老师们认为
我还要小得多。我们在院子里上课学习戏剧的“起霸”和
“趟马功”,腿绷不直,老师气得把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
舞,吓唬我。我呢,反而把鞭子抽落的海棠偷偷放进嘴里。
因为我天真可爱,又有很好的跳舞天资,培训班把我当做宝
贝和尖子。还常叫我去参加国家的一些重大外事活动,向外
国首脑献花。记得一九五九年毛主席击中山公园游玩,那次
选了我和一个男孩子去给毛主席献花。毛主席接过花,还和
我拉手。我曾在日记上写道:“今天我给毛主席献了花,一
直拉着他白白胖胖的手,我真高兴。”这拿俗话说:对我的
政治待遇是很高的。
可是忽然一天——这天正要派我去给来访的金日成主席
献花,我已经打扮好,后脑勺儿上扎一个玫瑰红带白点的丝
带蝴蝶结,老师们都夸我漂亮,我兴奋极了——我的班主任
老师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沉着脸对我说:“你今天不
要去了,你家出事了。”
“什么事。”我问,真是晴天霹雳。我对他下面的更没
有半点准备。
班主任老师问我:“你知道右派是什么吗?反革命,敌
人,坏蛋,你爸爸被划定右派了。”
“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老师你是不是听错了。”我
说,浑身直打哆嗦,声音也打颤。
他对我倒挺有耐心,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是最爱你的。
你应该听老师的话,你爸爸原先不错,可是他现在变了,在
单位里反对革命,他做的事是不会对你说的。为什么? 因为
你是好孩子,他怕你知道后就要反对他,你在电影里不是也
看过反革命吗!他们有的人开始是革命者,后来成了叛徒,
大坏蛋。懂吗?对,你懂了。老师也不愿意你爸爸变,但他
变了,你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我流着眼泪,信了,就这么简单,从此就和爸爸一刀两
断。自他打成右派,直到他死,我再没见他。
如果是现在,我才不信这套呢!
但那是五十年代,中国人都是一个直眼儿的时代。许多
大人都信,为了和当右派的丈夫或老婆划清界限而离婚,何
况我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我曾一次又一次使劲反省自己,
是不是害怕牵连,怕失宠,才昧着良心和爸爸一刀两断,应
该说,开头是绝没有的。
当时我在这件事情上纯洁得白壁无瑕。有一次我梦见爸
爸穿着敌军服装,追我,还开枪打我,这就是那时我对爸爸
的感觉。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居然连称呼也没写,我以称他爸
爸为耻辱,义正辞严而狠巴巴地写上这样几句:
“你现在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丁,你应该很好改造自己,
回到人民中间来,到那时我就叫你爸爸。”
据说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可是
你想,这封信对他的伤害多么厉害!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
道,反右时他的出版社总编辑被定成右派,爸爸和他很要
好,单位叫爸爸揭发总编辑,爸爸就是一声不吭,顶牛顶了
一年多,使给爸爸也戴上右派帽子,一个因正直而不被社会
宽容的人,受尽了委屈和践踏之后,又被我一根铁针当胸扎
进去,直插心窝,我才是残害他的最无情、最丧尽天良的罪
人!
叫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恨我,好像他一点点也
没有受到我的伤害!他在北大荒,当听说我参加了《鱼美
人》舞剧演出,还千方百计搞到一本《人民画报》,用放大
镜从画报的《鱼美人》的剧照找到了我。听说那是他在遥远
的边陲贫苦生涯中唯一的安慰。那里的人几乎全都看过这张
剧照,有的人还不止一次看到。这本画报一直压在他枕头
下,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灾害时他在北大荒饿死,尸体从床
上抬定时,那本画报还在枕头下压着,纸边都磨毛了,画报
上的剧照却保护得完好无缺。这事是我听妈妈说的。妈妈还
说,爸爸在北大荒又苦又累,每个月只能分到八斤粮食,得
了肺炎,贫病交加,活活饿死,后来被用破席裹了裹,埋
掉。我妈妈亲自去北大荒领他的遗物。只有几件破衣服,烂
帽子,一个旧搪瓷水怀和洗脸盆,再有就是这本画报,还有
一个日记本。他生前哪敢在日记本上写真实的感想,都是记
事,天天的流水账。但日记本中间却写了这么一句止不住的
真情:“我从《人民画报》上找到了她,她更可爱了,我兴
奋地直哭!”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这遗言一行字,像一条鞭子,我重复一遍,就火辣辣抽
我一次。
他去世这年,我十五岁。我们分手两年,一个情断义绝,
一个至爱情深,我没给他再去过一封信,更谈不上去看他。
我常常反思自已,在这两年里,我与他一直断然不再有
任何联系,难道只是因为天真和受革命教育的结果?真的一
点也没有因为怕压力、怕连累自己、怕不受组织信任与重视
的私心?我不敢承认有,如果承认就承受不了刺心般的自
责。但我可以告诉你,有……
自从他被打成右派,天压下来了。所有重大外事与政治
活动实际上都不再有我。原先说我十四岁就可以破格入团,
从此也不再搭理我。每逢别的伙伴们去参加重要活动演出,
我一个人孤零零在院里溜达,深深尝到了政治歧视的厉害。
原先对我特别好的那些老师,突然变一张脸,像川剧里的变
脸;他们想尽办法迫使我去揭发爸爸,我能揭发什么?那些
老师因为在我身上榨不出可以使他们凭功请赏的政治油水,
就恨我,冷淡我,排挤我……
但这样就应该抛弃爸爸吗?
特别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世界一片暴风雪,冰天冻
地,只有女儿是他唯一温暖的依傍呀!
如果现在以我的死能换来爸爸的复活,我宁愿马上去
死,但当时为什么因为惧怕压力就把他抛开?我恨“划清界
限”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像一把刀斩断我们父女,而拿起这
把刀的偏偏是我自己。
愈清醒就愈痛苦,愈痛苦就愈清醒。
特别是爸爸的死,一下子使我来个很大转变。我转向面
对自己,不再是面对外部世界。
我开始不爱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害怕自
己。我感到自己的良心被狗咬去一大半。我的精神要崩溃
丁。平衡自己的只有苦练业务。因为爸爸的一个理想就是盼
望我能成为优秀的舞蹈家,我要拼命地干,干得出色,做为
补赎自己的罪过!
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我的家整个完了,妈妈和弟弟妹
妹被赶到草原去。只剩我一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前
边讲了,我巳经不关心外部的事,这期间面对“文革”,我
非但不伯,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红卫兵说我爸爸是反革
命,我偏说他是好人,巴不得他们把我打死,为父亲挨揍,
死去活来,良心才得安宁。特别是本团的革命派们嫉妒我的
业务好,批我“自夸典型”,不叫我加入“样板团”。那时
除去样板戏根本没有别的演出,我几乎失业了;我却坚持练
功,如果我垮下来,父亲留在世上的理想也就全完了。我天
天坚持练功,晚上躺在床上还练腹肌;乘坐电车时我从来不
坐,借着车子晃动好练身体的稳定性……
文化大革命对整个社会的空前摧残,对人大面积的迫
害,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也就更不能原谅自己曾经的罪
过。这期间,虽然我在社会上沉默、冷静、很坚强,但回到
家里就软弱下来。我想爸爸,而且这种思念与日惧增,只要
串门来的人谈到右派、北大荒、劳改、批判斗争,虽然没有
触及到爸爸,我也哭,呜呜的,哭起来就止不住。哭到最
后,只觉得人空了,拿什么也填补不上。
七五年广州交易会找到我们团,要求派演员去给外宾跳
舞。因为我的民族舞跳得最好,只好叫我去。还说属于“给
出路政策”,当然必需“控制使用”。我想这可到了给爸爸
争口气的时候了。我跳“红绸舞”,场场满堂彩。每次谢
幕,我面对着热情沸腾的台下,却像对着漆黑冰冷的阴间,
面朝着遥远而不可及的父亲,对他深深鞠躬。心里默默对他
说:我想他、爱他、请求他谅解,我感到终于有机会、有办
法来赎罪了。可是,这股劲憋得太久,一发而不可收拾,兴
奋,激动,拼命跳,忘乎所以,身体和精神都顶不住了,突
发心跳过速,常常跳得一分钟一百四十次,人倒下去,几个
月躺在床上,人也脱相了。医生说不能再于跳舞这行,这怎
么行?我一边养病,一边偷偷做简单练功,还默默请求父亲
保佑我,让我站起来,回到舞台上,给我赎罪的机会,这罪
还像一块大石板压在我身上呀!
一九七九年爸爸的冤家平反了。
他死去那年只有四十五岁,风华正茂,在我印象中他总
是那种精力旺盛的样子,但七九年如果他依旧在世,也不过
六十刚过,相信他那种对生活、对人的热情依然一如盛年。
人生最好的岁月,他却在地下一动不动长眠,想起来真是凄
苦极了。
爸爸在文化出版界的一些朋友发起,为他开追悼会,灵
堂设在八宝山公墓。主办追悼会的人叫我写一份悼词。我
心里有许多话要说,答应了。拿起笔来,百感交集,悲愤交
加,激情奔涌,要报复,要发泄,要控诉,但在灵堂里念起
这悼词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没想到参加追悼会有这么多人,
黑压压把灵堂站满,不少是文化出版界名人,他们听着我一
字一句地念:
“亲爱的爸爸——”
我终于叫他了,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声音,终于在大
厅广众堂堂正正、骄傲自豪地呼叫出来了。然而,我居然没
有激动,而是异常平静地念道:
“今天,我站在这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兴,我只
有一种怨恨!
我恨我们太软弱了。软弱使我们屈从于外界的压力。软
弱使我们在您最痛苦的时候,不敢去安慰您,不敢去爱您。
软弱使我们只能瞧着命运把您一个人抛给了苦难。
我恨我们太无知了。无知使良心遭受欺骗。我至今不能
原谅我自己,为什么竟相信那些把您指责为人民敌人的谎
言。爸爸,您还记得那时我给您写过的信吗?那信的开头没
有称呼。我写道:‘因为你是人民的敌人,所以我就不能叫
你爸爸’。虽然当时您肯定非常痛苦,但还是用放大镜困难
地在《人民画报》‘鱼美人’舞剧剧照中找我,想看我。我
的好爸爸,亲爸爸,我知道您不会怪罪一个十三岁的无知的
女儿,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越来越痛心,越来越不能原
谅我自己给爸爸心灵所压上的痛苦,我良心在受折磨。‘不
敢爱’本身就是一出人间的悲剧,能把纯洁的爱变化成无知
的恨,这种爱与恨的颠倒是残忍的。爸爸就是在这样一种情
况下被折磨而死。
有些人是不需要灵魂的,但我觉得像爸爸这样一个一生
正直、热诚、善良的人应当有灵魂。他也不应当被人们忘
记。他那孤苦的灵魂应当得到慰藉。爸爸,您若知道有这么
多熟悉的伯伯和阿姨、您生前的朋友,经过他们的努力能够
在北京的八宝山悼念您,您感到欣慰了吗?爸爸,我爱您,
想您呀——您听见了吗?您肯定是听见了!爸爸,您安息
吧。”
我在整个念悼词的过程中,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听得
见每一个轻微的抽泣,抑制不住的呜咽。我自己却没有哭,
真的,我听见自己异常清晰的口齿,把每一个字送到灵堂又
宽又大的空间里。我甚至听得见自己转换句子时换气的呼吸
声。我感觉好像身在天堂里,在神灵光辉的照耀下,对着爸
爸讲这番话的。我感到他巨大、温暖和宽厚的存在。并感到
他真的原谅了我!一切恢复如初!这一刹那,我仿佛被自己
净化了,被大彻大悟,被永不背叛的真诚,被全心倾心的
爱,把自己从无边的苦海里拯救出来,向上飞腾,飞进一片
光明透彻、一尘不染的天空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轻
松、自由和舒服呀!
从这以后,我似乎好多了。
你以为我就此解脱了吗?那就错了!开头我对你说过,
如果欠着活人的债很好办,但我欠的终究是早逝的爸爸。我
总琢磨他临死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最疼爱的女儿与他“划
清界限”,他怎么会不感到亲离的疼痛与人世的悲凉?每每
想到这里,那悔恨的阴影又把我遮盖起来。这也许是永生永
世难以解脱的了。
中国人的宗教不讲忏悔。没有忏悔,人会活得愈来愈
狠,或愈来愈累。对于有心灵生活的人讲,没有忏悔就无法
活。我的心便成了我的忏悔室。每逢此时,我就躲进我幽黯
的忏悔室里,与自己喃喃对话。
哎,作家,我对人生有这样一个理解:人生有一万条
路,但每个人只能走一条。如果你选错了,即使后来知过改
过,曾经的过失也无法弥补。……当然,任何事物都不会是
单纯积极或消极的。残酷的人生与社会教给我的是:永远再
不要单纯,永远再不要做违心的事。宁肯为真心付出沉重的
代价,也不要为违心付出悲惨的代价。
这是我从八宝山爸爸灵堂走出来后,悟到的几句自我的
人生箴言。
***忏悔可以使人摆脱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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