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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弃我去者,细雨菲菲),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五章  青春似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Mar 11 09:24:15 2001), 转信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成千上万的城市知青来到与金三角毗邻的云南边疆上山下乡,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他们中间,有狂热的红卫兵、干部子弟、造反派,有权力场的
失意者,站错队、划错线的保守派、走资派的子女,也有被打入另册抬不起头来的“黑
五类”、  削阶级的子女等等,当然随波逐流的广大平民的子女是大多数。毋庸置疑,
那是个与压抑、绝望、躁动和贫困为伍的年代,我本人作为一名背负家庭十字架的初中
生,不可避免地加入放逐者的大军,成为这场轰轰烈烈又悲怆失落的中国二十世纪新青
年运动的历史见证人。
  在我长达七年的知青生涯中,曾经耳闻目睹不下数十起知青越境事件,这些年轻的
逃亡者或公开参加缅共,或神秘失踪异国,总之他们中的多数人跨过国界一去不复返。
1991年我写作《中国知青梦》,曾经大量查阅知青档案,追踪和调查有关当事人。据一
位当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干部回忆说,仅他任职期间,这类事件所涉及知青人数,“……
大约有几千人吧!”他含含糊糊地说,过一会儿又补充道:“也许还多一些,后来回来一
些人,总之弄不太清楚。”
  当时云南有兵团知青和地方插队知青之分,地方插队知青人数更多,无人管束,他
们是这类外逃和越境事件的主要参与者和制造者。一位曾经有过此类经历的知青作家在
回忆文章中说:仅1969年6月,就有六百多名(插队)知青越过边境参加缅共。究竟有多
少知青流落金三角并且一去不回,未见档案数字记载。有人保守估计为七八千人,有人
说应为上万人,也有人认为除去部分陆续返回国内,留在境外的实际人数不会超过数千
人。
  1998年我只身进入金三角,寻找这些逃亡知青的命运轨迹是我采访计划的重要组成
部分。我与其说关注知青下落,不如说重新回首青春岁月,关注自己的人生走向,要是
当年我的流浪生活没有及时回头,我现在会在哪里呢?我会成为作家吗?
  金三角采访千头万绪,无数困难和障碍像高墙一样堵塞我的道路,令我疲于奔命。
最初一段时间,我居然没有打听到任何知青的下落。问了许多当地人,他们都茫然地摇
头,那种困惑的眼神,好像我在打听外星人。
  但是我依然不肯放弃。
  我相信这些俱往矣的老知青,如同零落成泥的花瓣,他们中间有的活着,或者生如
草芥,默默无闻,或者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土著。当然许多人已经变成冰凉的墓碑,孤
独的魂魄游荡在历史岁月的深处,还有的不知所终,不知所往,变成当地人口中一段传
奇故事。在异国他乡,这些一度发着政治高烧狂热迷乱的中国知青像外来的种子,被金
三角土地所包容,吸纳,接受,消化。一切与自然生存法则相悖的偏见、信仰、理论、
乌托邦很快烟消云散,残酷的丛林社会露出真面目。金三角就是金三角,好比狼就是狼
,如果你不能变成一头狼,你就将被狼吃掉。
  我渴望走进这个谜一样的知青世界,渴望在这里重新认识许多同龄人,他们在那个
扭曲的年代走进国境另一侧,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关心的问题是,这些知青续写的
人生篇章究竟有些什么内容?英雄,懦夫?天使,魔鬼?人性,兽性?血祭沃土,还是
魂断异域?总之在金三角这个充斥着毒品、战争、贫困和野蛮的社会舞台上,我有理由
相信他们将演出一幕幕生生死死的精彩人生大剧。
  这是中国知青史上鲜为人知的特殊插曲。
  2
  结束孟萨之行回到美斯乐,我的石英手表在关键时刻出了一点问题,它一天只工作
几小时,有点磨磨蹭蹭消极怠工的意思。旅店老板是个华人女孩,二十多岁,却精明能
干,她热心指点我到村子拐角一个钟表匠那里修理。
  钟表匠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上去面容枯黄,腰  佝偻,好像一阵
风也能把他刮倒。我猜想他该有六十岁出头吧,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即使
染过仍然掩盖不住刺眼的白发。在金三角,戴眼镜的人比较稀罕,不像在城市里,所以
我猜想他应该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个修手表的村民说着泰语,那人扔下二十
铢钱,他装进衣兜又埋头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发现他衣着相当古怪,趿
一双当地人的夹趾拖鞋,肥大短裤,上身却穿一件老式蓝布中山装,紧扣衣领。这种四
个兜很严肃的中山装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几乎绝了版,成为历史
文物。我的青年时代基本上就是被这种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装过来的,所以当我一眼看见
中山装,禁不住内心 就练 扬,如同我爷爷看见长袍马褂的心情。
  我想,这里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装。其实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汉人,炎黄子
孙,中山装顾名思义是孙中山倡导的服装,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对我的普通话不置
一词,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上明白他听懂了。手表换上一块液晶电池就修好了,我问他多
少钱,他生硬地向我伸出两根指头,我付他了二十  泰币。
  这天中午,向导小米满头汗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母亲偶然提起,从前美斯
乐确有许多大陆学生,后来陆续都离开了,但是有个教书先生一直留在村子里。小米的
母亲在学校门口卖了十几年米粉,知道一点先生的来历。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终于找到
一个老知青,一个曾经同病相怜的知青战友!我马上要小米带路去找那人,我相信找到
一条线索,就一定能找到十个、一百个知青的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脚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与村里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
家基本上就是一间用竹子篱笆围起来的铁皮棚屋。当地人说住这种棚屋的人多是近年从
缅甸老挝非法越境的移民,替人打工度日,像农村进城的打工仔。而当年的国民党汉人
官兵,现在个个根深叶茂,财大气粗。我想不出这位老兄是怎么混的,落到如此惨境?

  一个男人应声从黑黝黝的棚屋里走出来,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见
过的修表匠,经介绍,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焦昆。
  焦昆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知青战友反应冷淡,如果仅以外表,你基本上无法把他同
当地山民区别开来。我感觉他像块墙角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无热情,我在
他家呆了两小时,总算弄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焦昆确实是老知青,昆明人,与我同属
一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临走留给他一本书,那是许多年前我的拙作,曾经在同龄人
中引起强烈反响的《中国知青梦》。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焦昆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为生
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对我那本书有没有兴趣,会不会将书扔在一边?他活得
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陆也属被扶贫之列,这是为什么?他的冷淡是因为曾经沧海,心
如死灰,还是在意识形态里充满敌意?他心底埋藏着一些什么秘密,有过哪些鲜为人知
的人生经历,或者铭心刻骨的大悲大痛的个人遭遇?我能启开他尘封的心扉,走进那些
山呼海啸长歌当哭的历史岁月么?他愿意帮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老知青吗?
  …………
  我相信,在当过知青的一代人心中,当无一例外郁积着人生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共
同情感,这种情感是历史的积淀,共同经历的产物,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变成这代人灵
魂的一部分,有人称之为“知情情结”。我这本《中国知青梦》一度在国内外引起轰动
,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远至北美、欧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东南亚、台、港、澳
以及国内读者雪片般的来信,来信者大都是当年下乡插队的老知青,他们的认同使我强
烈感受到同龄人的某种血缘关系。我与台湾作家曾焰就是因了这本书得以相识,后来遂
成为鸿雁传书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记忆和情感真的会死灭么?譬如火,暴风刮灭,大雪压灭,那些垂死的
灰烬仍可能复燃。就算一个死囚,已经套上绞索,他的心灵还是有权利奔向自由天地。
焦昆就算心灵之火已经熄灭,心扉之锁已经锈蚀,难道就没有火种能将他重新点燃,钥
匙重新开启吗?即使心如死水,就没有重新掀起感情狂澜的时刻吗?
  我与自己搏斗,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阵很粗鲁的拍门声像野马凶悍地踏破梦境,突然惊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
外,天地依然混沌,山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间刚好清晨五点多钟,是谁这么早来拍门
,拍得这么蛮不讲理?
  开门一看,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老知青焦昆。
  他脸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不等我邀请就自动走进屋
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陆作家,我还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谈话,你见过
丰会长,雷雨田也请你吃饭对不对?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在读这本《中国知青梦》
以前,我已经决定回避你,不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我没有必要成为你的写作材料。”
  我问他喝点什么,他看看茶叶,又看看咖啡,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很浓的雀巢咖啡,
加进许多牛奶伴侣。我看他很虚弱的样子,就赶快把饼干贡献出来,这些食品都是我熬
夜的干粮。他也不客气,把一盒巧克力饼干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我才小心地说:“焦昆兄,你现在
改变主意了?”
  他脸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气。他在衣袋里寻找什么,我估计他是找纸烟
,就把国内带来的红塔山扔给他。他点燃一支,贪婪地狠吸两口,徐徐吐出烟雾,由衷
地夸赞道:“好抽好抽,妈的!好多年没有抽过家乡烟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
愿意跟你谈谈。”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尴
尬。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
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
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是疯子
,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说汉话,不识半个
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
对自己说,你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你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
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我迫不及待地问:“当初你为什么要越境?寻找革命吗?”
  他吸着烟说:“没有的事。寻父……因为我父亲逃到金三角去了。”
  采访就这样急转直下地开了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老知青焦昆带着他的一脸疲
惫和沧桑风一样闯进我的旅行中。他坐在我对面,我们促膝而谈。如果说我是个辛勤的
探宝人,他就是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宝藏之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同那个著名的阿
拉伯神话:“芝麻、芝麻,开门……”于是大山崩裂,宝藏洞开。
  此刻我无暇品尝成功的短暂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没。焦昆好比
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他倾尽全力一点点启动那道早已锈蚀的记忆闸门,于是浑浊的水
流冲刷淤泥,渐渐地,洪峰呼啸而至,惊 闻 岸的岁月洪水不时吞没他的讲述,当他那
只承载过重的心灵小船被来自遥远年代的痛苦记忆和悲伤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时,
他的脸便扭曲了,忍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号。哭声惊动了旅馆的服务小姐,惹得她们
惊慌失措地探进头来察看。
  这天上午,讲述戛然而止,老知青连连打起哈欠,跳起身来说有要紧事做,就像他
的到来一样迅速消失在门外。晚上他又来了,在我房间里洗了一个澡,很舒服地坐在席
梦思床上,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期间除了吃饭,他总有几次神秘的消失,都是
打着哈欠离去,就像哪里失火一样。感谢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开历史之谜的钥匙,
我随他潜入坚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捞被岁月封存的历史碎片。
  在他的带领下,我陆续认识了许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龄人:诗人刘舟、杨飞,编辑段
学明,商人伊建、董明贵,失踪已久的秦大力,还有那些已经去了天国的于小兵、刘黑
子、郜连胜、姜小玲、余新华、李红军、张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品
质,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感情其实一点也不麻木,面对金三角触目惊心的贫富
差别,他拍案怒斥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啊!喝兵血,走私毒品,卖军火,穷了当兵
的,肥了当官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官发了多少财,谁也说不清,那些死在战场上
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华文报纸上发表几首十几首诗作,他将这些作品小心地剪贴成册,
引以为自豪。他刚刚加入当地华人诗会,这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向我说起这些成就时脸
上放着红光,我看到中华民族“文以载道”的光荣旗帜在高高飘扬。焦昆说,他从小厌
恶体力劳动,认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来在华文学校当老师,因为政府颁布法律,取消
华文学校,所以他这个华文老师就失业了,而且活得很凄凉,只好去修修电子钟表电器
雨伞什么的。我问他跟谁学习修理技术,他鄙夷地说:“学什么?胡乱弄弄就是了。”

  我见过一次焦昆太太,她是个脸膛黑红,健康、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华裔妇女,性格
直爽开朗,她最大功绩是养育了六个高大健壮的儿子,并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家
庭生活。焦大嫂见我第一句话,竟然就拉住我悲愤呼号:“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
个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确当地话中“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猜出决不是表扬。大嫂拖住我的
手好像要让我去看看什么罪证,我看见焦昆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唰的一下赤红。他讪
讪地遮掩说:“她没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嫂后来送给我一袋她自己亲手采摘制作的茶叶,茶叶味道很好,打上商标就是台
湾高山茶。焦昆说他太太靠给台湾商人打短工,种茶,采茶,制茶来维持生活。他愣了
半天说:“是啊,我没有本事,对不起她,她跟我过得很苦。”
  我结束采访即将离开金三角回国,焦昆执着我的手,满脸都是依依不舍。我问他:
“焦昆兄,有事尽管说吧……你在昆明还有亲人吗?”
  焦昆叹口气说:“我是不愿意开口麻烦你。我出来整整三十年,至今没有回去过,
早与家人断绝音讯……我有个妹妹,名字叫张琳,她跟我母亲姓。父亲‘文革’出走,
母亲改嫁,也不知道老人还在不在?我家在昆明金碧路,听说那一带拆了,我妹妹最后
一次是1972年托人带信给我,说她在某技校念书。”
  我记下这个线索,安慰他说:“你等着,也许会有好消息。我这人运气特好,没准
能创造个奇迹!”
  回国后我立刻鞍马不停飞往昆明。经寻找,某技校早已撤消,并入某系统,我调动
各种社会关系,好容易从某系统员工中找出九个叫张琳或者张玲或者张林的女性。一位
朋友很负责任地替我电话查询,口气像个办大案要案的户籍警察。几天后喜讯传来,在
若干叫张琳的女士中,确有一位某技校毕业生,并且有个哥哥早年在边疆当知青出走,
至今没有下落。
  我当即与张琳见了面。从这个妹妹脸上,我确信看见从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
福,面色红润,没有焦昆的憔悴和沧桑感。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联系电话告诉了她,这个
电话很曲折,需要经过一系列国际中转。当晚这对失散达三十年的兄妹终于叫通电话,
隔着漫长的岁月风雨和千山万水,电波将骨肉的声音传向远方,妹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
“哥啊!……”立刻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能想象电话那一头,那个海外游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声,被
幸福和心酸的眼泪淹没了吧?
  有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这位妹妹。在清迈府,我采访另一个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说
:“焦昆么?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烟!”
  我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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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过去,
       福罗圈迪。

※ 来源:.南京大学小百合 bbs.nju.edu.cn.[FROM: 202.119.25.210]
※ 修改:.zcm 於 Mar 11 09:25:06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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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寄:.南京大学小百合站 bbs.nju.edu.cn.[FROM: 202.118.2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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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zcm.bbs@bbs.nju.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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