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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obot (顽 石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落泪是金(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15 19:06:05 1998), 转信
今年4月,我到上海采访的第一个学校是华东理工大学,这个学校是上
海几十所高校中贫困生最多的一所。学生工作部的老师特意给我介绍来了
该校化学专业的曾祥德同学。在我面前坐着的这位瘦小的同学身上,看不
到一点点在东方大都市上学的那种特有的上海大学生风采。他穿得上大下
小,似乎蛮新的罩衣和很旧的球鞋,以及低着头、搓着手说话的情态,一
看便明白地告诉你这是个“山里娃”。
只有知识和语言属于这座著名大学的学子。果不其然。
“我到上海读大学一年多,没上街出去过。只有在香港回归那天学
校组织上了一次南京路,也就是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曾祥德同学说。
“老师说你是95年考上大学的,怎么你现在才是96级生呢?”
“我考上大学后整晚了一年才有学籍的。”他说。
“为什么?”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家里没有钱,我就出去打工,给耽误了。”
“那——你当时没怕失去学籍?那样不就遗憾终身么!”
“我当然知道。可……当时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抬起头时,两眼
泪汪汪。
“能给我说说吗?”我轻轻端过杯中水,怕触痛他的伤痕。
曾祥德同学稳了稳神,说:“可以。”
下面是他的话:我的家在四川丘陵山区,全家6口人,种4亩地,丰
年时够吃,能卖点农作物换些油盐酱醋的现钱,一到灾年就有四五个月靠
东借西挪过日子,所以我的同龄人中一般初中毕业就休学了,不是在家干
家活,就到外地打工。我6岁上学,同时也开始帮人家干活。8岁时就能挑
水、打猪草,10岁便能下地与大人一起干农活。父亲在一家窑厂帮活,后
来弄伤了身体,花了不少钱,家里因此欠了很多债。中学毕业后,父母让
我去广东打工,说村上的小孩都去了,你也该为家挣钱了。我没听,因为
我心里有个“大学梦”,为此可想而知我的高中三年是怎样结局了。我在
家里是老二,老大出去打工挣钱了,家里就剩我是主劳力。记得读高二时,
父亲正巧在农忙时把脚扭伤了不能下地,母亲本来一直有病躺在床上。地
里所有的活就我一个人干,十四五岁的人,在城市是“花季、雨季”的宝
贝儿,可我们不行,不仅要干繁重的活,而且还得挑起全家生活与劳作的
重任。那12天里,我不分日夜地干,硬是一个人又是收割,又是播种。乡
亲们一提那年“二娃”的事,至今还
能说出个一二。我的小名叫二娃,他们说二娃将来准出息。可不,高
考我一下考取了,被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录取。爸妈对我上大学并不怎么高
兴,他们觉得上大学还不如去广东打工。说你上大学4年,一分不能为家里
赚钱,还要一年花几千元的学费,这里外里,4年家里要损失多少?就说大
学好,可以后毕业了还说不准连工作都找不到,不还去打工吗?所以劝我
别上了。我哪能同意嘛!穷山沟沟里十几年上学你不知有多苦!我绝对不
会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可是总不能两手空空去上学呀!入学通知书
上写得清清楚楚,学费和学杂费几项加起来得4000多块!上哪儿弄出这么
多钱?亲戚朋友也没富人,自个儿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当时我真觉得走
投无路。父母毕竟心疼儿,最后悄悄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给卖了。当我
从他们手里接过那几百块钱时,我就有自己上大学是一种罪过的感觉。可
几百元的耕牛钱与几千元学费之间还差远着呢!不得已,我流泪告别家人,
踏上了漫长而遥远的打工攒学费的艰辛之路。
我搭上四川到福建的火车,到了福建永安的舅舅家。我选择这儿是
希望舅舅能帮我一把,因为我必须在一个多月之内把4000多元的学杂费挣
到手。结果一到永安舅舅家,心里就凉了:舅舅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更
主要的是我的舅娘是他的第二个老婆。那女的太厉害,舅舅干什么事都得
看她的脸色。我这么一个外乡人突然进了她的家,吃着住着,她哪会有好
脸色嘛!没几天,我已经觉得再不能在舅舅家呆了,便决定搬出来。舅舅好
心,背着舅娘给我弄了辆三轮板车,说永安城内交通不便,你有个板车可
以拉点活能养活得了自己。我失望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可又能说什么呢?
后来我租了一间小破房,每月30元,小得只能仅够我躺下伸直。住定后,
我就开始找活打工。先是到建筑工地搅拌水泥,后来又卖菜。可永安是个
小市,啥都不是那么景气,干啥都赚不了大钱。我很着急,越着急则越不
灵,人生地不熟的,好挣钱的活也轮不到我呀。于是我又做起收破烂的活,
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起床,一直穿巷走街到天黑。就这么辛辛苦苦干了两个
月,人家说省吃俭用,我是常常不吃不用,到头来也才挣了1400元。这时
已到开学的时间了,我原本认为出来打工一两个月就能把学杂费挣回来,
然而我千里颠沛、受尽苦难,仍然计划落空了。当我在永安街头收破烂时
见到人家扔下的报纸上说全国的大学已经全部开学时,我呆呆地坐在大街
上欲哭无泪……一些新开学的小学生从我身边走过扔下几个“可乐”瓶,
说:“收破烂的,送你吧!”然后哈哈哈大笑着走了。我当时正想告诉他
们,别搞错了,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校大学生!可我说得出口吗?说了
又有谁信呢?我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样,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凄凉地
沿街吆喝着:“有破烂卖喔——!”我始终没有停下自己的吆喝声,因为
我心中仍然编织着“大学梦”12月8日,当我怀惴3000多元钱,来到上海,
找到我心中久已向往的华东理工大学时,
老师惋惜地告诉我由于来得太晚,他们不能再准许我注册入学。我一
听差点当场晕倒,好在后来他们说可以给我保留一年学籍。有这话就行,
我就开始在学校餐饮服务公司打工,但又有人不让干了,说学校有规定不
是本校的人不能在学校打工。我好伤心,因为从情理上我也该算是学校的
人呀!无奈,我把3000元钱存在学校的储蓄所,又开始了漫长的打工生涯。
在走出校门的那一瞬间,我回头向学校默默地说了一句:“明年,我一定
要上学……”
1996年9月,曾祥志如愿以偿,成了华东理工大学的正式学生。只是
这一程,他走得太艰难太漫长。其实,在每年近百万的新生中,像他这样
的又何止一个!与此同时,那些经济困难的学生,当他们历尽心酸迈进大
学门后,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一个又一个不曾想到的沟谷与坎坷呵……
不过比起另一些同学,曾祥志仍算是幸运者。
1998年初,北方重镇沈阳闹市区的街头,突然连续冒出一群从贵州
山区来的少男少女在沿街乞讨,引起了不同一般的围观者——
“真可怜,考上了大学还念不起书。唉!”
“得,把我这下岗前的最后一次工资也捐给你们吧!”
“谢谢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的菩萨心……”
捐助者与受助者这一幕幕场景无不催人泪下。一位退休老工人甚至
义务招呼过往的人群:“都过来看一看这些苦孩子们,让我们一起拉她们
一把吧!救一个大学生就是为国家植一根建设栋梁呀!”这样的鼓动词谁
还忍心匆匆离去?
看一眼吧:天,现今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善良的沈阳居民们想不到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他)们下岗失业者更苦的人。快看,这些孩子也就
十七八岁,胸前一个个挂着一块用硬纸做的牌,那纸牌上是叫人揪心的
“乞文”:“我是一个处于山穷水尽的贵州山区农村的学生,很荣幸在
1996年考中黔东南州民族师范学院,学制三年,每年要交学费1800元。由
于家庭经济来源很差,加上弟弟去年也考上大学,父母只好去富裕人家借
钱。在进校的一年里,全靠贷款度日……去年夏季,我家乡受到有史以来
的特大水灾,洪水无情地冲走了我家的三间木房和所有财产,如今家中一
贫如洗。为了保证弟弟上大学,我只好以泪洗面,沿街乞讨,惟望各位同
情者伸出友谊之手,见难相助。祝好人一生平安!”
掏吧,不救这样的孩子救谁?沈阳市民纷纷解囊……但没过几日,
报纸上披露一则惊人的消息,原来这些沿街乞讨的少男少女,是个假冒
“贫困大学生”的诈骗集团。共31人,全都来自贵州山区。她(他)们在
一位叫王勇的人指使下,一路行骗至沈阳。现今这31人中除2人外逃外,全
部被公安部门关押收容。
沈阳市破获的这例冒充“贫困大学生”行骗的案件,在中国过去从
未发生过。王勇他们的案件被曝光时我正在华东采访,不想真的遇上一位
为了上大学而几度当乞丐的华东某大学学生。
我得首先感谢我老家的几位朋友提供的线索,因为没有他们提供线
索我根本找不到那些隐姓埋名在大学城里的“乞丐”,正是这些好心人使
我了解了故事外的故事。
苏州是我的老家,在这片富饶的江南水乡,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三、
四十位后来都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金科状元,因此这儿的父老乡亲们对
读书人一直极为珍重。大概也正是这一点,被一些出于无奈的“今日状元”
所看中。我故乡的朋友告诉我,曾在1995、1996年两年的八、九月份里,
富裕一点的乡镇街头和车站码头边,出现过好几位前来乞讨的大学生。江
南人本来就心善,加上家家户户富裕,这些讨钱的大学生几乎都能如愿以
偿。后来街头路边这样的“乞丐大学生”多了,于是便引起了当地公安派
出所的注意。某日,在锡沪公路沿线的名镇支塘一带,公安人员突击出动,
把一名正在街头举着“乞文”的大学生“请”进了派出所——
公安人员:“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我叫X X X。”
公安人员:“什么地方人?”
学生:“安徽X X 人。”
公安人员:“为什么要到这里乞讨?”
学生:“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家庭困难,交不起4000多元的学费……”
公安人员:“拿出你考上大学的证明材料。”
学生便从口袋里拿出学校录取通知书和高考分数单等。之后,候审
室里除了一名看守的警察外,其余公安人员不知为什么进了另一间屋。方
才还并不在乎的这位学生开始紧张起来,看着墙上“嘀嘀”走动的闹钟,
他忍不住“呜呜”大哭……
“对不起,X X X同学,让你委屈了。”屋里又突然进来好几位公安
人员,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异常亲切地对他说:“你可以走了,因为刚才
我们与录取你的某大学取得联系,证实了你的身份。”
学生听后,先是一惊,继而更加放声嚎哭起来:“完了!我还没进
大学校门,学校就知道我在外当乞丐,我的脸放哪儿呀?……”
公安人员赶忙说:“我们并没有把你在这儿的事实真相告诉学校嘛!”
“真的?”
“这还有假!”
学生顿时破涕为笑:“谢谢你们。”
“先别忙走。”有人叫住他,并郑重地交给他一个红包:“这是我
们全所同志刚刚集得的1200元钱,一点心意,祝贺你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
生!”
学生接过红包,“扑嗵”一下,跪倒在全体干警面前,早已泣不成
声……
两年后,我几经周折才与这位学生见上了面。
“真对不起,如果不是知道你也是曾经给予我大恩大德的苏州老乡,
肯定你的采访会失败。”见面第一句话他便这样告诉我:“尽管如此,在
学校里还是没一个人知道我曾经是靠做乞丐来上大学的……”
“为了面子?”
“不!”他非常严肃地回敬道:“你完全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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