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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pzxw (hi),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河殇(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pr  2 19:11:43 2000), 转信


                             第五集 忧患
    大自然中人类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从加利福尼亚的暴风雪到孟加拉平原的大洪水,从席卷地中海沿岸的高温热流
的持续多年不肯缓解的非洲高原大面积乾旱,地球仿佛中发痢疾似地颤抖,人类竟
然也像倒退了一万年似的束手无策。
    "厄尔尼诺现象",这个挺新鲜的名词,像幽灵一样在世界徘徊。
    人类社会在它的缔造者面前,也变得光怪陆离,越来越难以驾驭了。 
    马克思早已预言的资本主义丧钟,迟迟没有敲响。 神化般发迹了二百年的西
方工业文明,虽然已经显露出种种病态,却还在困境中不断调整和更新。本世纪初
以来从帝国主义薄弱链条中相继突破出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今又相继开始大规模
实行社会改革。 美苏裁军,海湾战火,拉美和非洲的不断政变,东亚的民主风潮
,蔓延在富蔗的欧洲的恐怖活动,艾滋病的猖獗。 。 。 这一切,把我们的这
个星球搅得乱麻一团。 
    自然和社会,这两个人类文明藉以依托的基础,为什么都如此充满著忧患?这
两种忧患之间,难道也有某种联系吗?
    东北辽河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当地军民奋力抗洪抢险。 
    长江洪峰终于安然渡过荆江大堤,葛洲坝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整个华中地区稍
微喘了口气。 然而,不动声色的黄河也充满了危机。预计黄河将有大洪水,千里
大堤和整个华北大平原猛然又蹦紧了所有的神经。 。 。 
    对中国人来说,哪里的洪水也没有黄河发大水可怕。 早在"诗经"的时代,中
国人就发出这样的叹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在整个文明史上,黄河始终是“中
国的忧患"。 
    而今,中国人还有一个更深沉的叹息:为甚么我们的封建时代如此漫长,漫长
得犹如那永无休止的黄河洪水?这是一个更大的恶梦。它从骊山那座大坟墓里不断
弥散出来,充满著两千年的历史空间。近百年来,多少次想把它彻底葬送进坟墓里
去,可它却始终死而不僵。历史在古老的磨道里辗得那样缓慢,沉重。黄河在它那
淤满泥沙的河道里淌得也是那么缓慢,沉重。 
    洪水还会再来吗?
    动乱永远过去了吗?
    我们在问黄河,也在问历史。 
    我们不知道古时候的黄河是个甚么样子。 此刻展现在你面前的黄河,不正是
浊浪滚滚,像一条狂暴的巨龙吗?这是黄河在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受到吕粱山的
阻挡后,突然掉头南下,愤怒地辟开黄土高原,夺路而走,从此便在那狭窄深邃的
晋□峡谷里,变得暴戾无常了。 看它现她在这副模样,你还能想象得出,它在约
古宗列盆地的那种晶莹澄澈的模样吗?你还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里那种柔顺,
舒展,娴静的一丝风韵吗?
    清水变成了浊浪,静静的流淌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挣扎,孕育变成了肆虐,母亲
变成了暴君。 从有文字记载开始,黄河的第一次泛滥,发生在公元前六零二年的
周定王五年,从那是一直到一九三八年国民党扒花园口,两千五百四十年间,黄河
共计溃决了一千五百九十次,大改道二十六次,平均三年就有两次决口,一百年就
有一次大改道,世界江河之中,黄河大概是最暴虐的一条河。
    几千年的周期性泛滥,使华北平原面目全非,湖泊淤平,城池丘陵沉沦,生灵
涂炭。当年齐桓公大会诸侯的葵丘安在?“水□”所写的八百里蓼儿□,也就是几
千年来古人长与洞庭湖比美的那个巨野泽又在哪里?而那时世界最繁华的百万人口
的大都市东京汴梁,如今也淹没在十米黄土之下,更不用说各朝代又有多少人民性
命财产都付之东流。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或民族,会像中国经受这样的周期性毁灭呢?
    更可怕的是,这种周期性毁灭,在中国不仅仅是个自然现象,而且还是一种社
会历史现象。以大的时间尺度来衡量,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从建立,发展趋于
鼎盛,渐渐显露出危机,暴发动乱,直到崩溃,每隔两三百年就会发生一次激烈的
大动荡。旧王朝覆灭了,新王朝代之而起,也明显地是一种时间上的周期性,所谓”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乎像黄河泛滥一样永无休止。
    周期性的大动乱,总是一次又一次把生产力的积累无情地摧毁掉。往往越是经
济发达,繁荣富庶的地区,破坏得越厉害。中原本是中国最早的经济开发地区,随
末动乱之后,那里却是”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中古时代的膏粱之地开封,盛唐
时是小城镇,北宋时成为世界性大都市,到元末乱世又倒退为小城镇,似乎六百年
一个大轮回。
    相传在皇帝时代就发明了的指南车,至少东汉张衡也发明过,但后来马钧,祖
冲之这些大科学家又一次地重新发明它。古代科学发明在乱世中一再失传,让能工
巧匠一代代耗尽精力。 利玛窦从西方带来十五卷本”几何原本“,同徐光启合译
了前六卷,明朝一亡,翻译中断了整整两百年,可就在这两百年间,徐光启的译本
传到日本,推动了那里的科学发展。中国文明的新因素幼苗,就这样不断地在周期
性大动乱中夭折。
    其实,可怕的社会动乱,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是并不遥远也并不陌生的。文
革动乱离今天虽然已经有十一年的岁月洗刷,它的巨创却仍然留在人们的心头。然
而,善良的人们是否认真想过,那场动乱的爆发,为什么离解放前的动乱只隔了短
短的十几年?这是否意味著古代那种周期性的社会震荡还在延续?
    中国人民希望永远不再有动乱,这就如同希望黄河永远不再泛滥一样。可是,
洪水是无法预测的。自从一九七五年淮河支流在河南南部暴发大洪水之后,黄河水
利委员会就发出警告:在今后的某一天,黄河可能还会发生万年一遇的大洪水,一
旦发生,黄河无论向北还是向南溃决,都会造成损失数百亿元的毁灭性灾难,都将
给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带来巨大的威胁。
    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们头上,我们却不知道它甚么时候会落下来。
    黄河就是这样一条难以捉摸的怪河。它最特殊之处就在于它那可怕的泥沙,所
谓”黄河斗水,泥居其七”,这在世界江河中是绝无仅有的。把它每年从黄土高原
上冲刷下来的十六亿吨泥沙,堆成一米见方的大堤,可以绕赤道二十七圈。几千年
流淌下来,黄河就把一个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贫瘠高原抛在上面,又把一个洪水
肆虐,朝不保夕的灾难平原扔在下面。它把这两个沉重的包袱留给中国人,只顾自
己流到海里去了。难怪有人形容说,黄河造成的水土流失,真正是中华民族的动脉
大出血。
    (毛泽东坐在邙山头上眺望黄河。)
    当这位中国当代最伟大的人物面对这条大河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据说,
他当时十分忧虑地问道:黄河涨上天怎么办?雄才大略的毛泽东一生说过许多气吞
山河的话,却唯独对黄河说得很少,很谨慎。他年过七十的时候,还想徙步策马去
探黄河源头。他说: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
    多少世纪以来,把黄河变清一直是中华民族的千古宿愿。它像一个永不泯灭的
梦。新中国曾经把这个梦全部寄托在三门峡大坝上。一九五五年国务院副总理邓子
恢在怀仁堂向全国人大代表们宣布: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以后,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
和全国人民,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说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
清“!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个庄严时刻,中国人确乎是相信一句古老谚语的:”圣人
出,黄河清”。。。
    然而黄河没有变清。滚滚泥沙淤死了三门峡大坝,回水倒灌泾渭河,淹了富庶
的八百里秦川。千古民族宿愿,又一次在混沌的黄水里化为泡影。
    三门峡的失利,常常会叫人联想起大禹的父亲鲧的悲剧故事。在那洪水滔天的
时代,鲧出来领导人们治水,但他却采用了堵的办法,治水失败,他被杀死后抛尸
荒野,尸体三年不腐,人们剖开他的肚子,禹便出生了。禹吸取了父亲的教训,改
用疏导的办法,劈山开河,终于治服了洪水,从此明垂青史。
    黄河从大禹脚下流到我们这里,仿佛只打了一个盹儿,而人世间已阅尽数千年。
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同黄河泛滥进行了数不清的搏斗。搏斗的结果是,我们终于靠
著两条大堤,把黄河挟持起来,连洪水带泥沙一块送进大海。人们常常惊叹祖先建
造万里长城和大运河的伟大,殊不知道这千里长堤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长城之剩
下了观赏的价值,运河也早以被截断,惟有这黄河大堤,至今同我们休戚相关,因
此有人称它为”水上长城“。
    日久天长的泥沙堆积,不断涨高河床,不断溃堤改道,而我们的祖先又不断
把它重新约束到大堤之中,这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较量,便成为中国人对付黄
河的位唯一手段。
    今天的黄河大堤,修筑于光绪初年,仅仅二十几年就又变成了地上河。河床平
均每年抬高二□米,有的河段平均每年要抬高二十二□米。解放以来,我们已经三
次加高加宽大堤,它保证了将近四十年的安澜无事,在近代黄河史上几乎成为奇迹。
但是,这毕竟同我们祖先一样,没能摆脱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被动局面。看看
今天悬河两岸,城市,铁路,油田,乡村,无数的设施,无数的生灵,不都处在随
时可能发生灭顶之灾的威胁之下吗?
    我们将怎样抵御未来的洪水?黄河的出路在哪里?四十年的安澜无事,给中国
人铸成了一种麻痹心理,人们仿佛快要把它那狰狞的面孔遗忘了,这种心态,也许
就像大兴安岭忽然烧起大火来,人们才想起,噢,那里原来有一片森林。
    但学者专家们却忘不了可怕的黄河,哪怕黄河不动声色,默默无言。他们有的
忧虑,有的乐观,有的怀疑,治黄大计始终众说纷纭。的确,黄河是一门非常复杂
的大学问。黄河的治理是世界水利学上最大的难题。它是我们从祖先那里无可选择
地接收下来的历史遗产,它又是我们必须说子孙万代做出合理筹划的艰难抉择。历
史和未来在今天撕裂著我们。
    哺育我们的黄河,必然同时要祸害我们。有一得必有一失,这就如同人类向大
自然索取了什么,大自然就要向人类报复些什么。这个听起来颇为荒诞的法则,其
实也通行在中国的社会历史之中。
    那挟持著滚滚黄河的千里大堤,不正是我们大一统的社会结构的一个绝妙象征
吗?
    如果我们再去翻一下中世纪的世界地图,就会发想,破裂的欧洲本土,众国林
立,就像一条”杂乱拼缝的坐褥“。日本和印度也是一片分疆裂土。唯独在东方的
中国,有一块辽阔而统一的大版图,虽然时不时要破碎一下,但很快又板结起来,
相比之下,欧洲的查理曼帝国,阿拉伯的穆斯林帝国,乃至成吉思汉的蒙古大帝国,
都不过是慢慢长夜中的一道闪电。
    是一种什么样的强大力量,能把这么大的国家牢牢凝聚了两千多年?这个“大
一统”之谜,使中外学者在惊愕中绞尽脑汁。马克思曾经把建立在封建自然经济之
上的社会结构,形像地比喻为"一袋马~铃薯",虽然装在一个口袋里,却是彼此分离
的。在古代中国,小农像夏夜的星空,密密麻麻,一盘散沙。具有社会联络功能而
又信仰统一的儒家知识分子,把分散的小农有效地组织成社会。
 
    这种独特的社会结构,曾经在中国造就了高度繁荣。虽然,就在这大一统的奇
迹里,在一种烂熟文明的灿烂外表之下,在一种绝对供奉皇帝,圣人,老人,祖宗
牌位的缭饶紫烟之中,这个社会结构的内囊里却悄悄地腐烂著,这种情形,非常像
那黄河大堤正在被蝼蚁和田鼠悄悄蛀空一样。儒家组成的官僚队伍,有一种不可抗
拒的腐化倾向,权力本身成为一种腐蚀剂。于是,往往到了王朝鼎盛时期,崩溃就
在眼前了。 
    然而,旧王朝崩溃了,新王朝很快取而代之,社会结构又恢复原样,继续朝著
下一个崩溃走去,就像黄河大堤溃决了,人们又修复它,等著下一次溃决。我们为
什么总是陷在这样一种周而复始的命运之中呢?
    这个神秘的超稳定结构,主宰了我们两千年。而今,紫禁城里的金銮宝座早已
成为历史文物。 庞大的儒家官僚网也灰飞烟灭了,但是,大一统的幽灵似乎还在
中国的大地上游荡。 社会震荡的恶梦还让人记忆犹新。 更不可忽视的是,官僚
主义,特权思想,以致局部的腐败现象,仍然在破坏我们的四化大计,这些古老的
社会顽症,颇有些像黄河每年带来的泥沙,在一天天地淤高下游河道,渐渐积累著
危机。 
    也许,就像人们对不断增高的大堤深表忧虑一样,永远的超稳定,不也颇令人
忧虑吗?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的启示,难道还少吗?
    (演播室。 学者谈中国社会结构)
    金观涛(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历史是过去的事实,但我更认为历史是过去与现
在的无终止的对话。 在这种对话中,我们可以产生一种很深的忧患意识。历史对
中国人的启发是:中国在社会变革中应该避免毁灭性的动荡,一定要让进步与创造
来代替动荡。 当旧的东西瓦解的时候,应该让能够取代旧的东西的新因素成长起
来。 
    就在那座比黄河河床还要低九米的开封城里,历史曾经演出过大起大落的无限
繁荣与无比灾难,然而,对今天来说,或许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两个人物的故事,
比铁塔和相国寺还要更深地烙在中国人的心灵上。 
    这位黑脸包公,八百年来盛名不衰。 尽管他不过是封建社会里苦难人民的一
种无可奈何的虚幻偶像,但今天开封人依然深情地修起如此富丽堂皇的一座包公祠
来。四方游人络绎不绝,难道仅仅是为了旅游吗?"青天"观念在中国民间的久久不
肯泯灭,说明了什么呢?
    人民更不会忘记,就在离包公祠不太远的一栋旧银行里,发生过文革动乱中最
黑暗的一幕。 在这间阴森森的黑屋子里,亲自主持制定过宪法和党章的共和国主
席,被秘密囚禁,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二十八天。死的时候,他那满头白发足足
有一尺长。 。 。 
    一个共和国主席的命运,是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命运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
来看,当法律不能保护一个普通公民的时候,它最终也保护不了一个共和国的主席
。 刘少奇同志的白骨,曾经把动乱的惨烈和时代的悲剧揭示得无以复加,然而动
乱的根源却不是他个人的命运所能揭示的。 这是一个民族的整体悲剧。 如果中
国的社会结构不更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以致观念不现代化,谁能保证悲剧
不重演呢?
    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在迈开了经济体制改革的步子之后,终于也开始尝试政治
体制的改革了。今天,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终于有人勇敢地第一次举手投了否决
的一票,这是何等不容易啊。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进步呢?不管这个改革将遇到什
么样的阻力和风险,我们都只能朝前走下去。我们的身后曾经洪水泛滥,我们的身
后也曾经动乱不已。 我们必须朝前走,去冲破那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我们会遭
受挫折,但是,这不正如那位功败垂成的鲧,用他的失败为儿子大禹铺垫了成功吗?
    让我们这代用自己的双肩把忧患的重担挑起来!那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永不
再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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