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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高等军事法庭
“你和被告是不是情妇关系? ”
“我想是, ”她轻声说。“我多么希望……我是……”
实行军法管制以来, 这是一次最公开的开庭。虽然不允许新闻界采访, 但有当局挑
选的各界代表出庭旁听。有关方面发言人也明确表示将公布审判情况。石戈的名字现在
传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一种语言的传播媒介都在反复不停地说到他, 使他的知名度
短短几天就超过了许多总统、明星和亿万富翁。从美国议会到天主教廷到德国绿党到阿
拉伯的恐怖组织或俄罗斯的妇女团体全都把他赞誉为当代最伟大的殉难者和人类的良
知。成百上千的知名人士提名他荣获本年度诺贝尔和平奖。无以计数的人为他请愿、示
威、游行、开展签名运动, 要求北京保证他的安全。各国政府也纷纷发表声明, 希望北
京公开石戈的现状, 减轻国际社会的焦虑和猜疑。
这次审判就是对世界的回答。陈盼一被带进法庭, 就意识到自己期待国际压力起作
用的愿望完全是幻想。法庭故意弄得很正规, 很讲程序, 但一进去就感觉到必置人于死
地的气氛。自从被捕,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 全部心思都在为石戈担忧。别说欲加之罪何
患无词, 即便从最客观的法律角度, 他也可以确确实实地被定为有罪。一个国务院副总
理企图把国家最高机密通过第三国泄露给正在交战的敌方, 无论用什么逻辑也无法在法
律面前辩解。国际舆论发自道义, 而道义和法律是两个范畴, 所以当局才如此自信。法
庭上甚至有好几台摄像机, 得意洋洋地拍摄着准备向世界播放的录像带。
陈盼被两个女法警押进证人席。她算同案犯。她是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到他的
惊人之举的, 这是第一次见他。她当时立刻从郑州赶回北京, 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明知
那毫无意义, 却无法让自己停止。直到第三次向当局申请探监, 她自己也被关进了监
狱。
石戈坐在被告席上。他瘦了, 额头显得更大。稀疏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自由张扬, 有
点像爱因斯坦那张著名的照片。他没请辩护律师, 对指控他的叛国罪名也没说有异议的
话。对多数讯问, 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个“是”, 显得心不在焉, 似乎眼前正在进行的一
切全与他无关。直到听见法庭叫陈盼的名字, 他才抬起眼睛。
他的表情和姿势没有变化, 看不出相见引起任何特殊的感觉, 甚至像是不认识。只
是目光与她相遇, 仿佛凝聚星体的引力在伸张, 使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霎时退隐消失。
她过去从未认真地注意过他的形象。现在却突然发现, 男人的形象更多地是源自精
神而不像女人的形象源自肉体, 因而男人不像女人那样随年龄失去容貌。年轻稚嫩的漂
亮男人远不如成熟、强大与智慧的男人有魅力。这就是男人能随年龄的增长越发美的原
因。最美的男人完全是精神的反射, 再丑的五官也会不见其形而只见其神。在这个最不
适宜的场合, 她第一次做出对比:她觉得石戈比欧阳中华更美, 美得让她心痛欲裂, 又
让她神醉智迷。
“……证人, 回答问题! ”不知法官催了几遍, 不耐烦地敲了一下桌子。
前面是冗长的例行提问, 她机械地回答。问到她是不是“绿色拯救协会”成员时也
如实承认。“绿协”已被取缔。在石戈的罪状中, 庇护这个“反动组织”是其中一条。
“请证人解释一下这几个月由她签定的订货合同。”检查官扬起手中厚厚一迭合同
单的复制件。
“……这是……实验室需要……”
“实验室需要? ”检查官把那迭合同单像扑克牌一样展成一个扇面。“这些合同一
共订购了四千七百二十台SJ-8营养液配制机, 二十八吨催化剂, 三千六百万米塑料管,
同二十七家企业联合组成企业集团, 签定了长期协议。仅经你手付的款就达十四亿七千
五百万元, 合同总值二百零一亿五千一百八十七万元, 能把你们整个学院买下一百次。
你这个实验室的需要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呢? ”
“证人, 法庭要求你如实提供证言, 并提醒你作伪证和隐匿罪证要负的法律责
任。”法官堂皇威严地提高了声音。
陈盼沉默了一会。她明白一切隐瞒都是毫无意义的, 法庭掌握一切, 反倒是石戈的
目光微微闪了一下, 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问号。他还不知道他交下的任务进展的结果。工
作全面展开以后, 他们几乎就再没有见面的时间。现在等于是第一次向他汇报, 却是在
这种场合, 以这种方式。
“如果可能的话, 我还要订得更多。”她不是对法庭讲, 看着石戈的眼睛。也许这
是最后一次能向他讲话的机会, 应当让他知道, 他布置的任务完成到了什么地步。“再
过半个月, 我就能把订货增加到三百亿元, 而不用增加预付款。这我自己做的主。既然
事关拯救民族, 应该以用特殊的手段和形式。订货突破了一百亿, 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
付得起超额部分, 但顶多是由我承担一个空头骗子的罪名。产品已经出来了, 即便堆在
工厂也可以随时在需要时发挥作用。我没有把钱花到规定的一百亿, 反正不够, 莫不如
就尽量少花! 十四亿七千万是非花不可的, 为了取得信任, 组建集团。本来已经全面运
转起来, 遗憾的是现在无法继续下去。”
石戈划给她的一百亿元付款渠道是很畅通的。可是她对每一元钱都抠来抠去, 能不
往外拿就不拿, 有时简直像个小气鬼。她知道石戈挪用这笔资金最后必然会露馅, 挪用
总数尽量小一点, 罪责就会轻一点。如果有罪的话, 主要的罪宁可由她自己来承担。石
戈以前可能只是从支钱的数额判断她的工作进度, 所以才会对检查官列举的数字感到意
外。
石戈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只有她能看出来。她为能带给他这点快慰感到高兴。眼泪
在眼眶里打转。
“你当空头骗子, 是谁提供给你从事诱骗的资金呢? 具体说, 就是那十四亿七千五
百万元? ”检查官问。不管他对陈盼的态度是否奇怪, 只要有把柄可抓就不放过。
“你不要滥用……”
“请回答问题。”
“我抗议! ……”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只有公诉人收回歪曲和侮辱性的用词, 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法庭记录记载, 你自己刚刚承认是空头骗子。”
“证人回答问题。”
“我拒绝回答。”
“请你明白……”
“那笔钱是我提供的。”石戈突然插话。“也是我要求她保密的。”
“被告, ”审判长眯起眼睛。“法庭没允许你讲话, 你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法庭很清
楚! ”
法庭对起诉书列举的最主要罪名——叛国罪没下太大功夫, 事实清楚, 罪犯供认不
讳, 定论简单。对挪用这笔资金的兴趣却显然大得多。他们十分清楚前者虽可给石戈定
罪, 却损害不了他的人格形象, 重点要放在其他方面。
“请问证人陈盼和被告是什么关系? ”检查官换了个问题。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陈盼话这么说, 心却激烈地跳起来。
“我可以问得更明确些, 你是不是被告的情人? ”
他们迟早会把话题引到这来。一个副总理串通情人贪污十四亿七千万元公款, 骗了
二百亿元的订货, 这才是一幅他们想拿到世界上去的图画。被世界歌颂的传奇英雄立刻
就可以变为另一种形象——一个案发后企图以叛卖祖国掩盖罪行的逃犯! 陈盼知道这时
最有利的反应就应当是立刻坚决否认, 越干脆越好, 还应该提出强烈抗议, 把这个问题
当做人身侮辱。
然而, 她却半天没说出话。
“请回答。”检查官来了精神。
清醒的理智在大声喝斥她:马上否认! 坚决! 干脆! 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在害他!
快! 大声抗议! 让人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你从不是他的情人! 确实不是! 你也从来没
希望过成为他的情人! ……可……可难道真的不希望吗? 难道在这可能就要永别的时
刻, 要说出冷冰冰的不, 显出受了侮辱, 做出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而让他把这一切带
入再也没有机会更改的永恒吗?
不, 她说不出……一片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泪水使一切都消隐, 只有石戈是那么清楚。他凝视她, 似乎在等待, 似乎世界只有
他们两个, 面对面, 近在咫尺, 远在天涯。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整个法庭都屏息静气。
“我想是, ”她轻声对石戈说。“我多么希望……我是……”
石戈的身姿没动。她看见他的脸红了, 好似少年。法庭上一切声音都在千里之外。
他们在宁静透明的眼光之桥上向彼此的内心深入。
“该给你洗衣服了。”她说。
“昨夜我梦见了你。”他说。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她说。
“说吧, 我听着。”他说。
“我的小沙沙愿意你……当他的父亲。”她说。
“我一直盼着有个儿子。”他说。
“……你同意吗? ”她说。
“我同意。”他说。
“我想哭。”她说。
“你很美。”他说。
“我幸福极了。”她说。
“下辈子我要晚点托生, 跟你一样年轻。”他说。
“别, 别以为你的年龄是障碍……”
他从视线中消失了, 像沿着旋转的轨迹进入了后台。她发现自己已被两侧的女法警
架了起来, 强行拖向外面。法庭里一片咆哮。审判长拍着桌子吼叫。大门像一张吃人的
嘴, 马上就要吞掉她。她奋力挣扎, 最后一次扭回头。
可是他已经被混乱的人影挡住了。
“我爱你! ”她用尽全部力气痛哭地喊。
两小时之后, 她听到了对他的最后判决:死刑。
只剩十四天复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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