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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的领土去欧洲。”


    一个消息突然在聚集于新疆西南部的中国流民之间传开∶法国、英国、德国、意大
利、瑞士……(几乎所有那些欧洲富国的名字都被点到了)将敞开大门, 接纳中国人到他
们国家定居。每个前往的中国人都能获得工作和住房, 还发救济金呢! 这消息对每天只
能得到半块美国饼干的饥民来讲, 如同在死亡之海突然见到光明大陆。那些国家在他们
头脑里早如树上长面包、河里流牛奶那样神奇。以往只是因为护照、签证和外币堵着
路。现在, 什么都不要了。人家是富得有钱没处花, 专讲什么人道主义。救了人那些老
外心里舒服, 死了能升天, 就跟中国拜菩萨一样……消息越传越生动, 细节不断充实。
此次与以往的流言有一个明显不同, 这次流言的兴起不是逐渐传播扩大范围, 而是以爆
炸的形式同时覆盖了上亿人。假若有什么人能搜集一些蛛丝马迹, 不难看出这次流言是
人为制造和推动的。流民中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既普通又特殊的人。他们的外表与众人一
样, 气质却绝然不同。他们的举止像充满智慧的知识分子, 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动手能
力又比什么人都强。他们都是刚刚出现, 却马上就能成为核心。他们每人有一台袖珍太
阳能收音机, 每天长时间用耳塞机听发自北京的短波广播。那些广播用一种奇特的切字
语讲莫名其妙的故事或解释不通的对话, 还有大篇令人费解的数字。他们全在同一天同
一时刻“收到”西欧各国政府的广播。聚集于他们周围的人在那个时刻听到收音机里传
出法、德、英……各种语言的广播, 没有任何人听得懂一个音节, 多亏有他们翻译。但
不论他们彼此相距多远, 翻译出来的内容却全都一样。如果那些被他们有意躲开的懂外
语的人在一旁, 就能听出被“翻译”成德国政府声明的是新型奔驰车的广告, 或是懂法
语的人听到的只是一出新歌剧的评论文章。流言就是这样从均匀分布的多个源头同时发
出的, 产生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源头不断发出的流言越来越明确和具体∶红其拉甫山口已经开放, 巴基斯坦同意
中国难民通过其领土前往欧洲, 并提供交通工具。流言中又投下一个阴影∶欧洲各国面
积有限, 只能限量接纳中国难民, 限额一满即行停止。
    被这个消息牵动起来的难民达二亿左右。俄国援助终止及欧洲援助大幅度减少后, 
西线救济站相继关闭, 没有这个消息人们也要开始流动。而这个恰逢其时的流言一下子
给他们指明了流动的去向。塔什库尔干周围的二千万流民离红其拉甫山口只有一百多公
里, 最先开始行动。聚集在北边的喀什、疏勒、乌恰一带和东边的叶城、莎车一带的难
民也随即迁移。离得比较远的阿合奇、阿克苏、乌什、库车一线的难民意识到自己会落
后, 赶路的速度更快、更坚决, 有的甚至昼夜兼程。然而聚集在更北的伊宁、塔城、阿
勒泰一带的难民却连半点有关欧洲的流言都没听到。他们也在被流言所激动, 但那流言
是有关北边那块无比辽阔富饶的土地的, 他们移动起来的双脚是走向哈萨克, 走向东西
伯利亚。如果当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官员看到这个现象, 一定会感叹早没想到运用流言
也能精确地实现计划, 恰如其份地分配难民去向和数量, 从而大大后悔忽视了这个手
段, 当年才把国家计划搞得一团糟。
    通往红其拉甫山口的西疆和南疆公路成了人挨人的长龙。地方公路、土路和小路上
也全是人。挤不上路的人就在戈壁滩上行走。到处都有抬着薯瓜种植设备的人群。大部
分是旧式设备, 非常笨重。长着薯瓜的长塑料管用多辆自行车串联起来运载, 极大地牵
制了前进速度。但薯瓜已经是多数人维持生命的唯一食物, 不管多重, 不管那股怪味多
么难以下咽, 总比变成路边狰狞的尸体好一些。当初北京运来这些设备时, 多数人毫无
兴趣。随着援救物资越来越少, 才围绕每套设备形成了一个个进行薯瓜生产和分配的小
社团。社团几乎清一色实行逐级递选制。因为人们的生命一旦全寄托在薯瓜上, 谁掌握
薯瓜种植技术谁就具有天然权威, 成为建立社团的当然核心。而随设备到难民中推广薯
瓜的技术人员全是从“绿色中国大学”及其分校毕业的学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难民中
建立逐级递选制。对欧洲接纳中国难民的流言他们都不相信, 但多数并不采取阻止自己
社团迁移的举动, 因为他们知道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环。少数聪明人还会暗自露出会心
微笑, 也许他们早就猜到了这一步。
    薯瓜产量远远不够, 用以加工营养液的物质也很缺乏, 很多地方找水都困难。这使
拥有薯瓜种植设备的社团对跪在路边哀讨薯瓜的人群只能视而不见, 也就经常成为无组
织流民残暴攻击的对象。双方伤亡都很惨重。薯瓜种植设备也被捣毁了许多。
    流言又开始发挥指导作用∶别打了, 塔什库尔干有的是薯瓜设备, 堆得跟山一样。
赶快往那走吧, 晚去的可就没有了! 接近塔什库尔干的难民队伍的确离老远就看到重型
运输机首尾相接地降落。机上卸下的都是薯瓜种植设备, 而且是最新型的, 可以方便地
拆散。塑料管之间有连接阀门, 拆开时每个单元能保存里面的营养液, 组装起来又是一
个相通的整体。设备每一部分都可以用单人搬运, 这就能使行进速度大为提高。一个不
知从哪来的工作班子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那些一无所有的饥民, 并号召老社团分出部分
人员混编进新社团, 以使新社团在种植技术和组织方面不致于毫无经验。由于新型设备
优点多, 对老社团的人不乏吸引力。老社团也吸收了相应数量的饥民补充出去的人。被
组织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难民整体的自我控制能力随之越来越强。一些社团首领相互沟
通, 选出了更高一层领导人。用逐级递选的方式, 组织层次不断提高, 充分显示了逐级
递选制在这种不稳定局面中具有的易操作性。
    叶尔羌河边堆着许多座小山似的干物质。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什么物质。似乎有粪
干、沉积物, 还有让人想起尸骨的东西, 但都没有完整形状。从内地被各种车辆运来的
难民当初都奇怪垫在他们身下的物质到底做什么用, 现在才明白那时就是在为此刻做准
备。借道别国向欧洲迁移是不能像在自己国土上一样把什么都抓来塞进绞磨机的。这种
干物质肥力相当高, 不用绞磨, 兑上水就可以直接进入催化槽。许多男人都用裤子做口
袋, 塞满这种物质, 挎在肩上或脖子上。肥料就等于薯瓜, 现在背到身上的越重, 将来
挨饿就越少。
    翻过明铁盖达坂, 再爬上红其拉甫达坂, 当红其拉甫山口的中巴边境进入视野时, 
原来对流言一直不信的社团首领们不由得不惊讶, 巴基斯坦边境确确实实开放了。中国
难民的队伍正在寂然无声地穿过界碑。前面看不着头, 后面见不到尾。
    一切迹象都表明巴基斯坦早做好了充分准备。从红其拉甫山口到阿富汗边境, 由军
队、警察、后备役军人和坦克、装甲车、机枪以及各种通讯器材组成了一道坚固的走
廊。天上直升机巡逻。地面每个制高点都有重武器向下瞄准。隔不远就有一个高音喇叭
用汉语警告人们不得越过界线, 否则不保证生命安全。即便夜晚宿营也只能在狭窄的难
民走廊中席地而坐。女人解手顶多用她们自己的身体互相遮挡一下。
    最令人惊奇的是巴基斯坦派出那么多车辆运送难民。各种型号的卡车大部分挂着拖
车。不少车上的中国牌号还没来得及涂掉。中国一方有一排细长灵活的加油管, 触须一
般伸进巴基斯坦境内, 给每辆汽车加满油。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 哪个社团正好赶上, 
就让哪个社团上车。巴基斯坦军人和警察按他的指挥维持秩序。坐车的社团必须把自行
车留给步行的社团, 步行社团也能因此轻松一些。看到一路上那些掉进险恶峡谷下面燃
烧的汽车, 没坐上车的人也就不那么遗憾。尤其汽车塞得太满, 不少体弱者死在半道。
然而坐车的人还是庆幸, 半天时间就能超过那些走了好几天的人们。除了定期停车, 让
路给巴基斯坦本国交通外, 其他时间车轮昼夜飞转, 就连进入阿富汗边境也没停一下, 
绕过喀布尔市区, 直抵帕罗帕米苏斯山脉西北的伊朗边境。阿富汗也建立了难民走廊, 
但远不如巴基斯坦那样森严, 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兵在一座座重机枪工事旁观看怪物一般
打量眼前无尽的人流。沿途村民也出来观看。从红其拉甫山口穿过巴基斯坦, 再横跨阿
富汗到达伊朗边境, 全程二千公里。乘汽车五十个小时, 而步行需要四十天, 那些全部
装备了自行车的社团也得二十天。


    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接到中国大使的邀请时, 立刻料到与震惊世界的中国难民有
关。虽然眼下还隔着个伊朗, 可土耳其必定是难民洪流直指的下一站。安卡拉每天十万
火急地催他弄清发展。
    中国大使馆的地下室里支着一顶半球形屏蔽帐蓬。这种帐蓬用特殊的金属箔制成, 
通电后可以产生一种复杂的场, 吸收和分解各种形式的波。这是迄今世界最有效的防窃
听装备, 尚没有任何一种窃听装置能攻破它。土耳其大使被中国大使礼貌周全地引进帐
蓬。他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 而且是中国外交部的副部长。他没从任何渠道得知
这位副外长何时来到巴基斯坦。
    副外长是新人。国际外交界对他毫不熟悉。他不善漂亮敏锐的外交辞令, 却很沉稳
和自信。他先详细叙述了中国政府为防止本国难民涌入别国所做的努力, 然后万分遗憾
地承认努力最终失败。这股洪流太强大, 西线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相继被突破, 已
无法阻挡, 更不可能挽回。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因势利导, 请土耳其政府帮
忙。
    “怎么帮忙?  ”土耳其大使忐忑地问。为了保密, 没有翻译, 他和副外长直接用
英语交谈。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领土去欧洲。”副外长看着土耳其大使的胡子。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叫起来。他的震惊首先还不是发自难民洪流冲过土耳
其的图景, 而是竟有人能提出这种外交要求。他在外交界干了一辈子, 在他心目中, 这
种要求就像某家房子不通风, 却让邻居拆掉自己的房子算是帮忙一样荒谬。
    “我们的人民只是借道, 他们和你我一样, 非常清楚只有欧洲才具备救他们的能
力。不会有人留在土耳其。通过时间总共不超过四十天。假如贵国能像巴基斯坦一样提
供车辆运输, 速度还会快得多。”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坚决地回答。“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先例是人创造的……” 
    “可这种先例是对主权的破坏, 是危险的、对世界秩序充满威胁的先例! 决不能开
这种先例 ! ” 
    副外长似乎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这不是开不开先例的问题, 是贵国政府和我国政府都无法改变和阻挡的现实。墨
守成规不能解决问题, 反而会带来灾难。假如你抛开空洞的外交原则想想实际状况, 两
亿中国难民集结在贵国的边境上, 贵国有什么能力来阻挡呢? 用屠杀? 我想第一, 贵国
不会为一个主权概念宁可杀死两亿人, 现代文明不允许, 古兰经也不允许。第二, 贵国
的军力对于屠杀两亿人来说也差得太多。也许确实能阻止两亿难民有秩序地经由一条走
廊通过贵国, 但却阻止不了两亿难民如决堤洪水一泄千里, 泛滥于贵国境内。那时贵国
的六千万人将淹没在这两亿难民的大海里。贵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所有一切
都将被席卷而荡然无存。做为一个富有政治见识和外交经验的专家, 大使阁下一定能清
楚地看到这种前景, 从而劝说贵国政府采取理智的选择。” 
    土耳其大使半天没说话。他在想像两亿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假如排成五人一排, 
每排相距一米的队伍, 要排四万公里长, 等于绕着地坏赤道首尾相接。这样一个队伍要
通过他的国家! 
    “现在还不到跟我国谈的时候, 等难民过了伊朗国境再说吧。”
    谁都知道伊朗这个国家有着奇特的思维方式, 平时做为这个国家的邻居, 总是要多
少担点心, 现在却成了一块可以躲在后面的盾牌。
    “伊朗已经同意了。”副部长愉快地回答。“伊朗理解中国人民的灾难来自超级大
国的迫害, 这个责任理应由超级大国及充当其盟友的北方发达国家负担。亚洲和第三世
界国家历史上一直遭受殖民主义列强的掠夺。在地球资源丰富、到处是未开发的新大陆
和新边疆的时代, 老殖民主义者是依仗他们的强大而殖民。但当地球人满为患, 资源告
竭时, 就该开始反向的殖民了。贵国不是也有数百万人迁居欧洲吗? 这种新的殖民已变
成出于贫穷。过去殖民的是列强, 现在则是列弱。列弱该反过来向列强索债了! 德黑兰
很清楚, 第三世界不可能用军力向富国进攻, 最大的武器就是贫穷。伊朗政府已表示愿
意为我国难民提供铁路运输。如果再有贵国政府的配合, 列车可以从马什哈德直达希腊
和保加利亚边境, 迁移速度可以大大提高。这不仅对难民有助, 也大大减少了难民滞留
贵国境内的时间, 从哪方面看都是有利的。请大使阁下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贵国坚持
不同意, 且不说难民一定会自行突破, 就是伊朗也不能容许两亿难民被你们阻隔在境
内。贵国也许马上会面临一场战争……” 
    “这是讹诈!  ”大使抗议的底气并不足。     
    “不是讹诈。中国政府是想尽量公平地做个交易。我国虽然已没有钱, 但是价值连
城的珍宝和文物还有无数, 足以酬谢贵国。我国政府还准备在我国领土上给贵国提供一
块永久飞地, 报答让路之恩。贵国不是很需要在太平洋有一个港口吗? 青岛、大连、宁
波、温州……你们尽可以选择。” 
    看得出飞地的允诺使土耳其大使有点动心。
    “除了过路和火车, 还有什么?  ”他丝毫没放松警惕。
    “还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水……” 
    “谁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大使连忙接茬。
    “我国专家不是向贵国传授了薯瓜技术吗? 难民自己能生产一部分薯瓜, 但不够, 
希望贵国在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粮食之外再提供一些薯瓜。另外, 制造营养液的物质也
要贵国补充一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防疫。请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我国政
府会把世界援助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转运贵国。一旦发生大规模瘟疫, 对贵国也是威
胁。”
    “保加利亚和希腊能放行吗?  ” 
    “这一点请放心, 保希两国已同意在两国国境线之间开辟一条难民走廊。难民不进
入两国内部, 走廊直通南斯拉夫, 那以后就不对贵国再产生影响了。” 
    大使沉吟半晌。
    “我必须得到这些国家的证实。”
    副外长微微一笑。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一个政府向你证实这种事。正如将来贵国也永远
不会承认曾答应我国难民过境, 而只说成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边境一样。”
    “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是否也如此? ”
    “我已经说过了, 那两国的边境都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的。”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国大使心里最明白, 为了实现这个“强行突破”, 他率领全体
使馆人员废寝忘食工作了多少天。


    副外长与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在伊斯兰堡会见的同时, 中国外交部另外一名副部
长正在大马士革秘密会见伊朗副外长。
    “土耳其已经同意了。” 
     这位中国副外长的回答与土耳其大使在伊斯兰堡听到的“伊朗已经同意了”前后
只差几秒钟。
    索非亚、雅典、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外交官都在活跃地忙碌着。
    这些日子, 中国外交部忙坏了。仅西方一线就牵扯了两个副外长, 上千名工作人
员。而东方、南方、北方同时都在撕扯着他们。






    北方    满洲里中俄边境

          俄国人要干的就是这个! 那片曾被迁移成无人区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
      无人区, 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尸体。


    机舱里只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照明灯, 被蛋壳式遮光罩拢得严严实实。小个子日本
技师在李克明身后老鼠啄食似地频繁变换遮光罩角度, 让光束照在调整到的部位。李克
明很不喜欢这种把双腿固定在支架上的方式, 而且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找不到缘由的不
安。这一点在方案里反复强调∶他在天上出现的形象应当像飞, 而不是吊在飞机下, 那
样才能产生足够强烈的效果, 慑服住疯狂的人群, 使他们从死路上回头。用普通的吊索
和背带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吊着, 而这套日本人提供的支架可以使身体稳稳立在天上, 还
能在操纵下做出各种动作。这主意是“北京人”想出来的。当时觉得最难的就是没处去
弄这种支架。在场的那个日本特务一口承诺下来, 仅用了三十个小时, 就在日本完成了
从设计制造到试验改进的全过程, 连同所需的低噪声直升机一块飞到这来。同机还有两
名负责操作的日本技师。 
    调整完毕, 技师以特有的日本方式点头哈腰说了几句日本话。
    “他说要升空试一下。”李良翻译。
    李良是李克明的远房堂弟, 原来在黑河外贸局当个科长, 日语俄语都不错, 现在是
难民游击队的翻译。在俄国作战, 李克明一天都离不了他。
    直升机垂直升起。这种日本最新机型比普通直升机声音小几倍。在乌云密布的黑
夜, 有风声遮掩, 地面人群又发出喧嚣, 飞行高度只要超过百米, 地面就不会发现他是
吊在直升机下, 就像真“飞”一样。只是驾驶员和技师都是日本人使李克明总感觉不对
劲儿。如果不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提供这套设备, 他决不愿意让他们掺和
进来, 把自己吊在不知根底的外国人脚底下。他让李良跟在飞机上, 除了当翻译, 上面
有一个自己弟兄也感到踏实些。
    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黑色吊索把他从舱门侧面的滑轮架送下去。这种空心吊索不反
光, 在夜空中难以分辨。多根光导纤维从吊索的空心通下来, 在他身体周围伸展开。机
上的光源一开, 就能把他从头到脚均匀地照亮。空心中还有十多根极细的钢丝, 连接在
控制身体的支架各点上, 以从上面操纵他的姿势, 还能防止他的身体随着柔性吊索不自
主地转动。
    今夜的风足有四、五级, 在铁面上发出咝咝摩擦声。要不是吊索里面的细纲丝控制
着, 他非得被风吹得滴溜溜转个不停。支架每次装到身上都得这样调整一番。今夜比前
两夜适应多了。他一边配合调整, 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十公里外的边境方向。
    俄国一侧, 探照灯如网交织, 好似万花筒密集地错动。不时传来一阵阵机枪扫射, 
此起彼伏。中国这边一团漆黑, 寂然无声。然而李克明知道, 他脚下的大地, 从满洲里
到额尔古纳河七十公里的中俄边境上, 正积蓄着一亿九千万人的能量。那能量每分钟都
在增长, 尤其在黑夜中。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自发突破呢? “北京人”死活坚持等待那
个“自发”。
    “我们已经有了四十辆坦克, 俄国境内又有三十八个分队接应, 完全可以主动出
击, 先打开一个让老百姓往活路逃的缺口。”他这几天反复与“北京人”争论。
    两个多月的时间, 他的队伍从一群自动跟上他的男人发展到近百个分队, 成为俄国
境内一支最大的中国难民游击队。手下人对他全都唯命是从, 只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北
京人”一出现就和他平起平坐, 有时甚至还显得更高些。
    “不行!  ”“北京人”非常坚决。“从中国境内首先出动坦克攻击等于是侵略。
决不能形成中国对俄国开战的局面。难民不是仅从满洲里一处进入俄国, 整个北线都要
打开。为了四、五亿难民未来在俄国境内的生存, 必须让中国政府保持一个中间地位, 
有回旋余地。这对未来非常重要。一切军事行动都只能以难民游击队的面目出现。”
    “反正坦克最后也得用, 也得从中国境内往外开。”
    “那不同, 那时不是攻击边境, 而是粉碎阴谋, 俄国抓不住中国政府的把柄。坦克
是自行解散的军队扔下的, 被潜回中国境内的难民游击队开出去……”
    扔下的? 鬼才信! “北京人”领着他们“找到”这些重型坦克时, 发动机的余热还
没散尽。油箱加得满满。弹药充足。坦克状况完好之极。从“北京人”在俄国的密林里
第一次露面, 受伤的肩膀扎着从降落伞上割下的尼龙绸, 李克明就相信他是中国政府派
出的人。他直截了当地描述了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向满洲里一带集中的形势。听起来就
跟他组织的一样全盘装在心里。东北地区只有这段边境没有河流阻挡难民北上。但是这
一带的俄军也最为强大无情。他是来请游击队到满洲里接应难民的。自打李克明被诬
陷, 对与政府有关的人就都有一种憎恶。但是“北京人”却赢得了他的信任。他现在活
着的意义就是为同胞们生的权利战斗。他的游击队粉碎了俄军一次又一次围剿, 不断为
难民向远东纵深开辟根据地。他曾切断过俄军增兵的西伯利亚大铁路, 占领过远东重镇
恰格达, 甚至将“列宁已经把远东还给中国”的标语写到了俄军司令部的院墙上。难民
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拯救他们的神明, 把他叫做“铁面将军”。对“北京人”的请
求, 他没说二话, 立刻传令三十八个游击分队跟随他从外兴安岭向满洲里转移, 昼夜兼
程。
    谁也没料到俄国人有这一手。连“北京人”也没料到。接近满洲里时, 他们发现俄
国居民被迁移一空。由两条铁路和额尔古纳河组成的三角形地区就像一个被倒空的大口
袋。袋口正对着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集中的那段边境。两条铁路全排满列车, 就像临时
筑起的城墙。军队以列车为工事。机枪一挺挨一挺, 上下好几排。那么多机枪同时发
射, 子弹几乎能在空中形成没有空隙的铁板。游击队抓的“舌头”供认接到的命令是不
让中国人冲过铁路线, 要打得他们往口袋中间跑。目的是什么不知道。在“舌头”的装
备中发现了一套防毒面具。“舌头”说每个俄军士兵都刚发了一套。李克明和“北京
人”对此非常警觉, 也由此确信了日本特务随后提供的情报。 
    日本特务曾数次与游击队联系, 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全被李克明一口回绝, 还把引
见的李良臭骂一顿。可这次无法再回绝, 他必须确切知道俄国人到底要干什么。直觉告
诉他这是一件大事。               
    “……这是中俄边境。”那个曾被李克明从密营赶走的日本特务汉语说得非常流
利, 用细长的食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轮廓。“由于其他边境全有河流阻隔, 又逢大汛, 
难民难以形成大突破, 北京政府便把整个东北地区的难民引导到这一段没有河流的边境
来……”那手指在满洲里画了一个圈。
    “这跟北京政府没关系。”“北京人”干巴巴地纠正他。
    “至少跟‘绿色中国大学’的一个秘密训练营有关系。”日本特务笑容可掬。
    “你能证明有什么秘密训练营吗? ”“北京人”皱起眉头。
    “不能,  ”日本特务摊开手。“也不想。”
    “那就别再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
    李克明听说过“绿色中国大学”。俄国境内的中国难民中有那个大学出来的学员, 
正在推行一种什么选举制。秘密训练营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北京人”的反应使他相信
训练营一定存在, 而且“北京人”就与那个训练营有关。
    日本特务只是想显示一下提高身价, 所以并不争辩, 接着原来话题说下去。
    “对俄国人来讲, 中国难民进入西伯利亚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他们的东欧和中亚
部分一直因为民族冲突焦头烂额。广阔而资源丰富的西伯利亚是俄国眼下仍能维持强大
和稳定的基础。如果不能阻挡几亿中国人涌入, 西伯利亚就将变成华人国。这最大的一
块一丢, 其他部分便更难维系, 俄国就会彻底分崩离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 俄国会不
惜使用任何手段。
    “他们很清楚目前中国难民集中的情况。守住满洲里这条狭窄地段, 俄军应该能做
到。但中国难民一旦被密集火力打散, 再想阻挡就难上加难。额尔古纳河水几天内就会
退下去, 上游一百多公里全能涉水而过, 也可以从西面穿越蒙古草原。俄军要想全面防
守, 势必失去密集火力, 也就不可能挡住难民洪流的冲击。俄国人已经认识到, 被动的
守是守不住的, 要想阻挡这一亿九千万难民进入俄国, 只有一种可能——把他们全部消
灭。
    “俄国人现在要干的就是这个。他们有意在防线上开一个七十公里宽的口子, 当难
民开始突破时, 口子两侧的火力将极其强大。无组织的难民必然遵循这样一个规律∶哪
边没有危险就向哪边跑, 所以难民自然先往没有火力的口子里涌, 被装进口袋, 然后便
被口袋周边的火力往中间压。当一亿九千万难民全装进口袋时, 袋口就会扎死。上百吨 
VX沙林化学毒剂将由几千门榴弹炮和火箭炮射出的化学弹从口袋周边送进难民群。几百
架飞机将飞临难民上空进行新式毒剂的饱合施放。那种低分子量肽化合物的致死能力比
老式沙林神经性毒剂高九十五倍, 可以使人在几秒内死亡。那片曾经被迁移成无人区的
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无人区, 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尸体。尽管事后的消毒和焚尸耗
资巨大, 至少要花几百亿卢布, 但比起丢了西伯利亚和俄国解体, 简直微不足道。”
    “……这比十个希特勒……还多……”看上去李良震惊得说不出完整话。“俄国人
怎么向世界交待!  ”
    “俄国人不用交待。”日本特务不动声色, 只似在谈一件客观之事。“他们为什么
不直接到中国施毒? 不就是为了隐瞒真相。他们对外只会说难民散入了西伯利亚森林, 
别的一概不承认, 还会做出一副受害的样子呢!  ”
    随后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只听见李克明猛力吸烟发出的咝咝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他哑着嗓子问。“这对你们日本有什么好处? ”
    日本特务早已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仅仅以人道主义做回答, 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可以向你们坦白∶日本面
临和中国一样的问题。眼下的富裕只是一个玻璃瓶。如果不为未来寻找更有保证的生存
空间和资源, 我们这个民族将永远在刀刃上胆战心惊地生活, 随时可能被打得粉碎。对
于我们东方人, 西伯利亚就像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但是仅靠日本的力量是不可能获取西
伯利亚的, 这就是我们帮助中国难民的原因。数量就是武器。俄国的军事力量再强大也
无法抵挡这个武器。如果几亿中国人进入西伯利亚生息繁衍, 历史迟早会把这片广袤的
土地送给黄种民族。日中两国同种同根, 渊远流长。日本的资金技术和中国的众多人口
结合在一起, 西伯利亚就会成为我们黄种民族新的发祥地。为了我们两个民族共同的利
益, 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俄国人消灭占领西伯利亚的最大武器——中国难民。”
    直升机缓缓下降。吊索开始把李克明收回机舱。支架已经调整好, 剩下的事就是等
待今夜突破能不能自发开始了。
    “等一等! ”李克明通过话筒让飞机停止下降。他看见灯光通明的俄国边境突然黑
了一段。那正是俄国人留出的口袋口, 其间所有灯光全部熄灭。    
    不会是第五分队的突击小组, 他断定。突击小组应当在昨天切断俄国边境的探照灯
电源, 而昨天他身上带着支架白等了一夜, 说明他们已经牺牲。难民对俄军的残忍凶暴
非常恐惧, 一直不敢发起冲击。原想派人过去把电源切断, 突然的黑暗会使难民产生有
机可乘心理, 就能促发整体大突破开始。今夜断电八成是俄国人自己干的。也许突击小
组未成功的行动启发了他们, 他们跟这边一样, 也在希望突破赶快开始呢。
    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开始在边境响起, 仿佛逐层推动的波浪, 由小到大, 由远至近。
李克明产生一种悬在大洋上的感觉。脚下无边的黑暗好似被突发的海啸迅猛波及。动荡
的浪潮撞击出喧天轰响。突破终于开始了! 
    满洲里铁路西侧的俄国边境依然雪亮。探照灯平射着在大地上扫来扫去。在高处能
看见灯光映出的细小人形在机枪扫射中成片倒下。人群像被用长鞭抽打的羊群向铁路东
侧猛跑。东侧有黑暗保护, 而且没有扫射, 就像畅行无阻的大门, 欢迎光临! 
    直升机不用降落了。他通过无线电和“北京人”打了个招呼。地面行动由“北京
人”指挥。藏在尾矿场里的四十辆重型坦克开始出动。平时震耳欲聋的坦克声现在只是
海啸中一个小小声部。操纵坦克的都是难民游击队中当过坦克兵的复员军人。“北京
人”变魔术似地“碰”上过几个坦克教官, 恰恰都极其熟悉这种坦克, 只用几天就把他
们训练得操作自如。然而若不是俄国人故意放开一个“网口”, 哪怕四百辆坦克也别想
打进俄国境内。现在前面既无地雷, 也无反坦克火箭, 连俄国士兵都没有 。俄国人做
梦也没想到, 放进渔网的除了鱼以外, 还有这一队专门进去撞破渔网的家伙。
    直升飞机也从“网口”飞进俄国。天上没有月亮。浓黑的乌云无声滚动, 落下零星
雨点。李克明不让直升机把自己收上去, 吊在下面视线更清楚, 反正上去也呆不了一会
儿。
    西面, 俄国境内的铁路线亮满探明灯。一条条巨大的光柱直指铁路东侧。列车筑成
的城墙喷射着数不清的机枪火光。海潮般的人群如受惊野马向东方狂奔。中俄边境的俄
军倒转枪口, 又用火力把东奔的人流压向东北方, 那正是俄国人准备施放毒气的方向。
枪对人就如高山绝壁对水, 人潮向没枪的方向排山倒海地倾泻。黑暗的大地上有一条红
光点连成的虚线。那是事先派进难民中的游击队员向天空举起的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
始终置身于人群前端, 用蒙上红布的电筒给李克明指示人潮的位置和方向。在漆黑的大
地上, 红光虚线移动得多快啊! 七十公里宽的人流, 被屠杀、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赶, 
正在没命地扑向死亡。
    怎样才能扭转洪流方向, 把一亿九千万人从死亡境地拉回生路? 他们为这个问题想
得脑袋都快炸了。用流言方式可以在难民中揭露俄国人的阴谋, 但那只能使难民不敢过
境, 留在这边仍然是死。先过境, 再由游击队员领着向铁路西侧突围? 没人相信那时的
难民能保持理性, 听从指挥。把一亿九千万难民引开满洲里, 另选突破口? 谈何容易。
时间不等人, 死亡率已经在以小时为单位增长。吵到最后, “北京人”独自在树木里一
言不发地躺了两个小时, 琢磨出了这一招。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又不能不承认确实是
打破绝境的唯一方法。
    直升机超过难民一段距离, 又调转头。李克明调整好方向和姿势, 下令开始。
    伸展在周围的光导纤维同时射出光束, 把他周身上下照得通亮。由于光导纤维极纤
细, 稍远一点便分辨不出光源在哪, 只好似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尊发光的天神, 由远
至近飞临狂奔的难民头顶。
    “同胞们, ”李克明开口。小型麦克风隐藏在衣领下, 控制开关在他手里。声音从
直升飞机底部的大功率扩音器中发出, 如滚滚巨雷。“赶快停下! ”
    这情景太奇特了。声音也太巨大。下面奔移的红光虚线一下降低了速度。但是最主
要的原因还在于李克明本人, 他自己在那么高的位置都听到了下面不约而同的喊声∶
“铁面将军! ”
    他已经是难民中的传奇人物。“北京人”这几天又利用流言在难民中大肆宣扬∶他
们一进入俄国就会见到“铁面将军”指引。现在, “铁面将军”在头顶来回飞翔。黑蓝
的铁面发出金属光泽。他带着枪, 挎着刀,  斗蓬扑喇喇地飘扬。千百万双仰望的眼睛
此刻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神吗? 大潮终于克服了惯性, 在黑暗的俄国大地上停了下
来。
    “同胞们, 你们拚命跑是想活, 可你们现在跑的方向只能让你们死。前面是俄国人
的圈套, 他们正等着你们往里进。那里给你们准备的是化学毒剂, 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
全毒死。沾上那种毒剂, 你们先是全身奇痒, 然后是呕吐, 吐出胆汁, 头晕, 不能站
立, 眼睛看什么都是弯的, 接着全身起水泡, 皮肤和粘膜全部烂光。最后肚子里大出
血。如果神经被毒气损坏, 还会发狂, 杀死自己的亲人, 咬死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人
能活! 同胞们, 你们必须回头! 只有铁路西边才有活的希望。那边的俄国居民没有迁
移, 俄国人不敢在那里用毒剂。别怕铁路上的扫射, 难民游击队已经出动四十辆坦克, 
正在给你们打开通路。三十八个游击分队将接应你们突围。冲过铁路就向西北方向去。
贝加尔湖和勒拿河流域有无边的森林和富饶的土地等着你们。同胞们, 马上回头! 回头
者活, 不回头者死!  ”   
    红光虚线没有动。李克明关掉麦克风, 让飞机带着他横飞了一段。他心里七上八
下。该说的就是这些, 只能说一遍。说得太多或者苦口婆心地哀求不会更有效, 反而会
失掉震慑力。他只能让飞机少飞一点距离, 使他开始对第二批人讲同样的话时第一批人
仍然能听见。他将在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前端从这头飞到那头, 重复同样的话, 让所有人
都听见。可人潮会不会回头? 前面已经停住的潮头能不能顶住层层后浪的冲击? 日本技
师保证扩音器能让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四公里, 那么四公里以外的人群只能靠调转头的
洪流向后推。万一潮头不转, 一切就是彻底毁灭! 
    当他又横飞了一段说第三遍时, 终于看到标志第一批人的红光虚线开始向回移动。
起初很慢, 逐渐加快, 他说到第四遍时, 已经又成为奔跑。他的心踏实了。潮流就是这
样, 只要有第一个浪头扭转了方向, 就会带动其他浪头一起转向。
    果然, 他飞过之处, 红光虚线全部开始向回横扫。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势不可挡地改
变了方向。举着红光电筒的游击队员从人潮最前端变为最后端。他们在人群犹豫不决的
时候放声一喊可能就成了推动人们掉头的关键。从中国境内继续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中国
难民被调转方向的洪流裹挟着向西方席卷。俄国人布下的口袋反而成了为中国人自动打
开的大门。
    铁路线上, 四十辆重型坦克把俄军筑起的列车城墙连轰带撞打开一个近五十公里宽
的缺口。俄军无论如何没想到中国难民竟然有坦克。他们准备的武器和工事都是仅为对
付肉体的, 面对四十辆横冲直撞的六十吨重铁山头几乎束手无策。前来增援的俄军被埋
伏的游击分队阻截。俄国飞机在人海中扔的炸弹不起作用。当四十辆坦克逐一被空对地
导弹摧毁时, 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黑暗中一片响彻天际的跑步声, 地动山摇。沉重的
呼吸像风暴在低吼。铁路西侧有俄国居民, 飞机已不敢轻易使用火力。等到新一天太阳
升起前, 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就将有一多半跨过国境。
    在俄军飞机旁边, 吊着李克明的直升机借黑暗掩护从低空滑过。光导纤维的光照已
经熄灭。飞行速度把斗蓬拽成直角, 使他和直升机间形成一个滞后的尖锐斜角。空气拚
命抽打。下面是俄国的群山, 无比黑暗沉寂。他心里溢满喜悦, 哗哗向外流淌, 如瀑布
喷泉。他简直想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支什么歌, 让歌声在满山回响。
    “李良, 把我拉上去。”他打开通话器呼叫。这小子也乐懵了。他心里暖融融地骂
了一句混蛋。被风死死拽在后面的斗蓬如同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扑在铁面上的风摩擦
出尖锐的啸叫。隐隐看见飞机的影子, 像只老大的猫头鹰, 在斜上方全速飞行。李良为
什么不回答? 没听见? 不, 吊索在动, 但不是拉他上去, 是越放越长。他和飞机的距离
越来越大! 
    “李良, 你疯了!  ”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耳机里无声无息。冷汗如同身上的一层冰壳。斗蓬带子仿佛把颈椎勒错了位, 一股
血腥气从胸腔窜上来。黑夜在眼前变得更黑, 却又浮满五彩缤纷的光点。他一手紧拉着
斗蓬, 另一只手终于摸到短刀。别割断动脉, 只有这个意识是清醒的。他挣扎着把短刀
伸到脖颈后面, 在马上就要丧失神智的一刻割断了斗蓬带子。斗蓬扑喇一下顿时无影无
踪。他的身体在夜空中弹起来。右腿轰地一下, 骨骼血管肌肉变成一团浆糊。剧痛使他
从半昏迷中清醒。一座黑黝黝的山头离他远去。刚才那一割救了他的命, 否则撞上山头
的就不是右腿而正正好好是他全身。
    “操你妈呀, 李良! 我瞎了眼了!  ”李克明狂叫。
    声音竟如此巨大, 震得地面树林都在簌簌发抖。刚才那下撞击正好碰开了李克明身
上的扩音器开关, 他的吼叫被飞机底部的高音喇叭变成炸雷。
    耳机里传来一片混乱惊慌的日本话, 还有在黑暗中移动身体和到处摸索的声音。喇
叭声会立刻让俄国人发现。
    “李良, 你给我说中国话! 你这个狗娘养的汉奸, 你怎么把你卖给了日本人! ” 
    又一座黑黝黝的山头迎面扑来。他挥起短刀砍头顶吊索。然而吊索中间是坚韧的钢
丝, 短刀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山头就已经黑森森地撞上来。如果腰腿没固定在那些
支架上, 他可以抓住吊索往上爬, 也可以用脚蹬在前面保护自己, 可现在全身像一块呆
笨的铁疙瘩, 只剩双手撑向前。右手中的短刀在石头上撞出一片火星。左手能感觉出粉
碎, 每根手指都碎成无数段。崩起的骨渣和细石子敲在铁面上, 发出叮铛响声, 在头顶
扩音器里, 化做满天钟鸣。他的身体被飞机生拉硬拽拖过山头。
    “李良, 老子不宰了你不是人!  ” 
    李良终于挺不住了, 耳机里传出他的哭声。
    “大哥, 饶了我吧, 是日本人干的。他们怕中国人有自己的头儿, 怕你成为他们的
对手。他们只要中国人当奴隶。大哥, 他们的狠心我全明白, 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
的日子。日本人答应把我全家迁到日本去……大哥, 我挺不住了, 饶了我吧……”
    耳机里传来一声枪响。
    “……大哥……”李良叫了最后一声。
    “我操你们全日本的妈!  ”李克明野兽一般凄厉地嘶喊, 扩音器传出的声音久久
在天际回荡。又一座山头扑来。这回直升机尽量降低高度, 要把他撞到山头之下, 使他
无法再次躲过。看起来已经没有活路, 他只能下意识地再用短刀去割头顶吊索。这次刀
刃却没有发出绝望的尖叫。刚刚在岩石上的撞击把刀刃磕出了许多缺口, 成了锋利的锯
齿, 每割一下都感到吊索中心的钢丝在断裂。耳机里日本驾驶员发出惊叫。他看见一片
俄国歼击机的黑影钻出乌云。迎面大山吼叫着撞来了, 在马上就要接触的一刻吊索断
了, 他失重一般滑翔, 直至跌进一片软绵绵的黑暗。
    他本以为那是永远的黑暗了, 没想到又能看见光。黎明的露水从铁面上滚进眼窝, 
泡软了糊死眼睛的血痂。他看见青色天空上一抹淡淡红霞, 像是百灵的嘴唇。当他在月
光下用山泉清洗百灵的尸体时, 那嘴唇也残留着一抹红色, 就像这青色天空上的红霞。
他亲吻那唇, 和那尸体交欢, 然而那双眼睛永远严峻地闭着, 那唇再也不张开, 不管他
怎么叫, 怎么求。红霞逐渐扩大。鸟叫在清晨的空气中颤抖。妻子突然泪淋淋地抱着孩
子从树影中升起, 却飘悠悠地不敢靠近。他有些惭愧, 但还是把手伸向她。妻子就是妻
子, 是永远在一起的女人。儿子被紧紧地包在白布里, 使人难以相信那里面是个生命。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 他想。该回去了, 该做的都已做完, 现在回去正正好好。
    他又清醒了一下, 记起了飞机、吊索、李良和日本人。他在大脑深处笑了一下, 杀
了我中国人就没头儿了吗? 他想和“北京人”最后握握手, 如果可能的话, 拥抱一下, 
但多半不会, 两个男子汉是不好意思做那种举动的。
    不知怎么, 天全变红了。几个俄国军人低头看他, 激动地说着奇怪的俄语。他用最
后一点力气客客气气挥了一下右手。僵在手上的短刀在其中一张脸上划出翻卷的红花。
他感觉射进肚子的子弹沉沉甸甸。他闻着俄罗斯土地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模一样。






    东南方
 
          只有上了船, 他们才能到达那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新大陆。


    无数条船停泊在中国沿海。分布在一万八千公里海岸线上的中国难民已经观察了它
们好多天。施工船在其间来来去去。载人小艇穿梭往返。每条船上都是焊光闪闪, 吹哨
鸣笛。从海外拖进来的旧船被修好。原来好端端的船却被拆得光秃秃。连军舰上的大炮
雷达也似废物一样被扔进海里。航行在外的远洋轮全被召回国。内陆江河船舶被调下
海。中国海军所有舰船都由水上运输部接管。千万条小型渔船在物资诱导下停泊到不同
锚地。这些船全都在进行拆卸和改装, 加注燃油和淡水。相当一部分从海上运来的国际
援助物资也直接装到这些船上。没人能解释清这些船到底要干什么用。直到宣布食品彻
底断绝的那天, 出现一些一看就是当头儿的人, 他们在漫长海岸线不同的位置同时发出
号召——占领船只! 人们才发现这些船原来就是等着他们“占领”的。
    由那些头儿们指挥。“占领”是非常和平的, 没遭到任何抵抗。负责保卫港口的中
国军队未加干涉。联合国部队则根本没发现“事变”。“占领者”“夺取”了港口小
船, 向停泊在海面的每条船分别送上去几名难民行动队队员。只要队员往驾驶舱门口一
站, “占领”就告成功, 船长及全体船员也就老老实实成为“人质”, 只能按照国际上
“被劫持”的惯例行事——劫持者要去哪就去哪了。
    难民们随后在行动队指挥下, 保持原来的薯瓜生产组织开始登船。混乱是免不的, 
但总体还算有秩序。薯瓜设备被搬上船, 拆成光板的甲板正好使塑料管不受阻碍地铺
设, 有效面积最大。进入舱内的难民看到施工的另一项内容∶无论是油船的油舱里, 航
空母舰的机库里, 还是散货船的货舱里, 所有空间全搭满一层层架子。架子宽度正好是
一个人长。每层的间距刚够一个人弯腰坐起。不管施工的目的是什么, “占领者”们立
刻把那些架子当成了卧铺, 分给一人一肩宽的位置。虽然挤得像罐头, 多数人还是喜出
望外。有一个躺的地方, 对付漫长旅途就容易多了。而指挥者们发现, 由于有了这些架
子, 每条船装的人便增加了许多倍。
    船动起来的那一刻, 舱里静极了, 连婴儿都停止了啼哭 。许多人这时才想起, 下
舱时过于匆忙, 忘记了最后看一眼祖国。


    三百吨以上的船直接驶向太平洋彼岸。无以计数的小船——从渔家的帆船、舢舨, 
到几吨几十吨的货轮、交通艇、机动渔船, 以至内河用的小船、驳船和被拆掉了武器的
近海巡逻艇、登陆艇……——分成两路。从东部沿海出发的驶向日本。从南部沿海出发
的以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群岛为跳板驶向澳大利亚。这些小船如大洋上的蝗虫, 把
目力所及的整个海面都布满了。菲律宾和印尼惊恐万分。这两个国家几年来一直受漂流
出海的中国船民困扰。中国崩溃开始后, 两国早就担心中国船民数量必然激增, 却无论
如何没想到会如此之多。从秘密渠道传过来的外交信息使两国稍稍定了一点心。北京告
诉两国, 两国不是这些船的目标, 这些船只是因为没有远洋能力, 途中必须有土地借以
避风和补给。北京暗示当跳板不过是挨几脚踩, 如果跳板一定不愿挨踩, 这满海的蝗虫
说不定会把跳板啃碎。两国知道“挨踩”的意思就是提供食物、淡水和避风港, 不管怎
么不情愿, 也只好咬牙认可。
    另一个方向, 日本海上自卫队封锁了朝鲜海峡和九州岛西海岸。中国船被指示一律
驶往鹿儿岛海域。那里已经集中了大量日本政府征用或租买的巨型远洋轮。中国难民欢
欣鼓舞地从四面八方爬上大船, 发现船上已经准备好了跨越大洋的淡水、食物和日本造
的薯瓜设备。正在生长的薯瓜吃起来比中国薯瓜的味道好得多。谁也说不清日本人为什
么这样仁慈。日本政府向世界发布了公告∶日本没有能力接受如此众多的中国难民, 又
不忍驱赶他们漂到大洋上送死, 只好向他们提供有远航能力的船和给养, 让他们自己选
择去处。公告中没提那些船的去处是哪里, 似乎那是中国难民自己的事。然而每一个接
受了任务的日本船长都知道, 他们的航行目标早已确定, 那地方就叫美国。
    运输省在鹿儿岛设立的转运指挥本部原以为换了船的中国难民会抛弃小船, 因而调
集了众多拖船准备清理海面。但是他们惊奇地发现每条小船上都留了人。稍大一点的打
头, 更小的用缆绳连在一起拖在后面, 纷纷向中国返航。这使岸上观望的日本人全都心
惊肉跳, 它们这样来来回回, 得送来多少人才是头呢? 


    台湾人和香港人也在向海外跑。他们的跑跟大陆突然奔腾决口的难民大潮没有关
联, 反倒正是因为畏惧那个大潮才拼命跑。两地与大陆都是近得抬脚就到, 虽然由于制
度区别, 经济上没同大陆一道崩溃, 却因此更会成为被席卷的第一个目标。有钱或有专
长的人拿着世界各国的居留证跑了个精光, 然而跑不掉的普通百姓还是多数。两地出于
责任感而坚守岗位的官员必须为留下的人民寻找自保的出路, 北京政府的建议因此就成
了他们求之不得的救生圈。那建议是一个交易∶北京保证不把难民有意引向台湾和香
港, 但两地要把所有船只借给大陆运送难民, 并且负责途中给养。台湾和香港有近千万
吨商船。那些船将以使国际社会找不到指责对象的“占领”形式被借用。“占领”必须
多次重复。每艘船在“占领者”“胁迫”下把难民送到美洲或澳洲后, 就要返回大陆海
岸再次被“占领”, 直到最后没人“占领”时为止。 


    澜沧江和萨尔温江成了南部边境最初的突破口。聚集在云南高原上的中国难民用竹
子、木料、轮胎、汽油桶等一切能漂浮的材料扎起筏子, 沿江漂进老挝、缅甸、越南、
泰国和柬埔寨。无数人死于上游急流, 以至出现整段江流被撞碎的筏子和尸体堵塞的景
象。尽管如此, 比起徒步穿越热带丛林, 漂流仍算一条快捷的通途。然而失败也源于
此。随波逐流的漂流者难以保持组织, 无法携带薯瓜设备, 随着身不由已被江水裹挟、
死亡威胁和饥饿折磨, 人的恶性成份逐步发作, 自相残杀到处可见, 对当地居民的抢劫
也越来越普遍, 并从江边迅速向两岸纵深蔓延, 直到把一座座村寨抢光杀绝。迁移组织
者还在一个重要问题上考虑失算, 中国境内能用于扎筏子的漂浮材料远远不够, 一旦告
罄, 难民必然强行进入接壤国家, 砍倒森林, 拆毁建筑, 把大片地区夷为平地。这些行
为导致迁移路经的国家改变了曾在外交努力下达成的默许, 调动起全部力量进行堵截驱
赶和镇压。当地居民也纷纷组织起来, 对中国难民进行血腥报复。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中国难民的死亡数量要多数十倍。但由于绝对数量太大, 不可能杀光, 也不可能完全堵
住, 最终还是有上千万满身泥污血迹的人源源不断漂到两江入海口, 又立刻徒步沿着马
来半岛继续南行。不管前面的迁移过程与计划相差了多少, 人群却始终没忘记组织者们
最后的叮咛∶马来半岛最南头有成千上万从澳大利亚返回的空船来接他们。只有上了
船, 他们才能到达那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新大陆。在组织者们的描述中, 那个大陆美如
天堂。
   





    河北    张家口

          “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根源就是中国, 是您, 总理阁下! ”


    被中国难民压得喘不过气的俄国终于认识到, 仅仅靠死守一条细窄的边境线是无论
如保挡不住难民的。北京政权表面连连道歉, 允诺控制难民, 实际一直在暗中推波助
澜。不建立一道宽阔的缓冲隔离带, 是无法遏制北京的放赖政策的, 既不能阻止难民继
续北上, 也不可能把入境难民遣返回中国。  
    然而现在, 他们建立的隔离带又似乎过于宽阔了。中国的长城以北地区, 再加上整
个东北和整个新疆, 总共三百万平方公里, 被俄国军队短短几天内占领, 成了隔离带。
    “长城以北”是个宏观分界, 实际上俄军是以交通、城镇、军事地理和建立新政权
的考虑决定具体占领位置的。张家口市在长城以南, 但没有妨碍它成为俄国占领军中线
司令部的所在地。
    此刻, 十九时二十七分, 一名负责接收张家口卫星地面站的俄军通讯上尉发现一个
异常情况∶地面站发射系统突然自行开启, 向太平洋上空的通讯卫星发送信号。他查找
出启动指令来自一个细如蛛丝的微弱信号。经过反复捕捉, 最终确定那信号正在东南方
熊耳山下向张家口方向移动, 速度约为80—100公里/小时。地图显示那正好是北京至张
家口的干线公路, 因此信号十有八九是从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出的。
    能自动启动地面站的信号一定非同小可。那艰深的密码后面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汽车里是什么人? 又为什么要来张家口? 

    
    已经到了熊耳山, 石戈才想到王锋不会要一辆悬挂机构不能调节的汽车。瞎扳一气
那些弄不清名目的柄和钮, 不知哪一下碰对了, 车身从悬挂上抬高, 离地间隙的增加便
使通过性立刻大大提高。他埋怨自己, 如果早调节悬挂, 就不至于让路面上支支棱棱的
“枪片”耽误这么长时间了。
    又一堆锈迹斑斑的“枪片”铺展在前方路面。这回他一点速度不减, 放心大胆地冲
过去。车下好似有千百把马刀互相拚砍, 发出密集刺耳的铿锵声。亏得这辆车的轮胎是
不充气胎, 否则不知要被戳漏多少个眼。枪变成了刀, 似乎不可思议, 可眼前这些枪确
实令人欣慰地全成了一张张金属薄片, 仅仅保留着挤扁的枪型, 就像现代派艺术家的作
品一样。
    军队将领们以殉难式的激情服从了他的命令——消灭军队。军队担负的打通迁移路
线和保卫国际物资的使命已经完成。在物资指日将断的时刻, 军队必将随之溃散, 没有
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时千百万枝失去控制和组织的枪枝就会从秩序的保卫者变成祸
患。死于枪下的人将无以计数。此时中国军队能为未来中国做的最大贡献莫过于立刻消
灭自身。军队为此组建了执行“自杀”的宪 兵。所有武器全被收缴销毁。适于单人或
小队用的轻型武器销毁得最彻底。枪枝铺在公路上用坦克压成“枪片”。弹药被引爆或
用于炸毁飞机大炮。每个士兵发给十天给养, 赤手空拳各奔生路。自曾国藩、李鸿章时
代就开始营建的现代中国军队就这样一干二净地化为乌有, 而多少代中国杰出人物视做
富国强兵标志的海军战舰更是早早就被拆成空壳去运送难民了。 
    黄土可发誓要严惩的亡国亡军败类当然就是指石戈。俄军出兵的第二天, 黄士可飞
往南京成立了“抵抗政府”。这个政府是针对石戈的“不抵抗命令”建立的。由于中国
军队“自杀”, 俄军如入无人之境 , 占领速度等于运兵车辆的最大时速, 在毫无阻拦
的中国土地上放开了奔驰。石戈唯一的反应就是通过电台要求人民克制, 服从俄国占领
当局并与之配合。其实不用他说, 中国人何尝还有任何抵抗意志? 正如俄国所谴责的, 
中国难民已经首先侵占了俄国一千万平方公里领土, 还有什么反侵略可谈? 黄士可只不
过是借题发挥。这位副总理早想独揽天下, 这正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他一到南京就宣
布就职“总统”, 要求世界各国不承认北京, 而国内所有机构、团体和个人都得服从他
的新政府。
    世界对俄国出兵几乎没什么反应。面对中国难民铺天盖地的决口, 受威胁的国家全
都同情俄国。只有美国不但立即承认了黄士可的“抵抗政府”, 把使馆迁到南京, 而且
还“应新政府请求”, 开始向中国大批增派军队。但是表面上气势汹汹, 美俄双方在实
际行动上却都不想发生真正冲突。黄士可的“抵抗”被限制在口头。美军防线仅部署到
长江, 远距俄军上千公里。原属联合国军的两国部队都被允许完整撤出对方占领区。看
上去只像是玩平衡, 你占一块, 我也要占一块。世界各国都不想在这场对峙中过早表
态。除了少数几个美洲国家使馆跟随美国迁走, 多数使馆仍然留在北京。所以石戈政府
即使丢掉一大半国土, 合法性还未完全丧失。
    天上无数羽毛状的薄云拚成一只火凤凰的形状, 在已落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余辉中红
艳艳地飘移。青蓝的远山轮廓逐渐与暮色相溶。公路两边开始出现密集的村镇, 标志张
家口已经不远。多数村镇只剩空房和招牌, 看不见一个活动的人影。中国已注定不能靠
重新组织来挽救了。在这一点上, 联合国也好, 美国俄国也好, 还有黄士可, 思路全错
了。中国做为一个组织气数已尽, 眼下只有解散她, 把其中的个体尽快扩散出去, 才是
一种不至被全部埋进废墟的挽救。因而在石戈眼里, 俄国占领, 黄士可另立政府或美国
出兵全是不得要领也无需理睬的行为, 不值得激动, 连做样子都没必要。他自己的政府
是否还能存在下去也已无所谓。解散已接近完成。该做的事只剩最后一件, 一会儿也就
能见分晓了。
    已经看到张家口了。前方公路和铁路的交叉口排列着十几辆坦克, 众多武装士兵守
在临时工事后面, 戒备森严。石戈远远便把车停下, 他知道这时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挨
上一炮。平时俄军从不这样紧张, 中国没能力收复失地, 美国大兵远在千里。这是一种
典型的保卫措施, 说明日本人的情报是准确的——他要见的人今晚就住在张家口。
    车上的计算机有翻译功能。他先输入汉字∶“我只有一个人, 没有武器, 有要事需
见你们长官。”屏幕上立刻显示出相应的俄文。他只会按字母拼读, 车上的扩音器功率
足够, 只是没把握读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结果喜出望外, 俄国人真懂了。两辆坦克开过
来, 一前一后把他的车夹在中间, 只要相对一动就能把他连车带人挤扁。坦克上下来的
英俊大尉向他敬礼, 也许看出这辆车别管外表多脏, 一定不会属于一般人。当石戈用计
算机把求见俄军中线司令官的意思翻译成俄文后, 大尉沉吟片刻, 没表示异议。
    中线司令官是个具有巨人般体魄的中将。见到他本人前, 对层层关卡提的问题, 石
戈一句实质性的话也不回答, 直到中将最终露面。
    “你要干什么?  ”中将被任命为司令官, 跟他会讲汉语肯定有关系。不准确的发
音减弱了显而易见的生硬。
    “见贵国总统。”
    中将目光尖锐地一闪, 内心的震惊只表现出这么一点。
    “你是谁?  ”
    “中国总理。”
    这后一个回答倒更使中将震惊。他盯了石戈好一会, 有礼貌地站起身。
    “应当承认, 您一进门我就觉得面熟, 但您在电视上露面似乎更合适, 用这种方式
就让人难以和总理相联系了。”
    石戈微笑。
    “这在中国叫做‘微服私访’。”
    立刻座位有了, 咖啡也有了。中将用了好一会儿装填一个粗大的烟斗, 点燃之后, 
又默不作声吸了五、六口。
    “您要见的人不在这里, 能不能由我转达?  ”
    石戈眼望墙布上的花纹, 只当没听见。
    如果不是确定无疑, 他不会贸然来。两个渠道证实这个情报。虽然中俄由于俄国入
侵而宣布断交, 留驻莫斯科处理断交后事务的中国小组仍然掌握原来的情报网络。俄国
总统的此行从新疆到黑龙江, 横跨整个占领区, 但具体到今晚住在张家口, 则是日本人
提供的。
    “你不必费心揣测, ”石戈打断中将的支吾其词, 递给他一张图。“中国要害贵国
总统用不着总理亲自出马, 何况要贵国总统死, 这张图更有把握。”
    中将疑惑地接过图, 似乎接的是颗炸弹。
    这离事实差得并不远。只不过图上的炸弹之大是不能用手接的, 足够把整个张家口
送上天。石戈初次见到日本人送来的这张图时, 对科学和毒辣能结合得如此完美产生了
一种近似恶心的反应。十年前日本人狠狠赚了中国一笔钱, 在张家口建了一座大型化工
企业。企业下属的分厂、配套厂、联营厂遍布张家口市区和郊区。许多条纵横密布的管
路把这些厂连在一起。为了安全, 易燃爆和有毒的化学原料储存在远郊烟筒山中的储存
罐里。那些原料根据生产需要按时按量从主管路输到中心泵站, 再被迷宫一样复杂的管
路系统分配到各个工厂车间。现在俄军占领了张家口, 烟筒山却处于非占领区。俄国人
根本没想到仍旧留在储存罐里的化学原料可以成为多么厉害的武器。日本人的建议似乎
完全是为中国人着想。能把俄国总统炸死, 俄国政局就会大乱, 对中国难民的堵截围剿
和屠杀就不得不放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不是有那么多偶然因素凑在一起, 杀
死个俄国总统得比登天还难! 
    石戈没提日本人, 只向中将简单解释了图上的标志和程序。派数辆大功率发电车代
替已经停止运行的电网供电, 烟筒山泵站就能运转。日本人提供了一个配方, 按其要求
的比例和操作要领把不同储存罐中的化学原料混合在一起, 就会形成一种极可怕的流
体。在泵站压力下, 无声无息地送进纵横张家口的地下管路。图上用绿色标志的阀门派
人打开。蓝色标志的阀门全关死。黄色横线代表要临时接通的管路。这些活只要派几十
个懂管道技术的特工人员潜入张家口, 几小时就可以完成。危险的流体将均匀布满张家
口地下, 再把所有红色标记处安上无线电遥控雷管。只要在距张家口市中心五十公里半
径内的任何位置发射一个脉冲电波, 张家口就会先在大爆炸中第一次毁灭, 再在大燃烧
中第二次毁灭, 最后在生成的毒气中第三次毁灭。经过这三次毁灭, 张家口不会有任何
生命存活, 所以无论俄国总统藏在哪, 也将必死无疑。
    汗珠在中将脑门上亮晶晶地渗出, 原来红彤彤的脸变得煞白。石戈还未讲完, 那只
毛茸茸的大手已经去抓电话。
    “第一 , ”石戈打断他。“现在没有发电车在烟筒山。第二, 我已经派人炸断了
烟筒山到张家口的管道。第三, 领我去见贵国总统, 我不会连自己一块毁灭。” 
    往下再没发生什么困难, 只是等了一段时间。当石戈坐上挡着厚窗帘的俄制军用轿
车时, 听到去占领烟筒山的坦克车队正轰鸣地开过市区。如果时间来的及的话, 日本人
会把这个“建议”送给南京政府, 或者若是不需要那么多辆发电车和那么多个既能装成
中国难民又能干管道活的特工人员, 日本人就会自己干。那样俄国总统必死无疑。石戈
从来不相信日本人会为中国难民着想, 那个民族没有这个习惯。为了让日本协助向北美
转运难民, 他把渤海、胜利、中原三座油田无偿给了日本。短短时间, 日本人已经让油
田满负荷开工, 拚命从地下吸油, 再拚命往日本运。俄国总统丧命, 俄国人肯定会把仇
恨记在中国身上, 日本正是想让中国做消耗俄国炮弹的炮灰, 而他们跟在后面捡便宜。
    汽车转来转去, 过了许多道关卡。石戈下车的花园与外面的紧张气氛完全相反, 看
不到士兵, 迎接他的是位穿连衣裙的俄国小姐, 径直把他引进一间灯光辉煌的餐厅。习
惯了灯火管制和停电, 餐厅对他显得过于耀眼。树丛一样的吊灯和满墙壁灯全都亮着。
餐具和器皿傲然反光。餐厅中间有一张条形餐桌。俄国总统坐在一端。 
    “请。”总统隔着足有十米长的餐桌向石戈做了个手势。他的白发在灯光下显得高
贵安详。深陷的双眼懒懒地闪现着无所不知的光彩。
    侍者为石戈拉开高靠背座椅。色味诱人的俄式菜肴立刻摆满。随后便只剩一个翻译
孤零零地坐在长桌当中。
    总统举起斟满伏特加的酒杯, 向石戈做了个碰杯姿势。石戈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像
一把铣刀痛快地滚进喉咙。不知怎么使他想到了仙人村的冬夜和炕头。黄土高原的风旋
转着刮过耳旁。
    总统露出一丝赞许目光, 以同样方式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请。”总统拿起刀叉。
    美食使石戈的胃产生抽搐。他已经很多天没吃饱了, 这么好吃的菜更是恍如隔世。
他一言不发连续席卷了四道菜, 只当没注意总统审视的目光。他满意地告诉自己, 一个
能想到别人需要吃饭的总统, 沟通的可能性会大些。
    看到石戈的狼吞虎咽告一段落, 总统往椅背上一靠。“请。”这个请是要听他说话
了。
    石戈看到桌上有茅台酒, 自己倒满一杯, 向总统举起。总统也倒了一杯。两个人隔
桌做出碰杯姿势, 再饮而尽。
    “中国难民给贵国造成很大麻烦, 我一直想有机会代表中国政府向您当面表达歉
意。” 
    “需要修正一下您的用词。”总统无表情。“贵国难民给我国造成的不是麻烦, 而
是灾难。我想您来这的目的不是为了道歉。至少从贵国政府的行为中, 我从未看出过歉
意。”
    “歉意有时无法体现成行为。当我们整个民族面临绝境时, 有的事无论怎么抱歉也
是不可控制的。已经发生的也不可改变……”
    “不可改变? 这个结论下得不是太早? 你以为用不知羞耻的流氓手段就能使俄罗斯
束手无策吗?  ”俄国总统的愤怒显然已积蓄很久, 但良好的修养使他只发作一句就止
住了。他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一会儿, 用喝水的方式连喝了两杯酒。“你我这次见面世人
不会知道, 你我也不会承认, 所以不妨说点实话。可以告诉你, 我在等着冬天。俄罗斯
的严冬打败过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大军, 也会把你们那些衣食无着的难民冻死一大半。”
    “你可能会失望。中国人世代受苦, 抗受苦难的能力是你难以想像的。何况即使真
冻死一半, 活着的也是两亿, 只等于把毁灭两次的力量减少到毁灭一次, 俄国照样还是
得毁灭。”
    “如果再加上制造瘟疫和施毒呢?  ”
    “您现在已经没法再把难民装进满洲里那个口袋了。他们散布的面积已达几百万平
方公里。除非你们舍得让半个俄国先被瘟疫和毒剂灭绝, 然后再波及整个俄国, 否则您
下不了手。俄国有许多胜利的历史,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但俄国今天遇到的麻烦是她
的任何历史不能相比的。无论成吉斯汗、拿破仑还是希特勒都不过是一块石头, 不管发
出如何惊天动地的巨响, 最终也只能在俄罗斯的深潭中沉底。而数亿中国难民却是无声
无息的海洋, 被淹没的注定只会是俄国。贵国多年费尽心机迁移到西伯利亚的居民目前
不是正在大批逃回贵国的欧洲部分吗? 他们不愿意置身于中国人的包围中。而中国难民
却相反, 绝不越过乌拉尔山脉一步。如此下去, 俄国就会被那道欧亚大陆的界山割成两
半, 前苏联的解体已使贵国失去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 未来的贵国只能缩到东欧平原仅
剩的那一小块地域上去。”
    “你们中国人就用这种方式征服世界吧?  ”总统恨声讽刺。
    石戈长叹一声。
    “中国人哪还有心思征服, 只是求最低生存罢了。”
    总统摆弄一会儿镶着银边的洒杯。
    “我一直忘不掉我的一个年轻研究员当初提的建议。他把中国比做一条溃烂的腿, 
人类为了挽救自身的整体生命, 只有下决心把这条腿砍掉, 也就是把中国从地球上开除
出去。他建议将人类所有武装力量集合在一起, 包围中国, 进行持久封锁, 不让一个中
国人出境, 让中国的崩溃和死亡完全在中国自己的国土上自生自灭, 如同漏水的船关死
水密门, 宁可牺牲进水舱的人而保证全船不沉一样, 直到中国崩溃的能量完全丧失。现
在想起来, 这可能是人类唯一有救的办法。你们的国歌里不是有一句‘用血肉筑起新的
长城’吗? 每当想起这个建议, 我眼前就出现围绕着你们那个鸡形国境线, 耸起一圈尸
体堆就的长城。”
    “可您知道, 世界做不到。”
    “是的, 做不到。正因为做不到, 人类就毁了自己。然而您以为俄罗斯会轻易放弃
彼得大帝、波将金和穆拉维约夫们用祖先鲜血画出的版图吗? 昔日帝国的光荣和普希
金、托尔斯泰一样已是每个俄国人灵魂的组成部分。您刚才提到的满洲里口袋不是我
的, 是军队的, 他们已经不管总统是否批准了。法西斯主义和民族仇视情绪正在俄国迅
速蔓延。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 俄国杀不尽中国难民, 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 俄国军队
就可能被巨大的失衡导致铤而走险, 向西方扩张, 去获得国土、荣誉和心理的补偿。那
将是什么结果? 世界性战争接踵而来, 全人类的毁灭就将开始。而这一切灾难与罪恶的
根源就是中国, 是您, 总理阁下! ”
    “我来这的目的就是向您提供一个避免那种结局的建议。”
    “是吗?  ”总统从鼻腔里冷笑一声。
    “您没提美国, 可是我相信您比我更清楚中国难民涌入西伯利亚实际上使美国高
兴。这使得俄国重新在世界舞台崛起的可能永远成为泡影。如果说苏联解体是俄罗斯的
惨重失败, 但不能断定俄罗斯将就此一蹶不振。历史上俄罗斯不止一次溃不成军, 节节
败退, 但最终全都以后发制人的韧性反败为胜。以俄国的条件和素质, 永远不可想象她
能沦为二等国家, 她也就永远是对美国独自主宰世界的威胁, 但若是让中国难民淹没俄
罗斯, 就会把俄罗斯的基础彻底毁灭, 俄罗斯也就等于永远垮掉。这无疑最符合美国的
利益, 却不用美国费半点力气, 只需隔岸观火, 就可以坐收渔利。不是吗? ”
    “您的建议是什么?  ”
    “把美国也拉进来。”
    总统疑惑地把手支在下巴上。
    “均衡是以往俄美关系的基本原则, 俄国要重新崛起, 现在也应当遵循同样的思
路。均衡的含意不光是美国有多少武器, 俄国也得有多少, 而且应当扩展到俄国有多少
麻烦, 美国也该有多少。具体到眼前来讲, 就是俄国有多少中国难民, 美国也就该有多
少, 至少不能相差太悬殊。只有实现这个均衡, 俄国才能把美国从幸灾乐祸的地位拉到
共同解决问题的国际圆桌上来。”
    “照您的意思, 俄国摆脱困境不能靠克服困境, 而是靠与美国一块陷入困境?  ” 
    “只能如此。至少在眼前, 困境是不可克服的。徒劳的克服只能使贵国更加疲劳和
虚弱, 更易受打击。假如贵国的精力全用于解决自身问题, 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离
中国最近, 中国难民最易进入的就是贵国。不把难民向美国引导, 最终就只能由俄国独
自承受。你们养不起也管不了现在仍滞留在占领区内的两亿中国人。他们还会想方设法
进入西伯利亚。我国内地和沿海地区还有四亿多人, 也可能被饥饿逼迫北上。如果我处
在您的地位, 一定会觉得绝望。”  
    总统没说话。他的瞳孔在缩小。
    “现在, 我有把握把三亿人稳定在中国境内, 那么还多出三亿人必须出境寻求生
路。如果把这三亿人送到美国去, 也就等于是使最终将会进入俄罗斯的中国难民减少了
三亿。
    “中国有句古话∶‘祸兮福所倚, 福兮祸所伏。’从长远来看, 我们给贵国造成的
眼前麻烦, 最终却可能会成为贵国的‘福’。三亿人去了北美就会给中国腾出相应的空
间。当减轻了人口压力的中国生态重新复苏以后, 对西伯利亚的寒冷和荒蛮都不适应的
中国难民将大部分重返家园。而大洋现在保护美国, 那时却成为切断中国难民归路的天
堑。只要中国难民能在那边生存下去, 他们就不会回来。均衡就开始向俄国倾斜。如果
那时能巧妙地利用历史提供的机会, 俄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中国难民使俄国在绝对值
上受损害, 在相对值上却可能因此更强。”
    总统已经喝掉三杯白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您的话归结到最后, 就是一个把三亿人送过太平洋的工程问题?  ”
    “不错, 这个工程稍微大了点。 ”
    “说说您的施工方案吧。”
    “我国的两千万吨民用船、五百万吨军用舰船和六百万吨刚买的旧船已全部投入运
输。加上日本提供的一千一百万吨和台湾香港的一千万吨, 总计五千二百万吨船舶, 装
载六千万难民, 将于十天后陆续到达北美。如果难民登陆顺利, 三十天之后船将陆续返
回中国海岸。我国目前燃料食品已完全断绝, 运载下一批难民无法进行。因而第一, 希
望俄国提供燃料和食品。第二, 运送难民一个船次的周期约为五十天, 如果仅靠现在的
五千二百万吨船, 再考虑每次10% 的损坏、事故或沉没, 要把三亿难民运到北美, 最快
也得大半年。我们无法在这么长时间养活这么大数量的滞留难民, 饥饿将逼使其中绝大
部分继续流向仅靠双脚就可抵达的贵国, 随着难民不断向贵国纵深扩散, 很快便将失去
可引导性, 成为最终泼在俄国大地上收不起来的覆水。若想避免这种前景, 只有成倍地
提高运送难民的速度, 而在眼前, 唯一的可能就是俄国船队投入进来。”
    “要价太高了吧。”总统牙疼似地皱起眉。
    “相当昂贵。”石戈十分肯定。“但是不舍得这个代价, 后果就是贵国的国家灭亡
和民族衰败。”
    “……要多少船?  ”
    “贵国的船没经过改装, 只能按一载重吨装载一人考虑。贵国拥有六千万吨大中型
民用船, 能投入多少, 得由您定。至于燃料, 日本船和香港船自行解决, 贵国只需供给
我国的船。而粮食, 按最低限量, 需要二百万吨。”
    长时间沉默。
    “我国的船带着中国难民硬闯美国, 等于是向美国宣战。”
    “日本也没向美国宣战。他们一石二鸟, 既让难民洪流绕过了自己, 又可以借难民
搞乱他们最大的经济对手, 最后再成功地装扮成受害者。他们的船全是被野蛮的中国人
‘占领’的。中国难民能隔着海去占领日本船, 为什么不能占领接壤的俄国船呢? 一切
罪过都由我们中国人承担。”
    总统把保温托盘上的奶油烤鱼用餐刀从头到尾捣得稀碎。
    “派一个班子来莫斯科吧。”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石戈抑住心头喜悦, 举杯感谢。
    然而总统的话还没完。
    “既然我们将来是一个国家的国民, 也就是救自己的同胞嘛。”
    石戈的酒杯愣在半空。
    “……请原谅, 我没听明白。”
    “您不认为俄中合并已势在必行了吗?  ”总统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贵国人民
首先自发地把俄国领土当成家园, 既然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而让我们割让西伯利亚
显然不合理也不能被接受, 那么对双方都公平的就只有合二为一了。”
    “您的意思是俄国将吞并中国吗?  ”
    “倒不如说中国吞并俄国更准确。不过究竟怎么说并不重要, 将成为事实的是地球
上领土最大和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将合并成一个领土更大、人口更多的新国家。迁往全
球各国的中国难民将成为新国家控制世界的力量。这个新国家强大无比, 相比之下, 美
国就像个婴儿。有三亿中国人在那里, 它注定也会变成这个新国家的领土。”
    “对于我, 现在不是耽于沙文主义幻想的时候。”石戈只有苦笑。
    “可是对于我, 必须设想这样一个前景才能使俄国不至绝望。”总统平静但是坚定
地说。
    何止是设想, 这次占领不就是付诸实行吗? 说是视察占领区, 实际是视察新领土。
往后他会要求中国政府先提出合并建议, 俄国就将名正言顺地把占领扩展到整个中国。
石戈不禁产生出一种天外有天的感觉。然而现在不能考虑那些, 先把几亿人的生命救下
来最要紧。
    外面突然传来一片骚动。餐厅玻璃门猛地打开, 扇起的风使桌上鲜花直摇。中将手
拿一个沾满污泥的小盒快步走进, 用俄语向总统说了一长串话, 同时用警惕的眼光审视
石戈。他带来的士兵虽然没跟进, 枪口已透过门缝对准石戈脑门。
    “我这位将军告诉我,  ”总统对石戈说。“他的部下追踪到了一个奇异电波, 发
射机就在您的汽车底下。将军由此怀疑您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要求我转移, 还产生了逮
捕您的欲望。” 
    “我理解这位将军的欲望, ”石戈打量那小盒。“如果我知道是谁在我的车下安了
这么个东西, 我也会产生相同的欲望。”
    他只在惊险小说里看过这类把戏。近来这种置身于电影或戏剧的感觉时时产生, 似
乎周围都是布景, 演员们随时会哈哈一笑, 卸下妆来。
    “您能解释吗?  ”中将直接用汉语向他发问。
   “我猜这是不是某种间谍装置, 用于窃听或是跟踪? ”他只能用惊险小说里的知识
对付眼前窘境。“我想上面的污泥不是您的部下抹上去的。”
    中将耸一下肩, 当然是废话。
    “如果是针对你们, 我只会在来之前才安装它, 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如果已装在
我的车下很长时间, 受害者应当是我, 你们又何必惊慌?  ”
    总统爽朗地笑起来。
    中将仍然很固执。
    “可是这个东西不是窃听或跟踪装置。它用于发射一套循环不停的密码, 而且能在
有效距离内启动中国任何一个卫星地面站, 把它发射的密码覆盖到全世界。电文内容是
什么? 谁在接收? 到底要干什么? 在您不能回答以前, 我很难相信受害者是您。”
    “是这样?  ”石戈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 这事肯定就跟王锋有关……”
    他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发凉。虽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 可只要和王锋有关, 就一定不
是件小事。那个人生到这世上就是为了惊天动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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