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太行山一个流浪汉讲的故事
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面前, 他到底笑个啥?
这年头怪事多, 人家都说见怪不怪, 可是咱昨夜听到一个人笑, 现在想起来头发根
子还发麻。
昨夜风刮得紧。那风热乎乎的, 好像是从着火的地方刮过来, 把半拉月亮刮得直忽
闪。咱饿得睡不着, 就到西头那个空村子串, 想找点啥塞塞肚子。转了半天啥都没有,
冷不丁撞见一家院儿里趴着个人。开始咱以为是个死的, 就着月亮光瞅见他脸前堆着几
个圆不溜秋的东西。咱想说不定是吃的, 伸手一摸, 全是他娘的废电池。“老乡, 请你
帮个忙。”那人冷不丁趴那开了腔, 可把咱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没死, 还剩一口气。
“咱可背不动你。”咱连忙说。这年头自个儿都顾不过来, 谁还能顾上别人。“不用你
背我……只请你帮我听听收音机。”别看他说一句就得喘半天, 咱敢打保票他是个城里
的官。“我找不到电足的电池……我的听力已经衰退了……听不清。”咱这才看清他手
里还拿着个收音机。这倒新鲜! 一个快饿死的人在村里爬来爬去不是找吃的, 找了个收
音机和一堆破电池。冲这股新鲜劲, 咱把耳塞子塞进耳朵眼。他挑的电池也跟废的差不
多。那点声咱听着都费劲, 要饿死的人能听见才怪了。咱学不来嘀里嘟噜的外国话。他
说有个台湾电台讲中国话, 让咱拿着收音机这么转转 , 那么弄弄, 最后咱还真听着了
中国话。
收音机里噼里啪拉乱七八糟。哪句咱听真亮了, 咱就在他耳朵边上给他照着学一
遍。现在咱可学不上原样话了, 都是说啥核弹的, 一会儿男的说, 一会女的说。俄国先
打了美国四十颗, 全打的是大城市, 把美国打惨了。美国立马来了一个啥子“第二次打
击”, 打了俄国……那是多少颗咱可记不清了, 咋也有上千吧, 想把俄国一下打瘫那再
不能还手, 没想到俄国的核弹海去了, 根本炸不光, 叫美国打得一急眼, 嘁哩喀喳全扔
到美国头上去了。咱琢磨就跟狗咬狗差不多, 被咬疼了哪还顾别的, 一门心思就是把对
头一口咬死。现在俩国家全毁了。收音机说管核弹的人还在那你一颗我一颗地来回扔,
可老百姓都在大火里头烧着呢。
咱跟着学到这收音机就没声了, 八成电池完蛋了。那人倒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
咱看一眼他的脸, 吓了一跳。他在那笑呢! 开始没声, 可看上去笑得真开心。眼睛就跟
俩煤球差不多, 在月光底下红通通地发亮。他越笑声越大, 到后来那笑声震得咱耳根子
嗡嗡响。哪像个要饿死的人? 开头咱还壮胆子挺着, 咋也不能怕一个半死的人呀。没成
想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了。吓得咱扔下收音机就没命地跑。跑出院儿咱回头瞅了一眼, 那
人个好高, 像只狼一样仰着脖子对着月亮笑。咱跑出村儿老远还能听见那笑声呢。真吓
人! 这一晚上咱心惊肉跳, 热乎乎的风刮得人嘴里像着火, 咋也睡不着。早晨的天是绿
的, 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不知咋的咱心里总也撂不下那人。等到日头升起来, 咱
就拎了根棍子回头去看。
那人已经死了。就死在那院儿里。头歪着枕在猪槽子上, 手里抓着收音机。别看他
出不了声了, 可咱敢保证, 他一定还在那笑。咱绕到能看清他脸的那边, 果不然, 他笑
得可开心呢! 你帮咱想一想, 在阎王爷跟前, 他到底笑个啥?
今儿个的日头也怪, 咋他娘的跟抹上了一层泥巴一个样?
神农架
“欧阳中华, 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
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天空先是淡淡地发绿, 然后逐渐转黄, 就像北方出现尘暴时的颜色, 可是没有一丝
风, 倒是低低的雾蔼不时凝聚又散开。而太阳先是把光芒变成光晕, 随着天色越来越
黄, 变成一个正午时分在头顶出现一下的红球, 升落时则只见到幽黄的天边一团比别处
稍亮的光影 。最后, 天空开始转成黑色, 红球光影都不见, 只有一张极均匀完整的黑
色天幕, 等量地渗进少许细短稀疏的光线。夏季最阴的天也许可以暗到同样程度, 然而
那天空有层次有运动也有生命, 黑色是低垂在头顶的, 是活生生的乌云。这个天空的黑
色却是在极高处, 完全是冷漠呆板和无边无际的死亡。
本是最热的季节, 竟出现漫山遍野一层白雪。天是黑的, 地是白的, 整个世界像是
颠倒了。仔细看, 雪不是纯白, 发暗发青。看的时间稍长, 就会发现也是黑的。放射性
尘埃, 汽溶胶、城市燃烧的烟尘, 无疑还有尸体烧焦的分子, 凝结进了每一片雪花。气
温一直在下降。每天都明显地感觉又冷了一分。如果仔细体会, 每小时都在变冷 , 甚
至每分钟。水银柱似乎要无止境地缩下去。但只有到了今天早晨, 眼看见这场静悄悄出
现的雪, 陈盼才不得不相信, 核冬天已经降临。既已下雪了, 难道还不是冬天吗?
曾经有过不少反对核冬天的理论。有的理论甚至断言大面积燃烧和烟尘将使原本就
困扰地球的“温室效应”更为加强, 地球反而会升温。还有的理论认为海洋是个巨大的
调温器, 蕴含的热量可以补偿阳光的缺乏。核战一旦发生, 人们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
些反对理论上。然而核冬天不仅降临了, 降临的速度还远远超过理论推导。陈盼想到那
位她在飞机上认识的核冬天专家, 他此刻正在测量数据吗?
雪很软, 薄薄的一层, 下面全是泥水。三匹马交错的蹄音响成一片, 怪好听的。马
鼻喷着白气。马的全身也都热气腾腾, 跑出了汗。核冬天真来到眼前, 担忧和恐惧反倒
不那么强烈了。也许因为健康日益恢复, 全身感觉轻松, 心情也似乎从梦魇中摆脱出
来。她骑马已经很自如, 只需一只手拉缰绳, 两手可以轮换缩进蓑衣里取暖。两名护送
者跟在两边。他们很少讲话, 对她照顾得却很仔细。一路上换过几拨护送者, 全是这
样。陈盼打心眼里感激他们。没有他们, 她恐怕早完了。
大道上脚印多了, 已成一片泥泞, 但前后仍不见人影。在岔路口, “单刀”勒住
马。“单刀”是陈盼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最显著的特征是腰间挂着一柄傣刀。
那想必是昔日的一件民间工艺品, 可昨天他拔出来吓退几个企图抢马的饥民时, 那刀光
也很锋利哩。“单刀”眯起眼睛观看每条路的前方, 又跳下马研究地面的脚印, 最后选
定左边第二条小路, 用石头在路口摆出一个三角。
在一棵被饥民扒光了皮的老树干上, 陈盼又看见那种用古汉语、英语和计算机程序
语句混写的告示。一路上主要路口几乎都有这种告示。告示给出离得最近的绿党接待站
位置, 注明能看懂告示的人可以前往接受审查, 审查通过者便会被绿党生存基地接纳,
也就有了安渡核冬天的保证。告示特地强调, 生存基地容量有限, 审查严格, 勿带看不
懂告示的人前往接待站。每次看到这种告示, 陈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当初的“美基
地”转变成如此冷冰冰的生存基地, 除了一如既往地证实温饱之需求对理想的致命束
缚, 也体现了欧阳中华充当上帝的欲望。按照他做为上帝而制定的标准, 她本属于该被
淘汰之列的啊。当她被抬进黄河边那个接待站时, 她在半昏迷中听到同伴们反复担保她
对三种语言都很精通。接待站主任傲慢地回答, 看懂告示只是条件之一, 并不是全部条
件, 生存基地不是医院, 也不是福利院或养老院, 病人、残疾者、儿童和五十五岁以上
的人一律恕不收留, 剩下的也要根据专业水平再淘汰一次。同伴的哀求对他就像耳旁
风, 可他一听到陈盼名字却猛地跳起来。她立刻成为最优先者, 直接被送往神农架。这
一路有如古代的驿站相互接力, 走一段便换人换牲口, 食品医药都有保证, 所以尽管旅
途奔波, 她却日见好转, 没几天就能自己骑马了。
她后来得知各接待站都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她一路处处被奉为贵宾。不能说她对此
一点不感到女人的荣耀, 但更多的是不自在。若不是昏迷中被送上路, 她一定不会离开
同伴, 宁可和所有人一样步行去那些没有特殊优待的基地。
翻过第二道山岗, “单刀”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竹管, 吹响一声尖利的哨音。不久,
东边山头立起一棵小树。他们策马奔向那个方向。不能不叹服欧阳中华的天才, 在这样
一个崩溃的世界上, 居然组织起覆盖面积这样大的一张网, 维持信息、人员和物资进行
上千公里的有序流动。这些暗号、传递信息的方式、又脏又瘦的马、傣刀、信鸽、蓑衣
……完全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古代, 一切都这样原始, 却毕竟是死亡肌体中唯一一线生命
的血脉。
这一点使陈盼困惑不已∶人类有力量制造出这样一张怪诞的天空, 可以颠倒大自然
的顺序, 硬在炎夏时分塞进一个寒冬, 然而人类自己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人类聪明
到极点, 又做着最大的蠢事——消耗无数财富和劳动制作出一堆要么一颗不用地浪费
着, 要用就让世界毁灭的核武器。正像诗里所说的∶“文明人走过地球表面, 身后留下
蛮荒死亡。”回首人类千百年的进化, 只像在时间的沙漠上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大
“0”。
她想起那个“天皇”, 弓背耸肩, 两只小眼精亮精亮, 像一头时刻准备捕猎的山
豹, 却穿一身绣着蟒龙的黄戏袍, 戴一顶不伦不类的包公帽。芦芽山三十万费尽力气组
织起来的难民只见他一挥手, 就全数抛弃了逐级递选制拜倒在他的脚下, 把工作团带给
他们的薯瓜设备等等一切全部贡奉给“天皇”。对于天为什么变成了阴间的模样, “核
冬天”的理论远不如“天皇”描绘的世界末日使他们容易理解。工作团的知识分子们越
懂科学越指不出一条出路, “天皇”却是用他们听了几千年的语言告诉他们, 虽是末
日, 但“天皇”可以让他们来世托生好命, 不服从“天皇”者永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天皇”一定是先在哪洗劫了一个戏曲团的仓库, 前呼后拥的随从全穿着文武百官的戏
袍。数十万百姓在一种奇异气功的诱导下情不自禁地陷入迷狂, 漫山遍野, 每个人都在
喊叫, 痉挛, 做出百般狰狞的动作。千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 “天皇”的臣民雪崩
一样增加。无数人在迷狂中死亡, 脸上却带着笑容。陈盼感到无比悲哀, 这都是刚刚在
逐级递选制中掌握了自身命运的人啊! 恐惧和愚昧使他们宁愿把自己重新交付给偶像,
用疯狂和麻醉逃避现实。她恨自己, 甚至恨理智。为什么理智没有战胜迷信的力量? 反
而越理智却越绝望? 饥饿和悲哀使她病倒。同伴中有人认出“天皇”原来是曾在电视上
曝过光的周驰。当他们在难民中揭露所谓“天皇”是个搞群居奸宿的流氓时, 却受到信
徒们凶残的攻击。周驰派出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那以后她便一直在同伴的背上半
昏迷地逃亡, 直到逃进绿党接待站才算摆脱魔影。
登上山头, 陈盼打了个冷战。下面几条山谷挤满沉默的灰褐色人群。竖在人群头顶
的锄头钢叉和棍棒如树林般密集。若不是有“消息树”指点, 他们说不定就会正撞进这
个可怕的阵营。
已经可以看见神农架基地。那是巧妙利用峭壁和深涧围起的一个寨子, 只有少数几
个山口可以出入。现在, 封锁山口的寨门全都紧闭。门外挤满成千上万的人。
另一个护送者是个地质学教师。他告诉陈盼, 这些人都是曾被基地雇佣的农民。基
地给他们提供食物和武装保护, 让他们为基地种庄稼。为了尽早摆脱越转越小的死圈
儿, 基地倾其所有组织了夏种, 播种面达数十万亩, 延伸到周围好几个县。庄稼长势一
直很好, 却让这个核冬天一下毁了个精光。
陈盼一路见到大片毁于低温的庄稼, 芦芽山也遭到同样打击。现在正是农作物生长
季节, 只要降温5℃—7℃就是毁灭性的。眼前的核冬天降温已达二十多度, 全球农业都
将绝收。对于前景, 陈盼不敢往下想。
“单刀”放倒了滑轮控制的消息树。滑轮上的绳索通向山下两道石崖间的空隙。走
进去, 那是一条只能容一匹马通过的狭窄“过道”, 曲曲折折。快到头时, 传出男人笑
声和一个女人的哭叫。地势豁然开朗。一个足球场大的山窝呈现在眼前, 有房子、工
事、骡马。最显眼的是一个吊篮正在沿着悬崖石壁直直地升向十几米高处一个隧洞口。
吊篮中两个男人把一个农村姑娘拎在吊篮外面。逐渐升高使姑娘吓得尖叫不已, 拚命蹬
腿。两个男人故意把她的衣服往上揪, 露出一边耸动的乳房。“撒尿了! 撒尿了! ”吊
篮下面一群男人兴奋地狂叫, 彼此推搡, 让姑娘受惊失禁的尿撒到别人身上。吊篮升到
最高点后变成水平移动, 很快消失在洞口里。
“这是怎么回事? ”陈盼愤怒地问。
“单刀”和“教师”没回答, 只是锁紧眉头。那些男人个个挎着枪, 每人额上都系
着绿布条——“绿卫队”的标志。
“嗬, 两位爷们儿也弄了一个? ”
下流的眼光顿时集中到陈盼脸上。
“放肆! 这是欧老板的贵客! ”“教师”沉下脸。
“欧老板”显然是指欧阳中华。男人们多数即刻收敛, 只有一个头头嘴上还不服
软。
“欧老板不让俺们碰城里娘们儿, 又不请农村娘们儿来, 不是诚心憋俺们吗! 你们
城里人也不能光顾自个舒坦呀! ”
“那姑娘是什么人? ”陈盼指指重新放下来的空吊篮。
“姑娘? 她是俺们牛爷的贵客, 再过一会儿就该不是姑娘了! 哈哈! ”头头淫邪地
做了个色相, 其他男人哄然怪笑。
陈盼跨进吊篮。
“送我上去! ”
“单刀”和“教师”也进了吊篮。按照暗号拉了几下联络绳索, 吊篮便开始升起。
寨门一封闭, 这就是进出寨子的唯一通道。
“基地里怎么有这种人? ”陈盼瞪着“单刀”和“教师”。沿途接待站的人不管怎
么强悍, 至少都是文明人。这一群却纯粹是地痞流氓, 每个毛孔都发散着没有教养的下
流气息。
当过登山运动员的“单刀”沉着脸不说话。“教师”叹了口气。
“有些事只有他们才能做。”
“什么事? ”
“……打人……”“教师”苦笑。“这不是反话……比如组织农民种地的时候, 没
这批打手, 种籽就一颗也难保住……”
吊篮到了洞口, 转成横移运动, 稳稳落在隧洞中的起落台上。洞中两个力工合踏着
用自行车改装的人力绞盘, 这种装置连马匹都可以吊上来。隧洞深处传出姑娘的哭泣哀
求, 两个男人正在又亲又摸。
“畜牲! ”陈盼冲过去厉声喝斥。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姑娘挣脱他们扑到陈盼脚下。她虽然蓬头垢面, 可长相十分秀
气, 死死抱住陈盼的腿大哭。
“别怕! ”陈盼扶起她。“跟我走, 一会儿送你回家。”
“跟你走? ”两个男人摸不透陈盼的身份, 不敢造次。“好几天才找着这么一个像
样的, 谁向牛队长交待? ”
“叫你们那个牛队长或是驴队长去找欧阳中华! ”
听到陈盼直呼欧老板大名, 再加上“单刀”和“教师”在一旁怒目而视, 两个男人
没敢多说, 用一种走着瞧的意味冷笑了几声。
隧洞修整得平坦宽敞, 走几十米再拐一个弯就进入寨子里。寨里的洞口在一个半山
坡上。向下看去, 宽阔的盆地中盖满简易房屋, 山上也挖出一层层窑洞。至少有相当于
一个小城市的人口在这里居住。每处空地都种满庄稼和蔬菜, 几乎一寸也不闲置, 然而
现在全成了枯萎的黄叶。一片片种植薯瓜的塑料管也全是光秃秃。突其来的寒冷使一切
生长都停滞了。在规划得相当整齐的“街道”上, 陈盼看到的多是学者模样的人, 一边
干着琐碎的体力活, 一边抓紧空闲在替代纸的石板上用炭棒写下数学推导式或化学结构
式, 摆弄着土制的试验设备和模型。有一个讨论会启事很令人瞩目。启事阐述讨论的主
题∶以往人类对自己的权利要求太多而对自然和他人承担的义务太少, 这是导致人类灾
难结局的根本原因。对于未来的新人类, 该用更多的义务意识取代权利意识, 因此不能
仅有人权宪章, 讨论会的目的就是要起草一个人类义务宪章。
这是欧阳中华的思想, 她原来觉得很有道理, 现在本应更显得有理, 却相反使她产
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那些被接待站淘汰的人都是在尽“义务”吧, 还有身边这个姑娘
的父兄以及外面成千上万的农民。
姑娘还未镇定下来, 颠三倒四什么也说不清。但陈盼从她的只言碎语中已能想像出
完整情况。神农架基地原来招收了十多万农民, 每人每天可得一斤半薯瓜, 由绿卫队严
密监视着为基地种地。核冬天降临使所有的庄稼毁于一旦。这些农民立刻成了无用的包
袱, 基地便把薯瓜分配站、农艺师及绿卫队撤回寨子, 告诉农民们自谋生路, 也就是扔
下他们不管了。可农民能去哪? 他们只知道天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进寨子。种籽和薯瓜都
是从这里运出的, 人人都说里面存的东西几年也吃不完。可寨子对他们关闭了所有的
门。姑娘的父亲和哥哥就在外面那些沉默的人群中。他们知道对于自己和家人, 要么进
来, 要么死掉。
欧阳中华的住处是个独处一角的简易棚屋。门口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千年老树。他人
不在, 棚屋上下落满了厚厚一层被核冬天冻掉的树叶。一匹矮小的白马正在啃树根上的
干枯苔藓。
“教师”去找欧阳中华。陈盼把惊吓过度的姑娘安置在棚屋里躺下, 然后抓起地上
一把树叶发呆。
“我要去看薯瓜。”她突然对守在一边的“单刀”说。她不让他陪。“你照顾姑
娘。”短短片刻, 她脑子里的新主意已经从火星燃烧成激动的火焰。
新主意很简单, 遍地是可以燃烧的物质, 把营养液加热, 薯瓜是不是就可以生长?
薯瓜无需通过易受寒的茎杆输送养料, 只靠扎在塑料管内的根须, 也不像有叶植物那样
依赖光合作用, 气温虽低, 提高液温却可能更起决定性的作用!
主管薯瓜栽培的农艺师们都知道陈盼的名字, 立刻按照她的意思开始试验。他们把
营养液储存罐架到临时垒的灶上烧火加温, 把塑料管从串联布置改为并联布置, 以使加
热后的营养液不至流动距离过长, 前后温差太大, 又对塑料管进行覆盖包裹以保温。当
营养液达到一定的温度, 便重新下种。
加热的营养液在塑料管内产生了类似暖气水的循环。冷下去的营养液随时回流到储
存罐加热。控制恒温是一个难题。几个锅炉专家把灶上加了一个可调的挡火罩。一个起
重专家做了个架子, 可以变化储存罐距离灶口的高度。高度变化不但可以调节温度, 还
可以调节营养液循环的速度。测量表明营养液流出储存罐出口的温度为50℃时, 塑料
管上方十公分高十五公分宽的空间可保持17℃的温度。薯瓜出芽及初期生长可确保没有
问题, 而且生长速度有可能加快。薯瓜体积长大后会受大气低温影响, 但用覆盖保温可
以解决。即便有问题, 也只是最终长多大, 成熟期有多长的非本质问题了。
农艺师们一致认为试验是成功的。陈盼要求立刻对全基地的薯瓜设备进行改装, 马
上动手, 并且把薯瓜争分夺秒地种下去。以薯瓜的生长速度和全基地的设备数量, 每提
前一分钟都可能早收获不少薯瓜, 救活更多的人。她现在想的已不是把那姑娘送回家人
身边, 而是把寨子外面千千万万可怜的农民全接进基地, 用薯瓜养起来。可是在场的人
谁也不敢作主。小规模的试验好说, 有关全基地的决策只有欧阳中华能做。
“你们绿党倒挺像共产党。” 陈盼忍不住挖苦。她看不惯人们谨小慎微的模样,
而且全体都是这样.
“教师”找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找到欧阳中华。陈盼等不及, 决定自己去找。“教
师”吞吞吐吐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地方才说出欧阳中华可能在狗圈。
“狗圈? ”陈盼惊奇地提高声音。“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
“教师”迅速向两边看了看, 声音压得挺低。
“他不许别人去那儿。”
“为什么 ? ”陈盼更惊奇。
“教师”不知该怎么解释。以陈盼和欧阳中华的关系, 不该在她面前说什么, 可不
说她又不会罢休。
“他也没说过为什么, 我们只是这么感觉。他甚至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去那。”
“那里有什么? ”
“狗。”
“养狗吗? ”
“是的, 把外面的野狗弄进来饲养和繁殖。基地唯一的肉食就是狗肉。虽然好些天
才能吃一次, 可基地这么多人都能吃上, 里面养的狗一定不少。大伙只知道这些。”
“这是个聪明办法, 但为什么不让人去? ”
“……大概是怕被狗咬伤吧。”
“他去干什么? ”
“……不知道。”
“为什么在里面呆这么久? ”
“教师”耸耸肩。
“他总去吗? 每次都呆这么久吗? ”
“……最近才这样……”“教师”更加吞吞吐吐, 表情有点怪。“……有时候……
会呆上大半天……”
可现在是核冬天, 是世界末日! 连这个关头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少呆一会儿, 那
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陈盼觉得这么推理有点像恐怖小说。在她的一再追问下, “教师”
又说出曾有几个电子专家和生物学家被欧阳中华带进过狗圈, 然而出来后个个守口如
瓶。看来这确实是他知道的一切了。
狗圈在寨子西南隅一道峡谷里, 远离居住区。峡口被又高又密的栅栏封死。离老远
就听见里面传出群狗吠叫, 从极凶狠的咆哮到细嫩的尖嚎, 组成多重声部, 似有成千上
万条。
越接近栅栏, “教师”越显得忐忑不安。他从未距离狗圈这么近过。一根绳子悬空
拉进峡谷, 上面隔不远就吊着几块碎犁铧一类的铁块。拽动垂在栅栏外的绳头, 铁块便
相互碰响, 一直响进峡谷深处。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罗锅儿, 走路姿势像个大号刺猬, 紧
绷绷的小脸在栅栏缝隙里显得油光光。这种富有营养的特征在一个饥饿的世界上简直像
奇迹。罗锅儿最先做出的动作是凶狠地挥动又黑又小的拳头进行恐吓, 一看清陈盼是个
女人又立刻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开门钥匙, 看上去也绝不敢擅自开
门。陈盼捡起一张半绿的枯叶签上自己的名, 让罗锅儿送给欧阳中华。说了无数遍罗锅
儿才明白,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陈盼厌恶地使劲用树叶擦那个被罗锅儿碰过的手指。上面似乎粘乎乎, 还带点血
红。“教师”困惑地捏着鼻尖, 自动说出早听闻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 要么畸形, 要
么智力低下, 要么有残疾。他们只能从狗圈后面一个专用寨门进出, 不许进入寨子里
面。
群狗吠叫中有一种极怪的声音, 听上去是许多条凶猛并且处在发狂状态的狗。不知
何以做到那样整齐, 能在同一瞬间一齐停止狂吠, 又能在同一瞬间一齐恢复。每次恢复
时疯狂的程度都有增加。令人感觉最不对头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 那时声音并不彻底消
失, 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 化做一种从牙缝里渗出的、音量低许多却更加恐怖的呜
呜声, 仿佛是在强力遏止下的窒息, 带着万分的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挣扎。一出现这种
声音, 峡谷里的狗就全陷入惊吓, 叫声慌乱胆怯, 没有底气。而窒息一过, 狂吠恢复,
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热地随之附合。直听得陈盼全身一阵阵发冷。
欧阳中华快步从峡谷深处走出, 手里拿着陈盼签名的树叶, 像拿着一捧鲜花, 满面
光彩。他瘦了。原来刮得光光的下巴长出了浓密胡子, 别有一番魅力。开栅栏的钥匙在
他手里, 好多把, 打开一道一道锁, 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栅栏重新锁好。
他没有责备“教师”, 反而亲切道谢。“教师”知道该告辞了。陈盼叫住“教
师”, 把加热营养液的试验对欧阳中华讲了一遍。欧阳中华立刻叫好, 连称是伟大贡
献, 不仅全基地要争分夺秒地推广, 还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传达到其他基地, 要让全中
国的薯瓜设备都尽快恢复生产。
“教师”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欧阳中华深情地看着陈盼, 张开怀抱, 期待像久别
的恋人那样跟她亲热一下。
“你身上有狗毛。”陈盼开玩笑地打岔。
他那身很合体的帆布工作服上确实有不少狗毛, 还散发出呛鼻的味道。他和狗的接
触距离想必很近。一种新的不安袭上她心头∶自从欧阳中华出来, 狗圈里就再没传出过
那种同时中止或一齐狂吠的狗叫声。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她又回了一次头, 发现罗锅
儿正藏在栅栏后面死死盯着她。
他不回答她的追问, 只是用玩笑闪避。这个话题至少对陈盼有一个好处, 他不再试
图与她亲热。她不愿意直接刺伤他, 但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重叙旧情。这
不光是个理性决定, 感情也已如此。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农架时并没有产生过去那种
回避的念头, 说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离。他是敏感的,
能察觉这种变化, 他的极度自尊便会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当初她爱上欧阳中华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石戈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他更出众。虽然石
戈肯定算得上个伟大人物, 但那更多地是出于历史的推举, 偶然性很大。石戈完全有可
能是个普通人, 他也能安于天命地任凭自己的才华埋葬于一个普通的人生。而欧阳中华
却无论生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普通, 他是天生的伟人, 一定会脱颖而出, 在历史
上留下他的足迹。与石戈的从天命不同, 欧阳中华是要让天命服从自己, 正是这一点曾
使她崇拜不已。然而当一个女人彻底成熟起来便会发现, 崇拜不是爱, 只是一种少女心
态。她现在爱上石戈决不是因为他更伟大, 恰恰是因为他更普通。他是一个普通的丈
夫, 普通的父亲, 正是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温暖和无所不包的宽容。女人爱欧阳中华
只能是献身, 爱石戈却是他被捧进手心。也许正因为这普通和伟大结合在了一起, 石戈
才能把他手中近于无限和绝对的权力运用得那样令人温心, 而欧阳中华的伟大缺少那么
点普通, 就处处显得生硬和霸道吧。
对她要基地救助外面那些农民的激动呼吁, 欧阳中华耐心地听完, 一点也不打断。
然而那耐心只是礼貌, 丝毫未予实质的考虑, 回答得也很简单∶爱莫能助。
“你不能见死不救! ”陈盼不想一见面就吵架, 可是忍不住激愤的声调。
“我见死不救吗? ”欧阳中华微笑。“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人。我建立的生
存基地已经接纳了一千四百万人。现在仍以每天数万人的规模继续接纳。这些人本来都
是注定要死的, 不正是我救了他们吗? ”
“可是中国还有几亿人没得救! ”
“全救等于不救, 连已经救了的也得死。”
“可至少这些农民就在你门口! ”
“既然不能全救, 就得有选择。”
“你的选择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吗? ”
欧阳中华像酸了牙一样微微皱一下眉。
“你可以这么说。这个时候再死抱着平等观念是迂腐。建立生存基地为的是保存一
个文明的中国, 而不是一个动物种群。”
“我不能接受这种奴隶主的观念, 有人值得活, 有人就该死! 谁死活不能由你选
择, 有上帝! ”
“上帝? ”欧阳中华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不屑的神情。陈盼对这神情熟悉透了,
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次数虽然不多, 却充满他整个内心世界。“上帝在让人类自相残杀
呢! 我问你, 你在上帝的选择中是什么角色? 你能杀人吗? 你会打架吗? 给你一只烤
熟的人脚, 你能吃下去吗? 由上帝选择, 未来的中国存活的只有一群群牙齿硕大, 四肢
发达, 浑身长毛的半兽, 只会发出要吃和要性交的单音呼号, 在文明的尸骨上游荡。至
少在这一点上。我比上帝强得多! ”
陈盼说不出话了, 只有默默走路。枯叶在脚下瑟缩。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还能说
什么, 已经到头了。西面的寨门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喧嚣, 突然开始响起一声声大炮似的
撞击, 伴随着千万人的齐声吼叫。寨内乱做一团。欧阳中华却镇定如常, 一直把她送到
能看见他的棚屋的街口, 嘱咐她好好休息, 才拐向寨门方向。
大概太阳在平流层的烟雾上方已经倾斜, 崇高的黑色天空显得更加黯淡与诡异。远
处寨门朦朦胧胧, 有点像地狱的鬼门关。欧阳中华的棚屋大开着门。那匹矮小的白马仍
在老树下垂着头。“单刀”横躺在地上, 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傣刀已经断折, 剩下
的半截插在地里。姑娘不在了。
“单刀”在陈盼的叫声中睁开被打烂的眼皮。挂满血丝的眼白吓人地滚动。他指一
下寨门方向。嘴里堵满凝结的血块, 说不出话。
陈盼意识不到她如何骑上了那匹白马。马的全身没有一根杂毛, 也不沾一点尘土。
多像在地狱里奔跑啊! 马蹄几乎无声。大大的马头在奔跑中一动不动。短小的马身却每
一部分都上下翻腾。似乎没有空气没有温度没有距离也没有时间, 只有均匀的黑暗和毫
无真实感的形影。
欧阳中华在前面大步走着。寨门就在眼前。那是一排并列的粗大原木。里面用十几
根倾斜成各种角度的原木顶死。石块砌起的城墙顶在两边山上。山的内侧是斜坡, 外侧
是和城墙一样陡的峭壁。
白马跑过欧阳中华身边。她看见他惊讶地张开嘴, 却如在真空中一样听不见他的喊
声。畸形小马直冲上山坡, 在峭壁边缘无声地收住脚步。寨门外面那些沉默的农民已经
化成地震和洪水, 正在漫山遍野地沸腾咆哮。一根巨大原木被上百人奋力拥举, 在万众
一心的齐吼中一次次撞向寨门。城墙摇动, 两侧山崖塌下震松的石方。无数火把在空中
划出红艳艳的弧线, 落在寨门脚下, 舔出一片片吱吱作响的火舌。
绿卫队在城墙顶和两侧山崖上向下射箭扔石块, 用出全套古代守城的手段。城下全
是人, 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落空一石一箭, 然而那些农民似乎已经失去了逃避伤害的本
能, 倒下一个抬撞木的人立刻就有新人补充上去, 甚至踩着还未断气的同伴身体往上
冲。
寨门燃烧起来了。火龙贴着原木向上窜, 升起冲天烟柱。农民们被壮观的大火刺激
得更加疯狂, 眼看再撞几下, 寨门就可以张开怀抱欢迎他们了。
一支冲锋枪密集清脆的扫射声在城头响起。寨门前的农民随即好似狂风中的树叶那
样成片倒下。巨大的撞木轰然落地, 砸断了仍活着的人的腿和脚。其他人慌恐地向远奔
逃。他们不是怕死, 而是怕枪。
“哈哈哈! ”一个大猩猩似的巨汉站在城头, 单手抡着怒射的冲锋枪。一个赤条
条的姑娘如白面口袋一般夹在他腋下, 看上去已失去知觉, 软绵绵地被甩动, 像个玩具
娃娃。
“杀! 全杀光! ”大猩猩放开喉咙吼叫。他一只手就把姑娘举在头顶。“牛爷爷
今天干了个黄花丫头, 小子们看看, 带花的! ”
是那个姑娘! 大猩猩把姑娘两腿劈开, 手舞足蹈地转着圈。那被摧残的两腿间染满
鲜红的血。
绿卫队的痞子们发出狂呼怪啸, 扔下为节省子弹而使用的弓箭和石头, 一齐举枪射
击。
“杀啊! 谁杀得多牛爷爷今天就赏谁! 让他尝尝这个! ”大猩猩把冲锋枪的枪管
狠狠插进姑娘阴道。
陈盼只想手里有把刀, 捅进那个畜牲的心脏。她记不得自己如何冲上城头, 拚命地
打那个肥厚的躯体, 就像打一座山。大猩猩牛皮一样的面孔转过来, 然而却在笑, 无比
淫邪地笑。
她被身后伸来的一双臂膀抱开。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她前面。欧阳中华! 她瘫软了,
只想趴在那个宽阔的背上痛哭。
“大牛, ”欧阳中华指着寨子外面。“你给我滚! 滚出去! 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
陈盼从未见过欧阳中华有过如此的激愤。此刻她真心为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感到自
豪。
大猩猩的脸狰狞地歪曲了, 霎时射出凶恶目光。城头枪声停止。农民已逃出很远。
城下布满东倒西歪的尸体。只有寨门的火在噼啪燃烧。城上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大牛。
“我滚? ”大牛呲出粗壮的门牙, 猛然端起手中的枪。“我滚还是你滚? 俺他娘
的早就想让你滚了! 说俺畜牲, 操你祖宗! 你是畜牲腚眼儿里的粪蛋。念两本臭书就
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姥姥! 今儿个老子让你看看到底谁他娘的威风, 你们这群城里的
粪蛋全都给我爬着滚出寨子, 一个他娘的别剩! ”
绿卫队员个个炫耀地把枪举在手里。他们全站在大牛一边, 早巴不得由他们独霸寨
子。如果赶走占总数一大半的城里人, 寨子里的储备足够他们放开肚子吃几年。既然枪
在他们手里, 凭什么让城里人当主子。现在全看欧阳中华下一句怎么回答, 继续激化大
牛就会立刻动手, 而他若一服软, “欧老板”从此也就彻底完了蛋。
欧阳中华直盯着大牛的眼睛, 如同没看见对准他的枪, 突然放声一笑。
“大牛, ”他的口气既不硬也不软, 而是一个处惊不变, 居高临下的江湖帮主。
“你还没忘掉你师傅吧? 你师傅把你交给我的时候给你的戒令是什么? 女人是祸水! 他
就怕你在女人身上走下道。我骂你是看在你师傅的托付上。要是别人我根本用不着这么
动肝火。怎么, 你大牛今天真要为一个女人背上欺师灭尊的罪名吗? ”
陈盼只觉得自己随着欧阳中华出口的每个字落进无底冰河, 全身冻成一块冰砣。
但是这段话却控制了局面。大牛只能干干地瞪眼, 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他简真像一头突然掉进陷井的困兽。“……俺他娘的为女人
……”
他猛然大吼一声, 震天动地, 把赤裸的姑娘往头顶一抡, 原来对准欧阳中华的枪口
杵在姑娘身上一阵猛射, 把所有子弹都打进姑娘小腹。姑娘的身体在枪击中剧烈颤抖,
鲜血从被穿透的后腰高高喷起, 随后如一片被撕碎的破纸飘落在地。大牛恨恨一跺脚,
扬长而去。
陈盼疯了一般跳起往前冲, 却一下被抱住转向相反方向。她在欧阳中华的怀里挣
扎。这个过程是那么短, 在旁人眼中, 甚至会觉得欧阳中华没看到大牛杀那姑娘, 而是
同时抱走了陈盼。是不是这个城里女人正好犯了“抽疯病”?
陈盼挣扎不出那双有力的臂膀。她曾在其间陶醉, 现在却只想把它们撕碎。她放声
痛哭。血腥气从肺里冲出。天空黑暗之极, 又开始飘落核冬天的雪花。欧阳中华大步离
开城头。他在她耳边苦苦哀求∶“……别喊, 不能喊, 他会杀你! ……”她感到他全身
战栗, 他的心响得像分不出节奏的鼓。
他在远离众人的山坡上把她放下。那匹畸形的白马呆呆地看着天边。
“相信我, 我会除掉这个畜牲! ”他说。哪怕离开一寸的距离, 也就感受不到他的
战栗和心跳, 他就又显得强大自信。“我会让他用血偿还! ”
陈盼痛苦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
“……这不是我的错, 是这个世界……”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又发出漫山遍野的喊叫。燃烧的寨门在撞击下升腾起爆烈的火
球。外面的农民重新开始攻打寨门。
欧阳中华看向城墙。守寨的绿卫队员袖手旁观。有的喝酒, 啃着狗腿, 有的干脆原
地躺倒, 任凭城下的农民举着撞木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门。
“你赶快回去。”他慌乱地对陈盼说, 转身跑向城头。
陈盼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防守? ! ”他喊。
寨门已经烧酥了, 开始在撞击中断裂, 向四面迸射无数灿烂的火花。
他一把揪起一个蒙头躺着的小头头。
“为什么不防守? ! ”
“……弟兄们说……”小头头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摇撼。“……要看欧老板自己开一
枪……”
“混蛋!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
“……只要欧老板打死一个, 剩下的俺们全包……”
绿卫队员们全都抱着枪不动, 冷冷看着欧阳中华。寨门已经倾斜, 随时可能轰然倒
塌。
“你们不想活了吗? ”欧阳中华问, 手指城下。“他们一进来, 没有一个人能活
……别以为你们有枪, 枪不是万能的……你们好好想一想! ……”
没人回答, 也没人想。他面对的是一群他自己制造的半兽。他惶恐软弱地扫视他
们, 突然发现了陈盼。
“你跟着我干什么 ? ”他爆炸般地向她怒吼。
陈盼不说话, 死死盯着他, 眼光如两道冰柱。
他的嘴唇颤抖了, 脸色无比苍白, 连寨门燃烧的冲天大火也不能给他一点血色。
“……毁灭就是残酷和痛苦……”他像求饶一样说。“你怎么能要求我仁慈? 仁慈
只能更痛苦……”
她仍然不说话, 仍然死死盯着他。
“把她架走! ”他高喊。
她被两个彪形大汉架起来。她拚命挣扎。寨门正在撞击中分崩离析。她看见欧阳中
华迫不及待地从小头头手里抓过枪。
“欧阳中华,”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
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城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枪声, 如匕首刺在她心上。无数枝枪的扫射随之狂风般怒号
起来。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宇宙只剩下一张黑油油的天……
北京
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他睁开眼。这样说也许不准确, 他的眼已经睁开好久, 或者根本就没合上过。然而
在这以前他视而不见, 意识完全空白。现在他睁开了意识的眼。
他坐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旧式沙发里。不知何时身上被人零乱地盖上一堆毯子和窗
帘。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衬着无叶树影, 好似一个陷入热寂的全熵世界。当那些树开始
在核冬天中落叶如雨时, 他把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 正式宣布本届中国政府结束。从那
以后他一直这样坐着, 好似化了成塑像。也许这是休息, 他太累了, 累得连一个脑细胞
都不能再动。也许是因为震惊, 人类末日轰然而至使人呆痴。也可能是茫然, 未来已一
无所有。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 只有隐入真空。然而现在, 那些感觉都已没有了, 就像
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有什么可为前世操心的呢?
他推开盖在身上的那堆东西。毯子里面掉出一个包。十几条干鱼呆呆地瞪着眼睛。
他认出那是“龙口”的包, “龙口”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而在走向末日的时候却留
给了他。他起身环顾, 没有一个人。喊了一声, 更显得寂静无比。核战爆发后便是一天
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静, 现在寂静已像凝结的固体, 即使大喊也无法穿透, 只能硬梆梆地
反弹回自己耳中, 痛苦地嗡鸣。
他从镜子里看自己, 发了很久的呆, 慢慢伸手撩起一络头发。确实是自己的头发,
像原来一样稀疏柔软。然而原来多数是黑的, 现在却全部成了白的。雪白雪白, 白得那
样飘渺忧伤, 不期而至。他似乎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形象藏在身后, 他没有回头。如果
真有, 那就是死神。而如果是死神, 别说藏在身后, 即便它肆无忌惮的大笑跳舞, 也不
会让人看见。不过他已真地无所谓, 此时他已彻底解脱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人没有
道理哀怨死亡。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物质都处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你这一点侥幸组合成了
生命, 让你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你应当感叹的是上帝的恩赐, 哪怕活一分钟都是白捡
的便宜。对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人, 便宜占得已太多太多。重归死亡的母体, 只该感到
心满意足。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财, 归还时却愤愤不平地视做剥夺, 那才是以怨报
恩, 自寻烦恼哩。
大厅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烬。那是核冬天降临时工作人员们取暖烧的。灰旁剩下最后
一堆燃料——半箱当年中共的绝密档案。起初他看见食堂用档案烧火做饭还发脾气, 后
来发现连毛泽东的私人档案都不知何时被分光, 只因为那些档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
饥。现在他亲手点燃最后这堆档案, 准备以火代替太阳给收音机提供能量, 再听一次世
界的消息。
美俄核大战之后, 两国都没被彻底打垮, 双方首脑系统保存完好, 常规武装部队也
大部分无损。尤其是美国, 长期准备的战时体系立即发挥作用, 军事实力仍保持世界第
一, 其随之展开的军事行动不是继续与俄国交战, 却是直扑无冤无仇的南美和澳洲, 去
占领南半球的产粮区和牧场。俄国也挥兵欧洲, 同时去占领非洲和南亚。一旦清醒过
来, 两国都知道最危险的已不是对方, 而是谁也逃不掉的核冬天。唯一的活路是尽多尽
快地把别国储备的食品抢回自己国家, 并且占据下一个夏季比北半球早来半年的南半球
土地, 以在核冬天过后能尽早开始农业生产。南美和澳洲对这种闪电战毫无准备, 迅速
被占领。俄军却被欧洲军队打得焦头烂额。但是当俄国向法兰克福、里昂、利物浦、米
兰和巴塞罗那各发射一枚核弹后, 欧洲便告投降。虽然欧洲拥有强大的核反击能力, 可
是和一个已经发射了上千枚并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弹的玩命者谁也拚不起。世界如旋风
一般剧变。几十万年进化成型的人类社会正在碎做齑粉。此刻的天空会不会已没有人类
的声音, 而只有遥远宇宙冷漠闪烁的射线呢?
火越烧越旺。火的热量使他颤抖, 重新感到血脉流动, 心变得温暖。那些中共主席
和总书记们的批语签字、勾勾划划的任免名单、秘密决议与不公开的信件, 每字每行每
页都包含着无数阴谋、沉浮、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斗, 此刻全在火光中扭
曲、变黑、消失。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
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然而现在那全部
“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
无。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
鱼伸进火里。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饥饿
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
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从
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
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
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
“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
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等
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
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他
抱他起来。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
吻。“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书包里放进
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从知青
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北京已成一座鬼城。
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
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站在近处
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
度和每一寸空间。他默默凝视。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
漠然的天空。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
上任何人的脸。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
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
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桂枝在尘沙中倒下
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
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
伸。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
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
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
——找到孩子的妈。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5.10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