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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miler (我本无心),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上海小姐》(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Aug 5 20:10:44 1998), 转信
发信人: otto (jusko), 信区: Famousbook
标 题: 《上海小姐》(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ul 21 09:01:23 1998), 转信
【编者按】 目录
有关“留学生文学”的概念,我是79年在国内跨入大学校门时候才开始接触
的。图书馆里翻到了小说《又见棕榈》,说的是五十、六十年代台湾年轻人在北美
和台湾之间的去留。许多年后,跟着大家呼呼啦啦来到了北美,稀哩糊涂一块做起
留学生来。几年后转过头来回望中国,发现我们“当代留学生们”所面临由于文化
、生活、事业和价值观念而带来的困扰和危机比白先勇小说里所描绘的台湾年轻人
的情形要严重得多。过去几十年中,台湾和香港的社会是相对稳定的,同时北美社
会也是相对稳定的,所以港台留学生们所面临的是社会文化相对稳定的两种状态之
间找到一种平衡。然而,中国大陆过去几十年从来,甚至过去的百年来,从来没有
停止过变迁,并将持续于今后的几十年甚至下一百年。这种变迁是痛苦的,或者说
它也蕴育着巨大的希望。然而“当代留学生们”游荡在北美和处于巨大动态的中国
之间的时候,彷徨、困惑,选择、去留,事业、命运,所有这一切像海潮一样不时
地冲击浸洗着也处于摆动中的价值观念、信仰。
在继96/97年推出特刊第七期《白雪红尘》后,本刊承蒙加拿大多伦多明
镜出版社的许可,为广大读者刊载张翎女士的长篇小说《上海小姐》精选。或许您
能在小说人物和心理描写中发现自己的身影,或许作者亲身经历总结出的话语能为
您提供若干启发。如果您能产生任何共鸣,欢迎给本刊来信。
希望您喜欢这部小说。
(责任编辑陈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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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小姐》
(Sisters From Shanghai)
张 翎 著
加拿大多伦多明镜出版社出版
【内容简介】 目录
上海滩闻名遐迩的大亨孙三圆的外孙女孙卷帘,孙望月和孙踏青,都想追求独
立於物质的精神完美,对事业如此,对感情也如此。她们从上海滩的沁园追求到多
伦多的安大略湖,历经情感、事业、生活的风雨坎坷,最後才发现世上诸多的事情
,不过是黑白两极之间的混合地带,而她们自己,原来只是混合地带中的混合人。
完美的精神家园,就像天上那轮明月般可望不可及。本书大陆版书名《望月》,出
版後佳评如潮,并成为文学类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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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上海小姐”的书评】 目录
作者总是能只用寥寥几笔,就写出人物生活中最令人伤感的经历,让你明白原
来“伤心”这两个字有那么多种写法
─《北京青年报》,盛傅瑾
在看到过的留学生文字或者域外文学中,还不曾见过比这本书更成熟的作品
─上海《文汇报》
这本书的语言有一种让人一口气读到底的通顺,且又有很浓的情感色彩,甚至
于明显地带有《红楼梦》里人物说话的味道
202.118.233.39
─加拿大《世界日报》,沈丹心
这本书已经挣脱了海外题材易带来的媚俗的传奇性和浅陋的文化冲突
─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郑坚
《上海小姐》由情感而写性,又浓墨于情感,是把人的性和人性写透写尽了
─加拿大中国笔会会长,洪天国
也许是缘于作者类似宗教的信仰之故,张翎总是带着宽容与体谅看待那些在逆
境中挣扎的男女
─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作者,李彦
作者自我概括小说的主题是他乡和故乡、物质和精神两种困惑。可怜我们可爱
的主人公只能在对立的两极之间作永无休止的选择和冲撞
─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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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目录
张翎,女,浙江省温州市人。文革中当过五年车工。一九七九年考入复旦大学
外文系,毕业後分配至北京,在煤炭部规划设计总院任英文翻译。一九八六年赴加
拿大留学,一九八八年获得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英国文学硕士。後进入一家加拿大
与香港合资的企业任行政助理。一九九一年辞职,进入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攻读听
力康复学硕士学位。一九九三年毕业後返回加拿大。现定居多伦多市,在该市一家
医院从事听力康复工作,主管听力诊所。
自八十年代起开始写作,曾在中国大陆《收获》、《小说月报》、《清明》、
《东海》、《福建文学》等刊物及海外的《明报》等副刊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
文、译作。现是美国加拿大语言听力康复专业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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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生涯】 目录
困惑挣扎中的选择
(代 序)
·张 翎·
在我居住的地方,开车约二十分钟,就能见到一汪湖。平日里,湖水蓝里略带
一些绿,除了清澈,倒无异乎寻常之处。若遇到有雨的时节,情景就不同了。开车
从低坡往高坡走,湖水迎面扑来,那沿湖的屋宇,似乎泡在了水底下。沿湖又很栽
了些树。秋天里,叶子由深深浅浅的绿,转化成深深浅浅的黄和深深浅浅的红。红
红黄黄的,便衬托着那汪蓝有些稀罕起来。这汪湖,就是有名的安大略湖,一半在
加拿大境内,一半在美国境内。
我的记忆里,还有一汪水。那一汪水,也不清,也不蓝,却在灰和黄中间浑沌
着。水面上终年行驶着机帆船,船尾有泥砂和菜叶翻滚涌动着。对岸有两棵百年老
树,一棵是樟,一棵是榕,遮天蔽日地交缠着,任世人做着些关于爱恨恩怨的猜测
。那汪水,叫瓯江,在我的故乡浙江温州境内。许多个秋日里,我坐在多伦多女皇
码头看着安大略湖水在风里悠悠静静地颤着,心里思念着的却是瓯江边上喧哗的乡
音。
我去国离乡,至今已是十年有余。这中间回过两趟国,一次在一九九一年夏,
一次在一九九六年冬。第一次回国,惊奇地发现街坊临街的房子,大都已装饰一新
地做了店面。次日去邻人新开的发廊做头发。老板是个年青俊俏的女人,一边麻利
地动着剪子,一边向我打听着外边的世界。当她知道我是个学生,便锲而不舍地问
我奖学金的数目。说了,她就吃吃地笑:“我一个星期就挣这个数。”见我将脸儿
红着,才把笑收了,正色说:“怪可怜见的,今天算我请客,不收你的钱。”那天
的头发做得短短俏俏的很像回事,只是心情全没了。
第二次回国时,不再是个穷学生了,才长了些胆子去见旧时的朋友。众人好客
,不由分说拉了去一家酒店,被漂亮小姐们服伺着很是吃喝了一顿。饱足之後又结
帮去包厢唱卡拉ΟΚ,选的歌自然是我都没听过的。众人珠圆玉润地进入了情绪,
由着我一个人乾坐着,喝茶吃瓜子。帐单过来,朋友早抢着付了,我心里却很是不
安。朋友见状,便笑,问:“这些年你在外头到底成了些什么事?”我想说我读了
两个学位,管着一个诊所,写了一些据说不错的文章,却最终嚅嚅不成句─在汹涌
的物质潮流面前,精神算个什麽东西,也值一提?
他乡和故乡。物质和精神。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会被这两种困惑撕扯
着,永无解脱之时。
于是,就有了《正是卷帘望月时》(後来大陆版改名为《望月》,海外版改名
为《上海小姐》)这本书。
这是一本关于选择,关于困惑,关于挣扎的书。书里的男男女女,如孙望月,
如宋世昌,如刘晰,如南星子,在选择了要走的路之後,并非义无反顾,而是犹犹
豫豫地揣摩着那条没有被选择的路。如同流出了源头的水再也回不到源头,故乡对
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午夜梦呓的情怀,而他乡才是日日相对的现实。可他们却又始
终与那个现实若即若离,不能完全溶入其间。于是,就成了他乡和故乡中间的边缘
人。
他们不仅被他乡和故乡撕扯着,他们也被物质和精神撕扯着。孙氏三花都想追
求独立于物质的精神完美,对事业如此,对感情也如此。最後才发现,精神和物质
原来是一条长线上的两极,世上诸多的事件不过是两极之间的混合地带,而她们自
己,原来只是混合地带中的混合人。她们似乎有选择,她们其实没有选择。每选择
一次,心便残缺一块。
在写书的过程里发生了一起黑色幽默事件,使我对人生的诸多看法都有了改变
。我腿上一个简简单单的黑色斑块,却被诊断为一个绝非简单的肿瘤。“如果治疗
效果好,五年存活的例子不是没有的。”那个秋日里我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外边是
极其明艳的夕阳。看着枫树喧嚣地红着,知道自己一如枫叶,已近人生的岁尾年终
,泪便凉凉地流了一脸。
接下来无非是手术,药物治疗。刚能下地,就已坐在电脑前写书。深知这也许
是我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长篇小说,便想给这个世界留下哪怕是小小的一丝声音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第二趟回国。那次回去,见了许多亲朋挚友,了却了
一桩心事,留下了许多记忆。至今我的亲友们都不知道那次见面的真正用意。从大
陆回来,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只是那段文字里,已无法挽回地留下了一份
凄惶哀怨。
这本书完成後,一直惴惴不安地在找合适的出版社。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作家
出版社的袁敏。在那以後多次的越洋电话传真交往中,我感受到了智慧火花的擦溅
。如果没有袁敏充满睿智远见的提议和鼓励,这本书也许至今还藏在废纸堆里,不
见天日。
在加拿大有个叫“中国笔会”的组织,云集了许多来自大陆的资深记者作家导
演。笔会的朋友看过这本书後,提了些很有见地的意见,几乎都认为结尾是个温馨
的理想主义大逃避。我微笑地抗议:多伦多的冬天太长太冷了,温馨一下,不算太
过吧?
仅将此书献给一切在汹涌的物质潮流里仍然寂寞艰辛地耕耘精神的人。海内的
和海外的。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于多伦多
◇ ◇ ◇ ◇ ◇ ◇ ◇ ◇
伤心的14种写法
——读张翎小说《上海小姐》
·傅 谨·
就在上海当年的金笔大王孙三圆如花似月的三孙女望月踏上加拿大的国土时起
,一个新的故事就开始了。故事不是《北京人在纽约》也不是《上海人在东京》,
就如同这部小说的副标题所示,它讲的是一个“关於上海和多伦多的故事”。讲这
故事的是一位叫张翎的在多伦多的中国女性,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也在多伦多的叫
孙望月的中国女性,如同小说一开头就略带调侃地告诉我们的那样:“这多伦多的
中国人里头,碰见撞见的,不是作家就是画家,要不就是演员。”於是我们就开始
读这本一位身在多伦多的中国作家写一位在身在多伦多的中国画家的书。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最近出版的这部《上海小姐》(《望月》)决不能看作《
北京人在纽约》和《上海人在东京》的另一种翻版,尽管在打开这部小说之前,人
们很容易这样想。与那两部曾经轰动一时的小说一样,它写的也是改革开放以後终
於有机会闯出国门的中国人在海外的生活,但是,《上海小姐》的作者显然并不想
让我们过多地注意主人公生活的海外背景,她也不想过於夸大东方人与西方人之间
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差异,她甚至刻意地试图通过一种跨地域的生活相似性,
让人深刻体会到,从人生的角度看,上海与多伦多之间竟然也可以这样近。
小说借以展开人物的主舞台,是孙望月先期来到加拿大的姐姐卷帘在多伦多开
的一家小饭馆“荔枝阁”,荔枝阁打工的都是中国留学生,于是,读者就顺着孙望
月那并不复杂的生活,感受到了海外的中国人最真实的一面。然而荔枝阁并不悬空
海外,荔枝阁发生的所有与中国人相关的故事都是中国式的故事,这些发生在异域
他乡的故事,又时时让孙望月的思绪回到故土上海,借此渐渐展开她母亲或许是更
有意味的一生。所以,我们不能把这部小说作为一般的“留学生文学”来读,这部
小说更关心的是一些“人”,而不仅仅是一批漂洋过海远赴他乡的淘金者,作品的
主人公们所经历的成功与失败,也几乎与淘金梦无关。
小说能够以这样的叙述角度展现人物,当然是因为作者塑造了一位很特殊的人
物。当孙望月已经拥有百万资产,以赴加拿大投资移民的身份来到海外时,她拥有
的是与那些多少抱有几许淘金的迫切而来到美国、日本以及西方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的人们截然不同的眼光,她能够用超越日常生活的视角来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尤
其是认识在海外的中国人,继而,认识所谓文化的冲突。我不想在这里过于强调钱
对於人生的意义,我只想说,当人们过於迫切地需要在物质层面改变自己的生活状
况,将生活的重心置于如何摆脱贫困时,钱,就必定成为人类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
一种屏障。在这个意义上说,望月的身份使她能够更客观地将中国内地与海外置於
同一个平面上,使这位“加拿大的新中国女地主”的视线得以脱离生活中卑琐的层
面。在《上海小姐》中,多伦多当然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地名,然而,它至少比起
那种典型的“留学生文学”中的“纽约”、“东京”之类更像是一个地名,更少那
种被附加上去的神秘色彩。
张翎这部只有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在主人公短暂的留洋生涯中,还陆陆续续穿
插着写活了十多个人物,这样一部篇幅不大的小说居然能够容纳了十四段令人唏嘘
不已的爱情。作者在每个人物身上,都只是用寥寥几笔,就写出了他们生活中最令
人伤感的一段经历,让你明白原来“伤心”这两个字居然有那麽多种写法。《上海
小姐》中几乎每个人物都始终深陷於情感的矛盾与冲突之中,不管是孙家三姐妹还
是他们的母亲,还是那些虽然不在小说中占据主要地位却绝非可有可无的人物,他
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分别遭遇到不同类型的婚姻和情感危机,而这一切几乎都与他们
的身世相关,仿佛有一种宿命的力量,仿佛是造化弄人,居然无一幸免。
然而,这并不是一部煽情的小说,作者并没有浅薄到希望用小说中主人公们的
不幸经历,唤起读者一掬同情的眼泪。相反,在笼罩于整部作品的伤感情调之上,
还有几乎是所有人物对生活和命运透彻领悟之後的达观,如果说这些大都临近中年
的人物,还能奇迹般地保持着各自对感情可贵的追求,那麽这种追求里已经很少对
生活幼稚的梦想,而更多了一份曾经沧海的宽阔胸怀。这就使得作品在世故与纯情
之间,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有了这种平衡,作者才能通过这些人物的经历与命运
,让人深思在生活的背後,包含在人物悲剧之中的那种多少有点形而上意味的人性
。
小说让人感动,引人思考,也有漂亮的文笔。张翎的文笔中当然有女性特有的
细腻,在细腻时她写道“那日的天出奇地蓝,蓝得像一匹刚出厂的布,蓝得如此没
有瑕疵,蓝得让人心酸,路边的农舍如同五颜六色的画,剪贴在蓝布边上。虽有些
风,风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有牧草。牧草早已识得风情,在午後的太阳底下赶
赶嗦嗦地匍匐着身子,连绵不断地扑向牙口的车子。牙口下了车,扑通一声跪倒在
地上,十指张开,插入地里。黑色的泥土从指缝里泻出。牧草海浪似地包裹了他的
头,眼泪很快被染成了绿色。”张翎的文笔中有智慧,在智慧中她写道“沁园的美
是陈旧,病态,无所求的美。沁园从从容容地与时代脱着节,无视着外边时尚的千
变万化。那份淡泊,若落在别处,说不定就得着个轻薄矫情的名声。但在沁园就不
同了。沁园有几十年的本钱作着後盾,沁园轻薄不起来。沁园的一颦一笑,界定了
市井之辈的层次。大多数人仅仅懂得怎样观赏,只有少数人知道怎样迎合,却没有
人清楚该怎样摹仿。”张翎的文笔中有幽默,在幽默中她就写道口“兜着圈子劝人
,像是隔着衣裳挠痒,挠的和被挠的都各有苦处。那挠的苦苦琢磨,不知是否挠对
了地方,甚是辛劳那被挠的因挠的不是地方,反而越发痒得难受。”
张翎的这部小说中,甚至还有浪漫。唯有那种洞察了生活真谛之後仍然留存心
中的浪漫无法援引,它渗透在《上海小姐》的每章每节,只有去读。
◇ ◇ ◇ ◇ ◇ ◇ ◇ ◇
寻梦他乡的男女们
─ 评张翎的长篇小说《上海小姐》
·李 彦·
去年春上赴台北,慕名参观“故宫博物院”。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姜黄色宫殿
式建筑,卧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间,四周环绕着汉白玉雕栏,丛丛繁花,衬着被细雨
濡湿的翠峦,宛然一副色彩斑斓,娇小玲珑的水彩画,却没有原先期盼看到的壮丽
雄浑。穿行在一间间曲折迂回,略嫌阴沉晦暗的展室内,目光立刻为玻璃柜中陈列
的物品所攫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丰富,如此精美的历代文物荟萃,在半明半暗的
灯光下,发散着千古瑰宝幽幽的魅力。早听说国民党遁台之际,仓皇中,却没忘了
把紫禁城内的国宝珍品也带上。如今在海的那一边见了,心里有种他乡故人的怅然
。
近日读张翎的小说《上海小姐》(明镜出版社),蓦然间,似乎又生出了在台北
故宫内外的那种印象。精心雕琢的文字,细腻清新的景物摹写,匠心巧具的构思,
描绘出一副绚丽多姿,赏心悦目的水彩画。虽然故事是以充斥着金发碧眼洋人的现
代化北美大都市为背景,但是通篇小说时时以其古色古香的韵味,让人联想起那摆
在玻璃柜中,悄悄拽住你脚步的,一尊尊典雅瑰丽的明清瓷瓶。
小说写的,是一群从中国大陆到加拿大寻梦的男女们。他们栖身于多伦多这个
繁忙异常的现代工商业化大都会里,在夹缝间孜孜地觅求生活的希望。作者生活在
他们中间,于多年来倍尝远离故国,留学海外的艰难与辛酸之后,将同情,理解,
爱心,都凝聚在纤纤的笔端。字里行间,无不跳跃闪烁着一簇敏感,善良的心灵的
火苗,给那些流落在异乡,感到凄清冷漠的人们,带来些许温暖,些许光明。
婚姻与感情,是小说的主题,令书中每一个男人和女人为之烦恼,为之投入全
身心。故事中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有着不完美的婚姻家庭。在这里,张翎道出了跨
洋出国的人们所曾遭遇过或面临着的种种婚姻危机。
时空距离,的确是一种再好不过的检验婚姻与感情的尺度。不少没有真正的爱
与情来奠基,主要是出于各种便利因素的考虑而形成的婚姻,在社会习俗,传统观
念的重重包围下,可能会继续维系下去。但当距离出现以后,时间和空间就会给予
当事人机会,得以“局外人”的冷静思维和目光,自觉不自觉地,来重新审视本已
习惯,并视为当然的那个契约。许多脆弱的联姻,隔着一个不能轻易跨越的大洋,
就清晰地突显出那些被遮掩了的瑕疵来。围绕着情与爱,道德与责任而派生出的种
种恩恩怨怨,使得婚姻双方难免不徘徊挣扎于烦恼不堪的思索与抉择的泥沼里。
望月与上海的暴发户之间的婚姻解体,便是小说着力塑造的典型例子。这个才
貌出众,品味高雅的大学艺术系女教师,能够在金钱营造的情感驱使下,主动向一
个各方面均与之格格不入的“大款”献身,说起来,似乎是一个艺术家在新的政策
形势面前,对爱情观的重新调整。这种现象,很可能符合如今国内不少人的心态,
得到首肯。国内有些作品也曾讴歌这类“爱情”。但作者在这里,却隐含了她对人
们精神追求和伦理观念滑坡的无奈的叹息与委婉的批判。
望月移民出国后,蓄积在内心已久,无处释放的感情源泉得以自由自在地宣泄
。她与洋教授之间的灵犀相通,疯狂热恋,真相大白后的毅然分手与街头穷画家宋
世昌之间似林妹妹与宝哥哥般若即若离,含蓄隐讳的调情挑逗,以及终至珠联璧合
,同往湖光山色的“世外桃源”隐居,流露了作者精神上的一种渴求一个感情丰富
的知识女性,倘若置身於宽松的环境里,又不再为金钱与世俗的名利所桎梏,就可
以依着心灵的召唤,畅游于纯粹由精神培育的爱河里了。
当然,这种爱情模式,罩着某种理想主义的光环。可叹的是,艺术家望月得以
潇潇洒洒地去“爱”,不过是依凭着“大款”用钞票给她堆积起的基础。严峻的现
实,远远不尽人意。在出国者的人流中,能象望月那样,养尊处优,有闲情逸志一
味在精神世界中漫游的,确是凤毛麟角般稀少。
女招待羊羊与其夫的聚散离合,以及卷帘与黄胖子那种同床异梦的婚姻,都展
示了当代婚姻与感情的另一个层面。羊羊,卷帘她们这些早几年出来的留学生,与
望月这种近年出国的富有投资移民不同,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和机敏的头脑,在举
目无亲的异国他乡白手起家。迫於生存的重压,她们的价值观乃至婚姻观都渐渐地
产生了一些变化和扭曲。婚姻中本应具备的第一要素震憾心灵的爱情,也就无奈地
退居后位了。
羊羊在书中并非主角,篇幅不多,但却性格鲜明,跃然纸上,读来如见其人。
她希图以单身女子的身分,吸引来更多的便利与援手,便有意无意地隐瞒了已婚的
事实。她的轻浮自贱,卖弄风骚,与餐馆老板之间那种暧昧的关系,使读者不屑。
然而,当她那个外柔内刚的书生型丈夫由於她而身陷囹圄后,她所爆发出来的真情
与悔恨,泪水与哀求,又使人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转而怜悯这个小女子在严酷环
境驱使下生出的种种卑微。
羊羊的影子,在不少孤身一人出国留学的女同胞身上能够看到,难免不使人感
到某种程度的酸楚。
也许是缘于作者类似宗教的信仰之故,张翎是带着宽容与体谅来看待那些在逆
境中挣扎的男女的。她更多地着眼於人性中美的一面,笔下的人物,往往被蒙上了
一层理想主义的色彩。即便是违反道德规范的一些苟且行为,也被描绘得自然,和
谐,并不引起人们的反感。然而,过多地强调“心灵美”的一面,有时会失之生活
的真实与逻辑。黄胖子发现新婚的妻子已带有数月身孕,且不知从何而来,却能大
度到视若无睹,不以为然。宽厚善良的心地,似乎不应表现为对这种性质的家庭问
题避而不谈。这也不太符合一个文化虽不高,头脑却不笨,且兜里有几个钱的广东
老板的性格。
诚然,这类微小的不足,是瑕不掩瑜的。通篇小说中洋溢着的爱与美,会使那
些在新旧交替中,失落与彷惶於他乡故国之间的人们,多揣一些对生活的梦想与期
盼。
□ 李彦,女,1955年生于北京。1987年赴加拿大留学。现为加拿大作家
协会会员及多伦多中国笔会会员。所著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1995年于多伦
多出版,曾进入1996年度加拿大小说新人奖前五名提名,获地区性文学艺术领
域杰出女性奖。另有中英文各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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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小姐》精彩章节连载
一、
孙望月坐在靠窗的位置里,头懒懒地倚在软皮椅背上。眼睛开一会儿,闭一会
儿,心里却始终是醒醒的。空姐推着饮料车在过道上走来走去,衣裙擦出唏唏嗦嗦
的声音。一式一样的白底红条纹衬衫,一式一样的海军蓝裙子,一式一样的蓝花领
结。笑起来,也是一式一样的温婉敷衍。邻座的孩子,把咖啡杯子打翻在身上,裤
子湿了,就凶凶地哭了起来。空姐递了一叠纸巾过去,做母亲的慌慌地拿了来擦,
又拍又哄的:“到了,到了。一会儿你爸开小汽车来接咱们。”那声音似乎也湿透
了,渗出些疲软的盼望来。
飞机除了在温哥华稍稍停了停以外,已经一直走了十几个小时了。天是个好天
。没见过这麽稀的云层,就跟摊得太薄了的棉絮,千疮百孔的,露出底下大块大块
方方整整的绿。绿倒也是寻常的绿,只是切了边角,便很是拘谨规矩起来,没了那
种肆无忌惮的招摇和喧嚣。有些黑虫子,在绿和绿中间的灰条子里排着长队,慢慢
地爬来爬去,想必就是汽车了。又见一条浅蓝色的宽带子,闪闪发亮的,围着众多
的绿方块绕了一圈,远远地汇进更深更幽的蓝里头去了。望月揣摩这大概就是那个
有名的安大略湖了。
飞机是正点抵达多伦多的。
望月从飞机上下来,仰着脖子四下瞅了瞅,皮尔逊国际机场的行李大厅里,人
头攒攒的,竟没有一个是她认得的。便怀疑是把航班号告诉错了,心揪揪地慌了起
来。
从下决心出来那天起,也是抽了点时间,狠狠地补了些英文的。可往大厅里一
站,这个箭头那个箭头的指示牌,在她眼里突然都混成了红红绿绿的一堆,竟没几
个认得的字。广播里在一遍又一遍地报着什麽。她把耳朵竖得尖尖的,也听不真一
句话。无奈,只好随着人流把行李取了。又糊里糊涂地跟着人排了一通大队。
这时就有人过来,拿好几种话咿哩哇啦地跟她试了一遍,方试出她是说中文的
,就招呼了个翻译过来帮忙。望月问了,才明白接机的人是不能进到行李厅来的。
想着这大概就是要过海关了,赶紧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各式文件递上去。接着又点头
又摇头地回答了好些个问题。又看见一个穿制服戴肩章的,拿着她的护照,对着电
脑愣愣地看来看去,也不敢问这是干什麽。只觉得头晕晕涨涨的,鬓角也湿了。一
直等到那个翻译小姐说了几遍:“祝您在这里生活得愉快”,方明白她是过了这一
关了。
推着两个大箱子,从自动转门里出来,望月已是气喘嘘嘘的了。进到接机大厅
里,透过大玻璃墙,便看到了多伦多的天。从地上看天,又是另一种样子。太阳要
落没落的,挂在一幢楼顶上,那楼就淌了一头的血。天泛着些幽幽的蓝,云彩压得
低低地延伸开来,竟像烧了一排天火。这天和云的阵式,和上海那边的都不同呢。
昨天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的。
平日里和颜开平商量出国移民的事,也没刻意避过皓皓。孩子五岁多了,却是
迟钝得很,似懂非懂的,没插过一句嘴。有一回,望月忍不住问了一声:“姆妈要
到很远的地方去,要去很久的,皓皓说好不好?”皓皓站在板凳上,手里举着一只
象牙筷子,正在指挥地毯上的汽车长笼。听了这话,回过头来问:“阿婆也去吗?
”知道阿婆不去,就把筷子舞了,说“好”,竟不再关心。皓皓生下来没几个月,
就送到开平姆妈那里去了,从小是阿婆给带大的,倒更像是阿婆的孩子。阿婆行一
步,他跟一步。吃饭坐得远一点,也愣要从桌底下钻过去,爬到阿婆的腿上,才肯
动嘴。对她这个当妈的,反是淡淡的。望月一年到头东南西北地满处乱飞,不是开
谈判就是办画展。去了皓皓也不闹,回了儿子也不喜,早习惯了聚聚散散的日子。
可昨天她刚一拎行李,皓皓竟觉得了。先是小声地哭。望月不忍,回身去抱。儿子
却是很大了,竟抱不动。便越发地哭将起来,直哭得额角暴出青筋。阿婆拿了根巧
克力雪糕,千哄万哄的,竟没能哄得歇下。望月的飞机都起飞了,耳边嘤嘤嗡嗡的
,都还是儿子的哭声。这会儿低头看看这身淡紫色的洋装,前襟那片硬硬的,怕就
是皓皓的鼻涕给蹭的吧。去了几趟洗手间,也没擦得去。
“望月!望月!”
对面大横椅上,站起个妇人,过来就要拖望月的行李。望月愣了愣,见那妇人
跟照片上的样子,也像也不像的,只好疑疑惑惑地喊了声:“卷帘?”那人当下把
眼睛红了。望月方放下了一颗心。
望月家里没有兄弟,只有三朵姐妹花。卷帘老大,长望月五岁。望月居中,比
踏青大十五分钟:两个是双胞胎。踏青老实,管卷帘望月都叫“姐”。望月却自小
管卷帘直呼其名。姆妈说过几回,不听。又见卷帘不以为忤,也就由着她去了。卷
帘出国时,望月踏青都刚进大学。一去便是十年了,竟没有回过上海。卷帘的信,
一年里头也就三五封。每一封,也写不满一篇纸。话虽不多,望月猜也猜得到,这
十年里头会有多少事情发生过。算算卷帘,今年也还不到四十,可真见了人,还是
吃了一惊。卷帘胖了,倦倦地胖了。尖长的瓜籽脸被撑得方方的,眼睛就细细地眯
了起来。纵是没笑,眼角额头也悄悄地堆着些细碎的纹路。然而真正显出岁数来的
,还不是那张脸,却是脸上的化妆。卷帘从前是不用化妆品的,如今连眼线,都画
得甚为夸张。不远不近地看着,竟像是剪了贴上去的。肚腩紧紧地裹在有些折皱的
T恤衫牛仔裤里,便显出有些腰长腿短的样子来。虽是如此,望月一对比就觉得了自
己这一身装束的繁琐和不合时宜。
卷帘就怪望月怎麽不弄个手推车出来。望月说出门时什麽样的钱都带了,就没
想到要带一块钱的硬币,又不知怎麽跟人换钱。卷帘拿了一块钱出来,取了行李车
,姐妹俩就把大箱子往手推车上搬。到底是女人,望月穿得又是窄裙高跟鞋,竟搬
弄不动。卷帘就问望月里头装的该不是金子吧?说着,就有个黑人过来,提小鸡似
地将望月的行李搁在手推车上,一路推着到了停车场。卷帘开了後车盖,那人早殷
殷勤勤地将箱子卸在车里。又拿手护着车门,伺候着两人进了车。
外头正是个热天,连风也没有一丝。从接机厅到停车场,不过几步路,汗便湿
了人一背。望月正待关门,见那人顶着一头热辣辣的夕阳,眉眼湿浸浸的,正殷殷
切切地望着她。卷帘就摇下窗来,递过一张小票。那人接了,揉成一小细卷,塞在
胸前的烟盒子里,就走了。卷帘想了想,开车追过去,又给了一张。那人很是惊讶
,厚厚的嘴唇挪动开来,露出一个笑。谢了又谢,方去了。望月想看,却没看真切
到底是张多大的票子。
卷帘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便有人在咿哩哇啦地说话。说得甚快,望月听不明白
,便问这儿可有汉语新闻?卷帘拿手遮了脸,打了个哈欠,说:“大概有吧。谁知
道呢?我们是不听的。到了这儿,还是学英文吧。听那东西干什麽呢?”
开着开着,天就大黑了。路灯忽然就一盏也没了。公路上黑压压的,只有反光
板,一块一块地连成一条条白链,呼啸着,触目惊心地朝望月扑过来。卷帘只用一
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闲闲地端着一瓶可乐,把车开得飞也似的。望月就把眼
睛闭了。
卷帘见望月双手紧拽座位的扶手,半晌无话,便知她害怕,就笑着告诉她:“
这就是有名的401高速公路。特快车道有四条,普通快车道还有四条。这麽宽的
公路,别说中国,世界上也是找不着几条的。不过也不用怕。各人走各人的道,各
道有各道的规矩。只管朝前开,别往两边看,就保你无事。”望月这些年也算是走
过南闯过北,见过些世面的,却毕竟是头回出国,也不知怎麽接这个话头,只好一
味傻笑。过了就问:“姐夫呢?”
卷帘说:“他在餐馆顶着呢,我才好出来接你。呆会儿带你去餐馆,就能见着
他和彼得两个了。”卷帘顺口就问了声:“开平可好?”见望月半晌不吭声,以为
没听着,正想再问一声,只听得那边幽幽地叹了囗气,“忙呗。”便再无话。卷帘
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和妹夫,是一对新潮人,办的都是些新潮事,连婚也是结在皓
皓出生之後的。新潮人的烦恼怕也是新潮的,便也不去理会,又问:“妈怎样了?
”
望月在阴影里摇了摇头:“身体还是那样,倒也没什麽大病。平日就一个嗜好
,爱往家招人,要麽听戏,要麽搓几圈麻将。踏青出事後,头发也白了些了。说了
,你再不回去,怕是认不得她了。”
踏青出事的时候,卷帘两口子倒很是想了些办法去瞒家里人的。可姆妈那样精
明的人,又见过这麽多事,怎能哄得过她?果真就知道了。掐指算算,到如今都有
两年了。姐妹俩很是感叹了一番。
卷帘又问望月:“这回出来有什麽打算?你姐夫还想跟你合计合计,能合伙干
些什麽呢。”望月又是半晌不吭声。车都下了高速公路了,才开口:“这些年,也
是够累的。这回出来,只想歇歇,在这儿念点书,画几张画。旁的事,再说吧。”
卷帘一时说不得话,心里闷闷的,却是有些气:平日姆妈信里说的,果真不虚
。到底是财大气粗,花了五十万加圆,千辛万苦弄来个投资移民身份,就为散一趟
心。这趟心散得够人花一辈子了。累,钱包若是空的就说不得这话。
二、
“荔枝阁”是家粤菜馆子,开在教堂街上,正正地落在了个好去处。往二楼上
一坐,一排大窗齐齐敞开,多伦多的闹市区,整个儿画也似地落在了眼里头。加拿
大国家电视塔一根针似的插到幽幽的夜空里,塔顶一明一灭的,竟分不出是星是灯
。蒙特利尔银行和加拿大信托银行两幢姐妹楼,敦敦厚厚方方正正地蹲在月色里,
越发显衬出旁边皇家约克旅馆楼的诡秘来:那三角型凹凸多变的玻璃房顶,被彩色
灯光一照,就有了些森林古堡的神秘诱惑来。若看腻了前街的喧闹,後街又另有一
番景象:一棵又一棵壮壮实实的树,枝桠个挨个地,搭出条深幽幽的林荫大道。两
旁闲闲地种着些无名花草。闲人往那树荫底下一坐,不觉间也染了一身绿。这儿可
真是个闹中取静,静中有闹的地方。
这家餐馆,是卷帘的丈夫黄明安的祖传家产。当年黄明安的曾祖父,跟着修铁
路的劳工从广东台山来到加拿大,铺了二十年的路,到头发半白了,才等到政府开
恩,准许接妻儿过来。那时,黄明安的爷爷已经成家立业,在台山有了两个儿子了
。两囗子带了大儿子来,小儿子才几个月,临来时又得了疟疾,就暂时留给人养着
。後来几经战乱,过了好些年才又和那孩子联系上。黄明安的爷爷小时跟着一个传
教士也念过几年书,知道些事理。出来後很是苦干了些年,攒了几个钱,就坚持搬
出唐人街,在当时的洋人区开了这家“荔枝阁”。父子俩同心同气,生意是越做越
大。只是最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儿子竟死在爹前头,也没留下半个儿孙。这时候
老人家才真正想起老家的小儿子来。没想到黄明安的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荔
枝阁”的唯一继承人。等黄明安在国内念完中学,出来在他父亲手里接过这片家业
,又是十好几年之後的事了。当年租下这块地时,周遭都是废旧停车场。不过几十
年工夫,地价是翻过几十番了。
这几年里,这餐馆的门面也变过几遍了。如今灰砖墙连根推倒,搭出个方方正
正的牌楼。那牌楼,埋的是暗红色的底。上边飞的是一圈五爪连环金龙,舞的是一
团双冠衔玉翠凤。凹凸有致,五色生辉,倒把“荔枝阁”几个字,给衬下去了。土
是土了些,却是大喜大庆的模样。望月看着,就知道不是卷帘的手笔。
卷帘去停车场找泊车位,望月就自己先进得门来。立时便有个高挑个的女招待
过来招呼。那女子顶多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穿一件墨绿织锦缎旗袍,前襟撒满细
细碎碎的银花。袖口直开到肩上去,露出雪也似地两段膀子。尖尖的一张瓜籽脸,
披着黑压压一片门帘似的刘海,遮住半截眉,却越发衬出乌溜溜的一双眼睛来。在
半明不暗的灯影里,眼波水似的流淌开来。一笑,拿英文问是几位?
望月听不懂,便乾脆摆了摆手,用了中文:“甭管我,我在这里等你们老板娘
。”那女人也就换了种话,让望月在过道里等着,一边娉娉婷婷地进去了。
望月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紫红丝绒大卷帘半吊着,里头的景致也能瞧见
个八九不离十。正是周二,又过了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一时闲闲的。只有尽靠里的
一个角落里,坐着个食客,一个人叫了一菜一汤,边吃边看报纸。店堂里一溜铺开
的,是一二十张沉甸甸的白橡木圆桌。椅子也是配套的。高高的椅背上,镶的是细
细的金边。靠墙两边,摆着两三个水族箱。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把尾巴在水里甩来
晃去的,一边咕嘟嘟地吐着水泡。来来去去的只见几个男女招待,正挨张桌子换桌
布,挪花瓶,摆鲜花。看那厅里的摆设和女招待身上的穿着,这也不像是个等级太
次的餐馆。怎麽卷帘封封信都说是个小生意,连老本也挣不回来呢?这些年,连外
公迁坟,姆妈住宅装修这几桩大事,卷帘都没有寄多少钱回来过呢。
望月一抬头,猛地见着正中墙上挂的那张瓜果写生,却是她认得的。那是当年
黄明安的弟弟回国来,央着自己给画的。原本是个应景之作,竟没料到给摆在这麽
个贵重的框子里,这般郑重地挂在这麽个位置上。一时便有些愧疚。
一会儿工夫,卷帘泊了车进来。见着那个吃饭的人,很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宋世昌,最近哪里风流去了?总也不见人。怎麽掉单了?伴儿呢?”
那人抬起头,把报纸掸在一边,双手端起大碗,唏唏呼呼地喝起了汤:“都穷
成这样了,还有寒碜你的人。要有人肯跟我,还会到你这儿喝这淡汤?”
卷帘拉着望月,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告诉望月:“是个画家呢。听说是中央
美院出来的。这多伦多的中国人里头,碰见撞见的,不是作家就是画家,要不就是
演员。混得也真不容易,也没见几个混出什麽名堂来的。”
望月听说是个同行,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脸倒还方
正,浓浓地长了些络腮胡子。身穿的是件猩红色的圆领衫,倒是很平常见的。只是
肩头前胸胳膊处,有些肌肉隐隐地鼓出来,把衣裳撑得窄窄的,就不似望月寻常见
的那号文弱书生的样子。又见一头黑发,本是很光鲜油亮的,却偏在脖子後头扎成
个细尾巴。望月暗笑:还是没脱了那愤世嫉俗的模样。
卷帘就问望月吃了没?望月说吃了些飞机上的东西,卷帘就拨浪鼓似地摇起头
来:“那些东西,哼,那些东西。”便传话叫厨房里头出来个人,做几样东西,反
正员工也都没吃晚饭,不如一同做了来吃。立时就有个戴黑边眼镜的瘦男人出来,
手里拿着纸笔,候老板娘吩咐。卷帘问望月想吃些什么,听望月说了声“随便”,
就鸡鸭鱼肉青菜各说了一两样。那人毕恭毕敬地记下了,便去照办。半截上又被卷
帘叫住。
“老刘,叫里头今天少放些辣椒,多放些糖。再有,让你老板快快出来一下,
说望月到了。”说着,又瞟了那桌一眼:“那边埋单时,记着给打个八折。”
老刘一路应承着走了。卷帘便指指点点地告诉望月:“这人是武汉来的,叫刘
晰,在多伦多大学读航天工程博士,今年就毕业了。进门时招呼你的那个女的,叫
羊羊,是老黄他们老家那边的,拐弯抹角地还是个表亲,也在多大念书。厨房里打
下手的那两个,也是多大的学生。这个餐馆,除了一个大厨和收银的,全是大陆来
的学生。我家那人,自己没念过几天书,偏就爱和读书人打交道,总说大陆来的读
书仔没钱,怪可怜的,有空缺不用说总给他们留着,就是没空缺也恨不得做几个出
来呢。”
说话间,黄明安西装革履地从里头出来了。人未到,笑声先行,一路拱着手:
“大画家,大画家,有失远迎!”
黄明安年少时便是一脸福相,认识他的人大多喊他黄胖子,本名倒是没几个人
知道。望月虽看过他们的结婚照,却是没和这个姐夫见过面的。只见那人圆圆的一
张脸,浆得硬硬的衬衫领子卡出几个肉嘟嘟的下巴,笑得煞是和善。周遭的头发梳
得齐齐的,烘云托月似地围出中间稀稀的一个顶来。往卷帘身边一站,就有点老,
也有点脏。望月就想:卷帘那时也是慌了点,没沉得住气。若肯多等几年,不用靠
结婚,也是能定居的--那就是另外一番风景,另外一个故事了。人这一辈子,谁知
道哪步棋走得对,哪步棋走得错了呢?
黄胖子一见望月,也是一愣。踏青他是见过的,都说踏青长得出挑,没想到还
有比踏青出挑的。人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竟没料到卷帘望月原是这般不同
。这点小九九在心里打着,又如何敢在嘴上流露出来?只挑了些别的话来说:“望
月,你如今是真发了,出国门也就跟出个家门似的啦。都说国内现在是有活头了,
我们也只是听说。卷帘是十好几年,我是快二十年没回去过,在外头呆得越久越是
回不去了。这邻居亲戚,一条街全欠着人情。如今人眼界都高了,送什麽他能稀罕
呀,都以为你在国外发了大财呢,谁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苦处?也只好听你说说那边
的新鲜事,就当是自己回了趟家啦。”
卷帘就斜了黄胖子一眼:“哭什么穷呀,你?再哭望月也不会给你钱。彼得你
过来,见过你望月阿姨。”
彼得是卷帘的儿子,七八岁了。正在後头玩电子游戏,被他妈逮得来见客,便
满心不情愿。这孩子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学的全是小洋人的作派。只抬头
跟望月“哈罗”一声,也没什麽可说的,扭身就回去玩他的了。
黄胖子又问望月这回出来有什麽打算。望月就照给卷帘说的又说了一遍。那头
只是不信:“都说你在那边嫁了个亿万富翁。阔太太都做不过来,跑这儿来吃这份
苦做什么?”望月最听不得这话,免不了又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别人不知道
,卷帘还不知道?我图他什麽呀?要说,我也足够养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画在海南
一张是什么价?”望月说了,黄胖子就滋滋地咋舌,说这年头怪不得阔佬全找不着
了,原来都到中国去了。
话没说上几句,菜就上来了。红红绿绿的,竟摆了一桌。卷帘便招呼大家出来
,趁热吃了。一会儿里头便出来了五六个油渍渍的人,围了一桌。听老板娘张三李
四地介绍过了,相互点个头,客气几声,也就下了筷子,不多言语了。倒是那个羊
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望月说着话。
“我们老板常常说起你,说厅里那张画,就是你画的。我看着,也真是,风格
跟别人就是不一样。要不,怎麽叫名画家呢?”
黄胖子便拿筷子,去敲羊羊的头:“一屋人里头,就你鬼精灵。你那些招子,
也就在我这乡巴佬身上,还管点用。望月是什么人,什麽世面没见过,也吃你那套
?收起来吧,你。”一桌子人便全笑了,望月也只好跟着笑。
卷帘又问望月想怎么住,是立时就买屋呢,还是先租屋。望月这次投资移民,
从头到尾是托了卷帘黄胖子通过律师行办的。信里电话里,卷帘都说“出来一切不
用担心”。望月想当然以为会住在卷帘家里。听了姐姐这话,竟不像是这回事。就
愣了一愣,半晌才说:“那就先租吧。”
卷帘便侧过身去,和身边一个瘦瘦个女人叽叽喳喳了一阵。就对望月说:“这
个南星子家里,倒还有一间大空房,是个主人房,里头带厕所冲凉房的。她有两孩
子,白天一天上学,晚上十点一准上床睡觉,是极乖极听话的。你要是不嫌有孩子
,那地方倒是宽敞清爽的,就在圣乔治街上,要去大学,去图书馆都方便,走着就
到了。羊羊也是我介绍过去住的。她住地下室。你们几个在一处,也好做个伴。”
黄胖子就插进来说:“要不就住我们家吧。只是这阵子家里装修地下室,到处
是电线木屑,一屋的东西,连个插脚的地都没有。就怕你嫌乱。”望月见卷帘也没
表示,忙说“不麻烦了”,心里却着实有些失望。就问了问房租,暗暗换成人民币
算了算,觉得着实不便宜,又不知道多伦多的行情,越想越觉得卷帘兴许早和星子
商量好了,就等她来了点个头,把她当个冤大头送给人家做人情呢。可自己人地两
生,英文也不通,出门寸步难行。暂时和星子住一阵子,把头绪先摸清了,也总比
自己一个人找个陌生地方住要好。如此一想,就答应下来了。卷帘就吩咐星子早一
会儿下班,好开车带望月回去:“那屋倒是现成可住的,一应家俱用具都齐全,也
用不着马上添置什麽。明天早上我和你姐夫再过去看看还需要甚麽。”当下众人无
话,便散了。
三、
星子一大早就被铃声闹醒,想想是周一,正是餐馆轮休的日子,怎么竟把闹钟
给上上了呢?睡眼惺忪的,一边怨着自己的糊涂,一边拿手去揿闹钟,揿了半天,
却也揿不死,方明白是电话。接起来,“哈罗”了两三声,那头也不言语,竟悄没
声地挂了。每逢休息日,便有这样的电话。若是赶巧被羊羊接着了,两头保准是有
说有笑的。今天怎麽也得找个机会和羊羊说说,让在地下室另安条线。一屋四五个
人的,一根电话线哪儿够?再说,动不动一两个钟点地占着线,就算是望月没话说
,总不能老让自己女儿也忍着不说呀。
这一闹腾,睡意也没了。下了床,只觉得腰沉腿软,双眼蔫搭搭的。掩嘴打了
好些个哈欠,方好些。摸摸索索半天,才把那双绣花软底拖鞋找着了。边系着睡衣
,边就去推隔壁屋的门。
两个孩子都睡得死死的。儿子东尼自小睡得老实,睡下去什么样的被子,醒来
还是什么样。女儿露丝却是越大睡相越张狂了。被子只盖了个小腿,身子背过来伏
在床沿上,倒有大半截膀子搭在床外。露丝这一年个子腾腾地长,一张小床眼看着
就要填满了。要不是手头紧,怎么也不会把那间大主人房给租了,让一男一女两个
孩子挤在一个屋的呀。和周家杰对簿公堂的时候,虽是最终把房子判给了自己,可
那房子,不过才付了十分之一的首期款子而已。那十分之九,得天长地久地还着呢
。幸亏孩子还算懂事,那天卷帘说她妹子要来租房,便让露丝搬过去和东尼住。那
孩子虽是百般不痛快,却还是帮着收拾,帮着搬的。连东尼,也把靠窗的那个床位
,给了姐姐。露丝十岁就开始打零工,到现在都送了两年的报纸了。今年学校组织
夏令营,她也知道自己掏钱交费用。东尼刚刚买了辆二手登山自行车,大热天就囔
囔要买厚围巾大皮手套,说秋天也要去送报。
东尼这个夏天参加了社区游泳班,晒得跟黑橄榄似的,黑得要淌油。想起东尼
,星子心里便愧疚得很。露丝好歹是在有爸有妈的家里过了七八年。东尼才学走,
就只有妈了。虽是卷帘照应,答应让孩子下学後在餐馆吃饭,可自己一周干六天的
活,东尼自小,哪天不是隔壁的钟点帮工给哄睡的?她做妈的,竟没给儿子读过一
本故事书。刚开始时,家杰还隔几天过来瞧瞧,後来是越来越疏懒了。再後来,一
年里头,也就圣诞节过来,递两包礼物。前些年东尼还小时,不记事,见了,竟认
不得,只管叫“叔叔”,叫得家杰当场把眼睛红了。虽是如此,可眼不见的时候,
还不就淡淡了。
星子在东尼床前坐了半晌,见孩子也没有醒的意思,无心无绪的,便想着去洗
一周攒下的脏衣服。进了浴室,刚要取洗衣篓,就瞅见地上胡乱地丢着几件内衣裤
,粉红色的,带着些花边。这屋里,也就羊羊会用这样花哨的东西。便记起昨天地
下室的水管漏了,不能用,想是羊羊上来用了楼上的浴室。就弯腰去捡,谁知一拎
衣服,就掉下个纸盒子,上面印着一男一女,在灯下紧紧依着。心里便明白是什麽
物件,赶紧一把抓了扔在垃圾篓里,又拿废纸盖严了。记得那时她刚从中国来,英
文不识一个的,进了商店也不知该问什麽,只好央家杰去买这东西。周家是广东籍
的香港人,家杰是独苗,周老太早盼着能有一地爬来爬去的孩子,家杰用这东西总
是不情不愿的。羊羊也真是的,一个姑娘家,这样的物件也敢这么随便摆,果真是
个自由世界。要换在她那阵子,那还了得。再说让露丝看见了,也不好。露丝十一
二岁了,在学校里,认得的全是洋同学,也开始偷偷地拿自己的口红抹了。时不时
地,也有男孩子打电话来,一聊就是半个钟点的。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
小,正尴尬着呢,可得看严些了。
星子端着衣篓,正要下楼,正对过撞到羊羊,一手拎着个网球拍,一手抓着个
香肠面包,正噌噌地往外走。见了星子,只“嘿”了一声,别无他话。到底是青春
年少,力气跟水似地花不完。一个星期读五天书打四班工,还有精神头跳舞打球找
男朋友。今儿羊羊把头发全给梳上来了,拿个皮筋在脑後扎了个大尾巴,露出光光
亮亮的一个额。脸儿素素净净的,也无半丝脂粉。一件白汗衫一条蓝短裤,竟能穿
出这样的精神头来。自己年青时,家里人头多,衣裳是大姐腾给二姐,二姐腾给三
姐,三姐腾给她的,哪有轮到她穿新衣的时候?中学毕业了就去厂里上班,第一个
月的工资拿来买了一件新衣,那算什么样式呀?一揉就皱的线呢料子,黄黄的颜色
带几个黑格子。死死板板的方领子,一排布扣,一扣到底。可第二天穿了去上班,
羡慕死多少人呀。
自己在羊羊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力气多得使不完。白天上班,晚上上夜大学
,星期天照样邀上厂子里的姊姊妹妹的,连看两场电影。再累再乏,睡上一觉便又
是个新人。走路不是跳就是蹦的,哪有规规矩矩脚点地的辰光?上了夜大学,学的
是电子配件,一个班里五六十人,也就数她最小。从老师到同学,哪个不愿意和她
说话?同桌的那个小伙子,是冶金厂技术科的科长。天天下课,抢着拿自行车驮她
回家,怎麽推也推不脱,总说“顺路顺路的”。其实她知道,她家在市中心,他家
在城西,再快也得骑上两刻钟呢。小伙子戴副玳瑁边眼镜,镜片厚得脸上找不着别
的东西。木木讷讷一个人,却是把她的话当真。那天她刚看了个电影,随口夸了夸
男主角那身毛巾衫穿得有样式。他上街就买了两件,那一个星期就没穿过别的。话
着实不多,送来送去的,从枝头飞细柳絮的时候送起,直送到天上落小雪籽,大半
年的日子,翻来覆去地,也就那几句话:“念完了夜大,就去考研究生。要考就考
上海的学校”。她也半真半假地说过,待他考中了,她就去上海看他。她从小没离
过家门,上海对她来说,也就跟天差不多大呢。谁知道,到後来,她这脚一迈,竟
把上海给跨过,一直跨过太平洋来了。还没等把夜大念完,家杰就来了。
家杰来了,住在小城唯一一家可以称作“宾馆”的旅馆里。星子被妈和黄婶领
着,站在客房的过道里,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两个深坑,新烫的头发刺刺地扎着颈
子。黄婶抬手叩门的声音,响在星子耳中如同鼓噪雷呜。在等待的那一刻里,她似
乎觉得自己已叩响了命运之门。门开了,她跨进去,一步之间,便把青春丢了,从
无知跨入了有知。那个戴玳瑁边眼镜的男人,被义无反顾地留在了门槛那边。後来
,在和家杰单独相处的第一个机会里,当家杰把手试试探探地伸向她的脖子时,她
便将自己像一朵花似地开放给他了。这种不符合循序渐进程序的举动让家杰颇为惊
讶。当然,那一晚让家杰吃惊的事还不只这一件。当灯光再次亮起时,家杰发现了
那个近乎于急切的冒进之下竟然还是个完完全全的处女身。
第二年,桃花还正结骨朵的时候,星子就走了。临走,小眼镜来送。二十六七
的人,提着她的箱子,嗓子就喑哑了:“星子,混得好,就好;混得不好,想回来
,就回来,别撑着。怎麽的,都来封信。”她答应着,知道他的好意,却暗笑他的
傻:这出去是要当老板娘的,又不是当打工仔,能有混不下去的时候?
刚到多伦多时,还通过一两回信。後来,就有了露丝;再後来,又有了东尼,
日子过得跟飞似的,停都停不下来,哪还有时间记挂小眼镜?一来二去的,就断了
联系。娘家来信,偶尔也说起,小眼镜研究生考了三年,也没考取,就死了心,换
了种活法开公司去了。公司开得怎样,无人知道,只看见两层楼的小公寓,他却是
买下了两幢。在那麽个小城里,倒成了个风风光光的人物了。可自己,到底混出什
麽个名堂来了呢?倒是弄得有家也不敢回:谁能保证那小眼镜这些年不是在赌气跟
她比高低呢?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到底年青,还是气盛了些。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这话不由你不信哪。
星子刚把衣裳在洗衣机里泡下,就听见电话叮铃叮当地响起来。拿起,接了,
那头便问:“水管修了没有?”这边就说:“昨天是周末,到处打电话也找不着人
,今儿再接着打打看。”那头就说:“找人太贵了,兴许只是小毛小病,呆回儿吃
了饭过来瞧瞧,说不定自己就能修好。”这头又说:“刚买的小鱼,极新鲜的,拿
点姜丝葱末香菇木耳蒸一蒸,一定不错的。不如就过来一块吃中饭吧,孩子也念叨
呢。”话没说完,东尼早醒了,就在他那屋拿了电话,囔囔起来:“刘叔叔,刘叔
叔,隔壁山姆的爸爸下午带我们打垒球,你过来帮我这队。山姆他爸哪打得过你?
一点半,都说好的,一定得来。”那头答应了,挂了电话,星子便进来,埋怨东尼
自说自话,“你刘叔叔论文老也写不完,你这球一打一下午的,他哪陪得起那麽多
时间?”东尼还没说什麽呢,露丝倒坐起来,先笑了:“他不打这球,才写不出论
文来呢。”星子遭露丝这一笑,脸就热了起来。只背过脸去,叫两个都快快起来,
喝了牛奶就去给草地剪草浇水去。
露丝东尼果真去车库抬了割草机出来,在门前草地上放下。正要开割,就见望
月开着车从坡上下来,旁边坐着卷帘。
望月刚买了车,这两天正兴头头地,到处抓人教她开车。才在停车场练过几个
来回,就敢上路了。卷帘劝都劝不住。
望月的车是辆美国车,海军蓝的车身,带两条白道。是最新的技术型号,太阳
底下很是晃眼。买车前,卷帘说不如买辆日本车吧,机器好,能多开几年,将来要
再出手也能卖个好价钱。望月在国内只听说美国车有名,一比两边的价格,直说“
便宜,便宜,太便宜了。”也不听劝,执意就买了这辆克来斯勒。
望月见了露丝东尼,就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扎个白帕子的头发在风里飞飞扬
扬起来,车里头的立体声音乐立时就软软地流了一街。和两个孩子招呼过了,便和
卷帘去开车後盖取东西。星子隔着窗帘看望月,忍不住感叹起有钱的好处来:离学
校几步远的,还非买辆车。说是不贵,一抬手两三万加圆就出去了,还不算保险汽
油的钱呢。隔三岔五的,便有国际长途电话。不是这边往中国打,就是中国往这边
打。也没什麽要紧的话,拉来扯去的一说就是半个一个钟点的。身上的香水,又是
天天味道不同。那手一伸,哪像干过半天活的?脸上虽有几个笑纹,可隔几步看,
却还是细嫩得很呢。论说也不过才比自己小三四岁而已。
望月和卷帘抬着东西叮叮当当地进屋来,星子便问:“这一大早的,又去写生
啦?”望月说:“要画一组安大略湖风情图。太阳太亮了不行,天太黑了也不行,
就要太阳刚出来时水面的反光。再说,这么热的天,没到中午就没法在外头呆了。
”说着就把画板颜料往屋里搬。星子怕那颜料把地毯墙壁碰脏了,虽是着实心疼,
却说不出口。话到了嘴边,竟成了:“别太辛苦自己了。要画在车库画多好,地方
大,又光亮。”
这时候窗外割草机就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青草的味道透过窗户清清痒痒地渗
了进来。望月吸着鼻子,便夸起露丝东尼的勤快懂事来,说这边的孩子早早就懂得
自立。又怨自己的孩子,都五岁多了,连个扣子也不会系。吃饭还得他阿婆一口一
口地喂,真是越长越小了,哪及露丝东尼的一半?星子想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
”,想想又忍住了。到底还是笑笑,啥也没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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