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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sm (龙儿),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巴西狂欢节7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Sep 30 17:28:05 1998), 转信



                  (六)

  触目所及,这个狂欢节,名符其实就是兽性的解放。文明的外衣披得太久了,
压抑下的种种需求,藉着这个时机,无拘束地爆炸了。

  旺盛的精力不断地驱使着我,一种似乎要爆炸的感觉,蜿蜒在皮肤下,全身筋
骨都酥□难耐。我有意无意地随着人群,挨着几位狂舞的女郎,碰来撞去,努力地
追求些许挣扎的快感。然而,我似乎又跳出了自己的身体,目睹着人间炼狱中,在
以灵魂熬制的膏油上,泛出了熊熊的焰火。

  人们与其说是在跳舞,不如说是性爱的前奏,一个个扭动得变了形的人体,散
发出令人胸闷心慌的腥骚。鼓乐的节奏敲击在心头,把血液一波一波地压到神经的
末稍,又酸又麻挤胀不堪的颤栗,迫使身上的关节不住地蠕动。

  与异性相互的摩胸擦臀,更加速了血液的狂流,一道一道辛勤建立、脆弱的道
德堤防,宛似烈日下的融冰,顿时消逝无踪。

  我发现自己已经与大众溶为一体,放浪形骸,陶醉在那原始的刺激中。一个渴
望狂欢的灵魂,把注意力全部涂抹在身体上,看着那些少女忘形的动作,听着她们
禁熬不住的喘息,每一刹那间的接触,都有如一颗原子弹的爆炸。

  年岁并不饶人,加上平日缺乏运动,这一阵的骚动并没有支持多久。如同斗败
了的公鸡,我困难地喘着气,身上冷汗直流,金星开始在眼前飞舞。我昏昏然地拖
着酸软的双脚,东倒西歪地挤出了重重人群。

  路边有道围观的人墙,人墙后面原是商店前的人行便道,现已成为另一片天地
。在大约三、四米宽的路肩上,黑压压的一片,躺卧着精疲力竭的男男女女。这时
我已经站不稳了,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看看他们,我也看到了自己。

  假如天堂与地狱果真有天渊之别的话,那么天与渊之间所差的只是一个虚存的
观念。整个狂欢节所显示的,很像是世界末日到来时,人们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的情
况。所不知道的是,他们挣扎蠢动着,究竟要逃向哪里呢?

  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巷中,找到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待我坐定了,仔细一看,才
发觉那里坐着一群神态迥异的人。他们彷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中,无比的安宁、平
淡,与旁边一片嘈杂的气氛,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今天街上的人,无不费尽心思的妆扮,而在刻意的化装下,任何怪异的装束都
显得平凡无奇。这些人穿着很随便,却反而显得无比的奇特。他们之中不论男女,
每个人都是长发披肩、衣着简单,男的全都留着长须,自然得似乎不真实。对面前
发生的一切,他们好像是无动于衷,而在好奇的眼神之中,却又流露出不屑的轻蔑


  我仔细打量他们,很想了解为什么在这么喧闹的环境下,他们居然能保持超然
。我从其中一个女孩挂在胸前的标志上,认出他们是闻名已久的嬉皮,我也就兴味
索然了。

  我曾在美国洛杉矶的好莱坞住过一年,每次经过落日大道时,触目所见尽是嬉
皮。由于常听人批评他们,自然而然心中就有了成见。我在台视翻译「苏利文剧场
」时,还故意把「嬉皮」写成「嬉痞」,心中认定他们与地痞流氓没有什么分别。


  才一坐下来,便禁不住思潮汹涌,我对自己刚才的狂态作了彻底的分析。如果
我当时的确觉得快乐,那么此刻就没有必要后悔。可是,我快乐吗?,我任凭自己
的感官发□了一下,不仅当时没有获得满足,此刻只有更觉空虚。

  当然,我是人,人就难免有生理上的需要。就如一只孔雀,当血液中产生了某
种腺素时,便会机械式地把它的尾巴展开。我自命不同于孔雀,如果我要展示艳丽
的尾翎,那必然是要达到某一个目的,是什么样的目的呢?

  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不为什么?生存为了传衍后代,传衍又为了生存
。这个自然律支配着人类,而人类也不过是自然中的一份子。那么,人类所谓的幸
福,是不是这个大圈圈中的一个小圈圈呢?

  胡思乱想了许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眼前又变了一种情景,近处是灯火通
明,舞者们鲜明的姿态,活生生地突显出那更为狂烈的气氛。音乐声、鼓声持续着
,在一幢一幢流动的光罩下,骚乱的人影与喧哗的震撼,紧密地交织成了一片天罗
地网,只要是看得见的地方,就没有平静。

  为了安全的理由,当局严禁入夜之后,利用化装惊吓他人。至此,蒙面的鬼怪
多已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刻意装饰、青春丰满、颤动暴露的肉体。人群
是越挤越密,肢体肌肤的接触也更为频繁,每一张□渴不堪的面孔,表情也越来越
是迫切。

  嬉皮还是静坐在那里,但是却换了几张面孔,其中有一男一女发现了我,便移
到我身侧。我认出他们曾去餐馆吃过饭,男的是义大利人名叫尼奥,女的是琉球出
生的日本人,名叫秀子。他们都在阿根廷长大,说葡萄牙话时,带着浓重的西班牙
口音。

  尼奥扮成妖娆的女性,还特意对我抛了个恶心的媚眼。

  「扮女人多难为情!」我直率地表示。

  「化装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取悦别人。」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别以为人家真对你笑,他们心中说不定在骂你!」我颇不以为然。

  「今天大家所追求的就是欢笑,谁要骂也只好由他。」

  观念不同,我只好闭口。

  秀子没有化装,上身有着简单的两点,下面则是条极短的迷你裤,她问我:「
你不赞成化装?」

  我想了想说:「我不习惯这种『伪装』。」

  「你生病不吃药吗?」尼奥突然问我。

  「当然要。」

  「化装的目的,是为了调剂生活上的枯燥病。」

  我不能不同意,但他那副德性实在不能苟同。

  「生活枯燥不是一种病。」

  尼奥点头说:「不错,你们东方人平时就很重视精神生活,所以不觉得有这种
必要。」

  我一听,大感惭愧,其实我早已病入膏肓,到了必须动大手术的时候了。

  他接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了不起,你们是用思想的民族,但是懂得思想的人
太少了。巴西人只会应用他们的身体,他们除了音乐舞蹈之外,没有自己的思维文
化。他们必须藉这原始型态,来解脱现代文明□桎梏。」

  我不觉得这样说是恭维中国人,至少我不同意他的论点。文化是民族成长的经
历,没有民族不是来自原始的。反而是当一个民族过于老化,失去了原始的纯真,
便变得道学、迂腐,然后美其名,将其包袱纹饰为「思想」。如果要用疾病或桎梏
来形容,中国人的历史包袱正是明证,巴西人才没有桎梏,他们只是太幼稚了。我
反驳道:「难道你不认为传统文化,才是应该解脱的桎梏吗?」

  他不解地望着我,可能是我辞不达意,我又解释道:「你认为现代文明是桎梏
,中国的传统文化又何尝不是呢?」

  他摇着头说:「现代文明的本质是机器生产货物,货物刺激购买欲,再以此逼
迫人工作。人类在这个循环里,完全不能自主,变成了生产线的一部分。你们中国
的传统不一样,你们重视生活的真善美,寻求生命与大自然的和谐。」

  虽然觉得有点飘飘然,但这些听来只是空洞的理论,我说:「或许你是对的,
但那是古老的中国,现在的新中国已经变了。」

  「为什么呢?西方人走到今天才发现此路不通,你们却要改变自己,再走一遍
我们痛苦的历程。」

  我没办法为中国人回答,只好噤口不言。

  沉默了一会,尼奥突然问道:「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寒山与拾得吧?」这句
话其实是猜了半天才听懂的,因为他们把「寒山」与「拾得」四个音,拚得非常怪
异。还是尼奥找了一个德国嬉皮来,在他的一本小册子中,写有这两个人的中文名
字,我才蓦然想起。

  据说这两个人是江苏虎抱寺的和尚,不但有文才,而且道行高深,经常游戏人
间,行为惊世骇俗。最初人们很不谅解,认为他们离经叛道,后来另一位僧人「丰
干」向信众宣称,这两位实为「文殊」与「普贤」菩萨转世。

  寒山与拾得知道了,说声:「丰干饶舌!」随即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我知道,是两个会作诗的和尚。」

  「哈!你错了!」那个德国嬉皮用夹生的巴西话说:「他们是嬉皮的祖先!」


  「好说!好说!」我啼笑皆非,嬉皮寻根竟然找到和尚身上去了:「我可不知
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巴西来的!」

  「是美国的一个教授说的,他说在历史上,这两个人最有嬉皮精神。」

  「什么是嬉皮精神?要爱,不要战争?」

  「不,你受了反越战团体的骗了,不错,是有很多嬉皮参加了反越战的阵营。
但是真正的嬉皮是崇尚自然、不计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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