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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睡着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来说:“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说:
“有人会来看你,这小地方来个人也算一件事。早上来的人下午看,这是规矩。
”我说:“看人也有个规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规矩也是洋的。”她堵着我耳根子
神秘地说:“这有个故事。”我一听有了兴头,瞌睡也跑了。她告诉我,去年化
学系一个博士妻子探亲来,几个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门丈夫在里面说:
“休息了!”几个人在门口吐着舌子挤眉弄眼,出了门哈哈大笑。以后就有了这
规矩,谁家妻子丈夫来了,要留出时间让他们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脸梳头发。我说:“不装饰我也看得过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
么见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到水房里。洗了脸看见她蹲在那里在我箱
子里翻寻,找出一件衬衣要我换了。我说:“上午刚换了的又要我换!”她说:
“这件好些。”我拗不过只好换了。刚换好就来了一群人,她轻声对我说:“背
挺直些别驼着。”我过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厅里,思文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
我也都记不清,一个个都一本正经握了手。一个女的说:“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
好爽气,休息好了!”说着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个说:“瞧她脸色挺滋润滋润
的,啊?”几个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着眼只装着不懂。又问我国内的情况,
我说::还不是那样。”拣自己有兴趣的说了些。又有人问我会不会跳舞,过几
天组织个舞会。我说:“跳舞我可不会。”他说:“你太太说你跳得好。”我说
:“信她的呢!”思文说:“信他的呢,他是个舞迷,有一段都跳疯了。去年自
由一年没人管,还不是又跳一年。”我说:“过去的事!如今三十岁都过了,还
跳什么舞。”那人说:“那不!三十多岁的人瘾才重呢,旧房子失了火,扑都扑
不灭!”说了一回话他们告辞,送到门口有人说:“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来
玩。”我吃一惊问:“这地方还有China Town?”思文解释说,有一套房子住的
四个都是中国人,就这样叫了。
他们去了我又问思文刚才几个人谁是谁。思文告诉我戴眼镜那个又是什么博
士,穿天蓝衬衣的又是什么博士。说了几个,我说:“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
,说多了我也还是记不住。碰见是个中国人叫博士同志准没错。”思文笑一笑,
不再说下去。
晚饭后思文要我到小房间里去,我说:“看看加拿大的电视节目。”她说:
“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时候我还不懂呢,说得好快!”到了房里,她说:“解完
手你把水房打开一条缝,不然她们不知道里面有人没有,又不好敲门,那个印度
人在抱怨了。”我说:“好,反正住不了几天要找房子了。”说着想去客厅看电
视。她又拉住我说:“急什么急!你碰了外国人要说Nice to see you。”我答应
了。她要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了。她说:“别忘记了,这是基本的礼貌,不然会
以为你没修养。”我说:“明白,碰上人这么来一句就证明这个人有修养了。交
待完没有?我看电视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说:“你去,保证三分钟你就
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厅打开电视,果然听不懂几句。思文又站在门口招手叫我
去,我过去了说:“又想起什么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说:“你看镜子
。”说着对着镜子抿抿头发。我看不出什么,含糊地“嗯嗯”几声。她说:“你
看镜子。”我说:“你老叫我看镜子,不就是个人嘛!”她说:“你看镜子,把
人照得好清秀,看出来了没有?”我连忙点头说:“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过主
要还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娇声说:“知道别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又是事实,就是舍不
得讲一句。讲一句几句会累死了你吗?”我心里忍不住要笑,说:“我又犯错误
了,又犯错误了!”说着伸了手在自己脸上刮了几下,“打这个人好不,打?现
成的漂亮话都不会讲一句,又是事实!今天立下保证,以后每天讲三次,每次至
少五句。”她笑了说:“要实事求是!”我说:“那当然,虽然我是学文科的,
但还是担心找不到那么丰富的词来实事求这个是!那就定下来了可以翻来复去的
讲,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着把我推到床上,说:“跟我讲讲国内的新
闻。”我说:“没有什么新闻,新闻这边的英文报纸上也有。”她说:“不听政
治的,要听人的。”我点了头说:“明白了,要听名人轶事,小道消息,小市民
感兴趣的东西。”她说:“嗯嗯,知道我的特点就满足我嘛!”我说:“说起来
还是个留学生,下里巴巴!”她说:“这些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们会在心里
笑我的。”我说:“我出去走走,八点钟了天还好大亮,那么奇怪!”她说:“
这里北方呢,和哈尔滨差不多就在一条线上。”我起身要走,她挡在门边说:“
还没说呢,新闻。”我说:“一说北方我就忘记新闻了。刘晓庆离婚正打官司呢
。”“真的?”她兴奋起来,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说详细点,离成了没有?”
我说:“详细的我都记不得了,只说刘晓庆是坐小车去的,她丈夫是骑单车去的
,那一次没离成,刘晓庆说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她说:“那倒
是实在的,还有谁离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说:“要天天有名人离婚你
就高兴了。”
她嘻嘻地笑,又问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说:“胡大鹏就要去美国了,签
证都拿到手了,说不定现在就到上海搞机票了。下次我们去纽约,就有个熟人。
”她说:你倒说得轻松,纽约离这里几千里,这里差不多没人去过。这个鬼地方
,闭都把人闭死了。明年要想办法离了这里到多伦多,加拿大繁华的就是多伦多
,工作好找,离美国也近,一步就跨过去了。萧条的就是纽芬兰。”我说:“纽
芬兰是世界有名的渔场,怎么会这么萧条?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鱼,要不去剖鱼
也可以。”她说:“纽芬兰渔场早就衰落了,失业的好多渔民。出海打鱼你倒是
想起好浪漫,上个月吴丽曼的丈夫在一条船上找了份季节工,出海几天就在船上
趴了几天,胆水都呕出来了。回来大病一场瘦得象个鬼,逢人就说有金子捡也捡
不得了。赚加拿大的钱你想起好容易。”我说:“傻呆在家里也呆不住,呆几天
人也呆傻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加拿大劳动人民一样有个赚钱的机会,再
差再苦再累再没有面子再怎么着,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么说的?”她说:“钱
瘾这么重,叫你学会开车来,你又不学,会开车可以到餐馆去做deliver
y。”我说:“你以为国内学开车多容易呢,谁肯教我?”她说:“肯钻哪有办不
到的事?我出国还要怎么难,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
人都跑来低了头求你才好。自以为是清高,其实是无能。”
“无能”两个字刺得我一跳,气汹汹说:“嫌我无能了,你!嫌你丈夫无能
了,你!”她指头一点一点地说:“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有本事的人
才不发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我看她的手指指点点的,心中的火气一下燃起来,
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让开了。我嚷道:“我来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气,这是你?”
她不做声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会听见。这一指倒好象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
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说:“你也别生气,有能力的人到哪里也是有能力,我看
你的。”我说:“别拿这话噎我,我总不会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块钱。”她说:
“我一千块钱都做什么了,你自己说。做人总要讲良心。”我“啊呀”叹一声说
:“你说话还有个逻辑性没有,留学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没听见一样
说下去:“你这一趟来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游一
样。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说下去,“借钱担保,银行证明、移民局证
明、学校证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北美。”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说:“上帝,上帝啊!”她说:“自己说!”我说:“我不是说了吗?上帝!
”她说:“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我是探亲来的,对不?我的探亲签证
是附在你的学生签证上的,对不?没有你我绝对到不了这天堂,对不?这样我就
得乖乖的,对不?你说!”她呆望着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发,眼泪从眼角沁
出。看着她我心软了,搂着她肩说:“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
破涕为笑。我牵了她的手说:“带你出去玩一下,这个地方这么奇怪,都九点了
天还不黑。” 她很顺从地跟了我出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说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会天就黑了。风从大西洋那边吹过
来,在高空发出呜呜的轻微闷响。她说:“我们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说: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不要以为呢,博士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
起。”我说:“我没有以为什么呢,我只是今天懒得去”。她说:“那你回去,
我马上就会回。今天我们早点睡,你累了。”她去了我还坐在那里,看着白人学
生一对对的手牵手在黑暗中走过,心里琢磨着“我们早点睡”的意味。懒懒的站
起来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国内读的大学比我差,还有本科文凭也没有的,在这
里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当年自己全省前几名考到北京,凭这一点也维持了多年
的自信,现在觉得内心什么东西受了损伤。我出国之前有着心理准备,在洋人面
前我头得低一点,他们的国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里会有这种滋味,却是没去想
过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什么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来证明,我来
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意思减了些,也决定了少
跟他们来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种优越感传递过来,谁爱看呢!心里盘算着谁要
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脸,看我不反过来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来了说:“睡吧,今天我们早点睡。”我隐约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
探着说:“怎么睡呢?”她一怔,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说:“你说呢,你说
”。我拍了拍床说:“床这么窄,床。”她说:“要挤也能挤,不过你今天累了
,要好好睡一觉。不过要挤也能挤挤。”我说:“真的是好累了,这时候才觉得
。”她说:“那等会我睡地下。”我说:“地下我睡。”争了一会我让了步,她
抽出床下的抽屉说:“这里好多毯子呢,你看。别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这里
。”看她在地上铺毯子我心里触动一下说:“要不干脆挤一挤。”她说:“没有
关系,你累了,好好睡这一晚。”她又赤着脚踩在毯子上说:“等会我就睡在这
里。”我说:“等会你就睡那里,现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铺好毯子,挨到我身边坐了,不动也不做声。我知道她的意思,说:“先
抱你一下好不?”她说:“好。”就熄了灯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
上来将两人的头都盖了。我说:“盖什么盖。”她说:“好羞的。”我说:“羞
什么羞,你把房子都封起来别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干了什么勾当。”她说:“
其实又没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又说:“你瘦了,怎么自己一个人还瘦了。
”说着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过她颈下把她搂了,
她把脸埋在我颈边。我说:“在西方学了一年,还是这一套,你学了什么新经验
没有?”她说:“我到哪里学?”好一会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好多次我梦见自己睡在你怀窝里,醒来又没有了。”我两只手在她身上摸索,
她不时轻轻哼哼几声。做着这些我心中并不激动,与我想象中的感觉有很大的距
离,我只觉得作为丈夫应该如此。结婚那两年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是在去年
她办理出国那几个月的焦灼和疯狂中,一切都改变了。我只以为这次出了国断了
的线索就会很自然的接上,可是并没有。思文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身体接触中传
达的信息,是个什么情绪什么感觉瞒不过她。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内
衣拉下来,说:“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连连打着哈欠说:“困得眼睛都睁
不开了,没一点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说话。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呢?我倦缩在黑暗中回忆着刚才的感觉。等了一年盼了
一年,第一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想为自己这种情绪找到一种解释,想来想去却
想不清楚。因为太累了吗,因为舒明明吗,因为环境陌生吗?想得迷迷糊糊将要
睡去,看见思文在黑暗中站起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地板太硬了我睡
不着,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游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里。”我答应着她就去
了。她去了我心里不安,想起结婚时到黄山去旅游,在山下那一夜两人不愿分开
,找到好晚才在一个偏远的招待所找到一个单间,在那张窄窄的床上挤了一夜,
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披了毯子起来想把她叫回来,走到门口发现自己心里并
没有这种愿望,又摸回床上躺下,裹着毯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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