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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白雪红尘--2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Sep 5 10:23:20 1998), 转信
二十八
几个月前找工作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可怕的记忆。新年过后,退学带来的如释
重负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压力一天天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又反过
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读书还好些。反正躲过来躲过去,难堪的事躲也躲不开。这
次还没开始找呢,就心虚起来。买了报纸从头看到尾,很难找到一份我能做的。
报上登出来纽芬兰的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十三,我怎么想也觉得不会有份工作
碰到我手里来。要去找工作了我心里跟要去讨饭做贼一样发虚,我总想象着老板
会在心里笑:“凭你这样就想找工作?”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
也不配。有一家清洁公司登报招聘人,我去了。几个白人青年也在那儿填表。我
连表也没填一张,就掉头而去。
那天下着漫天的大雪,狂风把雪花卷得乱飞,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
雪小了,我说要找工作去。思文说:“今天就算了。”我说:“呆在
家里这么干
呆着有什么意思?明天后天还是要刮风要下雪,还是这么冷。我只当是去散步、
去看雪景,这么好的雪景。”思文说:“那我陪你去吧。开学之前这几天把你安
顿下来我就放心了。”我穿上两块钱在yardsale买来的雪靴,开了门风
直灌进来,卷进些许雪花。我俩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往靠海湾的商业区走,一路
上她抵不住风,几次差点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风雪里说:“要是个加拿
大人就好了,再怎么找不到工作还有救济金呢。拿了救济金在家里坐得住,不至
于就被逼得这么狼狈。”她说:“这你知道移民的好处了吧。”走不多远我们就
停下来,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转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着雨绒
衣在冷空气里发出尖细的沙沙的响声。吐出的白气在唇边就被风刮跑了。
到了商业区走到一家餐馆门口,我从窗外看见里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
30字……).出了门我懒得说话,用硬头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块踢到马路上去
。思文说:“还是有收获。”我说:“屁个收获,收获个屁。”她说:“过几天
开学了那个人回学校去,位子就出来了。”我说:“四块二毛五一小时,还要讨
饭样的去讨,它娘娘的!”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难,匆匆忙忙把学退了!”
我连连哀声叹气,思文说:
“在这个世界里,叹气有什么用?哭也没有用。唯一
的路就是牙咬紧了,对自己残酷一些往前走。”我说:“残酷些是该残酷些,你
对自己不残酷生活就对你残酷。老是在心里同情自己,这个人就完蛋了。可是自
己也是个人呀!风里雪里这么绝望地跑,别人这样我还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
情!”思文说:“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备了,这怎么得了!想那么多干嘛呢?你去
问问别人刚来的时候!赵教授刚从台湾来还洗盘子呢!”我说:“对,想那么多
干嘛呢,脸皮厚点!可也得有盘子给我洗!谁给我洗呢,谁?”她说:“咬紧了
牙自己去找啊,谁会送工作给你呢?”我说:“咬紧了牙,意志坚强!偏我这人
心又是肉长的,不是铁淬出来的。”她说:“你还承认自己有问题,这可是第一
次,听着就有新鲜感。”
左边走过去,右边走过来,在风里雪里走了一中午,几条街都走遍了,问了
十几家餐馆,还有加油站,一无所获,靴子里已经进了水,湿湿的,脚趾一动更
觉着粘乎乎的。一只靴子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打脚,走一步都痛。我说:“怪
不得这么大一双靴子只要两块钱,我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两个人
又饿又累,也舍不得买点东西吃。思文说:“今天天气不好,老板生意清淡,找
不到是自然的。”我说:“要等它
天气好了还有几个月呢。纽芬兰冬天又这么长
,越过越长!”问到最后几家我已经不抱一星点希望,也进去问一下,也算尽了
对自己的责任。只好往回走。思文说:“高力伟你别灰心,总会有个结果。”我
说不出话,鼻子一酸泪就要涌出来。我“嗯嗯”地应着,装着咳嗽,把脸侧过一
边,拼命忍了泪。我觉得心里好委屈,可谁也没让我委屈!思文说:“明天我们
到那边商业区去找,那边还繁华些。”我说:“以后也懒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没
有用的。加拿大老板讲商业艺术,拒绝你也拒得软和。”我缩了脖子在大风里走
,想起那些老板抬眼打量我时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门讨钱的叫花子差
不多罢?我把这感想对思文说了。她说:“神经过敏!西方人才不是这样看人。
”我说:“管它西方人东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说了后面半
句时,我发现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说给她听的,生怕她意识到,偷眼去看她,
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风刮得更大,雪飞得更紧,几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
走,两人几乎要被吹倒。我们弯了腰半蹲着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种安全感,没
人能看清我。于是我开始骂“这王八蛋的风”,骂了几句觉得畅快,干脆扯了喉
咙昂了头对着天骂:“这挨刀子杀的风!”思
文拉我的胳膊说:“别人以为你有
神经,别丢我的脸。”我说:“谁看见你了?他也听不懂!”又大吼一声:“这
狗大粪的风!”思文猛地拉我一下说:“别人看你呢!”我四顾茫然说:“哪里
有人,这天除了要捞口食的人还有谁会走在街上。”她指了路边一幢房子说:“
刚才一个人掀开窗帘看,是个老太婆。”我一看,果然玻璃后的窗帘还在微微摆
动。我说:“管它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认识她。”她说:“你
骂也白骂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说:“我不骂也白不骂。风从大西洋吹过
来的,城那边的人都听见了。”她说:“你别做这下作的派头。”我哼地一笑说
:“那你还以为我是什么雅人呢,在国内没看穿被蒙蔽了,在这里总看穿了。”
两人躲到一个屋檐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视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
又带了一点哭声。那家门开了,一个中年的白人男子探了头惊异地看我们,又要
我们进屋暖和一下,我们谢了他,又走到风雪中去。我说:“我脸冻麻木了,会
不会出事呢?别冻出一张花脸子!”她说:“我都快冻僵了。”
翻过一个山坡风更大起来,人冻得已经不太灵活,行动迟顿,两人挽紧了还
是走不稳。思文说:“退着走吧,去年我走不动了就退着走。”于是转了身相挽
着退着走,果
然走得稳些。我们一边退着走,一边拍打对方身上的雪。看着到家
了,我说:“趁机再吼几声。”又对天怪吼了几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
中潮起来。思文说:“好怕人的,我毫毛子都竖起来了。”到了家我把湿透的雪
靴踢下来,脚趾都泡白了,一只脚背上打破了皮,青肿一块。我咬牙说:“今天
是气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里找个人来杀一杀!”手中象虚执了一把刀,向前捅
几下,“杀──一──杀。”
到晚上风雪停了,我对思文说出去走一走。思文说:“外面干冷干冷的,去
什么!”我说:“在屋子里憋了难受。”她说:“我跟你去吧?”我说:“你有
事做你的事,我没事去玩玩。”我说“玩玩”她倒吓着了,说:“你要想得通啊
!”我笑了说:“说到哪里去了!我还没想到那里去,你倒是来提醒我!”她还
要跟我去,我一定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门我拣静僻的地方走,走到大一片草
坪边,微光中一片白雪,没有足迹。我踩了很深的雪走进去,那儿有几张椅子。
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拂去,就在那里坐了。天色昏暗,寂静无人。坐在那里我
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对话,想着这样坐到明天早上就冻得僵硬了,所有的烦恼都没
有了。我对自己笑一声,在心里说:“至于吗?”忽然地体会到了死神的拥抱也
有一种温暖,一
种柔情。想到那些轻生的人,也并不是不可理解,他们的选择有
自己的道理,他们在追求一种理想,一种解脱,一种温暖和柔情。又在心里想,
如果现在表决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会投赞成票呢还是反对票?
那边树林子边上一个黑影在雪地上一闪,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猫。我望了
望天,天边有几颗冷冷的星。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狼,在一个无月的星夜
,在树林子里踩着雪轻捷地走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脚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
凉意。不时地停下来,把身子在粗糙的树皮上蹭着,感到痒痒的快意。鼻子贴了
雪地嗅着,嗅着,寻找着可能出现的一点食物。忽然停下来,用爪子在雪地里挖
掘,紧张地听听四周动静,又掘又掘,雪下的腐叶发出一种腥味。终于失望了,
昂了头对着天边的冷星,发出一声残忍的长啸。这样想着我似乎就听见了那一声
长啸,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来,毛骨悚然。我缩紧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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