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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白雪红尘--8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Sep 5 15:48:18 1998), 转信
八十八
对张小禾我没有把话说绝,我还想说服她,也想最后试一试自己是不是能够
被她说服。白天她去了学校,我就跟个游魂似的在外面飘荡,带着麻木不仁的态
度逛商店,或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蓝天上飘流。上午十一点钟总忘不了赶回去,
急切地想看看失业金支票寄到了没有。一个多月了失业金还没有寄来,我没有一
分钱收入,内心那种空洞在渐渐扩大,是一种想要吞噬点什么的饥渴。在这双重
煎熬之中我的心几乎要承受不住。我怕自己会突然就神经了,在内心提醒自己冷
静,又把“八八六十四”,“日照香炉生紫烟”含在口里念着。又安慰自己:“
再怎么样,银行里还有三四万块钱呢,神经了那钱也不知归了谁去。”怕有什么
万一,我写了张遗嘱夹在存折里,说明这钱一万块给张小禾,一万给林思文,其
余都归我父母。终于有一天,失业金中心的信寄来了,我按捺着紧张激动,慢吞
吞拆开信封,抖出一张黄色的支票,六百零二块钱,两个星期的。我到皇家银行
把支票兑了,计划着领了失
业金,再到哪里赚点钱,我就够了,多的我也不想要
了。
我在春天的太阳底下走着,空气被阳光染得暖融融的,有了点夏天的气象。
我沿着央街一直往南,慢慢地走看着街景,不断的有黑白各种面孔从对面晃过来
,又晃了过去,小车来来往往永无止息,满眼的广告牌展现着挣扎着的繁荣,空
气中浮漾着一种沉闷的喧嚣。我想着这就是人间了,这人间又给我一种不真实的
感觉,我象在参观许多世纪以前或许多世纪以后的某个陌生的城市。可一步步踩
着地面的那种踏实感又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人间,这就是多伦多,这就是
现在,这就是现在走在多伦多大街上的我,我正在这人间活着。
我不时溜到街旁的商店去看一看,也不买什么,看一看也有一种奇怪的满足
。我不敢进到太小的店中去,里面只有几个人,老板望了我笑,或走过来介绍商
品,我心里就紧张,觉得对不起他。又遗憾自己没有很多的钱,不然哪怕一样东
西用处不大,买了心里也有点畅快。看到街上那么多小车来来往往,想着自己到
北美也快三年,没有过过开车的瘾。大家都说开了小车在高速公路上跑,才会真
正理解北美,这话我相信他们的。如果跟了张小禾不回去了,马上就去买一辆七
八成新的车来,也享受一下北美生活。周末带了她开出几百里,到风*
叭缁纳*
边去露宿。想着这些似梦非梦,不知不觉已过了前街,快到安大略湖边了。猛一
抬头,看见阳光下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我心里一惊,收了脚步,心想,留着这一
片景色带了张小禾来看,一个人就这样看了,太可惜了。我不再往那边望一眼,
转了身急急地往回走。
等她下午回来,我说晚上到湖边去玩,她果然很高兴。几天前我和她讲回国
去的事后,两人都回避着不再触及那个问题,好象就这么过去了,一切照旧。看
上去她的情绪并没有受很大的震动,每天仍是笑嘻嘻的。我开始还惘有所失,想
着她大概对我也无所谓,分手就分手。对这几个月来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
不是真值得自己这样痛苦,也有了点怀疑。想到自己曾想象她会哭得死去活来,
哀痛欲绝,就非常惭愧。但她对我态度依然如旧,并没有在悄悄冷漠,心里又迷
惑了,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早早地做晚饭吃了,我用单车搭了她去湖边。
她仍然习惯性地从后面伸过一支胳膊,把我的腰挽了,头轻轻靠在我背上。远远
看见湖她就欢倒了,在后面高兴地叫。我停了单车,她牵了我的手往湖边走,指
着路边草地说:“你看,这么大绿茵茵的一片,看了心里也舒服,回去这些地方
说不定就是一堆垃圾,西瓜皮,死老鼠。”
我说:“你抓紧机会做我的*
枷牍ぷ髀穑俊彼α耍盐业氖纸粢唤簟K*
指了一幢房子说:“只要自己努力,有一天到这里面去扮演一个角色,也不算稀
奇。”我一看,是Sailing Club,说:“算是一个远大理想吧,真
有钱花不完的那天,总要想这样一些办法,不然还不会愁死去?”她说:“说愁
也不愁,存到银行里也可以。”我说:“好,就过那个数字的瘾。当老板的人都
有这个瘾,亿万富翁吃不完用不完他还要赚,为了什么呢?他每天比我还愁。”
她说:“你有五万就不愁了。”我说:“其实谁又能活一万年呢,洛克菲勒一餐
也只能吃三碗米。”她说:“别说别人,自己多超脱似的!你就有这个瘾,捧着
个存折翻来复去的看,脸上的折子都笑出来了。那是庄稼吗?多看几遍那钱又不
会往上长。”
我们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来看湖。湖水一波波涌着,拍打着堤岸。夕阳下金
波一片中白帆点点,是游乐的帆船。张小禾说:“有人说天晴了可以看到美国。
”我说:“别扯,谁有这么好的眼睛,望远镜也不行,孙悟空还差不多,湖大着
呢,差不多算个海了。”草地哪边有个白人姑娘,二十来岁,美得出奇,身材也
特别好。我忍不住望了几眼,张小禾眼睛瞟着我,似大有深意地点头微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笑什么,漂亮的谁也
愿意看几眼,这不算心术
不正,可以理解。麻木不仁那才是有问题呢,是死人一名。”她说:“要抓了流
氓才算心术不正,不过也不算,可以理解。一切的一切可理解就完了。想回去也
可以理解,杀个人也可以理解,连可以理解也可以理解。”我笑了说:“到底是
留学生,说话就是水平不同,听得我似懂非懂的。”她说:“笑我干什么。”草
地那边又转出一个黑人小孩,三四岁的样子,特别的黑。那姑娘迎上去,小孩就
伸了手让她抱了。张小禾努努嘴要我看,我说:“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
儿子。”我说:“怎么可能?”她说:“怎么就不可能?”我说:“她是个白人
,再说,她还小呢。”她说:“你看就知道。”我再去观察,看那小孩很娇纵的
神态,就相信了,不由得叹口气。张小禾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说:
“可惜了。”她说:“要是她轮到你手里就不算可惜。”我笑了说:“张小禾你
以后煮什么吃放点小苏打。”她警惕地问:“小苏打?”我说:“硷性,可以中
和一下。”她拍打我说:“你又讽刺我,又讽刺我。”我说:“事不关己,高高
挂起,我们还是看湖。”
天色渐渐昏暗,湖面苍茫。忽然间,点点灯光在湖面闪亮起来。码头那边有
船在靠岸,一片隐约的嘈杂声贴着水面飘过来,人影在灯下闪
烁,是那边岛上夜
归的游人。张小禾把头倚在我肩上,一只手揽了我的腰,两人好久好久都不说话
。天完全黑了,月亮也分明了,把一点轻浅的光投到人间。风吹得周围的树沙沙
的一片碎响,暖暖地从我们掠过。我说:“我无法抗拒这夜的诱惑,有意见你骂
它吧。”把她的肩朝后一扳,两人就并肩倒在草地上。她侧过身子,把脸埋在我
的颈中。我和她接吻,实在忍不住手也摸索起来。坚持了这么久的界线,想也没
有想,不知不觉就突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原来那种坚持,实在也不能
证明什么。她顺从着,一点矫作的反抗也没有,手把我抱得更紧,说:“你的手
平时也不见得那样灵活,就会做这些,真的是只老手。”我说:“今晚我不睡在
自己房里好不好?”她说:“好,这天气外面草坪上要睡也能睡了。”我说:“
我睡到自己房的隔壁去。”她说:“好,不过睡在浴池里小心着凉。”我说:“
那边隔壁。”她说:“不好!又没有登记结婚。”
我说:“这里都是先结婚后登记。”她说:“加拿大你什么都没学着就学了
这一招。”我说:“一定要登记了才能结婚!”她说:“就是,中国人嘛。”我
说:“到那天登记了我们一路跑回来,好不好?”她在我怀中笑得直颤,说:“
想不到你灵魂这么肮脏。”我笑了说:“这
么肮脏的灵魂你还想跟它结婚!”她
用额头碰我的额头说:“谁说想跟你这肮脏的灵魂结婚了?”我说:“哦,是想
跟我的肉体结婚。”她笑得更厉害,更用力地碰我的额头。我用手掌隔开说:“
傻瓜瓜,碰痛了,你自己还更痛些。”她还是对着我的手掌一下下碰着说:“谁
叫你欺负我!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的这嘴是不是狗嘴?”
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嘴是什么嘴,反正这嘴就是刚亲了你的嘴的嘴。
”她用额头来碰我的额头,说:“癞壳子,你承认自己是癞壳子!”我连忙用手
掌隔开。她说:“你这个人不算坏。”我说:“又说我欺负你又说我不坏,才知
道不坏就是要欺负你。今天晚上我还是想真的欺负你一次,又不知你肯不肯!”
她直摇头。又说:“刚才你用手隔开,手掌对了我,手背对了自己,证明你这个
人不算坏。”我说:“你不说我自己也没觉得,你观察这么细,将来怎么得了,
我一举一动都要想过了才敢做。”又搂紧了她说:“你怕不怕?”她说:“不怕
,你又不是别人。”我说:“到处这么黑,等会有人拿把枪来,把你抢走,你不
怕?”她说:“那归你负责。”我说:“你当我是什么呢,拿枪的也不怕?报上
天天登着有人被抢了,等会那边就跳出两个人来。”她说:“别吓我,我一点也
不怕,跟
了你我有安全感。我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到这些地方来过。”我站起来
,把她也拉起来说:“回去,天都凉了。”她说:“就知道你怕起来了。”我说
:“小心点好,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睡一夜我也不怕。”
到了家我说:“我先去洗个澡。”她说:“快点。”洗澡的时候我想:“这
‘快点’是个什么意思,刚才在湖边把她的情绪惹上来了吗?”洗了澡,我穿了
球裤,赤膊着到她房里。她坐在椅子上,看了我说:“快去把衣服穿了,好怕人
的。”我以为她装羞作态,把身子拍得叭叭的响,说:“怕什么,这么健美。”
又把胸肌鼓出来,捏一捏说:“看,肌肉,肌肉呢。”她把身子转过去说:“不
看。”我又把大腿拍得叭叭响,说:“你敢不敢转过来,I will show you some
hing.”说了这话我自己心直跳,我敢吗?她转过头来,我马上做出一个造型动作
,问:“你看我这象李玉和吗?”她闭了眼说;“不看。”我放下双手准备去穿
衣,她睁开眼,我马上又恢复了造型,说:“看!还是看了吧。”她神情已经变
了,说:“去穿了衣服来,跟你正经说件事。”她的严肃使我大吃一惊,一时觉
得无地自容,赶紧跑了出去。
我穿好衣服过去,抱歉地朝她笑一笑。她说:“坐下。”我摸着床沿坐了,
她拍拍椅子说:“坐这里。”
自己又搬一张凳子在我对面坐了。平时她和我说话
都是倚在床上,今天可怎么啦?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嘿嘿”笑几声说:“今天
怎么了,张小禾也有个严肃的时候,我心里倒直想笑。”她嘴唇微微张合几下,
又轻轻咳嗽几声,看来她早已预设了这次谈话,却又有点难以启齿。她说:“坐
好点不行?”我说:“我坐得歪七歪八了吗?”又笑一下,把手平放在腿上,挺
直了腰,想象着幼儿园小孩的认真神态在脸上表示出来,又忍不住笑了。她说:
“别开玩笑。”我忽然觉得她今天有点失态了,有什么话吞吞吐吐不敢说,吹毛
求疵找这样些小事来拖延。
她嘴唇又微微张合几下,轻轻咳嗽几声。我看着那蠕动的嘴唇,心想:“我
刚才还吻过的呢,这会子怎么这样陌生?”这样想着我心里幻现出一些图画,嘴
唇也动了一动,似乎感到了一点温润,又把舌子伸到嘴唇之间,夹紧了,又用力
缩回去,反复几次。我终于忍不住了,说:“要讲什么只管讲,反正是要讲的。
”她眼睑轻轻垂下,避开我的目光,很费力地说:“那我也只好说了。”我说:
“你讲。”她两眼逼视着我说:“前几天你说你要回国去是不是最后的决定?”
她背书似地的说得飞快,好象稍一停顿,下半句就会被卡住似的。我没想到她会
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谈这个问题。我
说:“这是下最后通牒了吗?”她说:“你平
时也还算直爽,请你今天也别拐弯抹角的,问你呢。”我说:“张小禾的口里怎
么会说出这种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来呢?”她盯了我说:“问你呢。”我说:“问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这半年一年再说。”
她说:“那天你说再想想再想想,想了这几天想出什么想法来没有?”我说
:“我原来想想想总会想出一个想法,想来想去暂时还没想出来,也说不定没想
到明天又出现了一个好机会。”她说:“你那天说的是对的,不会有奇迹。为了
我,也为了你自己,今天晚上再也不要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把事情说个水落石出
。越陷越深,害了两个人呢,特别是我。我已经被你害了。”我说:“这样讲我
怎么承受得起──怪我今天太放肆了吗?”
她指头指了胸口说:“这里,这里!”我说:“你跟我回去不行吗?回去会
要了你的命吗?”她马上断然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什么都行,只有这一点
不行。我跟了你什么都行,只有这一点不行,你偏偏要逼我这一点!就这样回去
了,我怎么向家里交待?”我说:“小禾你想想清楚,你首先要交待的那个人是
你自己。你也不算什么特别厉害的人,以为北美有多么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吧!那
么多厉害的人,也就那个样子。林思文比你怎么样,也*
共皇悄歉鲅印H思业*
社会随随便便让你出了头,他们是傻瓜吗?你以为加拿大的钱是个好赚的东西!
”她说:“孟浪你说的全部都对。要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就听了你的话,跟你走
了。至少我得到了一点,我自己结婚没有勉强自己的心,没有要自己的心妥协,
这太难了,一百个里面也不知有几个没有。这对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一大半了,
我不懂吗?我不愿自己幸福吗?可我自己哪里又只是我自己!为出国我奋斗了两
年多,工作也丢掉了,这都不说。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朋友也要笑我,家里也
要骂我。我家里一封信两封信要我在这边生根呢,我姐姐正等着我把她弄过来呢
,到现在男朋友也不敢找,都二十七了!摸着良心说句话,是你你会回去吗?你
摸了自己的良心说一句!”
我歪着头说不出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大脑中茫
茫然乱糟糟无边无际的一片空阔。她催我说:“问你呢,是你你会回去吗?”我
说:“是的。”她说:“是的什么,你说清楚。我说:“张小禾,你今天晚上好
厉害啊。”她说:“惯用的伎俩又来了,又转移话题,今晚我偏不跟你走,要问
个明白。先不说厉害不厉害的话,只说回国去是不是你最后的决定?”我说:“
都把我逼到死角了。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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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太对了,我一生也就这样甘心了。”我说:“就有这么严重!”她说:“那依
你说呢?本来我跟你也没事,我没打算这样,开始是想有个能说话的朋友吧,不
知什么时候开了始,就这样了。”我说:“你后悔了,你心里后悔了。”她说:
“那要看你。”我说:“后悔你还来得及,本来我就配不上你,连我自己也没有
信心。你要去嫁个有出息有钱的,我没出息,我从心里承认了自己没有出息!”
她说:“你说这样的话,狠心狼!”说着突然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扑到我跟前,
头顶在我胸前,双腿趁势跪到地毯上,伏在我膝上痛哭,双手拼命摇着我的身子
,仰脸望着我说:“给我一点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为我作一点牺牲也不行
吗?我心里又少不得你,我人又不能跟你回去,我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说
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我膝上呜呜的哭,一会我膝上就是一片泪痕。她哭一会身
子就抖动几下,我的身子也随着一颤一颤的。我拍着她的背又摸着她的头说:“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都再想想。”
她抬起头,一双哭红的眼睛望着我,可怜的模样叫人心疼。她说:“又是再
想想,你已经想了这么久,我都没有信心了。”又退到凳子上坐了,掏出手帕
擦
着眼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别笑我,我激动了。”我说:“什么事也不急这
一时,来日方长呢。”她说:“来日方长我不觉得,要快点把问题解决了才好,
才安心。”我说:“两个人都想一个星期吧。”她说:“就听你的。”我说:“
说不定到下星期你就想通了。”她说:“说不定到下星期是你想通了。”我心里
想:“天啊天啊,这件事到底还是错了。”和张小禾结识,我一直想着是人生美
妙的一笔,心中暗自得意,现却分外地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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