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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白雪红尘--9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Sep 5 15:59:11 1998), 转信
九十三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和张小禾见面。出去了这几天我更加觉得自己除了
回国别无选择,这一点已经由一种情感本能变成了一种成熟的意识。这种意识是
这样的清晰,它使我对自己内心那种强烈的饥渴装着不予理睬。可是,客车离多
伦多越近,我就越明白自己最后还是会按照这种饥渴推动的方向去行事。哪怕明
知前面就是个坑呢,也要先跳进去了再说,管不到以后爬出来要付出多么痛苦的
代价。想起昨天那位朋友的话,头脑极为清醒,可越是清醒就越是迫不急待地要
往前冲去,心里是鬼在操纵着似的。于是也明白了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犯不完的错
误和吸取不完的教训。快到多伦多的时候,这种饥渴几乎就变成了一种疯狂的冲
动,时间变得以每分钟为单位,客车每一次短暂的延误都使我无比愤怒。这时我
突然体会到
,为了对一个女人的感情而做出极端的行为原来也算不得离奇到不可
理解的事情。
站到了房子门口,我心里直跳,那种感觉有点像在圣约翰斯第一次去见逊克
利尔。在楼下我看了信箱里没我的信,想着是张小禾帮我收进去了。站在门口我
还想作出一个最后的决定,又不知那封要命的信是否已经到了,算起来应是两天
后的事情,门闩一响,二房东的影子在里面一闪,我连忙推了门进去。他朝我一
笑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好玩?”我说:“好玩。”我
答应着上楼,觉得他那一笑有点古怪。我先到张小禾房门口喊了一声,没有人应
。我自言自语说:“到学校去了。”又开了自己的房门,地上丢着三封信,想是
张小禾塞进来的。我注意到有一封信没贴邮票,也没有地址,信封上写着大大的
“孟浪启”三个字。我克制着好奇心,先把家里的信看了,又带着好奇心马上就
会得到满足的愉悦,去看那封奇怪的信。在拆封口的那一瞬间,像有神的谕示,
我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张小禾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一把撕开信
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
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去读:
孟浪:
既然最后的结果无法改变,又何必来一场凄
切的告别?在第十一天的夜里,
我家里来了长途电话,爸爸、妈妈和姐姐轮着说了半个小时,妈妈和姐姐都哭了
。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却正是你最不愿意听的那一句。你想想我还能有什么
别的选择?平心而论,你回去是完全正确的,我还想试试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还
是往前走了那一步,为了使我们九个月的交往有一个结果。我一点也不后悔。这
几个月的记忆够我回想许多年甚至一生。我对自己以后是否还能遇见像你一样能
引起那种内心冲动的人不再抱有希望,这几乎已经注定我的前途将是黯淡的,我
觉得那就是我的归宿。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感情更加强大有力,我也只好承认了人
生的不美满和现实的残酷。如果三个月之内你改变了想法,一定尽快来找我,我
还在等着你。否则,你绝对不能来找我。我内心的气力已经耗尽,再也没有力量
承受更多。
张小禾
六月十五日
我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我一
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了我,
问:“怎么回事?”问了几声我才明白过来是在问我,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
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我才站稳了。我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
,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
胱约喊簿惨换帷!*
二房东走了。我摸到椅子上坐了,喘息着,脑子里轰隆隆一片,麻木的沉重
压得我头也支不起来,就伏倒在桌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想起张小禾也
许会在她房里留下点什么,支撑着站起来,走到那张门前发泄似地用力一推,虚
掩的门豁地洞开,碰在墙上发出一声钝响。我身子往前一冲,几乎就摔倒在地板
上。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拉开壁橱的门,两个铁衣架还挂在那里,在
轻微地晃动。我站在屋子中央,脑海中幻现出在这房间中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黄
昏降临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终于连四壁也看不真切。好久好久,我累了就坐
在地毯上,睁了眼望着黑暗,在夜的寂静中,思维能力开始恢复,回过头来想着
这件事情的意义。我万没料到张小禾做得如此决绝,但心中却并没有怨恨。她做
得并不错,事情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轮到我朋友的身上,我也会以一种冷酷的平
静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起那天在郊外有太多的迹象,可我却像个傻瓜麻木不仁
。张小禾是对的,她如此果断地抓住这样一个机会,避开了最后的凄凉和窘迫。
我甚至想到,她以自己的果断解决了我们面临的难题。如果像我这样拖延、迟疑
,最后的结果将更加难堪,更加凄惨。尽管眼前的事实我万难接受,却不得不佩
服她的果决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姑娘,竟能有这种力量。我在心里“嘿
嘿”一笑,试着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一下就痛断了,不然还不知如何完结。
”我想起前几天坐在圣劳伦斯河畔的岩石上,那种目极万代看小一切的感受,心
中似乎开阔了一点,又轻松了一点。可一转念又感到这种自我安慰,其实就是自
我欺骗了。经过了这番欺骗心中更加沉重。我双手支了头躺在地毯上,肚子里“
咕咕”叫几声,记起还是在早上吃了几块面包,却毫无食欲。黑暗中我似乎看到
风卷着许多幻影飘了过来,忧郁的,麻木的,平静的,像来自岁月深处。那一张
张苍白的面孔中,张小禾的脸也在其中隐约闪烁。那是她吗?看不真切。当我凝
神想抓住的时候,又倏然而逝。我对着黑暗含糊地说了一声:“你逗我吧,你是
在逗我。”说着摇摇头咧嘴轻轻笑一声。忽然感到了极度的困倦,想回到隔壁去
睡但却支不起身子。我一闭眼,就一切都隐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
记起自己多少次想象在这房子里过夜,谁知第一夜却是这样度过的。
整日闲得无聊,心神不定,我出了门到外面去游荡。我漫无目标地乱走,心
里好像是想去湖边看看,快到湖边又觉得兴味索然,闭了眼也想得出那一番景象
。又往回走,街上喧闹着,各种肤色的面孔看去如纸糊
的一般,使我对世界有着
异样的感受,觉得过去几十年对世事形成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回事,一切都需要重
新理解。不知不觉到了央街和布禄街交汇之处,我想起自己已经不停地走了几个
小时,腿也软了,就往西走,准备搭公共汽车回去。走着忘了,停下来发现自己
已经过了车站很远,快要到多大了。我忽然想起张小禾就近在咫尺,不知她今天
下午有课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又好像明白了自己,绕来绕去几个小时绕了这么远
,原来还是想绕到这里来。离她近一点。我一看表快四点钟,正是下课的时候,
可不要错过。我跑起来,眼睛一路张望嘴唇也张合到了适当的位置,半噙了一个
“张”字,准备在人丛中一看见她就叫出来。一路上我撞了好几个人,头也不回
地说声“Sorry”,仍往前跑。跑到教育学院门口我直喘气,也放了心。在
门口守了一会不见她出来,心想她今天没课,或者刚刚往那个方向去了,晚来了
几分钟。想进去找又怕正好错过,还不如守了大门好。喘过气我又犹豫起来,见
了面跟她说什么呢?告诉她自己愿意到北方去开餐馆吗?想到这里我没有勇气站
下去,心想:“等自己想明白下了决心明天后天再来不迟。”正想着我发现她那
熟悉的身影在墙角转了过来,我中电似地闪到大门后面,又跑到马路对面去,躲
在一棵*
骱竺嫱糯竺拧K鱿衷诖竺趴冢疑硖宀挥勺灾鞯赝骱笠凰酢K*
了门往东走,我就隔着马路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身影觉得特别有魅力,有征服的
力量,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充分意识到,没有好好的珍惜。一直跟了她到央
街,看她进了往北的地铁口。我横过马路在地铁口停下,望着她一级一级下了台
阶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那树后等候,只有看到她的身影才能缓解心里的饥渴和焦
虑。一直等到六点也不见人影。接下来两天是周末,我焦躁着,拿起书看了不到
一分钟就丢下,又把书丢在地上一脚踢开,明白了“度日如年”原来是如此传神
的一句成语。心想,既然自己的心情如此强烈,就跟了她在加拿大,又如何呢?
哪怕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吧,也是值得。又想,事情还不如此简单,不是自己愿意
忍受就完了。我出息不了我怎么面对她?一年两年可以,三年五年还行吗?即使
她不说什么,我能安得下心吗?想到这里我给自己留下来的冲动一个斩钉截铁的
否定。在星期一下午我等到了她,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忽然想看一看她的面容的
愿望是那样强烈,就在马路这边拼命地跑,横过马路,看见一家商店玻璃橱窗的
角度很好,就推门进去,斜着身子,眼盯着外面的人行道,在心里描绘着张小禾
那忧郁沉重的表情。一会她过
来了,夹在人丛中看不真切,表情似乎很平静。等
她过去,我又跟在后面一直到地铁口。回去的路上我若有所失,她的表情并不像
我心里希望的那么凝重。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蠢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她信上
是那样写,以为她是真的么!”似乎要她整天痛苦不堪都写在脸上才遂了自己的
心。
这样赌气着有两天没去,每天忍着过了五点钟,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
去也晚了。”很高兴自己有克制能力。可是那两个晚上变得那样空虚而漫长,深
夜了还在心里后悔着自己毫无意义的倔强:“难道她会把心中的沉重时刻都显在
脸上吗?”到了星期四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大早就计算着今天不去又要等三天了
。骑车出了门又在心里骂自己:“疯子似的跑来跑去干什么,有鬼在招你吧!人
家都忘掉你了!”这样想着心里有了点委屈,把单车掉了头回去,可在转过去的
那一瞬间又改变了想法,顺势再转过去往前去了。在央街街口把单车锁上的时候
,心里一亮冒上来一个念头:“我今天倒要迎面走过去,装作偶然遇见了,看她
怎么说!”我站在一个台阶上往西边张望,远远见她过来了,就混入人群中走过
去。只差十来步了,我在晃动的人群中看见了她,她还没看见我。我又没了勇气
,想退缩已经来不及,就咬紧牙关走过去,牙齿咬着腮*
叩募∪庖还囊还牡摹2*
几步要碰面了我忽然泄了气,想着:“还是让她先发现我好些。”想着把脸一侧
,擦身而过,她竟没有叫我!我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才敢向后张望,她也没回头,
步伐好像是加快了一点。我站在那里不动,努力回想刚才在我侧脸的那一瞬间,
她的目光是否亮了一下,却想不起来。整个晚上我反复回忆那一瞬间的印象,想
不起来;又去想后来她的脚步是否加快了,也想不确切。最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肯定看见我了!”于是气愤起来,又感到了一种羞愧。这时似乎确切地记起
她是看到了我,而后来脚步也加快了。心想:“不见面才好,见了面又能怎么样
,事到如今再说一句话也是多余。”这样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慢慢也想通了,下
了决心不再去。又责怪自己下午的行动太鲁莽,幸而她没有停下。
可到了星期一,我的决心又动摇了。整个上午我对自己心里那种渴念置之不
理,到洗衣店把积下的衣服洗了,又借了二房东的吸尘器吸了地毯,把吸尘器手
柄抡过头顶舞着,自言自语嚷着:“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到了
下午,我往东走到唐人街去买菜,一路上心里紧张着,那欲望怪物似的横在心里
想绕也绕不过去。我故意走慢些拖延着时间,买了菜回去反正也来不及,想去也
去不成了。在街角一
家市场选菜的时候又想:“我这是在跟谁赌气呢,不是跟自
己过不去吗?如果那天她根本就没看见我,岂不冤枉了她?”我又去回想那天的
情景,似乎确切地记起她并没有注意到我,脚步也没有加快。我看着表,已经来
不及了,心中感到一阵剧痛。把一扎油菜在柜台上称了,掏出钱来正准备付,忽
然看见街对面一辆公共汽车停了。我菜也不要了,对收钱的小姐说一声“Sor
ry”,冲了出去。车正准备启动,我闯了红灯招着手在车前横过去,跳上了车
,上了车又在心中骂自己:“疯子,神经!”这一天隔得更远看到了张小禾的背
影,一直跟到地铁口,看她一级级下了台阶去了,心中似乎安宁了一些,又似乎
更加空虚。
晚上思文打了电话来,告诉我离婚判决书已经从国内寄来了。我说:“都一
年多了!什么时候到你那里去拿?”她说:“你急什么,又不等着结婚!”我说
:“早晚要拿的。”她犹犹豫豫地说:“这份判决书,是不是一定要用它呢”我
心里一惊说:“不用下次我找个人,那不是重婚罪,要坐牢的!”她马上说:“
那你什么时候来拿都可以。”我说:“你现在还好吧,电话也少了,我就知道还
好。”她说:“凌志的事总算过去了,想起自己前一段就可笑,我这样的人还会
那样幼稚!自己今天想起来也不像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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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都是清醒的。”她笑一声说:“这件事还要谢谢你,听我嗦那么多。你有
一句话对我最有用,既然会失去就本来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失去了也不必
伤心,这句话讲到点子上了。”我说:“这是我说的话吗?我都忘记了。”放下
电话我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觉得也应该是自己说过的,这时要用来说
服自己了。
我心里渐渐平静了一些,不再像瘾君子过一阵就必须吸一口似的,隔几天去
那树下守望一回。心里虽然还期待着一种出人意料的转变,但似乎也已经明白,
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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