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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目: 留学日本一千天(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Apr 5 10:05:27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发信人: Z_L@bbs.ustc.edu.cn (你好吗), 信区: story
标 题: 留学日本一千天(1)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Mon Mar 24 20:18:45 1997)
转信站: sjtubbs!sjtunews!ustcnews!ustcbbs
第十六期
1996年2月16日发行 1994年12月27日创刊
增 刊
★★★ 日本留学一千天(连载8—1)★★★
本期目录●com/c1996/02z1.txt next (1996/02z2) previous (1996/01a)
留学生活●留下我们自己的奋斗足迹·················段跃中
留学生活●日本留学一千天(Ⅰ)··················小 草
【留学生活】
留下我们自己的奋斗足迹
--为电子版《日本留学一千天》而作
新泻大学 段跃中
接到<东北风>主编吴南健先生的长途电话,要我为电子版《日本留学一千天》
写一篇序言。从未给人作过什么序,吴先生的盛情难却,加之对小草的著者亦知道
那么一点,就把我想说的话写出来供诸位参考。
最早读到小草的《日本留学一千天》,还是在国内作记者时的事了。当我也以私
费的形式踏上这个“弹丸小国”的时候,同样走了小草走过的路。可以说,每一个
私费留学生都有(或多或少另当别论)小草一样的酸甜苦辣,只是小草把“人人心
中所有,个个笔下所无”的东西诉诸文字,留给了历史。因此,这本朴实无华的记
录私费留学生奋斗历史的报告文学,成为八十年代后期陆续涌向日本的中国人的人
生写照。
当我为研究现代留日中国人去国会图书馆查阅关于“我们”这代人的资料时,发
现小草的书已被译成日语,且被几乎所有研究中国留学生的学者们所引用。东方书
店于1989年3月推出池上贞子和守屋宏则的日译本取名《日本留学1000日
--北京姑娘在东京》,以后又几次增刷,成为新时代中国留日学子的精神再现的
名著。作为后辈(笔者1991年8月来日),在精读这本中日文的作品时,常常
上下左右地联想。近百年前的留日中国人和九十年代以后来日的中国人,整体上讲
,他们在日本的体验某种程度上沉积着民族的耻辱,这种寄人篱下的奋争使得有骨
气的中国人把他们的愤慨铸进字里行间。因此,小草中文版里的一些内容没能译成
日语,从这点上看,我们中国人读中文版的《日本留学一千天》更能体会到小草的
用心及那种日子的味道。
还可以说,泡沫经济以后闯东洋的中国人有着比小草更惨的人生旅途。如果有一
天能读到关于新的“日本留学精神史”,对于全面了解中国人的现代留日史,将是
最好的材料。不管用何种形式,留下我们每个“自己”的日本奋斗史,将是中日文
化交流,中日关系研究的最实在的贡献。
小草从东洋大学拿到学士学位,读完御茶之水女子大学大学院硕士课程,即飞往
了英国。以后日本的读者们就很少读到小草的报告了。借为电子版《日本留学一千
天》写几句话的机会,一是祝福小草不论天涯海角都能健康幸福,二是希望读到她
关于中日英三国文化,社会比较的新著。
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现代留日中国人的研究热潮,肯定会要到来,只不过早晚
的事。小草为我们作出了榜样,给后人留下了真实的一页,为研究现代留日中国人
的学者们留下的宝贵的资料。树立中国留学生的崭新的形象,靠我们每一个中国人
的奋斗足迹组成。我敬佩小草的中国心,更是提醒,勉励自己虽然寄人篱下,不能
失中国人的堂堂正气铮铮傲骨。我似乎看到,小草书中的每一个汉字都象一双双犀
利无比的龙眼,关注着我们每个炎黄子孙的一言一行。
1996年2月4日 于 新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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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活】
日本留学一千天
小 草
序
日本--这个在当今世界上号称经济大国的弹丸小国,它的社会到底是怎么一
番模样呢?留学--这在那么多人心目中象梦一般神奇美妙的事情,它到底又是
怎样一番滋味呢?
1984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好奇,登上飞机,开始自费
留学生活的。飞机降落到成田机场,也把我从空中带到了结结实实的地面上。
我推着笨重的行李,踏着比玻璃还光滑的地面,穿过现代化的机场大厅,一
步一步,朝着海关--朝着日本的国门--朝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未知的生活走
去,脚步有些慌乱,呼吸有些急促。越过海关,想象中的日本国连同梦幻中的
留学生活便一分一秒地被百分之百的现实所代替了。日本社会的现象我一点点地接
触到了,留学生活的滋味我也一滴滴地尝受到了……
现在,如果要我来说说日本印象或留学感受的话,我只能这样作答:
这个国家堪称发达,堪称富裕,但它远远不是人间天堂;
自费留学生活,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苦斗,酸,甜,苦,辣,百味俱全。
一. “阿鲁拜多”
日语中”阿鲁拜多”这个词原本来自德语的“Arbeit”,意思是“学生等业余时
间所做的临时工”。用中国话来说也就是“勤工俭学”或“打工”了。不过如今在
中国,几乎没有“勤工俭学”这么一说。在日本,由于“阿鲁拜多”既是学生们的
“生财之道”,又能相当程度地解决社会劳动力的来源,所以极为盛行。差不多每
个日本人在其学生时期都或多或少地做过“阿鲁拜多”。
可供学生们做的“阿鲁拜多”比比皆是,特别是商业和服务性行业。你只要随便
在街上转一圈儿,就会看见许多店门上都张贴着招募临时工的广告。上面详细写着
要求具体做什么工作,一个小时付给多少钱,要男性还是女性,年龄限在多少岁等
等。学生们便根椐自己的需要和条件去选择一个适合自己干的“阿鲁拜多”。
“阿鲁拜多”的工作确实名目繁多:商店营业员,饭店服务员,清洁工,搬运工
,家庭教师,还有刷盘子洗碗,送报纸,抄抄写写……。举不胜举。一般说来,越
苦越累越没人爱干的活儿收入越高。据我所知,送报纸就属于这一类。听说,为<<
朝日新闻>>送报,不仅每月可以有10万日元的收入,而且报馆还负责替你交上大学
的全部学费。更有甚者,大学毕业后,报馆还出钱为你提供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
还有的报馆在你送报期间免费供你膳宿。这一切听起来的确是够吸引人的,然而,
正是这种“阿鲁拜多”做起来比什么都苦。
在日本,象<<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每日新闻>>等重要大报一天之内都
要出早晚两刊。早刊一定要在早晨7点以前送给订户。因此,送报的人不管是严寒还
是酷暑,不管是狂风还是暴雨,也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都得一天不落地每日凌晨3点
钟爬起来,到报馆去领来报纸,然后骑着自行车把一份份报纸送到一家家的订户,
下午4点左右又得再去送一次晚刊。
特别辛苦的是,送报人一定要把报纸直接送进订户的门里。比方说,一幢十几层
高的大楼里,订了<<朝日新闻>>的是住在八层的甲家和住在十层的乙家。送报人决
不能只把这甲乙两家的报纸放在一层楼门口了事,而必须爬上八层和十层,把报纸
分别送进他们的门里去(没有报箱的就从门缝塞进去)。其劳动是何等地辛苦,何等
地紧张!
一位送报纸的朋友告诉我,他每天光是上上下下地爬楼梯就要爬几百层,常常累
得几乎趴下。更叫人同情的是,他还曾遭过一次狗咬。
现在和我同一个公寓,就住在我隔壁的一个日本小伙子就在干着送报的“阿鲁拜
多”。每天凌晨不到3点我都要被他的闹钟惊醒,而当我再一次被他沉重的脚步声和
接连不断的,响亮的喷嚏吵醒时,我便知道已是早晨7点多了,我该起床了。
一拉开房门,首先闯入眼帘的准是摆在我门边的一份<<每日新闻>>。但也有极个
别一两 次,我起来了但报纸却还没有来,等我洗完脸梳好头,便听见门口传来轻轻
的脚步声。我便猜到是她--那个送<<每日新闻>>的女孩子来了。常常在我拉开门
时,她正巧放好报纸直起腰,但一见到我又马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不起,真对
不起!我今天来晚了。”说完,不等回答便匆匆出去骑上车走了。
她是一个大学生还是中学生?我看不出来,也始终没弄清楚。只知道她个子很矮
,头发短短地剪成一个娃娃形,圆圆的脸盘上架着一副眼镜。一个女孩子也能干这
样的“阿鲁拜多”吗?--我说不出自己是对她钦佩的成分多呢,还是同情的成分
更多。
二. 现实的挑战
“阿鲁拜多”对于大部分日本学生来说或许只是“生财之道”而已,可对于相当
一部分中国留学生来说,简直就是“谋生之路”了。虽说大多数留学生是凭借亲属
的关系来到日本的,但在这个物价高昂,绝对金钱化的社会里,从衣食住行到一年
一度的考学,上学以及购买书本等等一切费用完全由他人负担,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再说,堂堂一个二三十岁的大人还要靠别人来养活,无论从情理上还是从自尊心
上似乎说不过去。更何况,有很多在名义上可依靠的经济保证人(亲属或友人)实际
上并不具备再负担他人生活,上学的经济条件呢。面临这样的现实,中国留学生们
于是便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做“阿鲁拜多”自我谋生的道路。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
记得来日本之前,父亲曾对我说过:“不要想象那个地方遍地都是黄金,你只要
拿个簸箕去撮就行了!”
而当我真正踏上了日本国土时,那个曾经在心中时隐时现的“黄金梦”才彻底被
现实击碎了。
就在我临来日本的时候,我的经济保证人--父亲的老朋友安藤先生突然经济破
产了。原来拥有的公司倒闭了,全部家产以及汽车都变卖一空,还背上了七八千万
日元的债务。
我到日本的当天,安藤先生把我领到了他刚搬的新家--两间窄小拥挤得根本转
不开身的小屋里,一边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一边对我絮絮叨叨地说:“没有
办法,什么全卖了。我原来的那个家多漂亮啊,院子里全是花,二层的小楼一共有
八间住房……现在呢,连个让你住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
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忽然想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先前
总以为月亮上的一切一定比地球上好得多,美得多,向往着飞奔到那个神话般的世
界去,以便永远从地球上的苦难中得到解脱。可月亮上究竟怎么样呢?那玉兔,桂
花树,月宫究竟存在不存在呢?在地球上生活惯了的人到了月亮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呢?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乘着飞船冲出地球的人。当飞船刚一穿出大气层,原先头
脑中那些非非幻想顿时被巨大而严峻的现实替代了。我的第一个最切身,也是最痛
苦的感受便是--失重。我仿佛突然之间完全腾空了。上下左右失去了边际,想抓
什么也抓不到,想登什么也登不着,只是一片空。任何一点点赖以凭借的依靠都没
有,哪怕只是一股风,一阵雨,一朵云…
这里已不是五星红旗之下,而是太阳旗的天下了。曾经丝毫不用为吃穿发愁的我
,现在是一贫如洗,举目无亲,寄人篱下,语言不通。而且最要紧的是,我交学费
的钱打哪儿来?又靠什么糊口度日呢?
瞧,现实就是这么无情。什么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琳琅满目的珍奇商品,灯红
酒绿的丰盛宴席,绚丽多彩的霓红灯光……全然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眼前只摆
着唯一的一条路:去做“阿鲁拜多”谋生!
“现实既然如此,就勇敢地去尝试这种新的生活吧。”我激励自己:“从零开始
没什么可怕,我还年轻,可怕的只是没有勇气和意志。”
三. “必由之路”
在日本,虽说可供出卖劳动力的“阿鲁拜多”多如牛毛,但初来日本的留学生由
于尚不熟悉新的环境,又严重地受到语言的限制,所以几乎都是从“洗碗,刷盘子
”开始做“阿鲁拜多”的。尽管这种工作又苦又累,收入又低,可它简直就成了大
家谋生的“必由之路”。
除了洗碗刷盘子之外,还有没有更好些,更理想些的路呢?我曾经希望过。而且
那希望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你的钢琴弹得太好了,太棒了!”听过我弹钢琴的日本朋友全都交口称赞,“
你应当去宴会或婚礼上弹钢琴。那种‘阿鲁拜多’收入极高,工作又轻松,比你去
刷盘子强多了”他们不光这么说说,而且立刻就去帮我联系这种“高极”工作。
我心花怒放了。不是吗,谁不愿意少付出劳动而多得些钱呢?再说,谁又愿意把
一直伴随了自己多年的专业丢掉呢?况且,干这个工作对我来说该是得心应手,挥
洒自如呀!可是,还没容我高兴多久,令人沮丧的消息就来了。
--真抱歉!谈的结果不太好,人家……
--为什么呢?
--想干这个工作的人太多了,这是一只金饭碗呀,你竞争不过别人。
是这--样!
尽管如此,那希望的火苗仍在我心头闪动。失败了,我却并不灰心,又靠着朋友
的帮助去找教钢琴的工作。“日本的孩子几乎个个都要学刚琴呢,总不至于…”我
挺自信地想。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遇到了这样的问话:
--您是从柏林音乐毕业的呢,还是从维也纳音乐学院毕业的?
--您参加过钢琴比赛吗?曾经举行过多少次钢琴独奏会?
是这--样!
我开始省悟了。我--一个来日本不过三天半的中国人--既非毕业于德,奥,
法,美等国的音乐学院(在这方面日本人绝对崇洋),又非获得过某种头衔的音乐家
。我有什么力量去与众多的日本人较量,抢夺那只令人垂涎的“金饭碗”呢?简直
是白日作梦。
然而,我仍不气馁。我坚信生存的路有千条万条,而在“金饭碗”与“刷盘子”
之间应还有别的路可以叫我显显身手。比方说,教中文。
我亲耳听一位朋友讲过,他在其保证人开的公司--一个旅游公司--教那些要
去中国旅游的日本人说中文。每天不过教一个钟头的“你好”“再见!”一个月的
工资竟有十万日元。真可谓美差!
当然,前面的经验已经使我懂得:象这样的“肥肉”决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不
过,就凭着我彻头彻尾的中国血统,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正儿八经的四年中文专科
毕业(职工大学),教一两个日本人学中文还有什么不可能吗?当然可能。
可是--难!找学生很难!这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原来,对于绝在多数的日本人来说,学英文(乃至学法文)远远要比学中文实用得
多,因为社会生活中差不多处处需要用英文。所以,每个日本人都毫无例外地要学
英文。而学习中文的人却只限于一些专门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学者,或者与中国
有贸易关系的商人,以及某些对中国抱有好奇心的年轻人,全都加在一起,恐怕也
不到学英文人数的1%。
与这种情况恰成反比的是,能教中文的人却大大过剩。且不说那些生活在日本国
土上的为数不少的华裔,华侨,也不说那成千上万来自台湾,香港等地区的中国同
胞,单是这些年年从中国大陆大批来到日本的归国者,战争独儿,探亲者,留学生
就是何等惊人的一个数目!更何况,日本人自己也早已开办了许许多多学习中文的
学院,学校,讲座等等。
现实又一次使我看清了:这里,不是一个拿着簸箕就能撮到黄金的世界。钱,只
能凭着一滴滴的汗水和一点点的劳动去挣得。展现在我眼前的路,只有那条“必由
之路”。于是,我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我向着它迈出了坚定的脚步。
四. “开头难”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找工作就真象“撞大运”似的。可不是吗,只身一人,要在
一个陌生的国家,与陌生的人们在一起,使用陌生的语言,做一种陌生的工作--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又会是如何一番滋味呢?我想象不出来。却又不知为什么
,总会不自觉地连想到旧社会到店铺里去打杂的“小学徒”,或漂洋过海去买苦力
的“华工”。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恐慌。
然而,事实又明摆着:此时此刻,唯有此种选择。
我在店铺林立的繁华大街上一趟趟地兜着圈子,仔细注意着每一张招工广告,特
别留心上面所写的工作种类,工作时间,工资多少。遗憾的是,找来找去竟找不到
一家招洗碗工的店。几乎所有招工的饭馆或饮食店都写明要招待员,也就是“端盘
子”的。我,哪儿端得了盘子呢。张开嘴巴说不清,伸着耳朵听不懂。“端盘子”
我连想都不敢想,认死了只能干洗碗。可是一天又一天,一趟又一趟,愣是没有结
果。怎么办呢?我心急如火。
当时,在我就读的日语学校里,班上已经有几个同学开始打工了。但是,他们几
乎全是由亲戚或好友亲自出面介绍,或干脆就是在亲友开的店里做事。在我眼中,
他们可真是命运的宠儿。而另一些同学则跟我一样,也正在寻找着。我们这些人一
到一起,找工作就成了绝对的话题。
A说:“我刚跟那个老板谈了三句话,他就说我不行,肯定是觉得我日语不好…
…”
B说:“怎么找了半天,所有的店都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姑娘。咱们岁数大一点
,凭什么就不要呢!”
C说:“昨天,我又让人家给辞了。这是第三回了,真欺负人!”
的确,开头真难哪。可是,难道就迈不过去吗?
一天,在放学回家的电车上,我碰上了一个同校高班的女生。一听说她现在是去
打工的,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提了一大堆问题。她笑了起来:
“刚来的时候,谁还不是都一样,啥也不懂,到处碰钉子。没事儿,慢慢儿的就
好了。”她的话带着很重的东北口音:
“我刚来日本一个星期就到饭馆里端盘子了。是我姐姐给介绍的一家中华料理店
。那阵儿,我的日语比你现在差远了,啥也听不懂,真叫苦哇。一个晚上接一个晚
上不睡觉地背菜单背饭店工作的日常用语。刚开头的时候也捅过几回娄子,要不是
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没准早就把我辞了。我就那么咬着牙干下来,一直到现在。
整整一年半了,我就请过一回假,每天放了学就去干六个小时,礼拜天干十个小时
。你信不信,我现在都成了店里的台柱子了。万一要是我不去,他们就得抓瞎。这
么着,每个月能挣个十一二万日元,学费,生活费全都有了。”她脸上放着光,声
调里充满着骄傲。
我顿时觉得自己象受到了一种感染,仿佛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头从心底涌上来
。她是中国人,我也是;她是个青年,我也是;她是个女性,我也是;她能行,我
也一定能行。对!山不转,水转。没有洗碗的活儿,干脆就去端盘子。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为了确保“首战告捷”,我邀请了一
位比我早来半年多的高班男生给我当“保镖”。我们出了大门,沿着熙熙攘攘的大
街一直朝前走。见到有招工广告就停下来看看。
--这家不行。要求白天工作,正好是我上课时间。
--这家也不行。只要男的。
--这家么…,一个小时五百日元,低了点儿。
拐了一个弯儿,又往前走。这是一张招工广告把我吸引住了:二十八岁以下男女
不限,根据本人情况决定工作时间,一小时六百元。星期天一小时六百五十日元…
进去试试看!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弄清这是一家什么饭馆 。
店堂里黑洞洞的。还没有到营业时间。暗暗的四周散发出一股我十分不熟悉的气
味。我的心开始敲敲,头上渗出了汗。这时,从亮着灯的厨房走过来一个人影:
“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舌头立刻打了结,忘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亏得我的“保镖”立刻替我开口了
:“想找工作。”
“哦,请坐下谈。”
随着他的话音,店堂里灯光亮了。我们俩在身旁的饭桌边坐下。尽管慌乱,我还
是匆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店面不算太小,木板墙上挂满稀奇的装饰品:巨大
的木头刀,叉,木雕的牛,以及狩猎的长矛大刀…特别奇怪的是,每张饭桌的桌面
中间,都安装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似的黑玩意儿。这种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那人端来两杯茶,放在我们面前,并在桌子对面坐下:
“你们两位打算……”
“不是我,是她。”我的“保镖”指着我对他解释。
那人的目光朝我转来,我立刻不自主的把脖子缩了进去,用我自己也不熟悉的声
音说:“请您多多关照!”
“哦--”他答应着展开了一张纸,用手指头点着上面写着的一条条字句,开始
向我长篇大论的讲起来。他讲的是什么,我简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猜想,他
大概是在给我讲解店里对打工的人有什么具体要求。
“明白了吧?”我忽然听见他问。
“哦哦,大概其吧。”我想扯谎,却又感到害怕。
“你不是日本人?”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刻捏了一把汗:
“是的,我是刚从中国来的。”
他盯了我有三秒种,问:
“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能听懂三分之一以上吗?”他的态度分明带着怀疑。幸
亏他这句话我听懂了。
“能听懂三分之一以上。”我鼓足勇气撒了个谎。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能来工作?”
“我打算,每天下午4点半到10点来干。行吗?”
“就这样吧。”他又拿出一大张硬硬的纸递给我:“这是我们的菜单,你先拿回
去熟悉一下。”
“是。”我的心放松了。
“工作从哪一天开始?”他问。
“后天。行吗?”
“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前些日子……”可是,我又开始听不懂了,尽
管我拼命地把耳朵支起来。
“那么,就从后天开始,拜托了”。那人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我如释重负地站
起来。
一出门,我就问“保镖”:“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什么呀?”
“他讲话太快,我也没全听懂。大意是说前些日子他们店雇了一个从台湾来的学
生做工,可是不能胜任工作,被他们辞退了。你一定得好好干,卖点劲儿。”
“那还用说!”
“看来你的运气还算不错,不过先别高兴得太早。”
“哪儿敢高兴,嘛也不懂!你说,他这个饭店的桌子怎么那么奇怪?”
“哦,这是一家朝鲜餐馆。你没吃过朝鲜烤肉吗?桌子上的那个铁玩意儿是烤肉
用的。”
“是--吗!”我这才恍然大悟,却又顿时坠入了云雾之中。
“保镖”突然扯了一下我的袖子:
“先别闷头走,你记住这家店门没有?这个店叫什么名子?别下回来的进候找不
着门儿了。”
可不是!多亏他的提醒,我急忙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张望。是哪一家来着,在一
片霓红灯中,我看花了眼,竟不知道刚刚进出过的是哪个门。
“在哪儿,是那个!”他突然叫着朝不远处一个高高的霓红灯指去。于是,我看
见了那闪烁在红光中的三个乳白色大字--味道园。
五. 味道园
提起外国的餐馆,或许有的人会立刻联想到常在电影上看到的富丽堂皇的大厅
,明亮耀眼的灯光,以及上百人的大宴席等等。其实,象那样的高级餐馆,在日本
星罗棋步的餐馆之中只不过占少数。而大多数,却如同日本狭小的国土一样,是窄
小而又拥挤的。
日本最常见的一般饭馆或快餐馆根本没有“餐厅”与“厨房”之分,只是由一
个高高的,又窄又长的,象柜台似的桌子(多数呈一字形,也有的呈V字形或W形)
把整个房间一分为二。客人坐在桌子的外侧吃饭,喝酒;主人则在桌子的里侧边做
饭,边照顾客人。
还有一些饭馆是所谓日本式(也叫“榻榻米”式)的。这里没有椅子,只是用
一个个隔扇将一个个矮桌隔开,客人们吃饭时围着桌子席地而坐。稍微高级一些的
还设有单间,那大概就相当于中国的“雅座”了吧。
味道园不是一家大餐馆,却也不是一个一般的小饭铺。它是一幢挤在林立的建
筑物中的二层小楼(日本地盘小,所以在大城市,所有的建筑物几乎都得见缝插针
地建立起来。那种拥挤不堪的程度,大概不是生活地域宽广的中国人所能想象的)
。二层就是所谓的“榻榻米”式,其中还包括两间能容纳十来个人的雅座。一层共
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吃正餐的,共设有六张带烤肉设备的桌子;被墙壁隔开的另
一部分则是个典型的日本式小酒馆。
日本民族是善于“拿来”的民族。先不说他们原封不动地搬走了中国的汉字;
也不论日语词汇中占三分之一的外来语是生吞活剥的英语,就拿吃饭这一点来说,
他们也是集世界之大成。在成千上万个饮食店铺中,世界各种风味的菜肴无所不有
,以至于很难断定“日本料理”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是否还占有压倒优势。西洋的牛
油面包,牛排,中国的面条,饺子,烧麦,炒饭,印度的咖喱饭,朝鲜的泡菜……
这些食物出现于日本人餐桌上的次数,恐怕并不少于日本的生鱼片,醋饭团和黄酱
汤。
味道园是一家经营朝鲜菜的餐馆。据说该餐馆老板的上代人中多少沾着一点朝
鲜人的血统,而老板本人即未去过朝鲜,又不会说一句朝鲜文,与土生土长的日本
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位老板四十岁刚出头,五短身材,肌肉发达,性格十分豁达开
朗。他的太太--我们的老板娘,则是一位百分之百日本血统的,年近四十的,虔
诚的基督教徒。在我们所有的人眼中,她是一位极为慈祥的“妈妈”。
味道园的经营者虽然是老板,但店里的日常工作却基本上由老板的代理人--
店长,一个才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全权管理。最近又给店长配备了两名副手,也都
是才满十七岁的小伙子。
店里除了店长和两名副手三人算是“正式职工”外,其余的十几个人都跟我一
样,做的是临时工,并且全是清一色的学生:初中生,高中生,专科生,大学生。
最大的大学三年级,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最小的则刚刚十四五岁。每个人都是根
据自己的情况,或一个星期来干六天,或一个星期来干两天;或一天干十个小时,
或一天只干两小时。
在日本名目繁多的各式风味菜肴中,朝鲜烤肉属于相当昂贵的一种。普通人或
许三天可以去一次中国餐馆,却一个月也未必能光顾一次朝鲜烤肉店。而味道园的
生意却永远是那么兴隆,客来客往,座无虚席。尤其到了节假日,一批又一批的客
人后浪推前浪似地涌进来,不大的店堂里,上上下下真象开了锅一样。且不说那满
屋升腾的烤肉的油烟,只需看看二楼“榻榻米”沿下那一大片密密麻麻,形形色色
的鞋子,就足够你晕头转向的了。
要知道,东京的饭馆多似牛毛,绝不是家家生意都能如此景气的。惨淡经营,
勉强支撑的为数相当不少,有的甚至干脆倒闭。就在味道园不远处的另一家朝鲜烤
肉店,就常常是空空荡荡,好不冷清。而在我的住处附近,有一家看去颇为气派的
大烤肉店,则不知为什么最近竟然歇了业。
实际上,日本的商业竞争是相当激烈的。经营者如果拿不出一套高明的经营办
法和手段来,就难以站稳脚跟。味道园的经营者比起他们的同行来,确实不能不说
远远地高出了一筹。从进店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六. 上任
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我现在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走马上任了。
自前一天离开味道园直到第二次踏进这个门,前后36个小时,我的大脑一直被
那张写得满满的菜单折磨着。烤肉类,风味菜类,主食类,蔬菜类,小菜类,饮料
类……所有这些听都没听过的古怪菜名,即无字典可查,又无形象可依据,简直是
由一大堆字母组成的莫名其妙的拼音。背这些东西真比背“天书”还难。本来我的
记性就不那么好,到了这会儿,简直觉得自己的大脑象个没有任何皱褶的光滑的大
玻璃球,任凭如何使劲地往上写东西,仍留不下半点痕迹。上任的时刻已然到来了
。我只得带着被乱七八糟的菜名搅得一锅粥似的沈甸甸的脑袋,去接受“检阅”。
或许,当一个人真正身临某种“关头”的时候,反而会变得镇静起来吧。当我
穿上漂漂亮亮的红围裙,把堂堂正正写着本人大名的姓名牌挂到胸前,然后走出更
衣室时,我觉得自己就象登台上场的演员似的,进入自己的角色。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加把油儿,好好干吧。”前天跟我谈话的那人对我说。
我这才看清楚他胸前的姓名牌,上面写的是“店长”两个字。
“你把这些规则看一看,记住。”他说。
“是。”我顺着他的手势朝那挂在厨房门边的一个大镜框看去。上面白纸黑字清
清楚楚地\写着:
味 道 园 规 则
O 一见客人进门,全体服务人员必须热情地高声说:“欢迎您光临!” O
给客人开票之前,必须先客气地对客人招呼:“欢迎您光临。您喜欢吃点儿
什么?”然后再开票。 O 必须严守礼节。无论客人说什么,都必须回答:“是。”
O 在给客人上菜的同时,一定要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O
给客人送餐具,手巾以及饭菜时,必须一份份端端正正摆到每一位客人面前 。 O
密切注意客人餐桌的清洁,整齐,客人用完了的餐具立即撤下餐桌。 O
在撤去用完的餐具时,必须先对客人招呼:“对不起,失礼了。”“我撤掉
这个盘子可以吗?” O 在客人用餐过程中,要时时注意给客人添茶。 O
当客人离去的时候,全体服务人员必须立刻高声致谢:“谢谢您来用餐。欢
迎您再次光临!”
二楼服务注意事项
O 当客人上楼梯时,不要紧跟在客人身后上楼梯,应当等客人上完了再上。 O
给客人开票时,必须恭恭敬敬跪着,先对客人客气地打过招呼:“欢迎您光临
!”再给客人开票。 O
二楼客人的菜全部上齐之后,要到楼下帮忙。下楼之前,一定要把茶水放在客
人的桌上,并告诉客人:“您如果有什么事,请按电铃叫我。” O
当听到二楼客人按铃时,必须立即高声答应:“是,马上就来!”并迅速上
楼为客人服务。 O
见客人吃完饭,一起身,必须立刻热情地说:“感谢您来用餐!劳驾请您到
一楼柜台结帐。” O
从每一道菜的做法,到每一顶具体服务工作,都必须完全服从店长的指挥。
按我当时的日语水平,上面所写的内容充其量也不过只看懂了二分之一。但是
,最根本的东西被我领会到了,这就是:以“客人的利益至高无上”为核心的一丝
不苟的服务。
说不出为什么,这使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和激动。一股高亢的情绪使我的心
“咚咚咚”地仿佛击着响鼓,全身的力量就在此时此刻凝聚到一点,只等待迸发。
“看完了?”
“看完了。”
“懂了?”
“懂了。”
“要做到。“
“是,一定做到!”
“好的,跟我来。”于是店长带着我,从桌子的擦法开始,将一件又一件具体
工作:烤肉炉的使用方法啦,饮料的配制方法啦……边讲边做地从头到尾教了我一
遍。他讲话讲得飞快,我几乎没有几句能听懂,只能凭借着他的手势和动作,拼命
开动思想的齿轮迅速地理解一切,记住一切。
味道园每天下午的营业时间是从五点到午夜的两点半。因为我是所有打工的人
中上班最早的一个,所以开点之前的全部准备工作都得由我来完成。从整个店堂的
卫生:扫地,拖地,擦“榻榻米”,擦桌子(包括擦干净摆在每张餐桌上的盛着各
种佐料的瓶瓶罐罐),到准备玻璃杯,酒具,碟子,碗,勺,以及餐巾纸,手巾,
冰镇饮料;还必须把一摞摞替换用的烤肉铁板全部涂上油……要在短短三四十分钟
里做完这么多事情,确实够我一个人忙的。好在我手脚还算麻利,思维也能条条有
绪,更重要的是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我,一个从北京来的中国人,应该争一口气 !
噌,噌,噌,刷,刷,刷,上楼,下楼,上楼,下楼……
当店堂的大挂钟“铛铛”地敲过五下时,我已经做完一切准备工作,并按店长
的指示打开了店门。写着味道园三个大字的霓虹灯开始向顾客频频眨眼,富于民谣
情调的“背景音乐”开始在灯光通明的店堂上下低声回荡。
两三个打工的青年来上班了。彼此微笑着鞠躬行礼,自我介绍。
“你好!”
“你好!”
“初次见面……”
“请多关照!……”
一水儿的日本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外”!
清脆的门铃刚一响,就听店长精神十足地一声:“欢迎您光临!”
“欢迎--光临!”所有的人立刻齐刷刷地应和起来。我才明白是客人来了。客
人刚落座,就见铃木(打工的一个女孩子)拿着手巾,筷子和帐票而轻快地向客人
迎去。她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您光临!您想吃点什么?”
“一瓶啤酒。”
“是。”
“一份卡路比。”
“是。”
“一份洛司。”
“是。”接着铃木又把客人点的菜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就是这些,对吗? ”
“对,不错。”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
铃木快步来到厨房窗口,将刚好写好的帐票放在窗台上,对里面说:
“六号桌的菜,劳驾拜托了!”
“是。”厨房里传来了响亮的回答声。
铃木转身迅速取出啤酒,酒牌和小碟子,一起放在托盘上送给客人: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东西一一摆摆在客人面前之后,她又点着了桌子中央的烤肉炉:
“对不起,我失礼了!”她说完回到厨房窗口,客人点的菜已经摆在那里,铃
木用双手托着送给客人:
“这是您要的一份卡路比,一份洛司,让您久等了!”
我不眨眼珠地看着铃木的一举一动,“原来是这样做。”
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工作渐渐紧张起来。我这个“老外”再不能袖手旁观,迟
迟不出场了。“没关系”,我给自己打着气,“一回生二回熟,不干永远不会干。 ”
“小陈!”店长这时在窗口叫我了。
“是。”
“这是三号桌子的菜,劳驾了!”
“这是--”我盯着那个盘子,却不由得发了愣,这是个啥菜呢?
“交洛司。记住,是交--洛--司。对客人要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
“是。”我端着那银色的盘子,里面盛着血红血红,薄薄的,四四方方的,浇
着亮晶晶卤汁的精瘦牛肉片儿,上面还装饰着两片胡萝卜,两片青椒和一朵嫩绿的
菜花。原来这个菜就是交洛司,我记住了。我把盘子轻轻地放在客人面前,一口气
说出了所有该说的话,虽说舌头还不很利索。刚回到窗口,店长又在叫了:
“小陈,劳驾了,这是一号桌的卡路比库巴,不要忘了拿汤勺。”
“是。”
“小陈,劳驾,给六号桌的客人上茶。要说: ‘对不起,我失礼了’!”
“是。”
“小陈,”“小陈,”“小陈,”…………
“是,”“是,”“是,”…………
端菜,端茶,收盘子,收碗,擦桌子…………
客人这个来了,那个走了。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
“欢迎光临!”“欢迎!”…………
“感谢用餐!”“感谢!”…………
“小陈,”店长又叫我了:“去给五号的客人开票,劳架拜托!”
什么?我傻了,----去开票?!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默写生词。老师捧着书,在学生们的
课桌间悠悠地踱着步子,用拖得长长的声音读每一个生词。“一个生词念三遍,写
不出来得零蛋。”可那个时候也不知为什么,许多那么简单的字,就是写不出来。
“回家的‘回’,回家的‘回’,……”老师重复着。
“回家的‘回’?”我把铅笔杆咬得尽是麻麻扎扎的小牙印儿,可是就是咬不出
个“回”字来。老师踱到了我的课桌边,站住了。我拼命咬铅笔。
“你呀,你呀!”老师直叹气:“这个字儿多简单,大口套小口嘛!”
“大口套小口?”我反倒更蒙了,“大口套小口,什么意思呢?大口是个什么东
西呀?”
二十多年一晃,今天我又遇上了“默写生词”的问题。才三十六个小时,那张菜
单上那么多菜名我哪个也默不下来。人家点个子丑寅卯我连听都听不懂,怎么往帐
票上写呀。真有点儿犯憷,可又不想打退堂鼓。
“没关系,”店长鼓励我:“去锻炼锻炼!”
“是。”我拿着帐票向客人走去。还是那句话:一回生二回熟,不干永远不会
干。再说,实在不行的话店长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呀。
“欢迎您光临!”我向两位客人鞠躬,端端正正地摆好筷子,擦手巾:“您想
吃点什么?”
这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俩正对着菜单细细酌着。
“先来一瓶啤酒吧。”老头儿说。
“是,一瓶啤酒。”啤酒这两个字正巧刚在课堂上学过,我很快就写了下来。
“再来一份堂肖,一份雷巴。”
什么,什么?这下我全傻了,完全不知所云。“对不起,您说的是----”
“堂肖和雷巴。”老头儿重复了一遍。见我丝毫没有反应,慢慢抬起头来,无
意中注意到了我的姓名牌。出乎意料地,他脸上浮出了谅解的笑容:“哦,对不起
,我说的是这个。”他用食指点着菜单上的菜名。我如获至宝,赶快照猫画虎地把
那几个字母抄在菜单上。接着,老头儿又指着另一个菜名告诉我:
“还有这个。”
我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扑通落了地。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轻
得几乎要飞起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些客人没有一个是老虎。老头老太太也好
,小伙子大姑娘也好,面孔庄重,衣冠楚楚的也好,目光和善,衣着随便的也好;
他们全都具备足够的涵养,当你不懂时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地指给你,念给你,乃至
教给你(这一点很快又被他几位客人的行动所证实)。
“小陈,五号桌的菜,让你久等了。”店长的脸出现在厨房窗口,那双望着我
的眼睛里隐隐出几分满意:“记住,这就叫堂--肖--。”
哦,原来是牛舌头。
“这就是雷--巴--。”
哦,闹了半天雷巴是牛肝。一下子,我就记住了它们--连同菜名,写法以及
它的形象。
这一晚上的六个小时,伴随着客人的来来去去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觉得我的“
本事”也有如雨后出土的笋尖儿似的一节儿一节儿地往上蹿。几种最主要的菜名渐
渐地烂熟起来,而越熟就胆子越大,胆子越大也就学得越快。
“小陈,”店长又叫我了:“快要到你下班的时间了,你该吃饭了。”按照这个
店的规矩,在店里干活五个小时以上的人可以白吃一顿饭。这顿饭,除了店里一千
日元以上的高价菜以外,吃什么都可以。
“可是现在客人还挺多呢。”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不关你的事,你是说好就干到10点半的。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呢?我可真说不上来--连这里有什么饭都还没完全闹清楚呢。我只知
道自己早已‘饥肠响如鼓’了”。
“这样吧,给你做卡路比库巴,如何?”
“谢谢!”
过了不大一会儿,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牛肉烩饭端到我面前。
“小陈,让你久等了。六号桌子空着,坐到那儿慢慢吃吧。”店长说着,又给
我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了:“请喝茶。”
“谢谢。”我的声音很轻,只觉得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在胸中滚动。眼前的这碗
饭真叫我垂涎欲滴:飘着一层艳红艳红辣椒油的牛肉汤里露出几块牛肉排骨,一个
黄黄的鸡蛋,一撮黑亮的紫菜,几根碧绿的韭菜,几条红红的胡萝卜丝,还撒着芝
麻。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实在说不出有多么痛快。
当店堂里的大钟敲响10点半的时候,我正好吃完饭。
“到你下班的时间了,小陈。”
“那么”,我学着铃木他们每一个人的样,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说:“对不起,
我就先失礼了。”
“你辛苦了!”店长高声说。
“你辛苦了!”店长所有的同伴都热情地向我招呼。
“辛苦了!”
直到我走出店门,耳边还久久响着这激情的声音。一种形容不出的快乐使我差点
了跳起舞来,虽说我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七. 紧张。配合。情绪
我向来不是一个体育爱好者,只在中学时参加过有数的几次篮球比赛。胜负我是
早已忘了,可比赛时那种争分夺秒,奋起力争的紧张劲儿,彼此同仇敌忾,互相配
合的“阵营感”和蓬勃向上的情绪,直到离开学校很久以后,我还一直深深留恋着
。万没想到,在味道园我竟又找到了这早已久违的东西。
一成为味道园的一员,身处的环境就立刻使你形成这样一种观念:必须完全站在
客人的立场去考虑问题,去工作。我们这些“做饭的”应当跟那些来吃饭人一样“
饿”,一样“渴”,甚至比他们还着急。让客人长时间地等待简直就是罪过。要快
,越快越好,如流星闪电,恨不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象变戏法儿似的把客人点的一
切全摆在他面前。
这里,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客人刚一落座,五秒钟之内就得把擦手毛巾
,筷子摆到客人面前,恭候客人点菜。客人点完菜,两分钟之内就得把茶水或啤酒
等饮料端上去。最简单的小菜必须在三分钟之内上桌,一般的菜肴不超过五六分钟
,最复杂的也绝不能超出15分钟。听到客人的要求,应当象是接到了圣旨,要闻风
而动,要象箭似地“嗖,嗖,嗖。”绝对不可以爱搭不理,慢慢吞吞,迈四方步。
其实,这里的饭菜,除了泡菜等几种小菜是现成的以外,其余菜肴都是客人随点
随做的。这是为了保证客人吃得新鲜。包括象“朝鲜冷面”这样费功费时的东西,
从烧开水煮面到出锅冷却,直至端上桌,也完全是在听到客人的要求之后才动手的
。而这里不管做什么,都绝不来“大锅烩。”菜,是一份一份地做;饭,是一小锅
一小锅地煮(当然不是家庭用的小锅);肉,菜,也都是用完多少再准备多少。这
样一来,厨房里的工作是何等紧张就可想而知了。一个人往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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