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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目: 留学日本一千天(6)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Apr  5 10:24:49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发信人: Z_L@bbs.ustc.edu.cn (你好吗), 信区: story
标  题: 留学日本一千天(6)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Mon Mar 24 20:24:43 1997)
转信站: sjtubbs!sjtunews!ustcnews!ustcbbs

 
 
 
                              第十六期 
 
                   1996年2月23日发行  1994年12月27日创刊 
                                   增 刊 
                   ★★★ 日本留学一千天(连载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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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活●日本留学一千天(Ⅵ)··················小 草 


【留学生活】 

                                  二六. 啃 

 在东洋大学读书是什么感觉呢?拿吃饭来打比方,我现在就是在啃石头。拿走路
来打比方,我现在就是在徒手攀登峭崖绝壁。吃力,费劲,痛苦。 

 走进大学课堂劈面而来的第一大关就是语言。这儿可不是日本语学校了,没人象
幼儿园阿姨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拉长了音翻来覆去地教给你;这儿可不是日本语学校
了,课堂内容不再是简单的生活会话而是艰深的专业课题;这儿可不是日本语学校
了,你一个人淹没在成百上千的日本学生当中而没人拿你当个“外国人”。谁晓得
你只有一年左右的日语基础呀,谁又管你所掌握的单词量和语法还比不上日本的三
年级小学生?既然是上大学,那就得全部上大课,就得一脑袋扎进专业课,基础课
,外语课……十好几门哩。甭管三七二十一,你死活得跟着日本学生们同步前进。
前进,容易吗?人家是从半山腰,你却是从山脚跟;人家是一溜小跑走平地,你还
得一块一块地搬石头,一个一个地填大坑;人家是直攻专业,你却先得穿越老厚老
厚的语言障碍层。 

 这里的大学老师上课从来很少写黑板,上了讲台就是讲,讲,讲。嘴皮子快得赛
飞轮。别的同学都听得轻松有味,只有我被那成片成片连在一起分不清头尾的叽哩
咕噜弄得火烧火燎,七窍生烟。当别人心平气静地记笔记时,我却手忙脚乱地忙于
查字典--《日汉辞典》,《外来语词典》,《汉字字典》,《古日语词典》,有
时还得加上《英汉辞典》。每天书包里不知得比人家多装多少块大砖头!--好不
容易查出来了一个词,老师的话却早就又不知冲出几里地了。同样一节课,别人获
益匪浅,我呢,顶多只是学来了几个日文单词。 

 想想吧,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失去了听觉,干看着对方张嘴却什么声音
也听不见,他该是多么痛苦!而初上东洋大学的一年左右时间里,我仿佛分明是尝
到了那痛苦的滋味。满耳朵充塞的只是声音,声音,声音,而不是“话”,不是“
语言”。“声音”到底传达不了准确的意思,而我想知道的却是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东西。我是为了“学”才来的呀。如此状况,学什么习?考
什么试?毕什么业?怎么办? 

 我所知道的一些自费留学生就是在这种状况下中途从大学退学的。太难了!跟外
国人一同上课根本就听不懂,在整堂课中活象个大傻瓜。课程又多。精神上吃不消
,面子上也吃不消。算了算了,遭这份洋罪何苦来!不就是一张不值几个钱的学士
文凭吗?没有它也照样赚钱,照样发财。更何况脑袋上横竖已经有了“留洋”的金
帽子呢。 

 不行,我不能退学。不上大学,我到日本图什么?咬牙坚持!反正事物不会永远
只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不是前进便是后退。而我总不至于后退吧,只要决不松懈。
就这样,一天一天又一天,讲台上老师的话在我耳边由混浊的一大片慢慢变得清晰
起来,由根本不知所云渐渐变得能够理解了。 

 越过语言障碍,对于一切未曾专业学过外语却要一下子同外国学生同堂上课的人
说来,都曾是一段艰难的过程。但相对说来,学数理化,工业机械,音乐舞蹈美术
,乃至商业,经济,经营管理……比起专门学习外国语言文学来,课堂语言关要好
渡过些。因为至少那些公式,数字,图表,术语,形象是不受任何语言限制的。我
呢,实在是自不量力,凭着还不到日语中级班的程度却偏偏选择了一门连日本人都
感到头疼的“国语”专业。结果,就象掉进了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怎么也得不到
解脱了。 

 “你是否说得太玄了?”或许有人会对我的感受表示怀疑:“那么多人去日本留
学学习语言专业,没听谁象你似的这么叫苦呀。” 

 没错儿,我在日本就遇到不少专门攻读日本语言或日本文学的中国留学生。但这
些人多数都是在国内学过几年,甚至十几年,二十几年日语专业。他们的日语程度(
尤其是理论水平)甚至比起日本的高中生,乃至大学生都高。再者,由于他们早就受
完了大学教育,到日本都是直接攻读硕士或博士学位,既不需要象大学生似的为了
十几门功课天天从早到晚地学,更不需要上什么大课。只研究一个专题,只接受指
导教师的个别指点。我怎么能跟这些“日语专家”们比呢? 

 “要知道,攻语言文学专业很难很难!”没上东洋大学以前,日本语学校的老师
们这样对我说,有修养的日本朋友们这样对我说,口试时老教授也这样对我说。难
当然是难喽!--那时候我满不在乎地想:中国人,人人都会说中国话却不是人人
都懂文法,音韵,人人都会写诗,作文章;人人都看得到了书和报,却不是人人都
读得了《诗经》《离骚》,人人都通晓平仄,对仗。在日本也是同样。文学嘛,到
底是更高级的东西。 

 然而,只有真正学起来了,我才彻底懂得了那“难”字的全部含义。日本语本来
就是一种相当难的语言。光文字就有三四种(汉字,平假名,罗马字),每一个汉字
不仅读音多种多样而且语意含混,语法变化不仅繁琐复杂而且不规律的现象大量存
在……对我说来就连现代日语都还远远没有过关呢,却莫名其妙一步闯进了古典日
语的殿堂。倒也是!学语言文学嘛,当然是得从“源”到“流”地学,古典是基础
,是大树的根。可是如今要我这个外国人也拿古典当基础却着实吃不消了。 

 “日本古典文学研究法”课一上来就拿日本中古时代的《伊势物语》开刀。翻开
老厚的一大本《伊势物语》一看,全是作者的手稿原迹。从头到尾没有句逗,满篇
龙飞凤舞的毛笔草书体,活脱脱一本书法监摹贴子。死活半个字都看不懂!老实说
,就算它不用作品的手稿原迹,而用现代体的铅字印刷,我也照样看不懂(连日本同
学也看不懂)。因为它毕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东西。文字也好,语言也好,都跟今天
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读这种东西真是费老劲了!先得把乱七八糟的草体变成规规矩矩的汉字(这汉字只
是取了中国汉字的字形,发音与词意又另当别论),然后查出这个汉字应有的读音,
再由几个汉字的读音找出某一个词汇的意思(现代日语中,一个汉字的读音由几个音
节构成,表示一个词意。而古代日语,一个汉字只代表一个日文的音节。所以一个
日文词汇包含几个单词的意思,句子却还是看不懂--古日语的文法与今天又差着
老鼻子。我曾拿着这类教科书向日语古典基础不错的中国“日语专家”们请教,他
们看了也连连摇头:“这种玩艺儿可受不了,没看过,快跟考古差不多了。”其实
就是日本人不专门研究这个的也看不懂。 

 然而更叫我受不了的,还是老师对这门课的教授方法。字看不懂,词汇意思不懂
,语法变化不懂,两眼一抹瞎。那么老师总该教教吧?哪怕很粗略的。结果呢?到
底这里是大学了,老师什么都不讲,一上来就把全篇文章从头到尾按班里人数分成
几十块,一人来一块,从今往后轮着班每个人上讲台作个人研究报告。这不活活是
赶着鸭子上架吗!你就是把《伊势物语》的现代日语译本给我,我都尚且看不懂呢
!日本同学虽说也看不懂原本,但他们至少有日语基础,在高中又都学过一些古文
,对《伊势物语》的梗概也简单地了解。我呢!但是,任你有天大的困难,天大的
理由,也甭想着老师会对你一个人开恩。你不是自己考进来的吗?那好,别人怎么
学你也得怎么学。管你中国人,日本人!没辙没辙的,咬着牙关啃石头吧!什么硬
不硬,消化不消化,只管撑大了嘴巴往里填(亏得还能得到同学们的帮助)。“研究
”古典不钻故纸堆可不成,又是图书馆又是书店,一本又一本的参考书翻来翻去,
比来比去,抄下一段又一段…… 

 到底,我也走上讲台了。把自己苦苦拼凑起来的那个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古怪东
西公布给众人时,我甚至都没觉得害臊。因为压根儿就什么都不懂,并且知道不会
有任何一个同学向我提出问题(尽管其他同学可以随便向作研究报告的人提问题)。
果不其然,结结巴巴地念完以后,台下一片肃静,所有的同学都不出声,一双双眼
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我。最后还是老师说话了:“你确实很不容易,不是从小在日
语环境中长大起来的。”听了老师这个评价,我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然而“石头”却不仅仅只是“研究法”一门课。所有的专业课对我来说,都是又
硬又大,嚼不烂,吞不下的大石头。因为只要与专业课沾边,就得跟古典作品打交
道。“文学史”学的是上代,中古时期的《古事记》,《怀风藻》,《万叶集》…
…等等;“国文法”学的是古典日语语法;“国语史”学的是日本语言的发展与变
迁;“国文讲读”学的是历史古典名著……;还有可怕的“汉文”课。 

 原先我还以为学汉文对我这个中国人来说等于白玩儿呢。谁料想,日本人读汉文
的方法跟中国人完全是两码事。汉文虽然是原封不动的中国古文,读法却是日本式
的“洋”读法。首先,每个汉字的读音变成了日文。其次,每个句子的语序全得大
挪大动(因为日文的语序与中文是满拧的,如果完全照中文的语序读,日本人根本读
不通)。结果,在汉文句子的左边全标上了“一”,“二”,“三”,或“上”,“
下”,“∨”,“弊”等等语序排列记号。而在汉文句子的右边还用小字标上了各
种表示语法关系的日文助词。依据这些记号,汉文的语序就由本来自然的 1 2 3 4 5 6 7
变成了面目全非的 1 7 6 3 2 4 5 之类了。日本学生在高中期间都学过一两
年的简单汉诗汉文,同时学会了掌握汉文语序排列记号的读法。因此,上汉文课,
对他们来说,最感困难的倒不是如何看着记号把汉文句子进行重新组合,而是那些
中国两千多年前的古文里,有着他们既不知其意又不会读音的大量陌生汉字。 

 而我呢,跟他们正好相反。古文的意思是一看就懂了。(亏得以前老老实实学过点
儿古文),却苦于不知道怎么用日语进行翻译和解释(我的日语水平就连象样的作文
都写不了,哪儿译得了中国古典作品),更不晓得如何用日语的方式去念。汉字的日
文读音不知道,语序记号不会看。不会汉字的读音就查字典吧,结果字典上一个汉
字的读音就有一大串儿,到底用哪个,还是不知道。语序记号呢?从来没学过。一
上来简直晕头转向。单句还好说。比如“孟子见梁惠王”就读成“孟子梁惠王见”(
当然要用日文读音,还得加上日文助词)。可是碰上复句就难了。比如“如使人之所
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就得按着记号七拐八拐地读成:“如人之
欲所于生甚莫使,则凡以生得可者何用不也。”可怕不可怕!别说整篇文章了,就
连一页照这么拐下来也足以要我一命了,还不算查汉字读音的功夫!这还不算,偏
偏我们的汉文教材又难乎其难,汉文老师又严乎其严。 

 我们的汉文考查是《孟子》。不是《孟子》中的某一篇,更不是某一段,而是全
部的十三篇。篇篇是全文,就连历代各家的注释都是全文。日本人就是这么学汉文
的!在中国,专业学中文的大学生学古文都未必学到这种程度吧。每节上课,老师
不仅要求学生们读,解本文,而且要求读,解所有注释。 

 “上我的课,对你们只有一点要求:在下面得好好预习。”汉文老师把一大本《
孟子》举得高高地晃一晃:“这本书,从头到尾,每一行每一句,大字也好,小字
也好(注释部分),你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啃下来。上课的时候,我随便挑出哪一段
来,都得能给我念出来,解释得清楚。一年里,要是三次提问回答不出来的人,只
好对不起,这门课您下一学年给我重新上。” 

 这压力可非同寻常。甭说我了,连日本同学都一个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早到
晚抱着那本重若千斤的宝贝《孟子》钻在图书馆里查找各种参考书,复印各种有关
资料。即使是这样 ,仍旧是心虚胆颤得不能自己。一到上汉文课,教室里乱了营,
谁都拼命想往旮旯里藏,人堆里扎,生怕坐在显眼的地方叫老师一把逮出来“示众
”。你就看那教室里吧,前面三分之一的座位空无一人,大伙全在教室最后边正当
中的位子上挤着堆着,有的同学还故意把后边的大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使教室后面
陷于一片昏暗之中。这种紧张到荒唐可笑程度的情景,每每总使我想起那“老鹰捉
小鸡”的游戏--汉文可怕,老师更可怕,却又不能不上课,于是大家只好象怕被
叼去的小鸡似地藏过来躲过去。 

 我曾是非常想学汉文的,想通过这个学习掌握日文的汉字读音和文法。可是这种
上课的方法一下子就让我够了。凭着我的中文程度,这汉文课我几乎就用不着上。
他们日本人学汉文,不就是为了弄懂文章的意思吗?而我用不着那么七拐八拐那意
思也早就看懂了。但是,凭我的日文程度,学汉文又太早了。起码总得先学会阅读
语序记号吧,起码总得把最常用的汉字日文读音掌握了吧。唉唉,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已经这么裹进来了,就只好这么一直裹下去。人家都是在自己的基础上一点点
往上拱,只有我卡在个半空中想上上不去,想下下不来,狼狈不堪。 

 进东洋大学后,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情绪一直处在一种低落的状态。专业课程太
难,每一门课都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基础课程又太多,哪门不学都不行,“
英文”“法学”“生物”“哲学”“体育”……十个指头按跳蚤;每天晚上还得去
打工,不然就得饿肚皮……一个人的肩膀上足足拉了有二十个套,沉重得几乎喘不
过气来。其实,我倒不怕担子重,苦一点儿也不无好处。我发愁的只是自己的日语
基础太差了。如何才能把日语水平与同学们拉齐呢?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日语适应专
业课的程度呢?如何才能顺顺利利地完成全部学业呢?真着急…… 

 如果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后悔考进了大学,后悔选择了国文专业呢?”那么,
我一定这样回答:“不,我并不后悔。我只对一点感到深深的遗憾,这就是留学以
前没有扎扎实实地打好日语基础。” 

 所以,我很想对那些渴望出国留学的朋友奉献一句话:外语这东西只能是下苦功
学出来,磨出来的,而不是泡所能泡得出来的(小孩除外)。在外国人社会里泡出来
混出来的外语,永远只能是唬唬外行人的“半瓶子醋”。你如果真想让自己的外语
精通,地道,登得上大雅之堂,那么最好趁你还没出国以前老老实实打下扎实的基
础,越扎实越好。要知道,咱们中国的外语教育水平绝对是世界第一流的! 

                                 二七. 课堂 

 在这儿,我想发表一个见解--在大学里,一门课程学生喜欢与否(它关系着最
后学习的效果),大约要由三个因素构成:首先,学生们对这门课有否兴趣;其次
,课上教的内容怎么样;再就是,老师的教授方法如何。而其中的最后一条又至关
重要,因为比起单纯的兴趣来,它更现实,更具体,因此也更有力量。 

 瞧,起先我很想学习汉文。被那位老鹰似的先生这么一“教”,干脆倒了胃口。
没有一次预习他的课时不是边预习边骂的。骂老师不通情理,骂日本人把我们不朽
的古典搞得这么别别扭扭,还骂孟老三(孔夫子是“老二”的话,孟夫子岂不就该
是老三了)写出了这么艰涩的文章来难为我。结果,“汉文”这门课竟变成了我最
痛恨,最不想学的课。如果谁问我:一个星期里你最喜欢的是礼拜几?我会说:只
要不是礼拜二,哪天我都喜欢。礼拜二怎么啦?有可恨的汉文!你说说,堂堂一个
中国人,居然“讨厌”起祖宗传下来的汉文了,孟老夫子在九泉之下想必也得嗟吁
长叹了吧! 

 日本私立大学的讲坛是个绝对自由的天地。政府既不干涉大学的教育,校方也不
干涉老师们的授课。一个学校一套,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一个老师一套,愿意
怎么教就可以怎么教。反正只要进了课堂,老师便是天字第一号,天马行空任你驰
骋。教些什么,怎么教法,何种进度,如何考试,考勤……除了任课老师以外,谁
说了都不算数。正因为如此,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便是百分之百的他“自己”--独
有的思想,性格,独有的学术观点,教学方法,乃至独有的为人,全都亮得清清楚
楚。 

 一个好老师的标志是什么呢?我说,是有吸引力--能象一块吸铁石一样,一刻
不放松地抓住你的注意力,抓住你的心,叫你身不由己地非得跟着他走,步步深入
地陷进他的学术领域(或思想领域里)……能够得到这样的老师,实在不能不说是
学生的大幸。 

 若说东洋大学的老师个个很棒,那显然不符合事实。但若说,造诣深,修养高,
教学有方的教师不乏其人,却不能算是过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我一二年级
所学的二十多门科目中,喜欢的课占了大多数,而其中不少课程我本来是根本没兴
趣的,纯粹是为了学分才选修。 

 学文学的不能不学文学史,而文学史没有不难的。特别是对于我,什么日本上代
,中古,中世文学……一听古典二字,脑袋立刻先大出去两圈。可是山崎教师讲的
上代文学史和武石老师讲的中古中世文学史,我竟比近代文学史还爱听。尤其武石
老师的课,嗬,听起来简直甭提有多么过瘾了! 

 这是一位五十开外的男老师,个头不高不矮,脸盘不大不小,没有任何惊人之处
。可一旦他疾步走上讲台,站定,抬头,直至开讲,你会感到一种虽然看不见摸不
着却是分明存在的强大的威慑力量。学生们全都屏着呼吸,竖着耳朵,教室里只有
武石老师那镪镪有力的声音在疾风骤雨般地跌宕起伏。他从来不写板书,而喜欢一
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几乎不带喘息:文学的时代转换,作品表现的思想和艺术
手段,作者的世界观,作品的社会背景,历史影响……纵着讲,横着讲,点到面,
面到点,社会与个人,思想与艺术,俗与雅……既丰富又精炼,既深刻又浅显,既
广阔又具体,既严肃又幽默。 

 按说,我听这种程度的课本是十分吃力的。语言也好,内容也好,听不懂的东西
很多。可上武石老师的课,我从来不觉得时间漫长,更不感到不耐烦。相反,我仿
佛总被他用一只无形的手使劲地拽着,拽着,拽着。 

 我常想,武石老师之所以有“力量”,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学术上的专家--说
白了,他不是那种只会嚼书本的“书呆子”,而是因为他对生活,对历史,对文学
,对人有着精辟独到的认识。在这样的老师面前,你永远会感到一种学习的压力和
探索的劲头。 

 教法律的武藤老师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师。方方正正的脸上永远是一副不苟
言笑的严肃表情。配上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扣,打得规规正正的领带,熨得一丝不
皱的衬衫,西装,给人的印象就是“硬”,“棱角分明”。 

 武藤老师讲课从不拿讲稿,就是利利索索的一厚本日本的《六法》(宪法,民法
,刑法,商法,民事诉讼法,刑事诉讼法),而且往往只往桌上一搁连翻都不翻一
下。宪法也好,民法也好其中那些重要的法律条文他背得真比所谓“滚瓜烂熟”还
要“熟”几倍。他讲话极端精炼(这也是一种水平),一句话一句话不带半点水分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干脆,明白,逻辑性强。从条文到实际,又从实际到条文
,由A点到B点,由B点再到C点,直线关系,曲线关系,单层关系,多层关系……环
环紧扣,峰峰相接,脉胳清晰,顺理成章。要是不看他而光听,你简直会以为他是
在念讲稿。武藤老师的本事还表现在他对法律条款的得力说明。为什么有这么一条
法律,没有又怎么样,对它的理解应当如何?怎样依照法律处理国家与国家之间,
国家与个人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买与卖之间,商业企业之间……的复杂关系。
叫你听得明明白白,心服口服的。 

 头一回知道了日本的法律之健全,威力之巨大。看,宪法是一百零三条,民法一
千零四十四条,刑法二百六十四条,商法八百五十一条,刑事诉讼法五百零六条,
民事诉讼法八百零五条。简直可以说是无处不无法律,无事不找法律了。 

 说实在的,在中国长了这么大的我,从来不知道与个人生活有着密切关系的事物
中有一样不可缺少的东西叫作“法律”。“法盲”在中国大有人在。而在西方或日
本,谁要是得了“法盲症”,他干脆不能生存。不懂得最起码的法律知识,不要说
不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社会成员应遵守的戒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保护自己 。 

 咱们中国的法律也在健全之中了吧,咱们中国的法律常识该也在普及之中了吧-
-每次上武藤老师的课,我都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我这个人对自然科学本是最不感兴趣的。从小算术不好,吃够了“小鸭子”(2分
)的苦,从此便跟数理化结了仇。万没想到,在东洋大学规定大学生一二年级的必
修基础科目中,自然科学课程占了几个学分。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只好从自
然科学科目中老大不情愿地挑选了正木老师的天文学和大野老师的生物学。不料,
一学起来竟也产生了兴趣。 

 正木老师的天文学课教法很特别,纯粹是提问式。上课的第一天,老师走进来了
。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穿着一套一看就有十几年历史的旧西装。站到讲台上足足
七八分钟一句话没讲,干什么呢?清嗓子。“吭,吭,吭吭,吭吭吭吭,……”眼
睛刚抬起来看看满满一屋子的学生,赶忙又害怕似地低下去,慌慌乱乱地摊他的讲
稿。“受气小媳妇”,“气管儿炎”(妻管严)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教室里的同
学们都吃吃地笑,笑老师这么一副窝囊相。 

 老师吭吭了半天,终于开口了。声音既不宏亮,气宇更不轩昂,甚至带点儿怯生
生。可是一言出口,举座皆惊:“我不考试也不考勤,只要求你们上课积极回答提
问。回答问题越多的人,分数越高,反之,恐怕危险。”话音一落,转过身去用正
楷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天文学”三个大字。这回谁也不笑了。回答提问,
这就意味着你上课真得动脑子。人在心不在不行,干脆不来上课,临到考试借别人
笔记抱抱佛脚蒙混过关更没门儿。 

 坏了坏了!我本来就对天文地理一窍不通,日语程度又低,能回答个鬼!可是一
言不发,又要蹲班。当初怎么鬼迷心窍地选了这门倒霉的课呢?不学天文学又不会
打地球上掉下去。那份后悔!然而地球照样转它的--正木老师的课就这么上起来
了。 

 一上,发现这天文学课与其说可怕,实在不如说有趣。正木老师想方设法把一个
个天文现象当作“诱饵”引着你想,引着你琢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实际
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想则罢,你越想则越复杂,越有趣。什么现象
都好象一团谜。你明明看着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如何对它进行解释,于是就吸引着
你去解开它,闹个水落石出。老师的提问式教学法颇象所谓“饥饿疗法”。你们不
是对这门课没“胃口”吗?好,就来吊吊你们的“胃口”。我什么道理也不讲,先
提问题。地球为什么不会把月亮吸过来跟自己撞上?为什么我们总也见不到月亮的
另一面?人类究竟是怎么知道地球的重量的?又是怎么“量”出太阳与地球的距离
的……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想,想,越想越糊涂,也越想越好奇。是这么回
事吧?不--对!是那么回事吧?更--不--对!瞧瞧把你们都“饿”得差不多
了,老师便来个趁热打铁,把你们想“吃”的东西一下送到你面前。就这样,在正
木老师的引导下,天体力学,光学,物理学,数学,化学……的基本原理,以及另
一种截然不同的时空观念,视角,在潜移默化之中暗暗地丰富,强化着我的思维方
式。 

 大野老师的生物学课,也是一门丝毫不叫人感到乏味的课。他的教学方法就是聊
天。从小鸟到蝴蝶,从老鼠到蛇,从蒲公英到仙人掌,从松树到杉树……海阔天空
。自然界无数有趣的生物现象叫他那么绘声绘色一描绘,回回都听得我们舍不得下
课。他还带着我们上野外,去公园,辨认各种鸟叫的声音,辨认各种树木的叶子… … 

 但大野老师与别的老师相比最不同的一点,是他的严格。上课不听讲,考试打小
抄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每次临考试之前,他先拿着一块抹布将考场上每一张桌子擦
得明光如镜(你见过这样的老师吗?)。待学生们坐下,发卷之前,他得先一张一
张桌子地检查。若是谁的桌面上出现了字,哪怕就是一个,也毫不客气。你立刻给
我退出考场,你作弊,我取消你的考试资格。卷子的写法也特别。为了防止学生们
互相偷看,他从来都是把填空题放在卷子正中间,问答题搁在卷子最上,论述题搁
在最下。叫你们偷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特别难忘的是一天发生在课堂上的事情。有两个学生上课时坐在后边叽叽咕咕。
大野老师先点了他们一次,可停了片刻他俩又接着说。老师顿时大怒。一步跳下讲
台,“噌噌”两三步来到他们面前,厉声喝道:“把学生证交出来!给我交出来!
”轰然一声,全班都吓傻了。交出学生证,这就意味着取消学籍。可才刚进了大学
不到半年!两个学生默默不语。“交出来!”又是炸雷般的一声。好厉害的老师!
无可奈何,两个学生只好掏出学生证交给了老师。其中一个女生立刻抽抽搭搭地哭
了起来。老师气冲冲地回到讲台,把两张学生证往桌上一拍,回过身,怒目盯视着
那两个学生: 

 “我早就讲过了,我的课你们可以不来听,又没有考勤。可你只要进了这间教室
,就得规规矩矩给我听讲。不想听,可以出去,教室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你们在那
儿叽哩呱啦,别的同学怎么听课?别认为我生气是因为你们对我这个老师不礼貌。
要知道,你们影响的是全班所有同学的学习,失礼于教室里所有的人。立刻向全班
同学公开赔礼道歉!” 

 妈呀,还没完!学生证没收了还不行!这下我可倒有点同情那两个学生了。教室
里鸦雀无声,只有那哭声在断断续续。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空气仿佛凝固
了,连老师也好象凝住了--站在讲台上一动都不动。又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
钟……每个人的心都在咚咚地擂着鼓。许久许久,后边终于响起了挪动桌椅和脚步
的声音。一位个子瘦瘦小小,衣服却肥肥大大的男生惊恐不安地走到讲台跟前。先
是朝大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大躬,又转过来朝全班同学深深鞠了一大躬: 

 “大野老师,全体同学,”他声音哑哑地,嗓子眼儿里象塞了一大块东西:“我
很不好,老师讲课的时候跟别的同学说话,妨碍了老师讲课,也影响了同学们听课
。我做错了,现在向你们道歉。”他又埋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请你们大家原谅
我!” 

 他回到座位上,刚才同他说话的那个女生哭哭啼啼地也走到教室前边。鞠了一躬
又一躬,除了哭还是哭,连一句象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看看这两个倒霉鬼可怜巴巴的样儿,着实觉得大
野老师有点太过头了。但一想到那些乱哄哄,闹嚷嚷,吵得叫人头疼的课堂,便又
觉得大野老师这么做挺应该。 

 日本私立大学的课堂秩序,绝不都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好。虽说都是大学生,可
终究还是十七八岁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学习自觉性不那么强。得逼,得管,不然就
放任起来。象大野,武石这样的老师上课,课堂秩序总是特别好--或者管得严,
或者有难度,有压力。要不是这样的话,你就瞧吧。整个课堂里要有1/2的人在认真
听讲就不错。睡大觉的,听耳机的,看小人书的,画画儿的,写信的……这些还算
不赖的,终归没出大声。更有一些肆无忌惮者,或大声聊天,或高声逗乐,或窜来
窜去,或进进出出。教室快成一个市场了。你要是不信,就到松冈老师的“政治学
”课上来参观,地点是在一间能容纳六七百名学生的大梯形教室。 

 教“政治学”的松冈老师是位快七十岁的老先生。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心
地善良,书生气十足,象个东郭先生。每次上课,他提着装满了书的沉甸甸的大皮
包,微微驼着背,拖着不大的步子,挺吃力地慢慢走上讲台。把书包往台上一放,
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向全体同学缓慢而毕恭毕敬地鞠一躬(别的老师都不向学生鞠躬
)那头顶上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却梳得平平整整。 

 松冈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从青年时代起,以研究日本明治时期的政党史(
特别是社会主义政党)起家,在政治学的领域里有着很深的造诣。课也讲得好,内
容非常丰富。然而,上松冈老师的课,我从来都有一种难受的感觉。这又气派又堂
皇的教学环境似乎与松冈老师这个人总显得那么不协调。教室是这么开阔,崭新,
老师却是那么干瘪,衰老;上下两层的电动黑板是那么宽那么大,老师的身子却是
那么弯那么矮;对待千把个人的学生,他抱着那么虔诚恭敬的态度,而学生中相当
一部分人却根本就没把他放进眼里;给学生讲课,他是那么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而学生中却没多少人在一本正经地听他讲什么;他的课讲得是那样吃力,艰难--
要与满教室的喧哗争嗓音,而学生们听课却“听“得那么轻松……这种不协调的情
景每每使我感到痛苦,从心里为老师打抱不平:你这么大岁数了,何苦要来跟这帮
顽童打交道呢?带带研究生,再写几部著述不比这个强!我还在心里骂这些不好好
上课的猴孙们:干吗非到这儿来胡折腾?看着松冈老头好欺负是怎么的?就算你们
不想听课,也总该懂得什么叫作尊重别人吧。我同情甚至可怜松冈老师,却又不理
解他为什么就不能开口说上哪怕一句“请你们注意听讲!”而听任学生们这么为所
欲为?我的确佩服他的克制能力,但我不懂这是否也能算作一种“伟大”的修养? 

 不知什么原因,日本私立大学具有这种“伟大修养”的老师相当多。他们真超脱
。学生们公然与他们分庭抗礼,他们竟也能不气不急,置若罔闻。而学生中那些真
想听课的人,不论那混乱的课堂秩序多么令他心烦,他也绝对不发出一声“抗议”
的怒吼。我想,这也许是日本人“国民性”的表现之一吧。但比起这种君子作风来
,我恐怕还是更欢迎大野那样的老师。 

 在东洋大学几百名老师当中,不穿西装登台讲课的只有一个人--教哲学的杉田
老师。他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却壮壮实实。随随便便的灰的确良裤子,随随便便的
布衬衣,随随便便的一只旧帆布书包(大概还是他大学生时代的伴侣),随随便便
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他的性格要比他的年龄更年轻。有时,他简直就是一个“大
儿童“--或靠着讲台眼望窗外晴朗的蓝天,当着学生自言自语道:“啊,这么好
的天气,根本就不应当在教室里坐着。”或美不滋滋地告诉满座学生:“知道吗,
明年,学校就要派我去西德留学了!我一共等了七年哪!”要不,就与台下的学生
吵架:“给我滚出去,我不欢迎你这样的学生上我的课!”等下回上课来,他又后
悔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好朋友,麻烦替我向他转达歉意。上次是我不对,我承认
错误。” 

 这位毕业于堂堂东京大学哲学系的老师,虽然性格象个孩子,可在学术上却十分
成熟。对于整个欧洲两千多年来的哲学发展,对于其中重要哲学家的哲学思想,特
别是对黑格尔,他了如指掌。或许,他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老师--不太懂得“吸
引”学生,但他是个出色的哲学研究者,这一点却毫无疑问。从最早的希腊哲学家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近代欧洲的著名大哲学家狄罗德,卢梭,康德,
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只要讲起他们,他便神采飞扬,口若悬河。 

 我向来佩服哲学家,因为我佩服思想上的“强人”。但遗憾的是,以前除了马克
思和黑格尔之外,我对别的哲学家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抱着有害的偏见。比方说对
柏拉图,莫名其妙地我总觉得这个老头子的思想“有问题”。杉田老师要在课上讲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论辨》一书,要我们事先把书买好。我心里还暗自嘀咕:花
钱买“毒草”,不值当。可是一学起来居然觉得新鲜而有趣。原来,“思想”的世
界竟如大海般浩瀚,既有我,又有你,还有他。而这以前,就认一条道儿,光听一
家言,思想窄得只有一条小缝缝。何谓“世界”,不知道。傻子似的! 

 我跟杉田先生曾有过一次关于哲学家的交谈。 

 起先,我请他帮我把欧洲哲学发展的主要脉络理出一条钱来。他挺痛快,提笔刷
刷按照历史年代及欧洲几个主要国家,有纵有横地给我列了一张人名表,又在每个
人名旁用小字注上了他们各自的主要哲学观点。 

 “老师,”我忍不住提问了:“您认为在欧洲整个哲学思想发展中,哪位哲学家
的思想最杰出?” 

 “当然是黑格尔!”他叫起来,而且二话没说,立刻拿笔围着黑格尔的名字画了
一圈儿太阳光(是不是一个“大儿童”),“他最伟大。” 

 我直笑:“除了黑格尔呢?”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马克思怎么样?” 

 “当然也很伟大,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方面。不过比起黑格尔来,他还
差些。” 

 “不对!”我大声抗议。 

 “这没什么可争的,各人的看法不同。”他不屑一顾地摆摆手。 

 “那么你看过毛泽东的哲学著作吗?” 

 “是不是《矛盾论》和《实践论》?当然,全看过。” 

 “是认认真真地看的吗?” 

 “研究理论,怎么能马马虎虎!” 

 “你以为如何?” 

 杉田老师笑了笑:“我可没打算跟你吵架,你别那么瞪着我。” 

 于是,他发表了一通宏论。他不否认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作用,但对毛泽
东的哲学成就有明显的保留。 

 我没跟杉田老师吵架。思想理论上的论争又不是小孩儿顶嘴就能解决问题的。要
论争,就需要好好学习。如同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自己这颗脑袋丰
富起来,强化起来。 

                           二八. 日本大学生之一斑 

 日本的大学生是什么样的呢?有人大概会这么揣摩吧:很用功,喜爱学习,遵守
起纪律来板是板眼是眼,事业心强,成熟,个个都挺阔气,开着小汽车上学,男的
西服革履,女的花枝招展,还有怪里怪气的嬉皮士…… 

 若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形象,还是看看我从身边摄来的一些小镜头吧。 

 我觉得称那些与我同年级的女生们为“大学生”,实在不如称她们为“女孩子”
合适。尽管她们说来都有十八九岁,身体的线条也大都发育得象个中年妇人似的,
可从言行举止上看,她们却远远还都没有成熟。 

 互相称呼对方名字时,她们不叫大名或姓,而是象个小孩子那样娇里娇气地使用
昵称。 

 每天见面问好时,那表情和声音不仅带着夸张了的惊喜成分,而且所有女生全都
举着右手左右来回地摇摆着,活象幼儿园的小朋友忽然看见了警察叔叔。 

 她们的爱好更是孩子气的。狗熊造形的书包,带着娃娃头的铅笔,青椒或西红柿
形的饭盒,每页印着童话插图的练习本,小皮靴形的零钱钱包……就连吃零食,她
们都爱挑那些做成小动物形的糖果。她们还喜欢小装饰品,书包上挂个叮叮当当的
小钤铛,钥匙上拴个小松鼠,小松果,胸前别个大眼睛的小猫头…… 

 她们最爱使用的语言是“好玩儿”。聚到一起就是你看我的别针,我看你的卡子
。“呀,多可爱!”“呀,真好玩儿!”就象一群还没长毛的小麻雀。 

 她们上课作笔记一律使用铅笔。当然男孩子也不例外( 可在中国一到高小就不
用铅笔了)。记笔记都很慢,一笔一划地写,写写擦擦,擦擦写写。干净倒是挺干
净,可那字体实在不比小学生高明多少。把“多”字写成“夕夕”字的人大有人在 。 

 最能反映她们孩子心理的还是爱画小美人。你就看吧,只要是她们使用的本子,
书,讲义,课桌,上边准有那用铅笔画的画法完全相同的小美人。全长着洋人的面
孔,全穿着洋人的衣裳,年龄全不超过15岁,甚至就连眼睛鼻子的勾法都如出一辙
。一看就知道全是从日本那画法千篇一律的连环画上学来的。我可不认为这能算作
一种美术爱好。美术,总不能光是小美人,更不能光是欧洲小美人吧。这只能说是
这些女孩子爱美心理的幼稚表现。 

 记得我小时候也画过一阵小美人,而且相当上瘾。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张纸就
往上画。倒也从不抄袭别人,只是把从电影上,戏台上得到的印象画出来。全是中
国古装美人:瓜子脸,柳叶眉,盘得高高的云髻上面插满了珠宝坠子,花,还有长
长的水袖和飘带……可是一到小学五六年级,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再也不画了
,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吧。 

 不料,如今在大学的课堂上,却见前后左右坐着的女孩子一个一个竟都在津津有
味地描着小美人。 

 比起中国人来,日本人注重装束。不光为了美,还把它看作是一种身份,礼貌,
教养的象征。大学生却不同。他们还没走上社会,经济上又尚未独立,因此他们的
穿着一般都是随便而又朴素的。 

 不过青年人在服装上也有他们特殊的爱好。现在他们喜欢那种大,长,肥得出奇
,与自己的身材完全不搭配的特号衣服。甭管衬衫,毛衣还是外套,反正领口要尽
量地咧,肩要挂到胳膊肘那儿,下摆要耷拉到大腿上。女孩们的裙子也都是肥肥长
长,尽是快拖到脚脖子的。也不要什么腰身,从上到下滴里嘟噜。尤其有趣的是,
她们还有意要把衣服穿得层层叠叠。短衣服罩在长衣服外边,长衣服的下摆又故意
吊到大裙子外边,拖拖拉拉的。有时候腰上还围着一条老宽老宽的大腰带,却又偏
要松松垮垮地挂在屁股上。各种样子的衣服她们也喜欢,什么袖子上安着大大小小
几个兜儿啦,什么裙子下摆的边上抽条松紧带啦…… 

 日本人的身材本来就不怎么样,女孩们又往往下身短,横着长,这么一打扮就更
叫人看着鼓鼓囊囊地不顺溜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穿这么肥大怪气的衣服。她们回
答得干脆极了:“时髦!”“流行!”“好玩儿!”“逗!” 

 他们的审美观点似乎就是这么简单:时髦。欧洲,美国眼下时兴什么,他们也跟
着兴什么。裁得可钉可铆的衣服他们看不上眼,觉得太老式,太正经,太不“逗”
,似乎只有中年人才会去穿。那种紧紧包着屁股的牛仔裤,细高细高的高跟鞋在学
生中间也并不走红。他们喜欢流行的,要不就是宽松,舒适,随便的。据我看,一
般学生除了热衷于那种时髦的“特大”装以外,最常见的装束恐怕要数运动衣和运
动鞋了。 

 日本女孩们都爱美,项链,戒指,指甲油,口红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然而,每
天描眉涂粉来上学的女生并不太多,而把头发留得象女人似的男生就更少,几千人
里只有那么几个。 

 听人说他们便是专搞爵士乐的“崩克”了。头发不光是留得长,而且要成心染它
个红一块黄一块。又亮又大的耳环,项链不说,还加上花里胡哨的外套和火红火红
的裤子。看着实在别扭。不过别人告诉我:“别瞧他们这会儿这副样子。只要大学
一毕业,他们马上就得老老实实把头发剪了,把装束改了。要不然,他甭想找着正
正经经的职业。哪个公司都不会录用这种离奇古怪的人。” 

 “穷学生”这个词,我觉得在哪个国家都照样适用。因为“学生”不是一种职业
,它不赚钱。在日本当大学生,要想不穷,除非去打工赚外快。要不,光靠家里每
月贴补的几万块钱,刨去房租之类( 大多是从外地来东京的),连上吃饭和交通
,所剩下的零用钱就很少了。 

 日本的学生在花钱上非常知道节省。买东西,只要有便宜的就绝不买贵的;买书
,凡旧书店能买到的,就不买新书,而且用完之后还再卖掉;出门坐车,要反复计
算不同的路线,哪条线便宜一点就坐哪条线,多换几趟车或多走几步路也无妨;吃
饭,更是从便宜出发,量多量少,好吃难吃都不太考虑。 

 在学生食堂,最受欢迎的饭是咖喱饭,一盘子米饭上给你浇一勺几乎看不到什么
士豆,肉片,洋葱的咖喱糊糊。实在谈不上好吃,又撑不到胃的2/3。可它便宜,二
百五十块钱一份( 在校外饭馆至少要三百五十块),比起那二百块一份的面条来
,又似乎显得能顶饱。然而,即使这二百五十块钱一份的饭,许多学生也还是舍不
得吃。来上一百五十块一份的三明治,一百块一包的方便面,或者干脆从家里带饭
来凉着吃。 

 和同学们一道在食堂吃饭,常能见到女孩子们吃完饭后趴在饭桌上一本正经地记
帐。什么一杯桔子水啦,一份面条啦,再加上稿纸钱,胶水钱……记完了帐,再算
钱,钱数不对再返回来算帐,简直一点都不能错。 

 看着她们,我常常忍不住笑,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帐,有必要这么认真吗?她
们却计较得不行:“不算帐哪行!到月底钱不够花了怎么办!”怎么办?再向爸爸
要嘛。“那怎么好意思!一家子人都靠爸爸一个人的劳动。” 

 刚上一年级时,学生中利用业余时间打工的不太多,但到了二年级以后便渐渐地
增加起来了。不过,也有一些确实认真学习的学生,既舍不得花业余时间去打工,
却又不得不在买书方面增加开支。于是生活上就显得十分窘迫了。 

 我所认识的一个在中国哲学文学科学习的男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家在大阪。家
庭经济状况看上去不太富裕。他曾对我说过: 

 “弟弟今年一上大学,父亲给我的钱就更少了。我本来是应当去打点工的,可是
总舍不得自己的时间。” 

 他是个快满二十岁的青年。爱读书,对中国的一切都充满着兴趣。 

 “你看,今天我又买了这么多书。”他打开书包叫我看。 

 “那你吃饭的钱又少了。”我看着他日渐苍白消瘦的脸,担忧地说。 

 “没关系,年轻人,身体好。”他不在乎地笑笑。 

 “那也不能总饿肚子。”我知道他经常“节食”。有时候在食堂碰到他,问他“
吃饭了吗?”他便回答:“还不饿呢。”我知道,那“不饿”常常是一句谎话。 

 “来,帮我把这片面包吃了。”一次,我把还没吃掉的一片面包给他,“我吃了
两片,吃不下了。”他立刻接过面包,向我感激地鞠一躬。 

 还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各买了一份咖喱饭,正端着找座位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
女生不小心将他的饭撞翻了。那女生一定要赔他一份,他却坚持不要。那个女生道
着歉走了。我问他是不是再买一份来,他又是那么不在乎地笑笑:“没关系,我还
不饿呢。”我想帮他买一份饭,他却生气地一扭头跑掉了。 

 一份咖喱饭,才不过二百五十块钱,而他竟显得那么吝啬。可每年的中国电影周
,他却场场不落地跑去看。一张电影票就是一千二百块呀( 这还是凭着学生证买
的便宜票)!把全部上映的中国电影看下来,少说也得花上五千块。五千块,这可
以买多少份咖喱饭,多少片面包,多少碗汤面呢?而在这种时候,他却比谁都显出
气魄来了。 

 一节课上下来,写满了字的黑板应当由谁来擦? 

 当然该是学生, 我认为。老师讲了一节课够辛苦的了,再说老师毕竟是”老师”
嘛?作为一个学生,为老师尽这么点儿擦黑板的义务有啥不应该呢?现在中国的大
学生们如何,我不清楚。可至少,在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那黑板是大伙儿轮流当
“值日生”擦的。 

 日本却不同。黑板得老师自己擦。年轻年老一律”平等”。讲完课,学生一哄而
散,留下老师自己吭哧吭哧地擦黑板(那些爱写黑板的老师真倒霉)。那黑板自然
是擦不干净的。不是连字都没抹去,就是在黑板上留下大团体的云雾。这倒也没关
系,最终还有清洁工来擦。 

 这儿的学校是雇有相当人数的清洁工的。她们大部分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家庭妇女
,为了多挣点儿零钱,利用白天的时间(丈夫孩子正好不在家)到学校来做工。每
天清早,她们8点左右到学校,把所有的教室,走廊,楼梯,厕所擦得锃亮能照见人
,黑板更是黑得就象刚买来的一样。中午休息时间,她们又进行第二遍扫除。这回
是一间一间地打扫教室和擦黑板。到了下午第一节课,那成了白板的黑板又变得崭
新了。 

 老师们自己檫黑板,我怎么也看不惯。年轻些的老师还好说,轮到那些岁数大的
老先生,走几步路还呼哧带喘呢,叫他擦那高两米半,宽十几米的大黑板不等于干
重体力劳动吗!就象松冈老师那样的老先生擦黑板,动作是那么慢,那么重,一下
,一下……每次看着他,我都必然会想起“黑帮”队里那些抡大锨,扛大筐,弯腰
拔草的老头子们。我奇怪为什么满教室的小伢子们竟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恻隐之心,
他们的心难道都是石头长的吗?我很想帮老师们带劳。那有什么呢?不就是把字抹
掉吗?但我却不好意思走上讲台。因为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那是刚进大学不久的一天。上午第一节课的老师讲完课急急忙忙地走了,没擦黑
板。其实那黑板上只不过写了八九个字。在15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清洁工是不会
来擦黑板的,非到中午午休。而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已经打响了,黑板上那几个字还
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教室里坐着的人似乎没有一个认为那黑板上的字如此存在下
去有什么不应该。可我却坐不住了。总不能叫下节课的老师一进门先为上节课的老
师擦黑板吧!我站起来跳上讲台,拿板擦刷刷几下擦掉了那几个字。没想到,教室
里顿时响起了口哨声,嘘声和稀稀落落的巴掌声。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仿
佛我做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回到座位上,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对我表示赞许,鼓励
,却用一种大惑不解的目光看着我。我顿时感到一种极端孤立的难堪。 

 我想起在日本语学校念书时,老师也是下了课自己擦黑板。但因为学生中有不少
人是从中国来的,我们都是抢上去帮着老师擦黑板,谁也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尊
敬老师,互相尽此义务,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嘛。然而日本的大学却另是一番天地。
我擦了几次黑板,挨了几次嘘。从此,便再也不愿当众目睽睽的目标了。但在心里
却始终觉得对不住老师。 

 一次政治学下课后,同学们散光了,只有松冈老师在擦黑板。我跳上讲台对他说 : 

 “老师,您休息,我来擦吧!” 

 “哦,不不不!”松冈老师连忙摆手:”谢谢你,还是我自己来。” 

 “为什么这里的学生不帮老师擦黑板呢?老师这么辛苦。”我不解地问。 

 “当然当然,是谁写的就该谁负责擦嘛!”听松冈老师那口气倒仿佛这本是天经
地义的道理。 

 我盼望着那能够自动调节升降,高低的电动黑板早日再进一步--能够自动消字,
那样的话,松冈老师们就用不着回回为擦黑板而拼老命了。 

 在东洋大学上了两年学,渐渐地感到了同学之间的关系的淡薄。不知道这是否由
于我是个异乡人的关系。但我想,如果一个日本青年或美国青年到中国的某所大学
去上学,他一定会感到自己是处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吧。 

 而这里呢,最起码不存在所谓的“集体”观念(或许因为班级不太固定吧),若
有,那顶多也只是各自所参加的课外活动小团体而已。“朋友”观念也相当淡,每
个人交往的范围都很小,而且不太会象中国人那样一旦成为“哥们儿”就处处“两
肋插刀”。多数同学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宇宙中的一颗颗行星,各沿各的轨道运行,
谁跟谁也不沾边,不要说互相讨论什么,解决什么,彼此往往就连开口打招呼都没
有。女生虽然比男生好一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由于语言上的障碍,学习上特别感到需要同学之间的帮助。但直接向别人开口又
总感到不好意思。想着大概总会有人主动来关心我吧。结果发现,在这个地盘上,
什么事情只要你不主动开口,那么你永远甭想会有人来主动理你(事实上就算你主
动开了口,结果如何也说不一定)。正因为如此,已经跟我同专业同课堂地上了一
年多课的同学中,至今与我未讲过一句话的人,占着百分之八十。这倒不是我一个
人面临的现状,这里人人都是如此。 

 为了解决学习上的困难,我只好向周围同学开口了。“劳驾,能把你的笔记本借
我抄抄吗?”“劳驾,能叫我看看你在课本上作的注释吗?”要是在中国,向同学
提出这点小要求,我会十分坦然。本来嘛,学习上难道不该互相帮助吗?可在这里
向别人开这种口,我却感到困难,就好象是在低头弯腰地乞求别人施舍。因为对方
的面孔所给我的回答,常常并不比那婉言的拒绝更温暖: 

 “对不起,我的笔记不全,你问问别人吧。” 

 “上课的时候我睡觉来着,什么也没记。” 

 “哎呀不行乱七八糟的,等我整理完了再说吧。” 

 你推过来我推过去。倒不是没有热心些的同学,但毕竟还是太少了。这样碰了多
少次钉子之后,我索性长出了志气来。不借拉倒,还省得我弯腰陪笑了呢。咱们自
力更生!硬着头皮听,硬着头皮记,懂多少算多少,记下来多少是多少。彻底抛开
了求人的思想,反到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高分,低分,及格,不及格,管它呢!我
又不是为这些才上大学的。 

 渐渐地,在这两万人的大学校里,我也被逼出了自己独立的轨道。你们不向我伸
手,我也不向你们低头。自己前进,即使是爬,我也要自己前进! 

 每个学年,当所有同学都紧张地忙于选择科目并苦于不知选哪些课合适的时候,
校园里便会出现一份名为《校园小路》的学生杂志。 

 “甭发愁!”翻开第一页,跃入眼帘的便是几行黑黑的大字:“我们这本杂志对
于那些真正想获得学问的人,或只想顺利轻松地得到学分的人,以及至今还不知该
怎么办的人,都将提供最有效的帮助!” 

 什么帮助呢,向你介绍相当一部分任课老师的教课情况。课讲得好不好啦,对学
生要求严不严啦,内容有意思没意思啦,等等。它的介绍方法,除了用文字说明以
外,还设计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图象符号,印在每个老师的名字下面,叫你一目了
然。 

 比方说:印一个短铅笔头的图象,这就意味着这位先生教课十分认真,你能学到
东西;印上一个圆圆的笑脸,就意味着这个老师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富于幽默感
;如果印的是一个正冒着烟的香烟头,就表明他的课上起来很轻松,毫不紧张费力
;反之,如果印的是一个重重的惊叹号,那就告诉你,这个老师的课难,吃力,学
分也不好取得。还有爆炸形的图象,象征这门课极难理解,甚至可能越听越糊涂;
还有闪闪发光的A字,它象征着这门课谁都会轻而易举地得到A(即80分以上),如
此等等。在每位老师的名字下有只印一个图象符号的,也有连着印上三四的。瞧,
这个老师的名字下面有三个符号:一个铅笔头,一个笑脸,一个伸出去的食指(表
示有威信);而那个老师的名字底下却是这样两个符号:一个重惊叹号,一个大爆
炸形……瞧着怪有意思的。再看那些具体的文字说明,更逗。诸如: 

 “这个老师讲课极没意思。在黑板上写字又小得谁也看不见。为人十分阴险,专
在你没来上课的那天进行考勤……希望他最好别来当教授。” 

 “他的课内容极充实,你会越听越觉得有意思。甚至常常会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
瘩。这位老师给人的感觉是一条热血好汉。凡是想学习文学的人,一定要争取听他
的课!” 

 “这个老师讲课深入浅出,生动活泼,但要取得学分不容易。” 

 “这个老师虽然教的是‘艺术’这门课,可他本人对艺术是否真的感兴趣,实在
值得怀疑……” 

 “他从不考勤,只要求学生交书面论文,但写得没有水平不行。如果你确实对这
门课有兴趣,你便会觉得他的课有意思。老师为人很热情。只是常爱在课堂上讲出
‘我们有必要向共产党员学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的课超难。你想听懂他究竟在讲些什么,干脆就是不可能的。” 

 “这个老师讲课象在说单口相声,常常来些莫名其妙的言行把学生们搞得丈二和
尚模不着头脑。而要取得他的学分又难乎其难。” 

 “这个老师最讨厌我们搞这份杂志。因为前两年我们杂志介绍他的课学分容易得
,从此上他的课的学生变得人山人海。” 

 “他上课就是从头到尾写黑板。一学年下来得用好几个笔记本。如果你平常总不
来上课,想到临考试前抄别人的笔记,那可够你呛!上他的课,你趁早老老实实回
回不落地听讲。”云云。 

 我一边翻看着一边乐个不住。真不愧为“信息社会”。什么都离不开信息,而你
走到哪儿居然也都能得到消息,上学都不例外。校园里抢阅这本杂志的人真是“大
大地有”!可是据我看,出这本杂志的也好,争着读这本杂志的也好,真正的目的
还是在于探索一条通往毕业的“捷径”。即,学得不费劲,又能得学分,同时还别
太枯燥。正因为这样,它在介绍每位老师时,都一定先告诉你,他上课点不点名,
一年考试几次,给分是松是紧,甚至抬出了所谓东洋大学的四大“圣人”老师。 

 回过头你再到各间教室里去看看“风光”吧:凡是名字底下被印了重惊叹号,大
爆炸图的老师们,他们的课堂准是一派萧条,冷冷清清;反过来,被印了闪光的A字
,香烟头儿,笑脸的老师们,则该为学生们狂潮般地蜂拥前来而连连叹息了。 

 “旷课”这个词在中国人心目中不是什么好词。可到了东洋大学,我发现“旷课
”在人们观念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节课迟到,那节课旷课,根本就是家常
便饭。 

 不少学生之所以精心形容《校园小路》所提供的消息,之所以特意选择某些老师
的课,其目的干脆就是为了能旷课。比方说选修松冈老师的政治学课的学生特别多
,近一千人。其中光是星期四下午第二节课就有四百八十多人上。而人们涌向政治
学课的原因,只是由于听说松冈老师是一位对学生心慈面软的“圣人”而已。既然
是上“圣人”的课,也就是说我爱怎么着就可以怎么着。刚开学那一阵子,四百多
人的大课堂简直热闹得象开了锅。可是既然本来就没打算好好听课还不如索性不来
。于是上课的人数一回回地减少。四百多人减到二百多,二百多人又减到一百多,
一百多人减到五六十,直至三四十,二三十。现在每个星期四下午第二节的政治学
课堂上,那巨大而堂皇的梯形教室里,听课的学生再也超不出二十五个了。 

 但是有一些课是要考勤的,特别是那些与专业有关的科目。这么一来,总旷课不
行了,于是就卡着老师规定的最低限度旷。比如我们的英文老师一开始就声明了:
“一个学期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课没来听的人,考试成绩算不及格。“有些学生便动
脑筋了,如果一个学期共有三十节英文课的话,我只要旷课不超过十次就问题不大
。上英文与我同座的一位男生就是这样。他总旷课。我提醒他“你老不来,小心留
级!”他却胸有成竹地回答:“没事儿,我还可以旷两次呢。”说完掰着指头算了
一遍:“对对对,没错儿,至少还可以旷两次,旷再多就危险了。” 

 遇上实在不好旷的课,那就迟到。赶在老师点名前或正点名的当儿进教室。尤其
是每天早上的第一节课(9:00-10:30),能不旷课又不迟到的人实在是极少数。
就拿每个星期五早上第一堂课的“国语史”课来说吧,这是我们国文学科的专业课
,按说是必须出席的。但教国语史的老师每次都是打下课铃时才点名,学生们便大
摇大摆毫无愧色地迟到。 

 有一天,我特意在这堂课上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出席情况考察,国文学科应当出席
这堂课的实际人数本是一百五十人。 

 早晨9点整,打上课铃时,教室里人数为十四名。 

 老师9点10分进教室。这时教室里人数增加到二十六名。老师开始讲课。 

 9点20分为止,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六人。教室人数四十二名。 

 9点30分为止,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六人。教室人数五十八名。 

 9点40分为止,又进来了四人。于是教室人数达到六十二名。 

 10点整为止,又进来了六人。总人数达到了六十八名。 

 10点20分为止--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又进来了七人。教室人数为七十五名。 

 10点30分,下课铃打响,老师开始点名。这时又有四个人钻进来。把他们也算进
去,这堂课的出席人数共为七十九人,为实际应当听讲人数的二分之一。而其余二
分之一的人干脆不来,旷了! 

 我曾以为只有私立大学才有这种迟到旷课的现象,结果一问,国立大学也照样如
此。只不过没到此种程度罢了。 

 既然费了老大的劲考进大学,必然有所求。那么日本的年轻人到大学来究竟图的
是什么呢?考查了一下,答案不外乎三种: 

 一曰: 不愿意刚从高中那严格的学习环境中解放出来,就又跨入辛辛苦苦的职
业生活中去。想趁着年轻,精力旺盛而又没有任何负担的时候好好轻松轻松,痛快
痛快,自由自由,所以就来到了大学--上大学为了玩儿。 

 二曰: 希望将来能找到较为理想的职业--上大学为了拿文凭。 

 三曰: 因为对某门专业感兴趣,想掌握这门专业--上大学确实为了学东西。 

 事实上,单纯抱着玩儿的目的上大学的青年在全体大学生中占着相当惊人的比例
,而且他们谁也都不掩饰这种想法,因为压根儿就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不好。 

 我曾问过跟我同在味道园打工的拓殖大学学生石冈:“你脑子这么好,怎么不考
更好一些的大学而进了拓殖大学呢?” 

 “我不想学习”,他回答得极痛快:“就是为了参加拓殖大学的拳击小组才上这
个学校的。” 

 “那上课呢。” 

 “没时间。又要训练又要比赛,忙都忙不过来。” 

 类似这样的回答,你可以从周围一个又一个大学生口中听到。甚至于说得更直接
了当:“要不是为了玩儿,我就找工作赚钱了。何必要上大学!” 

 难怪他们成天迟到旷课,还挖空心思找所谓的“圣人”老师呢。 

 为文凭而上大学的人也相当不少。比起前一种人来,他们的眼光倒是远一点,看
到“将来”了。而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也就是获得一个理想的职业而已。 

 什么样的职业理想?不用说,是能赚大钱的,或工资既高又稳定的。 

 做买卖能赚大钱,但那需要一系列充分的条件。而且得拼老命。万一搞不好还可
能落个倾家荡产。当医生,作律师收入高,但必须通过一场场难度极大的考试,一
般的人望尘莫及。到大公司大企业当职员,收入比一般公司高,然而狼多肉少,竞
争激烈,很难进去。到小公司当职员,工资低,工作辛苦还不说,而且缺少安全感
……于是乎,一项被认为最理想的工作便成了当老师。 

 东洋大学的学生中,特别是文科专业的学生中,十有七八是宣布自己想将来当老
师的。起先我很吃惊,以为他们真的都对搞教育感兴趣,或喜爱孩子。却原来是因
为老师这个职业比其他待遇优厚--工资比一般职员高,工作又稳定,有寒暑假,福
利多。同时,在社会上能受到相当的尊重。 

 “你以为那些玩儿命考国立大学或一流私立大学的人都是为了上那里去钻研学问
的吗?”一个日本朋友对我说,“老实说,在我们这里,真心钻研学问的人不如你
们那边多。人们争着进国立大学或一流私立大学,就因为从那些地方毕业出来,能
得到比别人好得多的社会职业。不信你去问问,日本那些最厉害的大公司企业乃至
政府高级部门的大门,哪个不是对东京大学的毕业生大大敞开的呢!” 

 至于那些纯粹是抱着研究学问的目的上大学的人,在全体大学生中所占的比例,
简直就少得寥寥无几了。 

 确实,日本人就是这样。在工作岗位上的他们与在大学上学的他们,面貌完全不
一样。在学校里,他们稀稀松松,吊儿郎当。但凡一从事工作--就连打工也包括在
内,便立刻变得严肃,认真,尽心竭力起来,与在学校的那个“他”判若两人。瞧
,我们味道园的大学生们上班从来不迟到,有病也不请假,干活儿没一个溜尖打滑
。可一说到上课,一个个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动不动就宣布“明天不去学校
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想来想去,还是特定的社会经济规律决定了这一切
。可不是么?上大学,我是付学费的。既然交了钱,我便也就有了支配一切的自由
。想上课就上,不想上就旷,无所谓吃亏不吃亏。可是干工作呢,我是去挣钱的,
迟到一分钟,少掉的就是一分钟的钱。干活吊儿朗当,人家二话不说就请你抬脚走
人。那问题可就严重了。这里,饭碗等于一个人的性命。得到一个理想的饭碗谈可
容易!而要保住一个理想的饭碗又谈何容易!不拼命不行!所以,没有谁不是拿着
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虔诚态度对待本职工作的。 

 这也叫存在决定意识吧。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日本--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
社会里,二三十年来的经济飞跃却带来了意志的大衰退,物质的大繁荣却造成了精
神的大贫乏。如今这些十八岁的青年们,他们享受着世界一流的物质生活,科技水
平,信息条件和教育设施。然而他们的胸怀里只装着自我,他们的奋斗目标只限于
满足个人经济上的需求。无所谓事业心,责任感,奋斗精神,更缺乏顽强的意志,
成熟的思想,热烈的情怀。他们只懂得“实际”和物质,却不懂得何为理想与精神
。可以设想,如果四十多年前正处于日本战败初期的一代日本青年也同现在的青年
一样的话,日本怎么可能发展到今天这般昌盛的地步。 

 青年是一个国家的希望所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我深信中国必将在不远的将
来超过日本。因为我们的祖国拥有比日本多得多的有志青年。他们关心着民族与人
类的命运,他们自觉地肩负起了历史的责任,他们正在奋发,努力,前进…… 

 日本国旗上那轮初升的朝阳,现在该不是正在渐渐地,渐渐地夕阳西下了吧? 

(未完待续) (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    张舒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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