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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目: 留学日本一千天(7)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Sat Apr  5 10:25:52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发信人: Z_L@bbs.ustc.edu.cn (你好吗), 信区: story
标  题: 留学日本一千天(7)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Mon Mar 24 20:26:10 1997)
转信站: sjtubbs!sjtunews!ustcnews!ustcbbs

 
 
 
                              第十六期 
 
                   1996年2月26日发行  1994年12月27日创刊 
                                   增 刊 
                   ★★★ 日本留学一千天(连载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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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活●日本留学一千天(Ⅶ)··················小 草 


【留学生活】 

                               二九. 中国问答 

 日本人中学习中文的一向比较少。尽管中国离它仅仅一水之遥,又使用同样的汉
字,但他们对这个曾给他们的文化以深厚影响的偌大国家却往往视而不见,而以掌
握英,法,德等国语言为时髦。我以为,这无非是由于多少年来中国在日本人的心
目中地位不高所致。 

 但是最近,这种现象似乎在变。除了那些由于历史的原因,对中国怀有深情的老
年人,以及在中国历史,文化方面造诣颇深的文人学者之外,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
们开始注意中国并对它发生了兴趣。希望开展日中经济合作的人多了,希望搞各种
日中交流的人多了,希望到中国去旅游的人多了,希望了解中国并与中国建立联系
的人多了,甚至希望去中国留学的人也多了,于是,学中文的人渐渐多起来。 

 就拿我们东洋大学的大学生来说,以往选择第二外国语,学生们自然而然地都涌
向法文和德文,以至于教法文,德文的老师常常供不应求。可近两三年来,学中文
的人一年一年增加,而学法文特别是学德文的人却在逐年减少。听说我们学校今年
选择中文为第二外语的学生,已达到了学生总数的1/3。而看这势头,明年,后年恐
怕还会继续有所发展。 

 这个令人欢欣振奋的现象唤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些学生们为什么要选修中文呢?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吸引过来了呢?我尤其想知道的是,中国在这些日本青年心目中
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呢? 

 好奇心犹如一团猛烈窜动的火,我渴望得到那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答案,便大
着胆子请求在东洋大学教中文的老师帮忙。于是,过了没多久,来自对某系一年级
两个中文班八十多位学生的“民意调查”便到了我的手中。 

 在一张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学生们简单而又明了地写下了对老师(实际上是我
)两个提问的回答。一张一张地读下来,我时而感到有趣,时而感到喜悦,时而又
感到激动。在了解这些日本青年的同时,我也越发地了解了自己亲爱的祖国--那
正在腾飞的祖国。 

 看,对于我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学习中文”,他们作出了这样
一些回答: 

 △ 爸爸对我说:“中国作为日本的邻邦,今后与我国之间必定会有越来越深的
关系,你一定要学中文。” 

 △ 中国这个国家现在正在强大起来。学这样一个国家的语言不会错。 

 △ 中文跟日文同属汉字文化圈之内,所以我以为中文学起来可能比较简单(其
实,从发音开始就把我难住了)。 

 △ 因为听说学中文最容易取得学分。 

 △ 中文是除英文之外最让人感到亲切的一种语言。 

 △ 我是学习社会福利专业的。将来打算搞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的工作,因此需
要掌握中文。 

 △ 我想通过学习中文实际接触亚洲大陆的文化。 

 △ 我想听懂住在隔壁的几个中国留学生整天兴高采烈地大在那里聊些什么。 

 △ 曾跟中国的姐妹都市搞过一次野营活动。中国代表中有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女
孩子……从那以后我就总想:要是我会讲中文该有多好哇! 

 △ 中国是离日本最近的一个国家,今后两国各种交往会越来越多,不懂中文不
方便。 

 △ 中文有汉字,很亲切。 

 △ 我爱中国。 

 △ 虽然现在看起来日本很推崇美国,但大家都认为今后的时代是属于中国的。
况且中国与日本是近邻,从一千多年前就交往密切,所以学习中文很有必要。 

 △ 从现在起,中国将在政治,经济及所有方面给世界以重大影响。 

 △ 我对中国的按摩法很感兴趣,希望能够掌握直接读懂中文原著的能力。 

 △ 最近人们都注意到中国这个有十亿人口的大国正在飞跃。我相信,学了中文
将来一定能派上用场。 

 △ 日中两国从很早以前就有密切的来往,连日本的文字都是从中国传来的,所
以我对学中文有兴趣。 

 △ 日本文化的祖先是中国。我对丝绸之路充满憧憬。 

 △ 我从小就对中国的历史和艺术感兴趣,希望在校期间能亲自去中国访问一次 。 

 △ 虽然听人说中文课的学分容易取得,但我选修中文的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对中
国今后的发展抱着极大的兴趣。 

 △ 不能光学洋人的语言,该把目光转向亚洲了。 

 △ 向往丝绸之路,渴望中华料理。 

 △ 现在中国的状态与二十五年前日本经济大飞跃时期极为相似。我认为,中文
以后将会渐渐地比英文更加普及起来。 

 △ 中国象一头刚刚睡醒的狮子,中国的时代就要来到了。我特别想到那片士地
上去大干一场! 

 △ 中文,将是未来世界的第一大语言。 

 …… 

 对于我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中国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形象”,他们又给
了我这样的答案: 

 △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了不起的国家,一个对于我们来说具有难以估
量的意义的国家。 

 △ 从介绍丝绸之路和黄河的电视节目上看,中国的土地非常辽阔,到处都是无
边无际的黄沙。 

 △ 它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跟日本的关系不错。就是任何消息都封闭起来不向
外透露。 

 △ 一个极为质朴的国家。人人都在吭哧吭哧地拼命干活儿。 

 △ 生气勃勃·勤奋·脏。 

 △ 一个拥有无数美妙风光的国家。人民生活贫困。 

 △ 经常在电视上看到许许多多中国人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那样一个国家给
人一种充满活力的感觉。我觉得中国是今后世界上最有发展前途的国家。 

 △ 宽广。有黄河。古代一大帝国。还有了不起的《三国志》。特别想亲眼看看
桂林风光。 

 △ 人多。东西便宜。家家吃饺子。 

 △ 中国有那么多壮观的,给人以强烈历史感的宏伟建筑物。万里长城太伟大了
!它难道真是人工建造的吗? 

 △ 中国在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强大有力的感觉。独立性强,不依靠别人。 

 △ 中国是个庶民的国家。中国人个个都挺大方,特别是爱学习。 

 △ 中国有无比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国家的颜色是大红,
大绿,大黄--黄河的颜色。非常想亲眼看一看。 

 △ 一个历史悠久,思想崇高的国家。 

 △ 中国是个封建帝国。 

 △ 中国人口太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对日本来说是个可怕的存在。体育又
那么强。光凭它的人口,要是齐心合力瞄准一个目标的话,别说小小的日本岛,就
连全世界都将招架不住。 

 △ 这是一个据有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国家。 

 △ 国土也好,人民也好,都给人一种雍容大度,宽松平和的感觉。 

 △ 中国菜肴世界第一! 

 △ 女孩子的线条都挺棒。 

 △ 这个国家有宽广的地域和骑马的民族。 

 △ 中国有不朽的《史记》,《三国志》和鲁迅。 

 △ 中国人质朴,宽容。中国,幅员辽阔,并有许多仙境一般神妙的地方。一句
话:喜欢! 

 △ 中国是对日本最友好的国家。 

 △ 中国人看上去都很正派。大街上人人穿着朴素,骑自行车。 

 △ 在中国生活的人个个都市是那么悠闲自得,不急不忙,不象日本人似的整天
那么忙忙叨叨,马不停蹄。 

 △ 穷困。 

 △ 温和的人很多。 

 △ 有富饶的土地,物产,高山,雪岭,还有大沙漠。扎扎实实地搞农业。但特
权阶层与一般人民的生活差别太大。 

 △ 比起美国,法国这类国家来,中国的历史更悠久,而且拥有数不尽的奇珍异
宝。中国的寺庙比日本的漂亮。 

 △ 如果能够解决洗澡间和抽水马桶的问题,我一定去丝绸之路旅行。 

 △ 我总在想象着,亲身处于那么宽广辽阔的土地之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呢?说什么也要去体验体验! 

 △ 从这次亚运会的比赛来看,中国现在正在各个方面突飞猛进。 

 △ 中国歌曲好听极了。 

 △ 中国正致力于搞现代化,它的石油,矿产资源又丰富,必将赶上和超过日本
,南朝鲜,成为世界上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强国。 

 △ 中国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我总希望它
能保持自己那种田园诗一般纯朴的美。 

 △ 这届亚运会,中国夺得的金牌最多。看起来中国不光在科学方面,经济方面
,而且在文化体育等诸方面拼命往前冲。 

 △ 中国将在世界上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 中国地大物博,是个大有可为的地方。我总想着要到那里去开拓一番宏伟事 业。

 △ 中国的时间运行是不是比别的地方都慢?那里一天的时间好象有五十个钟头
似的那么富裕。不象我们日本人,每天的时间好象都被撑得满满的,还觉得不够用 。 

 △ 中国人考虑问题似乎总是那么长远,什么儿子啦,孙子啦,重孙子啦,把死
后的事全都考虑到了。真够可以的! 

 △ 在体育方面,今后完全是中国的时代了,日本人没戏了! 

 △ 中国蕴藏着令人羡慕不已的雄厚财力,物力和资源。一旦发展起来,谁能与
它匹敌?日本只有与中国加强合作才有发展前途。 

 …… 

 原来,他们是这样想,这样看的。 

 这一张张用铅笔草草写成的,毫无掩饰地反映着他们思想的小纸条,使我分明看
到了正在日益强盛起来的“中国”的力量。沉睡的雄狮已经醒了,它正抖擞着精神
站起来。“中国的时代”已经不该是一个遥远,虚幻的梦…… 

 值得骄傲的炎黄子孙们,加油啊! 

                                 三十. 夜遇 
 我这个人,在某些方面,从小就胆子特别小。拿个大顶,攀个双杠,打个秋千,
在二三楼上擦个玻璃窗。都会吓得魂不附体。却也怪,在另一些方面,我的胆子却
又从小就比别的女孩子大。不怕黑屋子,不怕独自关了灯睡觉,不怕听鬼故事,尤
其不怕一个人走黑漆漆的夜路。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曾一个人深更半夜地
从玉渊潭徒步走回团结湖的家,一路上还唱着歌,什么鬼怪呀,神仙呀,坏人呀,
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 

 来到日本还是一样。打工从来都是干到临末班车发车前10分钟为止。下了电车虽
说还得一个人走上十几分钟的大路,穿上两三分钟的小巷,又已是深夜,却也从没
考虑过什么危险,可怕之类。胆子大是一个原因,另外呢,早就听说日本的社会治
安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来日本之后又瞧见举目都是派出所和警察(东京几乎每个电
车站外都设有派出所),就更认为太平无事了。 

 几百个白天夜晚,我往返于同一条马路,从没遇到过什么事。 

 一个与以往每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的夏夜,天气闷热闷热的,带着满身的汗味儿
,油烟子味儿的我一出车站,就急急忙忙往家走。走到一段灯光比较幽暗的地方,
也不知是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冷不丁我眼前冒出来一个块头很大,身着运动衫
裤的小伙子,年龄看上去顶多也就是二十五。 

 “请问,东池袋三号大街在什么地方?”他开口了,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日文发音有点儿怪,那味儿很象是南朝鲜人讲的日语。以前倒也遇见过半夜问路
的人,但都是大包小包地提着,背着,一副仆仆风尘,狼狈不安的样子。他呢,两
手空空,精神十足。 

 ”不知道。”简单地回了一句我便朝前走。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从前边猛
地圈住了我的脖子,同时裤衩里探进了一只手。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我蒙了一下,脚跟不知怎么一软,差点瘫倒。“啊!”我下
意识地大喊一声。随着我这一嗓子,那小子撒腿就跑。这下子我可清醒了。怒火填
膺,拔脚就追。边追还边扯着嗓门喊: 

 “混蛋,有本事你给我站住!臭流氓!” 

 追到十字路口,他穿过马路不见了。 

 叫这么个歹徒占了便宜,真把我气得咯咯直咬牙。那两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要
是练点儿什么武术气功就好了,瞧我不把他治住才怪! 

 几天一过,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同学中也有人这样对我说:“放心好了,这
种事碰上一回就够稀罕的了,哪可能老碰上呢?”我想了想,好象也是这么个理。 

 但是那个混蛋又出现了。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夜晚,还是在那个时间,还是在那
条马路上,甚至与上次作案的地点都差不多。只不过这次他没向我“问路”,而是
蹑手蹑脚地尾随在我身后,趁着周围没人,又是猛地一抱,一掏。这次我一点儿也
没蒙,一返身,扭头,想一把揪住他。他却比黄鼠狼的反应还快,又抽身溜掉了。
我照样紧追不舍,一边大喊大骂着,一边从路旁垃圾筐里随手拾来空瓶子,破罐头
朝他甩“手榴弹”。结果他还是没影儿了。 

 这次夜遇之后,我明白他是专门冲我来的了,可我反倒更不怕了。你不是瞄着我
吗,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谁占上风。怕你?哼! 

 从那以后,只要再打那条路上过,我便生出它个十双眼睛,就是在大白天,我也
是边朝前走边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所有行人一个不落地打量一遍。一心想把那个
混蛋认出来揪住。 

 又相遇了。还是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我发觉他又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弦立刻
绷紧了。这回你还想占便宜!我飞快地朝前走,他也立刻加快脚步;我穿马路,他
也穿马路;我站住,他也站住。路边正巧有个自动饮料售货机。出售机旁边的地上
有一个盛废瓶罐儿的筐。我从里边挑了个大酒瓶子攥在手心里。再回头看,那小子
却不见了。我继续往前走。走几步一回头,走几步一回头,却再也没有看见他。难
道是看出我的警惕,他害怕了,逃掉了? 

 走完大路我进了小胡同。再有一两分钟就到家了。拐过一个弯儿,猛地,他从小
胡同的对面朝我走过来。真是狭路相逢!这小胡同窄得三个人并肩过不去。扭头跑
吗?才不呢!今天偏要跟他来个针尖对麦芒!胸膛被心脏的“重锤”擂得发痛,似
乎就要敲破了。我一只手捏紧着拳头,另一只手攥紧了瓶子(亏得刚才半道上没扔
),我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迎着他走上去。他也慢慢地一步步走过来。五米
,四米,三米,两米,“嘎”地,双方同时煞住了脚步。小胡同里的灯光很昏暗,
可他那双乜斜着的小眼睛,那绽着无耻淫笑的嘴角,还是叫我看得一清二楚。一股
难以抑制的怒火从心底喷了出来。我仿佛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团劈啪作响的灼人火焰
,伸出无数条炽烈的火舌疯狂地朝那个魔影卷去……然而,我却连半步都没动,只
是定定地戳在原地,手里是那个已被攥得发热的瓶子。我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甚至连怒斥他个狗血淋头的想法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股强烈到不能再强烈的对抗力
量,通过我那一眨都不眨的双眼射过去,射过去,射过去…… 

 也不知对峙了多少时间,或许挺长,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忽然象泄了气的球
似的,收起了脸上那早已变得僵硬的笑,不自然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一
只想抢肉骨头的狗,骨头没捞到,却反而遭到狠狠的一脚--悻悻地一回头,走掉
了。而我呢,两只脚象是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地一直在那儿站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到店里打工,我把连续三次发生的事对店长说了。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当
时不马上向警察报警。 
 
 报警?我压根连想都没想过。 

 “怎么报啊?” 

 “打电话呗,街上不到处都有公用电话吗?” 

 “我又不知道电话号码是多少。” 

 “110嘛!公用电话上全都有一个紧急报警用的红按钮。你只要按了那个按钮,再
拨110,一下就通。警察说话就到。” 

 “等打完电话坏人也早没影儿了。” 

 “那也可以立即追查呀。警察来得很快,听说最多才用6分钟。” 

 “可要是碰巧旁边没有公用电话怎么办?” 

 “嗯--”店长想了想,“要不然,你以后一打完工先给你家附近的派出所挂个
电话,请他们派人到车站接你,然后把你送回家。” 

 “哪有这样的事!管接管送?”我觉得稀奇得了不得。 

 “当然管啦,人身安全嘛!对于这一类的要求他们不可能拒绝。不信你今天就给
他们打个电话试试。” 

 “得了吧,老大个人还要叫警察护送,跟个什么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愿意自己走。书包里揣上个空瓶子就行了。” 

 “你那个破瓶子还是算了吧。干脆,我送你一个手持警报器,听说不太贵,我姐
姐晚上出门就带着那么个玩艺儿。” 

 店长从不说假话,几天之后,果真给我买来一个比手心还小的电池警报器。 

 “回家的路上就捏在手心里。一旦碰上什么情况,立刻拔开这个栓”,店长指着
一处插着钥匙般的东西的地方,“栓一拉开,嗬,那警报声可刺耳了。不把坏人吓
跑才怪。” 

 “太棒了,真谢谢你!”我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店长送我的这个宝贝礼物。 

 热心人还不光是店长一个,正跟我学习中文的岛本夫妇也对我表示出极大的关心
。那天的中文学习刚一结束,他们俩一定要亲自带我去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向警察打
招呼。 

 已是晚上11点多钟了,派出所里一位很年轻的警察正在值班。我们刚一进门,他
“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情况。岛本先生简要地将我的“历险记
”对他讲了一遍,他极认真地听完以后把脸转向了我: 

 “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有没有什么特征?” 

 “块头很大,大概有一米八左右,穿运动衣,头发剃得很短,小眼睛,年龄不会
超过二十五岁。我觉得他的日语发音很象南朝鲜人。他第一次向我问路时,一开口
就说'东池袋三号大街',那没准儿就是他实际居住的地方。” 

 警察边听边飞快地往本子上记着。 

 “你三次与他相遇的地点是?” 

 “出了车站,过马路走二十米左右。” 

 “你的家在哪儿?” 

 我把地址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他记完了,搁下笔思索了一下: 

 “凭着你说的这些情况,能不能抓到那个人,暂时不能肯定。不过,今后我们会
加强这一带的治安工作,请尽管放心。” 

 “晚上派出所只有一个人值班吗?”岛本夫人不大放心地问。 

 “夜间办公室里一般只是一个人,但外面有很多人在流动,互相之间用无线电联
系随时通报情况。” 

 “她是个中国留学生,到这里来学习很不容易。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影响挺大
的。请你们一定多加关照!”岛本先生又向警察叮嘱道。 

 警察正正规规地向我们一鞠躬:“知道了。一定注意保卫。”他从桌上抽出一张
彩色的小卡片递给我:“今后万一遇到什么事,请及时与我们联系。我们随时为您
服务。” 

 回到家,我掏出了那张小卡片。一看原来是警视厅印发的小宣传卡。正面,画着
一个手持红色电话筒的警察,他的另一只手指着几行醒目的字: 

 “千万别犹豫,当你遇到下列情况的时候,请飞速向110报告: 

  被小偷扒窃; 

  看到谁突然在路上病倒了; 

  遇到了交通事故; 

  看见什么人打起架来了; 

  被什么人纠缠住壁脱不了;……” 

 无论如何,请首先向我们报告。不要不好意思,我们就专门负责处理这类事情的
。“ 

 在卡片的反面,画着七种类型的公用电话。上面一一用图像和文字说明告诉你每
种电话的报警按钮在什么位置,如何向110报警。下面还写了一行绿色的字:“110
就是你的,它永远为你尽力。” 

 别瞧这卡片挺小,字数挺少,可一遍读下来,心里竟真地感到了几分踏实。 

 自从去了一趟派出所,这条马路上的情景确乎是发生了变化。当我夜里12点多钟
再从这条路上返回住处时,没有一天不在便道上看见缓缓骑着自行车巡视的警察,
以及停在马路旁边,车顶上闪着耀眼红灯的警视厅小汽车。 

 我的书包里自然也揣着店长送我的小警报器。这玩艺儿简直使我觉得自己已经武
装到了牙齿。然而遗憾的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我却再也“无缘”碰到那个
流氓。 

 要是能再遇上点儿什么事儿,让我显示小警报器的威力才好呢--我甚至于产生
这么一种古怪的希望。 

                                  三一. 污 

 我来到日本两年多,在深深体会到它高度发达的同时,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的
污秽所在。 

 日本法律虽然明文规定禁止卖淫,然而各种各样变相的卖淫手段和职业以及公开
的色情宣传,却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整个社会。且不说那些以贩卖淫秽为目的的电影
,杂志,画报,录相,“剧场”,以及那些专门为进行这类活动而提供场所,条件
,服务的行业,即使一般的报纸(《朝日新闻》除外),周刊,杂志,电视节目,电
影,广告,文艺作品……也都离不开这种东西。 

 裸体照片,插图几乎举目皆是,但绝不是古希腊,古罗马,以及欧洲十八九世纪
的绘画雕塑所表现的那种裸体--融汇着艺术的,理想的和纯洁的美。而只不过是
一种低俗到不能再低俗的光膀子加光屁股。姿态是丑恶无比的,不是撅着屁股就是
叉着大腿,或者干脆就是男女在一起的。很明显,它所想给你的绝对不是什么美的
联想,而仅仅是官能上的刺激。 

 我对这些东西反感透了,不明白干吗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没有难道不行吗?一打
听,没有它不行,要靠这种玩艺儿来赚钱。尤其是报纸,刊物,文艺作品,广告之
类,如果全是正儿八经的东西而不带上点“刺激性”,据说就会失去“吸引力”,
就会没人要看。于是乎,你也搞,我也搞,你搞得邪乎,我比你搞得更邪乎。大竞
争! 

 还是为了钱!钱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万恶之源”。有的人为了赚钱,挖空心
思大搞官能刺激。同时,也有的人为了赚钱,心甘情愿去出卖自己的肉体与声誉。 

 按说,现在的日本早已不再是电影《望乡》的时代了,哪个女孩子会被逼着去卖
身呢?又有谁胆敢强迫一个女孩子去出卖自己的肉体呢?可是,历史虽然在前进,
经济虽然在飞跃,卖淫现象却依然如故(虽然是变相的),只不过由被动的变成了自
愿的。 

 在日本,那么多女孩子毫无廉耻地愿将自己的光膀子大照(撅着屁股,抬着大腿,
甚至更加恶心的)登在各种杂志上(一般的杂志每期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一律
号称“女大学生”)。大照下边,还详详细细地写着该女子的姓名,年龄,住址,电
话,以及好的身高,体重,腰围,臀围,胸高……就好象她是一头等人前来选购的
牲口。街上的公用电话间也贴满了这种玩艺儿,甚至具体地写明跟她见面一个钟头
或两个钟头是多少价钱。从年龄上看,这些“女大学生”都极年轻,才不过十八九
到二十一二。据人讲,干这种“营生”挺能发,个别有本事的,一晚上就能捞到好
几万。可我还是纳闷儿:钱,真是具有这么大力量能叫一个人舍肉体,感情,精神
和名誉于不顾吗?恐怕,这并不是钱本身的力量,而是那些人的脑瓜儿里根本没有
所谓“灵魂”这么一种东西。 

 有人告诉我,这类“女大学生”大部分是从外地来东京“上大学”的。仅仅是为
了满足个人的物质欲望,她们瞒着家里偷偷干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情,靠卖笑发财。
东京的各所大学里都有这么一种“女大学生”,东洋大学当然也不例外。 

 一次在课堂上,我发现前排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生,穿着一件华贵的翻毛皮外
套,厚厚的脂粉,艳艳的红唇,耀眼眩目的项链和耳环,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
留着大长指甲的十指涂着荧光闪闪的粉红指甲油,金戒指,银戒指,宝石戒指在两
只手上足足套了四五个……这是个什么人?莫不是个“女大学生”吧?一般的女学
生谁有经济力量如此装扮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如此“臭美”呢? 

 我悄悄问坐在我旁边的同学: 

 “你看咱们前面的那位小姐,象不象是干‘那个’的?” 

 “嗯!”他会意地点点头,“瞧她那套行头,少说也得八九十万,我就不信那钱
是她爸爸给她的。” 

 但是,据我的观察,象她这样的女学生,在同学们当中并不多;说到底,愿意为
了几个臭钱而出卖自己,背叛自己的人是少数。 

 据说,东京有几处地方是有历史传统的“花街柳巷”,其中首屈一指的要算位于
新宿的歌舞伎町了。另外,象六本木,涉谷,赤坂,池袋也都有。不少从中国来日
本的人,特意要去新宿的歌舞伎町“观赏”花街柳巷的“风光”。我却直到现在也
还没去开过这个眼。看那些乌七八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至于说池袋也有花街柳巷,我是搬到池袋好久以后才偶然听一个朋友谈到的。 

 “主要集中在西池袋靠北边的几条街上。但东池袋紧挨车站旁边的小胡同里也有
那么几家。”他告诉我。 

 “真的?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发现。” 

 “那是你没注意。其实你每天去电车站都从那旁边路过。” 

 我想起来,出池袋车站东口不远有一家电影院。一到晚上就挂出“成人电影”的
招牌。而且电影广告栏上变幻着的,永远都是赤裸裸的色情场面。每次打那里路过
,我都忍不住得骂上一句:真讨厌! 

 “在那个电影院旁边的小胡同里就有。” 

 “什么样儿的?” 

 “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反正外边都挂着牌子,什么‘裸体剧场’,‘神秘小屋’
,‘旅馆’,还有好些别的花样。凡是叫作‘旅馆’的,为了跟一般旅馆区别开来
,它的霓虹灯全是紫颜色。往后你不妨注意注意看。” 

 后来,我真的注意到了。有那么一种挂着紫幽幽的霓虹灯的“旅店”,门脸儿一
般都不大,而门口一定钉着一块价目表:过一夜多少钱,呆两个小时多少钱,什么
样的房间多少钱……也看到了所说的那种“裸体剧场”。一到夜晚,门口一定站着
一两个或三四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见到有男人走过,就媚笑着又拍巴掌又打招
呼:“来呀!请您来呀!” 

 为了招揽更多顾客,这些店白天还安排一些人站在车站出口附近的人流里,向过
往的男人手里硬塞所谓的“招待券”(据说拿着招待券进那里可以少花点钱),甚至
专门雇人身扛一块大广告牌子,整天整天地站在路口人多的地方招徕顾客。干这种
活儿的多是老头子。或许因为他们年纪大,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来维持生活了吧 。 

 每天出入电车站,总看见这么几个老头子在辛辛苦苦地干这种“工作”。发券的
人,身后总是放着一只大提包,里面装满了招待券。他一只手拿着一大叠,另一只
手不断地从这叠里抽出一张又一张,朝每个迎面走过的男人伸过去,递过去。差不
多的我都是连看都不看闪身而过。也有一些人虽然接到了手里,却走不了两步远就
随手一扔。所以车站附近的马路上,常常到处飘散着许多黄色的招待券。 

 有一回,我跟一个日本同学一起从池袋车站出来,发券的老头立刻朝他递来了一
张券,他二话没说就接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要那玩艺儿作什么,难道真的想去开眼哪?” 

 他却挺正经地跟我说: 

 “你不觉得发券的老头很可怜吗?他这一天要是不把规定数目的招待券发出去,
这天的收就要打折扣。我反正拿了这张券还可以再扔掉嘛。”说着,他一抬手把它
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要说可怜,我倒觉得那个扛牌子的更可怜。发券的至少还能来来回回走动走动,
可扛牌子的却只能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弯着四十五度的腰。不管是刮风,下雨,
飘雪花,也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当空,他都得把自己凝固成一尊活雕塑。他身
穿一件深蓝色的短式和服,胸前背后各印着一个老大的圆圈,当中写着个莫名其妙
的日文字,那打扮活象中国戏台上的一名兵勇。可他肩头扛着的大牌子上画着的却
是妖艳的裸体女人,上面还花花绿绿地写着好些大字,什么“全裸体”,“小单间
”,“平均二十岁”…… 

 好多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从车站出来,看见他套着一件透明的破旧雨衣弯在那
儿。雨珠成行成串地从那牌子上流下来,从他斑白的头发上流下来,裤腿是水淋淋
的,破皮鞋是水淋淋的。他,活脱脱就象一只刚打河里捞上来的冻僵了的鸡。我很
想知道,他这么卖老命地干上一天,到底能赚到多少钱?难道真有一笔相当可观的
数目值得叫他如此甘愿受苦受累,乃至在成千上万的人面前践踏自己大丈夫的尊严
吗? 

 然而,也正是这扛牌子的老人和那滥发招待券的现象,使我感觉到日本这个社会
尽管淫秽的宣传搞得乌烟瘴气,但真正嫖妓的男人其实未必就有多少。如果真是人
人争着逛妓院,争着看刺激官能的表演的话,做这行买卖的,又何必如此想方设法
去招揽生意呢? 

 的确,一个人,当他从中国那样的社会环境忽然一下子闯进日本这样的社会中,
是很有可能“中邪”的,特别是那些思想尚处于混沌阶段,或本来就抱着某种目的
出国的人们。由于各人思想基础的不同,日本既可能使一些留学生从此攀上事业的
高峰,也可能使一些留学生从此坠入堕落的深渊。 

 初到日本时,身边一些关心,爱护我的日本朋友告诫我:“不论生活困难到何种
地步,都绝对不准去干那种事。你要考虑到你父母亲的名誉,还有你自己的名誉。
”我明白他们所指的“那种事”是什么。当然我不会去干。因为最起码的,我不能
忘记自己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留学生活说苦,其实就是苦在一个“穷”字上。事事处处都要钱,而且什么都不
少要钱。如果经济上没有切切实实的“后盾”的话,一切真是没着儿没落儿的。可
是,尽管苦,我跟前的路从来只有一条:靠自己的汗水去挣。谁要是以为拿上一大
把票子就能叫我这个“饥不择食”的人上钩,那只能是白日作梦。在日本,我也确
实遇到过这么一位白日作梦的人。 

 他是一个在日本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南朝鲜人,不到六十岁,却弯腰驼背老得连牙
都没剩几颗了。他极有钱,一个人经营着三个公司,据他讲每月都能赚到上千万的
日元(当然,扣掉了税金,就没那么多了)。因为他常来我们店吃饭,每次来又准要
我们为他这个没牙的顾客把菜和肉切得细细的,我们便认识他了,他似乎对我这个
中国人格外感兴趣。每次来吃饭总要特意跟我拉拉话,还告诉我:他有一个失去联
系几十年的亲戚最近从齐齐哈尔来了信,邀他去中国看一看,他也正好想去中国治
治病。 

 “象我这样的南朝鲜人申请去中国,那边会批准吗?”有一次他问我。 

 “问题不大吧,不过,最好去中国大使馆问一问。”我说。 

 “中国大使馆在哪儿,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顺便也给我当当翻译。”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于是约了一个日子,我陪他去了中国
大使馆,并办理了申请探亲手续。 

 从那以后,他一有点什么小事便来找我。最初,他的亲戚来了信要我给他翻译,
他儿子读不懂汉文让我去给讲解,他要给中国的亲戚送礼请我当参谋……后来,就
连没事他也要来找我。有一回还说: 

 “我给你安个电话吧。你那里没电话,找你太不方便。” 

 “我不要电话。整天都不在家要电话干吗。” 

 “到日本来哪儿能没电话呢?安一个多方便,横竖是我出钱。” 

 “可我干吗要让你出钱呢?”我反问了一句。 

 “你不是没钱吗?” 

 “真有困难的话,我也有保证人管。谢谢你这么为我操心。”吃人家嘴短,拿人
家手软。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接受这种馈赠呢?再说,谁又知道这后头有什么埋伏
没有呢? 

 又过了些日子,他到店里来吃饭。临走给我留下一张条子:“中国政府已经批准
我去探亲。关于去中国的事,想与你商量。星期六下午两点半务请到我家附近的咖
啡馆来面会。” 

 我想着去中国对这个南朝鲜人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小事,就准时去了。他却迟迟不
来。好不容易等来以后,他先是向我道歉,说工作如何缠得脱不开身,接着又没完
没了地抱怨天气太热,自己身体如何吃不消等等。扯来扯去也没谈到正题上。我4点
钟还要赶去打工,没时间陪他海聊,就直接了当地问他: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中国呢?” 

 “这个嘛,”他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烟,“最近看来去不了了,手头工作太多。
另外也听一些朋友讲过,中国那边一切都还不稳定,条件很差,现在去恐怕为时过
早。” 

 “这么说,您一时不打算去了?” 

 “至少要等到我有闲空时吧。” 

 那你何必申请去中国呢?那你干吗把我找来“商谈”呢?害得我搭进去这么多宝
贵时间。我顿时感到不耐烦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失陪了。”我站起身,”4点钟,我还要打工呢。“ 

 “别这么关键嘛,我这儿才刚刚坐定,你就走,从礼貌上说得过去吗?” 

 没办法,我只好又坐下: 

 “再坐一会儿就再坐一会儿。不过我最晚只能到3点40分。打工迟到了要扣钱的。
” 

 “扣钱,“他咧开没剩几颗黑牙的枯树叶般的嘴笑了一下:”打工一个小时有多
少钱?” 

 “七百三十。”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么,干一个晚上呢?能挣多少?” 

 “如果干八个小时,能挣到五千八百四十。” 

 “才五千!还不够我一顿晚饭。” 

 “你当然了,大财主嘛。” 

 “那你一个月总共能挣到几万呢?” 

 “因为不可能天天干八小时,所以一个月顶多挣七八万。” 

 “那么点儿?够干什么的呀!” 

 “够了,我很省。况且最近又开始教些中文。” 

 “你真行啊,八万块钱能过日子。” 

 “不光过日子,还包括交学费呢。” 

 “简直不能想象。你的房租每月多少?” 

 “一万五千。” 

 “那是人住的房子吗?” 

 “差一点,但还能凑合得过去。反正也没打算在这儿安家。” 

 “你知道我那座房子--自己花钱盖的,多少钱吗?” 

 “一千万。”我想了一个最大的数目。 

 “嘿,亏你说得出口。告诉你,光是房子的建筑费用,”他伸出两根又干又黄的
手指头“两亿八千万,还不算买地皮。” 

 “这么多!”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意思。我在美国还有一幢别墅,在南朝鲜的那座大庄园,当然那是我祖
先的遗产,面积有几百公顷……”他洋洋得意地讲着,我却越听越觉得没意思。看
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这回真的到时间了。” 

 “不行,”他武断地伸出一只手挡住我,“重要的事情还没跟你谈呢,特意把你
请来。” 

 “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奇怪了。 

 “是这么回事。我早就喜欢上你了。瞧着你在店里做工那么辛苦,我觉得心疼。
所以呢,”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突然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以后你不要去打工了,把工作辞掉。钱,我给你。管你吃,管你住,管你上学
,也管你打扮。我有钱,保证够你花的。” 

 “白给吗?”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要求不多,一个星期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你瞧,我的身体并不棒。”他又
龇着稀稀落落的黑牙笑了笑,并从兜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里面抽出好几张一万元
的票子:“这些钱你先拿着吧,去买点喜欢的东西。”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一个星期一个晚上”,让我卖身?!好你个
老流氓!我气得浑身乱颤,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话来“回敬”他。 

 “不要愣着啦,快把钱收起来,让别人看见可不好。”他把钱从桌子底下向我伸
过来,碰了碰我的腿:“快拿呀。” 

 “不--要!” 

 “为什么不要,换了日本的女孩子早不知道美成什么样啦。”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日本女孩子?!” 

 “我赚她们太脏,我可不想得花聊病。中国的女孩子一看就清清爽爽。” 

 “混蛋!混蛋!”我猛一巴掌拍落那一沓子钱,从椅子上弹起来,又使劲一搡桌
子--桌上的瓶瓶盏盏顿时乒乒乓乓。我冲出咖啡馆,朝着味道园的方向狂奔…… 

 恶梦,一场从未作过的恐怖的恶梦。我要把它甩掉,甩得越远越好。 

 我诅咒这产生恶梦的肮脏世界。我更诅咒那制造恶梦的丑陋灵魂。 

                            三二. 弟子篇--岛本 
 “喂!喂!听见没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保证人安藤先生那略显激动的声音
通过电话听筒急促地传过来:“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学生。她答应每月付给你三万块
钱的学费。对对,三万块。这下好了,你的房租问题等于解决了。” 

 那正是我在生活上最感困苦的时期。住在川崎家,每月光是房租就得交她三万块
,交通费又贵……而我的工资来源仅仅只是味道园那一小时六百来块的收入。突然
之间,听说有一个人愿意当我的“学生”,将我那沉重的三万块房租包揽下来,我
怎么能不千恩万谢呢。这个好人,她是谁呀? 

 几天之后,在一家株式会社的大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我的第一位学生--一位身
材娇小,眉目清秀不俗的中年日本妇女。她和颜悦色地望着我,用发音标准的中文
对我说: 

 “我叫岛本贞子,今后望您多多关照!” 

 头一眼,她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而接下来的不断接触则更使我发现,
我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并且是一个富用同情心的好人。岛本从认识我
的第一天起,便走进了我的留学生活当中。就好象她本来对我负有什么义不容辞的
责任似的,对我的事,从生活到学习,点点滴滴,她都往自己身上包揽,以至于她
在我心目中与其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更象个靠山。 

 特别记得,当初我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从川崎家搬出来。岛本不但理解我,而且
跟我同样着急。就在我四处奔忙寻找合适的房子的时候,她也在四处为我物色房子
。一个星期天,我去她家上课。一见面她就对我说: 

 “走,跟我去看房子,咱们今天不上课了。” 

 “看什么房子?” 

 “你不是想要三叠的房子吗?我帮你问到了一间,房租一万三。我跟房东讲好了
今天带你去看。” 

 “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家附近。能搬过来的话,将来我照顾你也就方便了。” 

 三叠的房子,又是一万三,当然求之不得。 

 其实那个地方岛本自己也没去过,她是通过房屋介绍所打听到的。由于认为很近
,她干脆连衣服也没换,只穿着一条在家穿的裙子,光脚拖了一双拖鞋就带我出门
了。已经快12月了,气温挺低,又刮着点小风。一出门我就感到了凉意,忙问岛本
要不要回去再加点衣服。她却不在乎地挥挥手: 

 “没事没事,很近的。再说你等会儿还要赶去打工,晚了不好。” 

 我开始紧跟着兴致勃勃的她,在大街小巷中穿过来穿过去地找。虽说这不是大海
捞针,可要在如此人口稠密住房爆满的地方找出那么一个缩在某个旮旯儿里的破简
易公寓,却也是相当费劲的事。渐渐地我觉得冷起来,而走在我前面的岛本那两条
光着的腿也由白变青了。她却还是热情不减,一个劲儿地走一个劲儿的打听,就好
象那要找的房子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要去住。 

 好不容易,在一个公用洗澡堂的背后,小山似的一大堆乱石旁边,我们找着了那
座阴暗丑陋的小公寓。还没进去,岛本就先泄气了:“怪不得房租这么便宜呢,原
来是这个样,我看,算了吧。” 

 “不不不,我想看看里边什么样。”我当时就图便宜,别的全不在乎。 

 岛本看我不愿意放弃,立刻又率先进了公寓门。外边是晴朗的大白天。里边却黑
得伸手看不见五指。按理说,门边走廊上是该有电灯的,但我们摸索了半天也没找
着电灯开关。只好跟个瞎子似地黑咕隆咚地脱掉鞋(日本的房子一进门全得脱鞋),
又黑咕隆咚地爬上楼梯。木板地凉嗖嗖的,脚就象踩在冰上。我好歹还穿双袜子,
岛本却连这薄薄的一层也没有。楼梯窄极了,走廊也窄极了。整个公寓静得好象死
人的世界。既看不到房东,当然也就无法知道哪个房间是等待出租的。回去吧,好
不容易才找到。不回去吧,却又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呆呆地站在黑暗里,两脚冻
得直想跳。 

 “咱们敲门试试看吧。”岛本说着就敲响了一个房门,没人答应,推一推,是锁
着的。又敲另一个门,照样没人答应,一推,居然开了。主人没锁门出去了。这是
一间三叠的小房间,榻榻米上横七竖八地乱堆着没叠的被褥,衣服,报纸,书,杂
志,脏碗,锅,酒瓶子,水壶……半空中的绳子上还杂乱地挂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
。这间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被这么胡乱一塞,简直恨不能将一个人生生打里
面推出来。 

 “算了算了,走吧,这样的房子白给都不能住。”岛本拉着我就往外走。其实要
是让我自己作主,这样的房子我宁肯住了。不是才一万三千吗!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为找房子的事发愁。而岛本也同样为我的房子操着心。 

 又过了几天,岛本又对我说:“这一次我真的给你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子,我已
经看过了,比上次强得多。走,我带你去看。” 

 “上完了课再去吧。”我没有忘记我还收了人家的学费呢。 

 “上课不要紧。这间房子要是不赶快定下来,万一又被别人要去了怎么办?” 

 这倒也是。于是,我跟着她去了。 

 这果然是一间挺不错的房子。宽畅,干净,明亮,有做饭的灶台和水池,而且是
在二楼。岛本和房东都用满怀希望的目光望着我,等我点头。这么好的房子我哪能
不满意呢?可是我却不能点头。它的面积是四叠半,一个月的房租是二万六。如果
把礼金,手续费之类全加在一块儿,我头一个月至少得拿出十八万块,这……我很
不愿意扫岛本的兴,但是想想自己的财力实在有限。憋了好半天,我才不得不开口
道:“好是非常好,就是……有点儿……贵。” 

 “两万六还贵?”房东脑门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两万六实在不算贵了,这么好的房间。”岛本也劝我。 

 “这我知道,可是一下要拿出来十八万左右呢。” 

 “这笔钱我给你出,我早就想好了。这你一点儿都不用发愁。”岛本一脸的坚决 。 

 我说不出有多么感谢她,但我怎么能白要她的钱呢?十八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
目呀。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了。可我还是住便宜些的房子好。那样,我心里踏实,每
个月的负担也轻。” 

 白白地枉费了她的一片好心,她大概要生气了吧,我想。结果她只是当时表示了
一下遗憾。接下来,还是继续关心我的房子。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神宫老头的鸡笼小
屋,自己满意得不行。告诉岛本,她的高兴竟也不亚于我,立刻自告奋勇地去帮助
我打扫了“新居”。 

 “现在你家离我近了,今后象洗澡,洗衣服啦,吃饭啦,就到我家来,不要客气
。你喜欢吃什么就自己做,需要什么,我给你预备……”岛本毫不吝惜地对我敞开
了她家的大门,使我每到她家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啧啧啧,你看你这双白球鞋都变成黑的了,快脱下来让我给你刷刷。” 

 “你这只书包太旧了,扔掉吧。把这只新书包拿去用。” 

 “你上书法课需要的全套用具我都给你买齐了。看,这是砚台,毛笔,毡垫,镇
尺……” 

 “天凉了,你被子够不够,给你买床新被子吧。”第二天,被子店给我送来一床
又大又厚的新棉被。…… 

 渐渐地,她在我眼中已经快跟父母,兄弟,至交没有多大区别了。于是自己再遇
到了什么麻烦事,也不再对她隐瞒。而她,对于我的任何请求从来都是尽力而为的 。 

 一次,我的一个好朋友从北京来了一封信。信中告诉我,她的男朋友自从留学到
日本,一年多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十分痛苦,希望我帮她找到这位姓王的男朋友
,并亲手将她的信而交给他以求答复。好友的痛苦压着我的心。但是东京这么大,
地理这么复杂,要找到一个地点,一个人,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事。 

 上中文课时,我向岛本打听: 

 “你知道目黑在什么地方吗?” 

 “目黑区很大,你要问目黑区的什么地方呢?” 

 我掏出那封信,指着上边的地址: 

 “是这儿,你知道吗?” 

 “没去过,不晓得。不过可以打听。这是个什么住宅呢?独门独户还是什么公寓
?” 

 “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住在那里的是一个中国来的留学生,男的,姓王。他的女
朋友托我找到他。可是……” 

 “噢,”岛本一下子全懂了:“你不用担心,我去帮你找,一定能找到。” 

 “不,不,还是我自己去找。就是想请你帮我弄清楚去这个地方怎么走。” 

 “没关系,我比你熟悉东京,可以比你少花冤枉路费。把这封信交给我好吗?” 

 “不行,人家让我一定亲自面交。另外,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个男的究竟生活怎么
样。” 

 “也好,”岛本微微一笑:“那我就光抄下地址来吧。下个星期准给你消息。”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一见面,岛本就向我报告:“那个地方找到了,但是没有
姓王的。” 

 “地址绝对没弄错吗?” 

 “我想不会错。你看,这是目黑区的地图。”她打开一张复印的地图,上面有她
用红铅笔勾出来的地方。我看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会不会有相同的地名呢
?” 

 “我查过了,似乎没有。不过,下星期我打算再去找一趟看看。” 

 “能不能根据这个地址查出来他的电话呢?如果能打通电话……”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总还是应当再去找一趟。”她十分认真。 

 又过了一个星期。 

 “电话号码查到了,但是不对头,人家说不姓王。那个地方我也又去找过,还是
没有。” 

 “这就怪了。按理说她总不至于把自己的男朋友的地址弄错呀。” 

 听我这么一说,岛本以为我不相信她,说:“下星期天,我们两个一同再去找一
趟好不好。” 

 “我还是自己去吧。” 

 “不行,那个地方找起来很别扭,我还是陪你一起去。” 

 星期天,我们挺早就出发了。换了好几趟电车,曲里拐弯地走了不少路,到了信
上所写的那个地方。左右打量了一下,一家独门独户的小洋房,两幢老掉了牙的简
易公寓,另外就是些小店铺。 

 “两边这几家我都问过了,没有那个姓王的。”岛本在一旁告诉我。 

 但是,我仍然雄心勃勃地要把那个姓王的小子“挖”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
先朝那个小洋房走去,按响了门铃。门开了,一个打扮得俗不可耐的胖女人出现在
门口,惊奇地盯着我:“你要找谁?” 

 还没容我开口,岛本一步抢了上来:“还是想打听那个姓王的中国留学生。” 

 一见岛本,那女的立刻不耐烦了:“不是已经告诉你好几遍了吗?我们这儿压根
没住过姓--王--的!” 

 “真对下起,这么一遍又一遍地麻烦您,”我赶紧插进话去:“您知道不知道这
附近--比方说您隔壁的简易公寓里--从前有没有住过中国来的学生,男的。” 

 “简易公寓的事你干嘛不去问它的房东?我又不住在那儿,我怎么晓得?” 

 “那么请问您知道它的房东……” 

 “除了我们家的事,别的我一概不晓得。”她的气越来越粗了。 

 岛本在身后捅了捅我,我知道确实没戏了,只好赔礼道歉地退出来。 

 是啊,简易公寓里住过什么人,只有房东知道。可房东本人是不会住简易公寓的
。上哪里去找呢?不管怎么说,既然花了时间,路费,好不容易跑来了,不敲开一
个一个的门总不能甘心。我朝旁边的简易公寓走去。 

 “算了吧,结果是一样的。”岛本在一边直劝我。 

 “你在外边等我吧,我一个人上去再问一下。”我独自爬上楼梯。这个小破公寓
楼上楼下一共才六个门。我一扇一扇地敲过,没人应。每个门上挂的姓名牌也全是
日本人的名字。莫不是这小子改名换姓不想当中国人了?我忿忿地想着。敲到最后
一间,门开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站出来,虽然一看就知道她不姓王,我还是挺
高兴: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这楼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中国留学生,男的?” 

 “不知道,”她困惑地摇摇头:“我跟邻居们没有来往,不了解别人的事情。” 

 “那么你听到过什么人讲中国话吗?比方说打电话的时候或者来客人的时候。” 

 她又摇摇头:“从来没有听到过。” 

 没办法,我只好从楼里走出来,看见岛本正跟一个邮递员说话。只听邮递员说道 : 

 “这一带好象没有从中国来的信,姓王的这个姓,也没见过。不过我调到这里才
半年,以前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我又上了对面一座公寓。还是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到了第三间,我感觉里面有动
静,就使劲敲,不开,敲得更使劲。于是听到里面的人朝门口走来。我正高兴,只
听门“忽拉”一下子拉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松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我嚷道: 

 “你死敲个什么!一到星期天就来敲门,敲个鬼嘛!逼我搬家还是怎么着?!” 

 我目瞪口呆。岛本正巧上来了,连忙替我向他道歉。他一见岛本火更大了: 

 “又是来找那个什么中国人?简直活见鬼了!”“嘭”,门关上了。 

 “跟你说不要再这么问了,没用。”岛本把我往楼下拉,“咱们去派出所打听打
听看,不行,我再去区里调查,反正一定帮你找到他。这总行了吧。”可我还是紧
盯着每个门上的姓名牌不放过,唯恐会漏掉个”王“字。 

 到了派出所,岛本将几次找人的情况对警察讲了一遍。警察一边翻着一大本一大
本的户口簿,可惜没有找到。 

 ”在我们这里登记注册的人一般都是在这里有固定产业的。”警察对我们说,“
姓王的留学生是个学生,没有固定产业和职业,只是一个房客,这种人在居住上流
动性很大。所以找起来很困难。当然还可以通过简易公寓的房东去打听。” 

 “问题就是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住在什么人家里还是单身住在简易公寓里。只
知道这么个地址门牌。”岛本说。 

 “那么这样吧,”警察耐心极了,“我们先按照这个地址门牌去找一找有关的房
东,有了消息打电话通知您,好不好。” 

 “只好麻烦你们了。”于是岛本把自己公司名称,家里电话一一写下来给了警察
,又把派出所的电话也记了下来。 

 不久之后,派出所来了回话。说是经过一番调查,那一带的确没有住着姓王的中
国留学生。他们分析他早已搬走了。至于说搬到了什么地方,别的人当然不可能知
道,唯一的办法只有直接去问他的保证人。 

 “快给你的朋友写信去,“岛本象是抓住了什么线索似地,”叫她立刻去她男朋
友的家,把他日本保证人的姓名,职业,住址,电话全打听清楚了告诉你。我们只
要知道了他的保证人在哪儿,就不怕找不到他了,对不对?“ 

 于是,我只好如此这般地给我的女友发去了一封信。 

 很久很久,女友迟迟不回信。岛本竟等得比我还心焦。一见面总要问: 

 ”还没来信吗?真奇怪,为什么没有信呢?“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我的女友才回信告诉我,她自己已在北京街头撞见了那个
男朋友,并且知道他早就跟别人结婚了。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岛本,她听了以后沉吟
了半天才不无惋惜地说: 

 ”我没能帮上这个女孩子的忙,太遗憾了……” 

                            三三. 弟子篇--田村 

 《朝日新闻》社外报记者田村宏,是我所教的第二个学生。他跟我学习中文的时
间并不太长,中途因为突然被调到印尼担任驻外记者,学习被迫中断了。尽管我们
已经“再见”很长时间了,但这个四十开外就秃了顶,戴着酒瓶底子般厚的高度近
视镜的人,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不肯退去。 

 本来,新闻记者的工作是极紧张的,尤其是在《朝日新闻》社,又尤其是在它的
外报部。偏偏田村又是外报部里一位业务“大拿”。结果,几天几夜回不了家,睡
不了觉的事,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有一次,我等他上课等了快两个小时还不见来。我好生奇怪,他这个人向来认真
,不会旷课呀。再等还不来,我才想起应该给他挂个电话问问。电话打到他家,没
人接。电话又打到报社,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他。我告诉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他却连歉也不道一声: 

 “我现在正忙,要赶着发稿,英·甘地被刺了!” 

 “什么什么?”我没听清,再问时,他老兄早把电话挂了。直到第二天清早,我
才从报纸上看到印度总理甘夫人被杀的消息。 

 大概是长期紧张过度的原因吧,田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似乎都不太好。他几
乎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这么一副形象:低垂着头,稀稀落落的几缕头发狼狈地挂
在脑门上,一个肩膀上胡乱地搭着件外衣,一只手晃里晃荡地拎着皮包,拖着沉甸
甸的步子,摇来晃去地朝我的校门口走来。直到我迎过去叫住了他,这才如梦初醒
般疲倦地对我笑笑,用全无底气的声音问个好,往往还要加上一句: 

 “昨天又加了一夜班,唉!真是累死了。” 

 工作这么忙这么累,他却还要抽出时间来学习外语(除了中文还有英文),而且学
得很用功。他每次来上课都必定带着自己忙里偷闲写出来的中文作文请我批改。这
些作文,短则一两百字,长则四五百字。一篇篇都写得认认真真,找不出一点敷衍
了事的痕迹。 

 对我来说给田村上课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他的中文程度相当深(他在大学时是专
攻中国近代史的)。跟他在一起,不仅可以自由自在地用中文进行交谈,还能把许多
我喜欢的中国近代小说作为学习的教材。然而更主要的却是,他在我所认识的日本
人当中是与我思想最接近的一个。 

 记得头一回跟他见面,他在自我介绍时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最钦佩李大钊
先生,十分赞成他的思想。”一个日本人居然讲出崇敬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先辈的话
来,不胜惊讶之余,我确实感到大大的欣慰。就仿佛一只生活在鸡群里的鸭子,突
然一天发现了一只自己的同类。而事实上,我们的每一堂课也从来离不开关于中国
的历史,社会,政治的畅快交谈。 

 每当我给他改完了作文,打开一篇当代的中国小说开始边读边讲时,他总会顺着
小说的内容让我告诉他许多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建国后的反右斗争啦,大跃进啦,
人民公社啦,四清啦,彭德怀啦……尤其是关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历史回顾,红卫
兵运动,斗争“走资派”,大串联,揪刘,武斗,“二月逆流”,工人阶级登上上
层建筑,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早请示晚汇报,八个“样板戏”,语录歌,“忠
”字舞,林彪事件,总理逝世,天安门事件,“四人帮”垮台…… 

 一般来讲,我不喜欢跟人轻易谈起这些,太痛心!没在中国大地上生活过的人难
以理解这一切。但我很爱对田村讲。因为他那双静静地透过厚眼镜片射过来的目光
,在不断地告诉我:他懂,他理解,他跟我同样为中国这段曲折历史而激动不平。
而我则象是好容易抓到了这么个高谈阔论的机会,滔滔不绝,好象这辈子从来没有
说话说得这么痛快过。 

 没有漂洋过海的人大概很难会体会到,一个人在海外若能遇上个思想,精神,政
治上的“谈伴”是多大一种精神解脱和享受! 

 田村在课上讲得不多,但也常讲--用中文回答我向他提出的种种有关日本的问
题。他讲起话来慢变斯理,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仿佛坐在他对面的我只是个不足
挂齿的黄毛丫头。 

 “是啊,日本的男人晚上下了班,一般都不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喝酒。”一次,
田村在回答我的“为什么日本男人不回家吃晚饭”的问题时这样说: 

“当然有些人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幸福,企图逃避,或者干脆有了外遇。不过对于
大多数人来讲,原因不在这里。首先这是一种社会交住上的需要。比方一桩买卖,
在公司的办公桌上也许达不成,可到了宴会桌上就可能成交。酒,象一种润滑剂,
能使本来卡住不动的东西运转起来。所以,下了班一起喝酒,也就成了公司之间,
人与人之间联络感情,打开局面的一种手段。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们想借此求
得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日本人工作时的紧张程度在世界上堪称第一,这你知道。但
是日本人在工作精神上却往往受着压抑,这你却不一定了解。日本的大公司,大企
业,特别是那些创出了名声的,内部都有铁一般的上下级关系。对于任何一个上级
,你只有服从的权利。让你怎么样,你必须怎么样。对也好,不对也好,你只能‘
是!是!是!‘弯着腰,挂着笑。如果碰巧让你干的与你自己想法一致,那当然很
好。可是如果不一致而是满拧,那就只有自我克制。每天每天的自我克制对人来说
实在是精神上的一种莫大折磨。你们中国人有’提意见‘一说,有用也好没用也好
,总也是个出口气的途径。可在日本,除非你自己辞职走人,作为一个下级,除了
在自己心里窝着,憋着,压着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一天下来,若不到酒
馆去麻醉麻醉自己,或邀上个好友借酒发发牢骚,吐吐闷气,心里的包袱就卸不掉
。” 

 “那也可以回家去喝嘛,为什么非在外头喝?” 

 “在家里受老婆限制,又影响孩子。而且有很多不痛快未必能对家里人说。” 

 “我天天在回家的夜班电车上,路灯下都能看见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日本,难
道心里不痛快的人真有这么多吗?” 

 “确实。”田村重重地点点头:“日本人本来心胸就不开阔,而各种各样的矛盾
常常又埋得很深。中国人不一样,什么都明朗化。” 

 “那么你呢?工作时也常常不痛快吗?”我莫名其妙地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是啊,常常很烦,总跟上司的想法不合拍。”他搔一搔光光的头顶:“但是只
好忍着。” 

 “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单位试试呢?既然自己有能力。” 

 “唉,到哪儿都一样。再说已经在《朝日新闻》干了二十多年了……我倒是希望
有机会到中国去当几年驻外记者。真的,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机会去的,你的中文这么好。”我不是鼓励他,而是真的这
么相信。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天他来上课,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 

 “今天是咱们的最后一次中文课,很遗憾。” 

 “为什么?”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下个星期要去印尼。” 

 “什么时候回来?” 

 “上帝才知道。至少两三年吧。” 

 “什么?!” 

 “常驻记者,懂吗?我要在那儿‘安家落户‘啦。”他自嘲地笑起来,几缕头发
又不听话地披在脑门上。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皮包里抽出一本新的《国语辞典
》和几期最新的《人民文学》杂志。 

 “呶,这几本《人民文学》我来不及看了,你看吧。辞典是我特意为你买的,谢
谢你教了我几个月中文。希望你今后好好加强日语,你聪明,有前途。我呢,从今
后要开始学习印尼文了。真可笑!” 

 “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学会印尼文也算是多一种本事呢。”我嘴上这么说着,心
里却觉得遗憾得要命。这时,他突然一挥手:“走,咱们今天开个告别宴会。我请
你吃有名的台湾菜,不忌讳吧。” 

 “哪里话,我还正想见识见识呢。”我心里说不出来地发堵。 

 那一顿饭究竟吃了些什么,啥味道,当时完全心不在焉,事后竟半点都想不起来
了。田村因为还要赶去上夜班,所以连酒都没喝。只记得那顿饭从头到尾我俩谁也
没讲话,与往日上中文课时那种愉悦和谐的气氛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 

 闷闷地吃完了饭,尚有时间,我们便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在马路上溜达。 

 “出国之前没有休息的时间了吗?”我总算找到了话题。 

 “时间太急了。手头现有的一大堆工作全得清理完,还得抽时间把房子腾出来。 ” 

 “腾房子干什么?” 

 “我走了,得把租来的房子退还房东啊。” 

 “那你的家人呢?全跟你一起去印尼吗?” 

 “我,没有家眷。” 

 “咦?你不是说你有女儿的吗?”我记得他有一篇作文写过他的女儿--一个十
一岁的小学生,写得十分有感情。 

 “但是女儿现在不属于我,属于她。我只是一个人。”声音低低的,似乎很不情
愿谈这件事。可我偏偏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跟妻子离婚了?因为什么?” 

 “你不懂这些,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停了停:“这下子,你该认为我是个坏
人了吧。用中文怎么说?’不正派’是不是?” 

 “不对不对,那要看究竟因为什么。难道说你们中间谁做了什么不忠于对方的事
?” 

 “这种事倒是没有。” 

 “那不是挺好的嘛。” 

 “好什么!”他苦笑了一下:“碰到一起就吵架,整天吵。窝火透了!” 

 “那现在,你妻子跟孩子的生活怎么办?” 

 “她是个英文教员,工资不错。分家的时候存款的三分之二也由她带走了。她说
她现在生活得蛮自在。我隔一个月去看一次女儿。” 

 “那你呢?离婚之后生活好了?” 

 “当然有不方便的一面,但总算没人天天向我开火了。求之不得啊!再说当新闻
记者的整天东奔西跑,有没有家也就是那么回事。” 

 “噢--”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答应着,心里却浮起了他住日那副狼狈不堪的形
象和时时抑郁的神情…… 

 已经到了车站的月台了。虽然这儿并不是飞机场的舷梯之下,我却也明白在此一
别便无后会之期了。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一股难言的惆怅。我希望电车慢一点来,
我似乎有什么话应当对他说,可是却又想不起应该说什么。信号灯亮了,预示着电
车马上就要进站。我突然着急了: 

 “到那边别把中文忘了!” 

 “不会的,我还要争取去中国当常驻记者呢。”他温和地笑着。 

 电车缓缓进站。 

 “可能的话,用中文给我写信来,我给你批改。”这真叫“多余”的话。 

 电车停下,门开了。 

 “好的,一旦有空,我会给你写信。” 

 乘客涌出车门,把我推到一边去了。 

 “一定来信啊,我等着。”我抬起手来向他挥动。他也朝我挥着手,却被人流推
上了电车:“再见啦!” 

 “要注意身体!”我向着电车深处大声喊,可是车门关上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隔着玻璃窗还在木然地向我笑着。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电车飞也似地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深处。 

 从今往后,我再跟谁去长篇大论呢?从今往后,还有谁会津津有味地听我讲述那
曾经发生在中国的一幕悲剧呢?从今往后,我又要独自一人在无共鸣的思想沙漠中
寂寞前进了……唉! 

 田村从此消失了。音讯全无。然而,任凭时光如何冲刷,流逝,他--始终不会
从我的心中消失。 (未完待续) (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    张舒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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