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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ohnathan (乔纳森), 信区: Reader
标  题: 旧欢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Sep  6 13:50:22 1998)

九五年十月，张爱玲过世不久，迈克在他短短的悼念文字
中劈面就说：“匆匆写几个字，觉得写什么都可以，因为
写什么都不重要。”真的，写什么都不重要。

每个张迷的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张爱玲，然而张爱玲
却只得一个，天大地大，只得一个。我们这些人是太渺小，
都给她罩在阴翳里面，再怎么也翻腾不出去。所以她圆梦
归西的那会儿，我倒早当她已经不在了：不可一世，不敢
想象和那样跋扈的人同生在世上。能跟她颉颃，能站在她
的光彩里而不至于矮到尘土里去的人，我只想到胡兰成。

一个多月之前方才见到《今生今世》的电子版，边读边叹，
读完了不算，特意花了几十元钱把它打印出来，自己钉成
本小书。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去哈尔滨，去深圳，不能多
带东西，始终还装上这本小书，来来回回也读了七八遍。
将书录入的想是位姑娘，胡兰成说张爱玲不喜莎士比亚，
歌德和嚣俄，后面括弧里写着：“或为苏俄？--桑妮注”。
嚣俄自是嚣俄，即现在说的雨果，不过这个桑妮却真是可
爱，想是和我一样字顶字读下来的。

让我摘引胡兰成的一段文字讲讲他的好处，实在办不到。
他是十步一楼，五步一阁，目不暇给。以前人家说张爱玲
的文字是轻婉甜熟，胡兰成则有些不一样的，他不肯那么
“熟”，有点涩的。而令我一步一叹的乃是他文字的间离
感。我们总觉得好文字要绘声绘影，其实未必。有间离感
的，借用胡兰成的一个譬喻，确是“惟象白日里的火山，
不见焰，只见灰白的烟雾。”那使我们远远隔在外面的，
不是别的，是我们跨不进的时间。

张爱玲对自己的私生活讳莫如深，晚年的《对照记》是亦
不肯存入她生命中的男人的影子。不过我也不想穷根究底，
只觉得理应如此。隐约记得她曾在致友人的信中指胡兰成
的记述不实，我却也不理会，只当那是文字而已。说起来，�
《今生今世》当中总是有自己相信而达通明的，也有不相
信当是一私之见的。比如说张爱玲“她但凡做什么，都好
象在承当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
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
我是相信的，一向也觉得张爱玲是这样个一脚踩在红尘里，
一脚踩在祥云里的人物。而胡兰成说“她从来不悲天悯人，
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
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这我就有些怀疑了：诚然张爱
玲的慈悲都是抽象的，现实世界里的人她嫌雾数，同情不
来的；可是她也说过斩钉截铁是少的，大家都得妥协。

有一句说：“我和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
实在比称爱人好。”我每读至此必惊悚。我们平日常觉得
自家的爱情是如何超绝，总上天入地将一干理由都握在手
里，以证实我们的感情良有以也。我们都没有胡兰成老实，
亦没他清醒。我们亦只是男女相悦，说到底，这是最根本
的，是我们抓着自己的头发也离不开的那个地面。以前有
人于胡兰成和赖雅而外还把别的男人也编排给张爱玲，王
祯和，夏志清，甚至胡适之，我总是不喜。现在想来，人
生这一场泥泞，有几个人能干净着双脚走完的；甚或那干
净的反倒是不曾好好活过的。胡兰成的气节如何，人品怎
样，在“男女相悦”这四个字前面，也就显得不重要了。
至少，二十二岁的张爱玲是未曾虑及的。

怎样一双旧欢旧侣。我都知道这乃是人间的故事。

                               写于张爱玲逝世三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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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与欢，天之所以鸩人；
              悲与死，天之所以玉人。
                             （明）卓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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