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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ohnathan (乔纳森), 信区: Reader
标  题: 数一数坟头（三）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at Aug  9 14:29:54 1997)

鲁迅先生曾经指自己的老师太炎先生'悔少作'，把
那些有革命性的时文都从自己手定的文集中删去了。
其实，人的见解感情是在不断更替的，那么'知今是
而昨非'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不要每每刻意地
否认自己也曾经是用过尿布的或者也曾经和邻家女
孩扭打成一团而且最后闹得眼泪鼻涕一脸的，就行
了。

我最早留意的现代散文作者是郁达夫，年纪也小，可
能刚刚作完四则运算题目就拿起〖闲书〗那样的集子
来看了。最喜爱他的自传，就看〖水一样的春愁〗，
〖远一程，再远一程〗那些把少年的心轻轻拿住的题
目，已经够人遐想一会儿了。说到底，郁达夫是脱不
掉黄仲则式的诗人气息的，去国东瀛，和妻子闹意见，
甚至最后客死南洋，好像都在印证诗人的命运原该是
颠沛奔波，诗人的生命原该是彗星闪电。他后来的文
笔显得很是枯涩，找不到意气风发地高吟'曾因酒醉
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气象了。让我想起商人
以终的兰波，还有潦倒于好莱坞的菲茨杰拉德，唉，
除了叹气竟然找不到话讲。
他描摹风景，寄情山水的文字是一个'日暮倚修竹'式
的典范，而我独喜〖钓台的春昼〗一篇，屈子行吟一
般发着冲天的牢骚，衬着阒静幽深的富春景色，是我
的某种梦想吧。
有一篇集外的文字叫〖关于京戏的回忆〗，是在新加
坡的时候应景文章吧，写到一个洋人象模象样地化妆
吊嗓儿，看着那写的温暖干净的一段，真的，泪水会
偷偷藏在眼眶后，想要探出头来。

郭沫若在〖学生时代〗那一系列散文中好像把歌德的
青春风格和日本温泉的蒸气都混合到了一起，很和他
解放后叫做〖蜥蜴的残梦〗那样的考古文章不一样呢。
茅盾写日本温泉浴室的文章都几乎成为经典了，也和
他写大上海叫嚣浮华场景的小册子大异其趣。看来都
要归功于那温软的液体才行。

唐韬的〖落帆集〗，何其芳的〖画梦录〗还有丽尼，
缪崇群的集子都是华丽到有些刺眼的文字，当然也是
各有各的好处的，不过我好像是走进了巍峨的绣栋，
看着飞檐怪兽，心底只是茫然。
我喜欢那些在平实与华丽之间走独木桥的人们，比如
刘思慕的旅行通讯，无论在动荡的欧洲还是火热的日
本都能把文章写成一杯红酒，远远地就嗅到醉人的气
息，可是那酒又完全的透明，不至于最后找比到回旅
馆的路。还有施蛰存的小集子，风度翩翩可绝不招摇，
好像是头脑里装了历史书的旅人，不必担心自己明白
不了古柏宝刹的蕴致。朱湘的〖中书集〗不象自己的
诗歌那么感情丰沛，相反的他显得很理智，似乎是摆
一本大大的线装书在跟前，翻到第一页说：“我们开
始吧。”如果你要以为他来得沉闷迂腐就完全错了，
那些干净而且对人生体验深刻的幽默会跳将出来，使
你的嘴角轻轻一弯。

书读的多了你便对'最爱'毫无把握了，毕竟谁是最美
的女人的问题是要引来特洛伊战争的。那么肯定有的
如露水情人，只可以擦肩而过，不必再重逢；也会有
如糟糠之妻，举案齐眉不离不弃的。对我而言，李广
田的文字就是后者。他写的那么朴实，有时可以轻易
地嗅出泥土的气味，他藏身在芸芸苍氓之中，把刹那
的悲喜都悄悄放进已经装满了故事的口袋，他是一个
收集着人生最微细的感动的匠人，同时自己也很欣慰
很固执地生活了一辈子。他的那篇〖来啊，一起拉呀！〗
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扎实的人生宣言，那样稳重而善
解人意。也许，行到山穷水尽之时，你要找的正是这
样一湾港口。

最机智，但又象在悲观的药罐子里泡过几十年的文字
是属于梁遇春的。〖春醪集〗和〖泪与笑〗可能是我
当时最爱看的读物，那些机警而又哀伤自嘲的话至今
令我扼腕。他有这样一句话，似乎是某种谶语，说：
人世的许多事情好像翻筋斗，一开始是那样站着，后
来还是那样站着，哪知道那中间平白多出了一个筋斗！
我们兜兜转转，所为何来，最后都是悬崖撒马，不知
所终吧。

民国是一个划远的兰舟，无论怎样的风景究是要和历
史一同离开的。而我们站在这一岸，看孤鸿明灭，看
烟水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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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是五年前的我，我也会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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