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Johnathan (乔纳森), 信区: Reader
标  题: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an 13 11:18:43 1998)

近来文章写的少了，对于文章本身倒想的多了。询问几个文字
有造诣的朋友，泰半说我所写的富丽是富丽，然而有堆砌雕琢
的痕迹，而且少了那么点“意思”。我想那很有可能是真的。
所谓“意思”大概就是要言之有物，豪迈打诳，呻吟忸捏都是
我们所不愿读的。然而这“意思”得来却大不易，有触发有阅
历是一层，有襟怀有视界更是高些。再近一步发诸文字，才学
相成，不绚不枯，则是难上加难。所以我的捉襟见肘也是当然
之事。
而手边的一卷散文〖樗下随笔〗确是难得的好文字，一面镜子
似的可以检省自己行文的得失。开始见作者止庵的文字是〖文
汇读书周报〗上谈张爱玲，讲的丝丝入扣，别具心眼。但我一
向粗疏大意，也没留心这个作者。前几日在〖中华读书报〗上
又读到谈娜拉之出走的一篇，不瘟不火而又有“意思”，
而我记得在风入松书店见过〖樗下随笔〗的封面的，所以赶着
买了来。当晚在扉页上写下几个字：一读之下，惊喜交集。
其实自己对当代散文作者顶不留心，除了总是张扬说收有十五
本散文集的黄裳，也就只介绍过旅英的恺蒂而已，多半还是因
为她文中谈的那些泛黄的故事。所以如此，无非是觉得时下所
谓名家的文章早有人汲汲了，原不必污染我的笔墨的。而沙里
淘金的事业确也辛苦，当然偶有兴会，喜悦自是超过了一般。
这次果然超过一般，且惊且喜。

“理想的文章大概可用'老'，'淡'，'拙'，'疏'这么几个字来
概括。老是成熟洞达，沧桑，汰尽青春气；淡是发乎情止乎无
情，含蓄，有意味，不夸饰浮躁，不咄咄逼人；拙是天然朴讷，
大智若愚，有安排但不露痕迹；疏是写的丰腴，舒展绵延，会
用闲笔，会'断'－－不要起承转合。”止庵这段话说的精彩，
熨贴，也恰可作为他风格的注脚，虽然他自称是一样也没有作
到。
我想止庵先生体会最深的是文字的一个“分寸”，比如“我们
平时读缺乏才气的东西是太多了，直读得口干舌燥，然则顾（
随）梁（实秋）钱（钟书）诸位却嫌文中才气太大，真令人羡
慕煞，也遗憾煞。造物何如此不公平耶。”这里实在是击到了
痛处，把文字的辩证法泄露出来。这个分寸，这份心眼，实在
是顶难得的。
有“意思”而能说的好，说的美，说的不露痕迹，是止庵胜出
的地方。九一年〖看张〗（尚没有我在〖读书周报〗上看到的
那么成熟）一文说：“张爱玲的成熟是一种冷冷的成熟。别人
尚在做梦之时，她不仅早已醒来，而且放一副冷眼把梦与醒一
并都看透了。”不单意思表达的清楚，而且让读者有余地，不
死缠乱打穷根究底。止庵要的味道就是这个。
集中也有闲谈怀人之作，娓娓而不是侃侃。我尤爱〖我的父亲〗
一篇，文章很短，写在作者父亲－－诗人沙鸥去世后不久，内
容只谈了两种遗憾：一是止庵没能在父亲生前与其倾谈一次，
二是沙鸥筹划多年作〖写诗论〗而终未成。作者谈自己的遗憾
时说：“我是一个唯物论者，我所有的悲哀也正是唯物论者的
悲哀”，也就是说死生相隔永无再见可期。这样绝不要一点点
麻醉，惨然面对生命，不动声色地传达，真伤心人语。在文末，
〖写诗论〗一再精简的字数仍没有使它成为现实，作者说：“
有一天他突然哭着对我说，〖写诗论〗是写不出来了。......
我由此知道所谓人生就是尽可能在生命结束那一刻减少一些遗
憾：对自己的遗憾，对别人的遗憾，还有别人对你的遗憾。”
话到此处，还有什么可讲？
止庵的文字总是那么经济，然而“恰够消息”。同是悼亡之作，
〖诗人沙蕾〗将诗人的一生用断片活化出来。沙蕾生前居所潮
湿，连墙上的诗稿和铅笔画都是湿的，止庵说：“当时我有一
个感觉，仿佛是大片在雨中凋谢的白色花朵围绕着他空空的床。
大概这这也正是一个诗人的活法；而他猝然离去，也正是一个
诗人的死法罢。”作者谈沙蕾的真，引用诗人自己的信：“十
全十美的爱情，尽善尽美的作品”依然是我牢不可破的信念。
何等伤心，又是何等震撼。后来又说：“前不久与morin谈到
'梦想成真'，他说其实这句话是不对的，梦就是梦。是的，梦
想若是成了真，人怎么活呢。沙蕾就是梦想了一生，他的诗也
就是梦想的记录。”那句“是的，梦想若是成了真，人怎么活
呢”真是千古一问。
“文章憎命达”大体是不错的，因为作者如果志得意满，就算
仍保有敏感，还是不能与寻常百姓感同身受罢。而止庵作为业
余作者（至少集中所收文章九零到九四年期间是这样的），更
能贴近凡人爱恨，不把自己架空了，说那些大而无当的话。

要说遗憾却也不是没有。第一就是视界仍嫌狭小。止庵每篇文
字都扎实而有“意思”，但有时只嫌其小，或者要经了时间的
淘洗才可以真正从生命而不仅仅从文字上“老”起来。第二就
是有时不免平了些。其实这就是两难，淡就难免会平。一篇小
文下来，温煦是温煦，然而没有奇峰，让人有丝丝遗憾。
我倒想起钟惺被人指做不到自己提倡的“厚”时的答辩，记的
不确了，所以不加引号：其下笔未能如此者，知而未蹈，期而
未至，望而未之见也。和盘托出，正一片婆心婆舌，为冥顽不
灵辈设。恐怕这不全是自我开脱罢。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秉持自己独立的一个审美视角，不论
别人的喧声怎样的高，我对自己认为是高妙的就不遗余力地揄
扬，对乏味无聊的就保持缄默。止庵或者不是煊赫的作者，但
我肯隆重的绍介，因为我自信他不会令人失望。而我也希望自
己的判断不会令人失望，虽然这是顶难的事情。

--
             
              生与欢，天之所以鸩人；
              悲与死，天之所以玉人。
                             （明）卓人月
    
    

※ 修改:·Johnathan 於 Jan 15 11:08:40 修改本文·[FROM:   166.111.5.110]
※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bbs.net.tsinghua.edu.cn·[FROM: 166.111.5.130]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blacksky.bbs@bbs.sjt]
※ 修改:．fzx 于 Aug 28 10:55:06 修改本文．[FROM: heart.hit.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