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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梵天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文学概论讲义(5)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5 14:10:53 1999), 转信

第五讲 文学的创造            

    柏拉图为追求正义与至善,所以拿社会的所需规定艺术的价值:凡对社会道德有帮助的
便是好的,反之就不好。他注意艺术只因艺术能改善公民的品德。艺术不是什么独立的创
造,而是摹拟;有许多东西是美丽的,可是绝对的美只有一个。这个绝对的美只能在心中体
认,不能用什么代表出来;表现美的东西只是艺术家的摹仿,不是美的本体。因此,艺术的
创造是不能有的事。

    但是,艺术家怎样摹仿?柏拉图说:“诗人是个轻而有翼的神物,非到了受了启示,忘
了自己的心觉,不能有所发明;非到了这忘形的地步,他是毫无力量,不能说出他的灵
咒。”(Ion)①这岂不是说创造时的喜悦使人若疯若痴么?创造家被创造欲逼迫得绕床
狂走,或捋掉了吟髭,不是常有的事么?柏拉图设若抱定这个说法,他必不难窥透创造时的
心情,而承认创造是生活的动力。W.Blake说:“柏拉图假苏格拉底司之口,说诗人
与预言家并不知道或明白他们所写的说的;这是个不近情理的错误。假如他们不明白,难道
比他们低卑的人可以叫作明白的吗?”

    但是柏拉图太看重他的哲学:虽然艺术家受了神的启示能忘了自己,但是他只能摹拟那
最高最完全最美的一些影子。我们不能佩服这个说法。试看一个野蛮人画一个东西,他自然
不会画得很正确,但是他在这不很正确的表现中添上一点东西——他自己对于物的觉得。不
论他画得多么不好,他这个图画必定比原照像多着一点东西,照像是机械的,而图画是人对
物之特点特质的直觉,或者说“妙悟”;它必不完全是摹仿。画家在纸上表现的东西并不是
真东西,画上的苹果不能作食品;它是把心中对苹果的直觉或妙悟画了出来,那个苹果便表
现着光,色,形式的美。这个光,色,形式的总合是不是美的整个?是不是创造力的表现?
不假借一些东西,艺术家无从表现他的心感;但是东西只能给他一些启示;他的作品是心灵
与外物的合一,没有内心的光明,没有艺术化的东西。艺术品并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艺术
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现;事物的再生再现是超乎本体的,是具体的创造。“使观察放宽门
路,检阅人类自中国到秘鲁”(Johnson)。①是的,艺术家是要下观察的工夫。但
是艺术如果不只是抄写一切,这里还需要象Dryden②的批评莎士比亚:“他不要书籍
去认识自然;他的内心有,他在那里找到了她。”观察与想象必须是创造进程的两端:“鸡
虫得失无了时”是观察来的经验;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阁”(杜甫《缚鸡行》)是诗人的所
以为诗人。诗人必须有渗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后才能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谁没见
过苹果?为什么单单的爱看画家的那个苹果?看了还要看?因为那个苹果不仅是个果子,而
且是个静的世界;苹果之所以为苹果,和人心中的苹果,全表现在那里;它比树上的真苹果
还多着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艺术家不只观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为事物找出感
情,美,与有力的表现来。要不是这么着,我们将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
丝。”(孟浩然《春怨》)或“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潜《癸卯岁始眷怀古田
舍》)或“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李白《春日醉起言
志》)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们似乎容易理解那“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过
故人庄》)与“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王维《登河北城楼作》)因为前者是个简单
的写景,后者是个简单的写情。至于那“良苗亦怀新”与“春风语流莺”便不这样简单了,
它们是诗人心中的世界,一个幻象中的真实,我们非随着诗人进入他所创造的世界,我们便
不易了解他到底说些什么。诗人用他独具的慧眼看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或是“黄河如丝
天际来”,或是“舞影歌声教渌池,空馀汴水东流海。”(均李白句)假如我们不能明白诗
人的伟大磅礴的想象,我们便不是以这些句子为一种夸大之词,便是批评它们不合理。我们
容易明白那描写自然与人生的,而文艺不只在乎描写,它还要解释自然与人生;在它解释自
然的时候,它必须有个一切全是活着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春风是可以语流莺的,黄河之水
是可以自天上来的。在它解释人生的时候,便能象预言家似的为千秋万代写下一种真理:
“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欢暂相遣。”(杜甫《清明》)

    那么,创造和摹拟不是一回事了。

    由历史上看,当一派的诗艺或图画固定的成了一派时,它便渐渐由盛而衰,好象等着一
个新的运动来替换它似的。为什么?因为创作与自由发展必是并肩而行的;及至文艺成了一
派,人们专看形式,专摹仿皮面上一点技巧,这便是文艺寿终之日了。当一派正在兴起之
时,它的产品是时代的动力的表现,不仅由时代产生作品,也由作品产生新时代。这样的作
品是心的奔驰,思想的远射。到了以摹仿为事的时节,这内心的驰骋几乎完全停止,只由眼
与手的灵巧作些假的古物,怎能有生命呢?古典主义之后有浪漫主义,这浪漫主义便恢复了
心的自由,打破了形式的拘束。有光荣的文学史就是心灵解放的革命史。心灵自由之期,文
艺的进行线便突然高升;形式义法得胜之时,那进行线便渐渐驰缓而低落。这似乎是驳难中
国文人的文艺主张了,与柏拉图已无关系。柏位图的摹仿说是为一切艺术而发的,是种哲
理,他并没有指给我们怎样去摹仿。中国人有详细的办法:“为诗要穷源溯流,先辨诸家之
派,如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何者为陶谢……析入毫芒,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不然,
胡引乱窜,必入魔道!”(《燃灯记闻》)这个办法也许是有益于初学的,但以此而设文艺
便是个大错误。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时代的思想、问题等等?是
否意在看清他们的个性?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所长与所短?假如意不在此,便是盲从,便是
把文艺看成死物。不怪有个英人(忘其姓名)说,中国人的悲感,从诗中看,都是一样的:
不病也要吃点药,醉了便写几句诗,得不到官作便喝点酒……是的,中国多数写诗的人连感
情都是假的,因为他们为摹拟字句而忘了钻入社会的深处,忘了细看看自己的心,怎能有深
刻之感呢?“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他们的口号;但是他们也许该记得“尽信书则不
如无书”吧!

    说到这里,我们要问了:到底人们为何要创作呢?回答是简单的:为满足个人。

    凡是人必须工作,这不需要多少解释。“不劳无食”的主张只是要把工作的质量变动增
减一些而已,其实无论在何种社会组织之下,人总不能甘心闲着的;有闲阶级自有消闲的办
法。在工作里,除非纯粹机械的,没有人不想表现他自己的(所谓机械的不必是用机器造
物,为金字塔或长城搬运石头的人大概比用机器的工人还苦得多)。凡是经过人手制作的东
西,他的个人也必在里面。这种表现力是与生俱来的,是促动人类作事的原力。表现的程度
不同,要表现自己是一样的。表现的方法不同,由表现得来的满足是一样。因为这样,所以
表现个人的范围并不限于个人。表现力大的人,以个人的表现代作那千千万万人所要表现
的;为满足自己,也满足了别人。别人为什么也能觉得满足呢?因为他们也有表现欲,所以
因为自己的要表现而能喜爱别人的创作物。人类自有史以来至今日,虽没有很大的进步,可
是没有一时不在改变中,因为工作的满足不只是呆板的摹仿。当欧洲在信仰时代中,一个城
市要建筑个礼拜堂,于是瓦匠、石匠木匠、雕刻家、画家、建筑家便全来了,全拿出最好的
技能献给上帝。这个教堂便是一时代艺术的代表。一教堂如此,一个社会,一个世界也是如
此,个人都须拿出最好的表现,献给生命。不如是,生命便停止,社会便成了一堆死灰。萧
伯纳说过:只有母亲生小孩是真正的生产。我们也可以说,只有艺术品是真正的生产。艺术
家遇到启示,便好象怀了孕,到时候非生产不可;生产下来虽另一物,可是还有它自己在
内;所以艺术品是个性的表现,是美与真理的再生。

    创造与摹拟的分别也在这里,创造是被这表现力催促着前进,非到极精不能满足自己。
心灵里燃烧着,生命在艺术境域中活着,为要满足自己把宇宙擒在手里,深了还要深,美了
还要美,非登峰造极不足消减渴望。摹拟呢,它的满足是有限的,貌似便好,以模范为标
准,没有个人的努力;丢失了个人,还能有活气么?《日知录》里说:“一代之文,沿袭已
久,不容人人皆道其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
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高出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
似而未尝似也。”只求似不似,有些留声机片便可成音乐家了。

    “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
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吧。”

    艺术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予生命而写出
的。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是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

    这是厨川白村的话,颇足以证明个性与艺术的关系。《饮冰室》里说得好:“月上柳梢
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
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
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
已。

    容我打个比喻:假设文学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与心的接触所得的印象是丙,怎
样具体的写出这印象便是丁。丁不仅是乙的缩影,而是经过甲的认识而先成为丙,然后成为
丁——文艺作品。假如没有甲,便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具体一点的说,甲是厨子的心,乙是
鱼和其他材料,丙是厨子对鱼与其他材料的设计;丁是做好的红烧鱼。鱼与其他材料是固定
的,而红烧鱼之成功便全在厨子的怎样设计与烹调。我们看见一尾鱼时,便会想到:“鱼我
所欲也”;但是我们与鱼之间总是茫然,红烧鱼在我们脑中只是个理想;只有厨子替我们做
好,我们才能享受。以粗喻深,文学也是这样,人们全时时刻刻在那里试验着表现,可是终
于是等别人作出来我们才恍然觉悟:啊,原来这就是我所要表现而没有办到的那一些。假如
我们都能与物直接交通,艺术家便没有用了;艺术家的所以可贵,便是他能把自然与人生的
秘密赤裸裸的为我们揭示开。

    那么,“只有心境”与艺术为自我表现,是否与文学是生命的解释相合呢?没有冲突。
所谓自我表现是艺术的起点,表现什么自然不会使艺术落了空。人是社会的动物,艺术家也
不能离开社会。社会的正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艺术家不但是不比别人少一些关切,而
是永远站在人类最前面的;他要从社会中取材,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决不会比常
人迟钝,他必会提到常人还未看见的问题,而且会表现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样嚷出的感情。所
谓满足自己不仅是抱着一朵假花落泪,或者是为有闲阶级作几句瞽儿词,而是要替自然与人
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释。偏巧社会永远是不完全的,人生永远是离不开苦恼的,这便使文人时
时刻刻的问人生是什么?这样,他不由得便成了预言家。文学是时代的呼声,正因为文人是
要满足自己;一个不看社会,不看自然,而专作些有韵的句子或平稳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
文人;他所得的满足正如一个不会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会使他成个唱家。所谓个性的表现
不是把个人一些细小的经验或低卑的感情写出来便算文学作品。个性的表现是指着创造说
的。个人对自然与人生怎样的感觉,个人怎样写作,这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
不是自我表现的,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动千万人的热情的。创造是最纯洁高
尚的自我活动,自我辏射出的光,能把社会上无谓的纷乱,无意识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
了,太污浊了,从而社会才能认识了自己,才有社会的自觉。创造欲是在社会的血脉里紧张
着;它是社会上永生的唯一的心房。艺术的心是不会死的,它在什么时代与社会,便替什么
时代与社会说话;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培养这颗心的条件太多了;我们应先有培养这颗心的志愿。为满足你自己,你便可以冲
破四围的黑暗,象上帝似的为自然与人生放些光明。

    “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苏轼
《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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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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