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ckroll 版 (精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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о夏雨清
鸦
王
我 看 见 他 站 在 破 山 神 庙 前 的 晒 谷 场 上 凝 睇 天 空 , 这 时 往 往 是
午 后 或 黄 昏 。 他 是 个 固 执 的 人 , 我 们 刚 刚 相 识 , 他 就 向 我
提 起 了 一 个 困 扰 他 多 年 的 怪 现 象 。
鸦 群 怎 么 就 歇 落 在 民 村 ?
我 跟 着 他 翘 首 向 晚 的 天 庭 , 天 空 中 有 飞 鸟 或 云 朵 , 我 想 已 经
无 关 紧 要 , 他 在 最 后 总 是 自 言 自 语 着 走 进 晦 暗 的 居 所 或 者
飘 拂 着 花 粉 的 清 郁 的 庄 稼 地 。 我 是 个 诚 实 的 小 说 家 , 我 要 说
我 一 样 无 法 把 那 个 巨 大 的 疑 问 号 变 换 成 圆 满 的 句 号 , 甚 至
不 能 分 辨 天 灾 还 是 人 祸 。
鸦 群 来 自 何 处 呢 , 我 说 。
我 看 到 他 站 在 破 山 神 庙 前 的 晒 谷 场 上 凝 睇 天 空 , 现 在 是 黄 昏
, 他 像 花 草 低 垂 了 颓 丧 的 头 颅 。 我 听 见 他 走 向 烛 光 的 庙 宇
, 鸦 群 从 什 么 地 方 来 呢 , 风 吹 来 他 内 心 的 絮 语 。 他 没 有 想 过
这 个 问 题 。
最 早 的 那 只 乌 鸦 飘 落 在 扬 花 的 稻 穗 上 , 我 看 见 的 稻 正 一 鼓 作
气 往 垅 边 的 一 个 蚂 蚁 洞 撒 尿 , 它 寒 伧 、 愚 笨 的 外 貌 使 稻 无
声 地 笑 了 。 稻 并 没 有 多 看 它 , 对 他 来 说 , 提 着 小 鸡 子 扫 射 溃
败 的 蚁 兵 更 使 人 入 迷 。 稻 给 我 的 印 象 是 一 个 淘 气 的 小 男 孩
形 象 , 他 背 对 秋 天 的 摄 影 机 , 两 脚 开 叉 , 而 一 只 乌 鸦 在 裆 下
的 稻 杆 上 沉 浮 。
稻 束 裤 子 的 时 候 , 听 见 天 空 中 传 来 怪 森 的 聒 噪 , 民 村 在 庄 稼
地 里 的 人 都 目 睹 了 鸦 群 的 降 临 。 饥 饿 的 乌 鸦 赶 在 傍 晚 到 来
以 前 吃 完 了 地 里 青 黄 的 作 物 , 民 村 人 心 惶 惑 , 透 过 薄 薄 的 纸
背 你 还 能 依 稀 听 闻 妇 女 哭 天 嚎 地 的 高 嗓 。 灰 褐 色 的 乌 鸦 继
续 赴 庙 会 般 涌 向 民 村 , 而 村 人 很 快 平 静 下 来 , 他 们 像 守 株 待
兔 的 农 夫 在 阳 光 下 憩 息 。 许 多 年 前 , 稻 穿 过 每 家 的 房 檐 ,
他 用 小 木 棍 拨 弄 着 像 玉 米 棒 子 一 样 悬 满 前 廊 的 油 亮 的 鸟 肉 ,
唱 起 淳 朴 的 谣 歌 。
民 村 人 在 夜 色 中 拖 着 软 沓 的 步 子 往 村 庄 里 捱 , 看 见 稻 坐 在 火
堆 的 旁 边 啃 吃 一 块 黑 色 大 肉 , 他 们 立 即 被 浓 洌 的 飘 逸 之 香
所 陶 醉 。 稻 就 是 民 村 那 个 最 先 吃 乌 鸦 的 人 , 他 像 村 中 的 人 们
挥 舞 着 棍 棒 , 在 庄 稼 地 里 来 回 击 杀 飞 临 的 鸟 类 , 日 落 时 分
, 他 已 经 疲 惫 不 堪 , 中 午 未 饱 的 饥 肠 辘 辘 响 动 , 他 想 也 没 想
拎 起 一 只 死 鸦 就 往 火 堆 上 烤 , 火 堆 是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祈 求 神
灵 时 燃 烧 的 遗 址 。
当 民 村 人 在 某 天 突 然 发 觉 房 前 屋 后 的 树 木 从 落 叶 趋 向 枯 死 ,
随 着 鸦 群 而 来 的 秋 天 的 阳 光 已 经 烈 如 火 焰 , 水 井 和 河 道 仿
佛 在 一 瞬 间 被 蒸 干 了 。 许 多 年 前 稻 唱 响 谣 歌 , 依 次 穿 过 每 家
的 房 檐 , 他 用 小 木 棍 拨 开 悬 满 前 廊 的 鸟 肉 , 看 见 了 一 对 对
死 鱼 般 无 神 的 眼 睛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在 民 村 陷 入 恐 慌 和 混 乱 的 时 刻 再 次 露 面 , 他 的
露 面 给 村 人 带 来 了 一 线 生 机 的 遐 想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在 一 个
秋 天 的 正 午 走 向 庄 稼 地 , 突 然 把 双 手 伸 向 天 穹 中 的 火 球 。
太 阳 神 鸟 , 他 喊 道 , 声 音 中 含 着 人 类 的 恐 惧 。
乌 鸦 ?
民 村 人 几 乎 在 同 时 发 问 , 他 们 感 到 胃 里 涌 动 一 股 膻 腥 味 , 直
冲 喉 头 。 稻 站 在 村 人 中 间 , 奇 怪 地 看 着 他 们 做 出 种 种 呕 吐
的 姿 势 。
鸦 王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再 次 把 双 手 伸 向 天 穹 中 的 火 球 时 , 他 佝
偻 的 背 脊 屈 膝 跪 倒 。 民 村 人 跟 着 刷 刷 跪 伏 , 双 手 伸 向 苍 茫
之 天 。 稻 站 在 他 们 中 间 , 他 肯 定 想 到 了 黑 压 压 的 鸦 群 , 因 为
我 注 意 到 他 手 中 的 木 棍 动 了 动 。
我 看 见 民 村 的 孤 儿 稻 这 个 秋 天 的 正 午 处 身 荒 草 滩 , 好 奇 地 注
视 一 支 庞 大 的 黄 色 衣 装 的 队 伍 游 走 在 干 涸 的 河 源 地 带 , 麦
坐 在 一 顶 丑 陋 的 花 轿 里 , 被 抬 在 最 前 。 稻 发 现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被 村 长 搀 扶 着 紧 跟 在 另 一 顶 花 轿 后 面 , 这 两 顶 花 轿 不 时 相
遇 , 麦 所 在 的 花 轿 总 是 给 它 让 道 , 稻 看 见 那 顶 花 轿 坐 着 一 座
硕 大 的 乌 鸦 木 雕 。 稻 觉 得 非 常 好 玩 , 前 年 村 里 凑 份 唱 大 戏
也 没 这 么 热 闹 , 唱 大 戏 稻 爬 上 木 台 趴 倒 在 二 胡 师 的 椅 子 下 看
戏 子 的 绣 鞋 和 碎 步 , 现 在 他 只 能 远 远 地 瞧 瞧 热 闹 。 有 几 次
稻 偷 偷 靠 过 去 , 都 被 人 轰 走 。
我 也 要 玩 , 稻 指 着 一 个 比 他 更 小 的 男 孩 对 大 人 说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说 了 , 你 触 犯 了 鸦 王 。
你 们 也 吃 过 乌 鸦 , 稻 大 声 地 争 辩 。
稻 就 这 样 被 扔 了 出 来 , 有 几 次 他 看 到 坐 在 花 轿 里 的 民 村 的 孤
女 麦 在 悄 悄 地 用 衣 袖 揩 泪 。 稻 想 不 出 这 么 好 玩 , 麦 怎 么 还
哭 , 也 许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快 不 让 麦 玩 了 , 他 想 。
瞎 子 不 得 好 死 。 稻 低 低 地 骂 了 一 句 。
秋 天 的 正 午 阳 光 灼 人 , 黄 色 人 群 重 重 复 复 敲 锣 打 鼓 行 走 在 龟
裂 的 河 床 上 。 稻 看 得 累 了 , 就 躺 倒 在 茂 密 的 枯 草 丛 里 , 扯
过 一 把 荒 草 盖 在 肚 上 含 含 糊 糊 睡 去 。 稻 皮 肤 黝 黑 , 一 顶 他 亲
手 编 扎 的 草 帽 乱 蓬 蓬 地 遮 没 了 瘦 小 的 头 颅 。
稻 被 天 空 中 落 下 的 大 豆 般 的 雨 点 惊 醒 , 他 挪 开 乱 蓬 蓬 的 草 帽
, 一 阵 更 紧 的 雨 势 向 他 劈 面 浇 来 。 我 拨 开 随 着 雨 势 过 早 来
临 的 暮 霭 , 看 见 稻 从 荒 草 滩 上 跃 起 , 向 村 庄 狂 奔 。
又 有 水 啦 。
稻 在 大 雨 中 的 大 喊 只 被 麦 听 见 , 麦 就 喊 了 一 声 , 稻 。 他 没 听
到 , 麦 在 大 雨 中 的 喊 声 太 弱 了 , 而 稻 又 在 狂 奔 。 稻 沿 着 河
岸 狂 奔 , 偶 然 想 起 什 么 , 回 过 头 来 瞅 瞅 河 床 , 他 因 此 看 到 了
麦 。
稻 显 然 没 有 看 清 河 床 中 间 的 石 砾 地 上 那 堆 黄 白 相 间 的 东 西 便
是 麦 , 所 以 他 一 度 继 续 奔 跑 。 后 来 稻 还 是 迟 疑 不 决 地 折 向
那 堆 东 西 , 他 是 个 好 奇 的 男 孩 , 他 因 此 看 到 了 麦 。 麦 躺 在 一
幅 巨 大 的 黄 布 上 , 稻 注 意 到 她 没 穿 任 何 衣 服 , 包 括 绣 花 肚
兜 和 花 布 裤 衩 。 稻 看 看 天 上 的 大 雨 , 再 看 看 麦 沁 透 着 少 女 的
芬 芳 的 胴 体 , 摇 了 摇 头 。
你 在 洗 澡 吗 。
把 我 解 开 , 麦 悲 哀 地 说 。
稻 这 时 发 现 麦 摊 开 的 四 肢 原 来 被 草 绳 捆 在 四 棵 深 埋 的 木 桩 上
。 稻 想 起 了 中 午 麦 坐 在 花 轿 里 偷 偷 哭 泣 的 情 景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不 让 你 玩 吗 。
稻 一 边 解 绳 结 一 边 问 , 他 是 个 好 奇 的 男 孩 。 草 绳 捆 得 很 紧 ,
雨 水 一 泡 变 得 更 紧 , 稻 好 不 容 易 用 石 片 割 开 其 中 的 一 根 。
在 割 脚 上 的 草 绳 时 , 稻 发 现 了 一 滩 紫 褐 色 的 痕 迹 , 它 就 在 麦
两 股 间 的 黄 布 上 , 稻 伸 出 手 指 沾 上 一 点 , 放 进 嘴 里 一 吮 ,
随 即 呸 地 吐 出 。
他 也 不 让 我 玩 , 这 个 瞎 子 , 稻 说 。
他 们 把 你 血 打 出 来 了 。
他 是 鸦 王 , 麦 悲 哀 地 说 。
他 们 都 吃 过 乌 鸦 , 稻 站 在 雨 中 大 声 地 说 , 大 人 全 是 坏 蛋 他 们
是 乌 鸦 。
我 在 叙 述 这 个 故 事 时 , 翻 阅 了 复 旦 大 学 图 书 馆 收 藏 的 康 熙 年
间 的 《 民 村 地 理 志 》 , 这 是 一 部 由 一 个 名 唤 胡 优 的 民 俗 学
家 撰 写 的 村 落 民 俗 学 专 著 。 它 摆 在 四 楼 特 藏 室 的 最 后 一 个 书
架 的 最 下 面 的 木 盒 里 。
在 第 十 七 页 我 找 到 了 有 关 鸦 王 祭 祀 的 段 落 , “ 贞 观 年 间 , 民
村 大 旱 , 鸦 鸟 群 集 , 族 长 率 众 祭 太 阳 神 鸟 于 河 源 。 ” 在 第
四 十 九 页 我 又 读 到 了 有 关 祈 雨 的 记 载 , “ 令 处 子 仰 卧 黄 缎 之
上 , 赤 身 露 体 , 族 长 佩 太 阳 神 鸟 面 罩 , 亦 赤 身 露 体 , 与 女
交 于 囗 时 。 毕 , 喷 于 女 体 之 阴 , 以 示 雨 至 ” 。 令 人 惊 奇 之 处
是 书 上 说 后 果 然 雨 至 , 且 暴 雨 三 日 , 族 长 在 穿 越 墓 地 时 跌
入 河 道 , 从 此 失 踪 。
我 在 填 借 阅 记 录 卡 时 , 发 现 了 一 个 极 其 熟 悉 的 姓 名 , 在 空 空
荡 荡 的 记 录 卡 上 , 它 尤 其 显 目 。 读 者 可 以 想 象 , 我 们 借 阅
的 是 同 一 部 书 : 《 民 村 地 理 志 》 。
在 民 村 人 的 记 忆 里 麦 像 贞 观 年 间 的 那 个 圣 女 已 经 死 去 多 年 ,
它 作 为 一 件 牺 牲 在 祠 堂 里 变 成 村 人 祭 祀 的 英 雄 。 我 十 几 年
后 进 入 民 村 , 在 村 头 的 黄 泥 路 上 相 遇 开 始 衰 老 的 村 长 , 麦 是
谁 , 他 迷 惘 地 说 , 民 村 没 有 叫 麦 的 女 人 。
祠 堂 还 在 吗 。
我 们 来 到 在 破 败 的 祠 堂 , 撩 开 飞 扬 的 蜘 蛛 网 , 一 尊 釉 漆 斑 离
的 泥 像 出 现 , 从 残 缺 的 屋 瓦 泻 下 的 秋 日 的 阳 光 使 它 呈 现 一
片 迷 蒙 的 色 泽 。
麦 就 是 她 , 我 说 。
她 不 叫 麦 , 从 村 头 到 祠 堂 村 长 一 直 闷 声 不 响 , 现 在 他 露 出 了
轻 微 的 晒 笑 , 这 是 一 个 在 中 国 古 代 的 夜 晚 被 鸦 王 娶 走 的 黄
花 闺 女 , 族 谱 没 有 留 下 她 的 名 字 , 她 是 个 孤 女 。
我 对 衰 老 的 村 长 竟 然 遗 忘 了 民 村 历 史 上 的 这 件 大 事 深 感 困 惑
。 那 个 暴 雨 的 晚 间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站 在 便 坑 前 抖 索 枯 槁 的
阳 物 上 的 余 滴 , 若 有 所 思 , 麦 呢 , 他 吞 吞 吐 吐 说 了 半 句 , 大
家 都 想 起 了 河 道 中 的 麦 。
村 长 和 两 三 个 村 人 冒 雨 来 到 河 边 , 河 水 已 经 淹 没 了 河 床 , 他
们 站 在 堤 上 用 手 电 筒 扫 瞄 湍 流 的 河 面 , 就 赶 回 了 村 头 。
鸦 王 娶 走 了 , 村 长 拧 着 衣 襟 上 的 雨 水 说 。
麦 这 个 闺 女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翻 动 混 浊 的 白 眼 , 咂 咂 舌 头 , 仿
佛 在 回 味 晚 餐 中 喷 香 的 煨 红 薯 。
没 有 一 个 民 村 人 想 到 稻 , 大 概 半 个 月 后 , 村 长 在 庄 稼 地 里 转
悠 , 偶 然 问 起 , 看 见 稻 吗 。 大 家 都 摇 头 , 都 想 起 稻 已 经 很
长 时 间 没 露 脸 了 。 村 长 来 到 村 尾 的 破 山 神 庙 , 也 没 见 到 稻 。
他 一 推 庙 门 , 它 便 向 里 面 倒 去 , 村 长 被 那 声 闷 响 吓 一 跳 ,
再 看 供 桌 上 的 被 褥 , 长 满 了 毛 绒 绒 的 霉 花 , 山 神 庙 在 暴 雨 之
夜 漏 水 了 。 一 窝 粉 红 的 鼠 崽 听 见 动 静 , 从 破 棉 絮 中 钻 出 半
个 秃 头 , 莫 名 其 妙 地 看 着 村 长 。 他 皱 了 皱 眉 。
村 长 离 开 破 庙 时 , 看 见 黄 泥 路 上 远 远 走 来 一 个 人 。 他 眯 着 单
眼 瞄 了 一 会 , 继 续 朝 庄 稼 地 里 走 。 他 没 能 看 清 那 个 从 黄 泥
路 上 远 远 走 来 的 人 。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仿 佛 在 一 夜 之 间 或 一 阵 风 中 老 去 , 暴 雨 以 后 ,
他 日 见 羸 弱 , 早 晨 拄 着 血 痕 斑 斑 的 木 棍 在 村 前 的 黄 泥 路 上
来 来 去 去 , 后 来 干 脆 走 不 动 了 , 只 能 拄 上 木 棍 翻 转 混 浊 的 白
眼 , 像 是 在 眺 望 远 方 。
稻 经 过 黄 泥 路 走 向 村 庄 的 时 候 , 看 见 一 个 苍 老 的 老 人 正 在 村
头 的 粪 坑 前 抖 抖 索 索 地 撒 尿 。 他 像 是 被 身 后 沉 重 的 脚 步 声
惊 着 了 , 很 长 一 段 时 间 没 摸 出 那 个 物 件 。 稻 站 在 路 中 间 , 很
好 奇 地 看 着 他 , 忍 不 住 笑 出 了 声 。 老 人 没 有 理 他 , 依 旧 颤
巍 巍 地 在 裤 裆 里 摸 索 。 稻 看 了 一 会 继 续 往 前 走 , 他 看 见 一 个
人 从 破 庙 前 的 小 径 上 下 来 , 进 入 了 庄 稼 地 , 他 有 点 不 放 心
。
在 越 过 老 人 时 , 稻 被 路 石 绊 了 一 脚 , 他 裤 腰 掖 着 的 十 几 只 铁
架 弹 弓 顿 时 奏 响 了 清 越 的 民 谣 。 稻 这 时 听 见 老 人 含 糊 不 清
地 说 , 鸦 王 。 他 重 新 站 直 , 一 只 栖 息 在 粪 坑 前 面 的 苦 楝 树 上
的 乌 鸦 映 入 眼 帘 , 他 摸 出 一 个 弹 弓 瞄 了 下 。 稻 瞄 得 很 仔 细
, 暴 雨 以 后 , 民 村 已 经 很 难 见 到 这 种 鸟 类 了 。 稻 再 次 向 前 走
时 , 苦 楝 树 上 的 乌 鸦 正 向 粪 坑 中 掉 落 , 他 在 十 几 米 外 听 到
身 后 异 常 的 扑 通 声 。 他 好 奇 地 回 首 , 黄 泥 路 上 空 无 人 物 , 连
撒 尿 的 老 人 也 不 知 在 几 时 走 开 , 只 有 一 根 肮 脏 的 木 棍 靠 在
粪 坑 颓 废 的 泥 墙 上 。
稻 在 回 到 民 村 的 那 个 晌 午 , 听 闻 了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的 死 讯 。 我
记 得 稻 当 时 高 踞 破 庙 的 屋 顶 , 他 在 重 新 排 列 瓦 片 , 有 时 也
把 一 些 碎 片 和 杂 草 扔 到 庙 前 的 晒 谷 场 上 。 俯 视 黄 泥 路 上 聚 集
的 大 群 村 人 , 使 稻 想 起 那 个 撒 尿 的 老 人 , 他 不 禁 笑 了 起 来
。
稻 后 来 从 屋 顶 上 下 来 走 向 村 庄 , 听 见 两 个 妇 人 在 沿 途 传 说 村
长 的 瞎 眼 爸 的 死 讯 。 稻 听 不 真 切 , 他 只 隐 约 听 说 抱 着 乌 鸦
的 人 死 在 一 个 什 么 地 方 。 有 一 会 他 想 停 下 来 倾 听 , 无 奈 腋 下
的 破 棉 絮 沉 重 得 不 堪 荷 负 , 只 能 继 续 向 村 头 的 水 井 方 向 前
进 。 稻 是 民 村 的 孤 儿 。 稻 向 水 井 踉 跄 而 去 的 时 候 , 裤 腰 上 的
十 几 个 铁 架 弹 弓 碰 出 了 一 连 串 悦 耳 的 音 响 , 两 个 妇 人 停 止
了 嘀 咕 , 一 齐 看 着 他 。
稻 回 来 了 , 稻 听 见 风 传 来 背 后 的 私 语 。
他 有 弹 弓 , 另 一 个 妇 人 惊 呼 道 。 稻 这 次 没 有 听 到 , 他 在 水 井
边 打 开 破 棉 絮 , 他 要 开 始 清 洗 了 。
我 碰 上 他 , 是 十 几 年 后 , 在 通 往 县 城 的 黄 泥 公 路 上 , 我 停 下
了 自 行 车 , 看 着 他 依 旧 瘦 弱 的 身 影 在 桔 园 里 出 没 。 我 注 意
到 以 前 的 荒 草 滩 正 在 最 后 地 消 逝 , 而 桔 园 连 绵 不 绝 。
他 从 暮 色 中 走 向 破 庙 , 肯 定 看 到 陌 生 人 坐 在 桃 木 门 槛 上 。 他
有 些 奇 怪 , 解 背 篓 时 迟 疑 了 下 , 来 买 乌 鸦 吧 。 他 把 机 制 汽
枪 往 灰 墙 上 靠 时 , 我 发 现 了 灰 墙 上 一 排 排 废 弃 的 铁 架 弹 弓 ,
它 们 悬 挂 在 那 儿 , 像 是 十 几 年 前 民 村 人 房 檐 下 的 鸦 肉 。
城 里 人 常 来 买 乌 鸦 , 他 把 背 篓 里 的 灰 褐 色 鸟 类 倾 倒 在 晒 谷 场
上 , 找 来 一 根 软 铁 丝 , 把 它 们 从 眼 眶 里 串 联 起 来 。
我 看 着 一 个 从 暮 色 中 踏 上 黄 泥 公 路 的 背 影 , 她 常 来 吗 。 他 依
然 埋 首 手 中 的 活 计 , 三 天 前 来 过 一 次 , 她 不 是 来 买 乌 鸦 的
。
她 说 她 是 来 寻 找 的 。
有 关 鸦 王 吗 。
他 似 乎 吃 了 一 惊 , 警 惕 地 看 着 我 , 然 后 摇 了 摇 头 , 我 没 听 说
。 我 知 道 他 撒 了 谎 , 他 有 些 慌 乱 , 假 如 这 个 人 与 他 无 关 ,
他 就 不 该 有 慌 乱 的 迹 象 。 这 是 我 的 想 法 。
我 看 着 那 个 人 消 失 在 黄 泥 公 路 的 最 后 一 班 公 共 汽 车 上 , 在 我
来 破 庙 以 前 , 她 便 坐 在 桃 木 门 槛 上 了 。 看 到 我 , 她 就 起 身
离 开 了 破 庙 , 我 一 直 望 着 她 走 向 黄 泥 公 路 , 我 觉 得 这 个 背 影
很 熟 悉 , 就 是 想 不 起 是 谁 , 当 我 终 于 想 到 , 她 已 经 坐 进 开
往 县 城 的 最 后 一 班 公 共 汽 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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