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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ke (Godlike water), 信区: Rockroll
标  题: 灰烬(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4月06日09:08:07 星期六), 站内信件

  赵年出去那会儿是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刚刚完，老Ｋ说在美国时就常对那些老美讲
他们美国人就是特无聊，克林顿不就是沾了下花惹了下草吗，哪儿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搞弹劾？赵年却说，老美得标榜自个儿民主呀，不整整总统怎么算事儿......说着说着
就不出声了，他收到一个传呼，然后就提着头盔出门了，走的时候，好象很急。
   现在都十一点多了，顾忠、丁武和老Ｋ还在等他回来排练。呼他好几遍他也不回，大
伙儿都着急，知道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丁武想到了什么，就叫老Ｋ往赵年父母家打个电
话。接电话的是赵年的母亲，一听见是老Ｋ就哭了，说小浪昨天夜里发了一夜高烧，他
们见小孩快不行了才呼赵年回去，现在正陪着孩子在儿童医院。
   老Ｋ挂了电话就招呼丁武、顾忠朝儿童医院赶。
   医院的走廊里，赵年坐在长凳上双手捂着头，已经一天了，孩子还没醒。小浪是赵年
的儿子，说是，其实又不是，赵年没结婚时就从孤儿院领养了这小子，当时他才被送到
孤儿院不久，还没起名儿，赵年觉得他虎头虎脑挺乖的，就给他取名叫“赵小浪”。为
了这孩子，赵年当时的女朋友跟他吹了，后来的几个也都没谈成，好容易遇上了窦颖，
挺不错一女孩，可谁知结婚不到一年也离了，还是因为小浪。赵年把这孩子当亲生的，
和窦颖分手后，他就不打算再找了，说这辈子就和小浪过。开始父母还劝他，后来也就
不提了，还替他照顾小浪。平时，小浪就跟爷爷奶奶住一块儿，赵年每个周末都去看他
，带他上公园、游乐场，最近因为乐队的事赵年回家少了，小浪天天吵着要爸爸，这不
，一病就严重了。
   小浪管丁武叫“干爹”，却管老Ｋ叫“老Ｋ”，最乐意跟顾忠玩，叫他“忠哥”。这
些没大没小没辈没份的喊法常乐得几个男人合不拢嘴，这会儿，孩子有事，他们心里也
着急。可赵年就是那副性子，再大的事也不跟人说，总想一个人扛着。
   丁武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赵年沉默，什么话也不说，丁武就递给
他一根烟，他抽了，感觉放松了点。孩子还是没醒，四个男人就等在病房门口，透过门
上的窗户看里面。老Ｋ突然说“真他妈撞邪了，两天里就接二连三地上医院”，他不是
抱怨，只是觉得大伙太闷，他的语气是调侃似的。再后来，天就亮了，值早班的大夫看
见走道里四个留长头发的男人吓了一大跳，怯生生地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在他这种古里
古板人的眼里，男人留长发即便不是坏蛋至少也属变态之类，更何况大清早就撞见四个
。等顾忠说清了情况，那大夫才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告诉他们孩子早醒了，现在正打针
呢。
   小浪隔着玻璃窗就瞅见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喊“爸爸”，喊“干爹”，还喊“老Ｋ”
、“忠哥”，直到他们进去，才老老实实地让护士打了针。见孩子没事，几个男人总算
放心了，也才想起丁武答应了“魔岩”的人今天上午去谈合约的事儿。
   程进在公司等了很久，约的时间是十点，现在都快中午了，还不见人来。“他们不会
失约吧？”程进这样想，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程进今年还不到四十，以前搞企业的时候
在京城商界好歹也小有名气，后来看不惯那个圈子的虚伪龌龊，歇了两年便产生了搞文
艺的念头。他大学刚刚毕业时也玩过摇滚，是典型的被崔健音乐造就出来的摇滚乐迷，
后来踏入社会从了商，也就放弃了这个爱好。他常去三里屯的“ Keep In Touch ”酒吧
，那是京城许多地下摇滚乐队演出的场所Ｆ栈肪扯疾淮恚彩窃谀嵌谝淮翁�
了“唐朝”。当时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做了这行，首先就得签下“唐朝”，在这个
时代，少有乐队这么出色，是一支极端欧化又相当富中国古典文化特色的乐队，最重要
的是他们的音乐里充满着尖锐的力量和抗争精神，而这些，恰恰是他曾经有过现在失落
了的东西。他向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是他看中的，一般都不会令人失望，但这会
儿，他们居然迟迟不到。正想着，仓库外面就传来些马达轰鸣声，是摩托，而且不止一
辆。程进走出去，看见丁武带着三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来了－－－在他眼里，他们都很
年轻。“不好意思，有点事儿耽误了”丁武简单解释，不象要请求谁的原谅，自我－－
搞摇滚的人都这样，也正因着这种“自我”唐朝才保有魅力，程进这样想，就觉得无论
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自己和他们都应该是朋友，而非老板和雇员。他们没有直接入题，
而是在一起聊了许多天南海北的事儿，挺痛快。难得程进，他跟 Keep In Touch的王勇
一样，是极少数能真正明白他们态度和想法的人。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程进提议去附
近的饭馆边吃边聊，丁武和赵年象是有点坐不住了，他们俩的心都在医院，不过，一个
惦记的欢子，一个牵念的是孩子。老Ｋ干脆，打电话到麦当劳订了午餐叫送去两个医院
，让他俩定了心。程进觉得眼前这几个男人挺有意思的，思想精神都不象普通人忒俗，
却还和普通人一样有情有义。
   晚上，程进约他们一块去“Keep In Touch”，说是找王勇喝酒⊥跤率钦饧渚瓢傻�
老板，早些年也曾在北京摇滚圈里摸爬滚打过，现在还常常客串“唐朝”的键盘手。这
夜酒吧的人特多，而且都是些相互认识的熟人，京城大大小小的地下乐队、乐手似乎全
到了，看见这些老朋友，丁武他们特别兴奋，本来各为各的活路在奔命，难得聚到一块
儿。可实际上，这是程进和王勇特别安排的一次地下摇滚演出，一来为的是纪念北京摇
滚乐这些年的艰难岁月，再就是物色一些乐队、乐手充实魔岩。商人有商人的需要，但
他们的初衷确实是热忱的。以前也从这里出去过不少有名的乐队，名气最大的要属“黑
豹”，最开始是丁武主创的。虽然自己在黑豹呆的时间很短，但现在丁武一想起还特别
伤感，尤其是自打窦唯单飞之后，黑豹就开始堕落，沦为什么？很多仍坚持做着地下音
乐的音乐人都特别困惑，怀疑人是不是出名之后都会那样。丁武也担心，他既想让唐朝
早点走上正轨，又怕乐队不能自持重复黑豹的老路。但这个时候，这些想法都有点多余
，今晚最重要的就是聚会，老朋友式的聚会，然后演出，各种各样的态度，各种各样的
风格，在这一晚淋漓展示。“唐朝”的重金属在这个朋克泛滥的年代显得与众不同，他
们表演的时候，程进脑子里只有詹姆士．乔伊斯的意象诗句－－－“我听到一支军队向
着陆地冲来”。丁武的情绪相当好，每当有希望闪现时他总会全身心地投入，赵年松了
口气，觉得老丁似乎真从月梦里解脱了，但仅仅是因为事业上的转机吗？或者不全是，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欢子。
  起初赵年看欢子的眼光是冷冷的，他对干那个行当的女人向来厌恶至极。欢子和他们
喝酒时，他只觉得她缺乏热情，不，是缺乏风骚劲，那种职业素质。后来她居然就闯进
了他们的生活。只是觉得危险，如果开始的人是老Ｋ或顾忠，赵年也不会那么警惕，可
丁武不同，赵年知道丁武用起真情来会不顾一切。其实他也希望丁武找到一个好女人，
但必须是那种能让他安安定定的守规矩的女人，不该是欢子。当初她搬来，赵年只觉得
她无耻，可后来的一些事以及那天她说过的话，又让赵年有点摇摆－－－想想也是，女
人，谁又愿意那样。
   整夜大伙儿都喝得尽兴，喝得不能再喝，醉得忘了时间，于是，干脆睡在酒吧不走了
。
八
   欢子接到麦当劳送来的外卖那会儿，护士正给她量体温。她就问护士什么时候能出院
，护士冷冷地答不知道，她想发火，但压抑住了。麦当劳，她从来不喜欢，对那些西方
的生活习惯，她在本质里很排斥，这和表面上的她不同。也许是到了该走的时候，这些
男人还是善良的，至少只用了这种含蓄的方式要她离开，而不是直接的、硬生生的驱赶
。下一步去哪儿呢？回家？没有家可回了。再找个酒吧？继续做下去？想到这儿，她就
头疼，疼得象要爆炸。
   后来不知不觉的她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窗户被屋外的风吹得摇来晃去
，又是一个阴暗昏沉的日子，在她头脑中这些年的日子总是这样，阴霾，少有阳光灿烂
。她深深地呼吸，想换掉前晚和丁武抽烟吸进去的毒气，谁知马上就吐了起来，病房里
散发的恶臭，那种夹杂着针药味和乙醚味的恶臭，让她不停地反胃。突然她觉得这个地
方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了，于是就拔掉输液的管子，换了衣服，这回，她要真正逃走。可
能是时间太早，她走得很顺利，医院里一派宁静，静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大街上不同，人来车往。一个女孩骑着车飞快从她旁边擦过，单车在铺满枯叶的路上
压出一道长长的痕。秋已经很深，冬天也就不远了。欢子靠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上，看着
那个女孩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遇上那个男人之前的自己，也是那样的
，只想着好好地读书，然后谋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最后嫁给一个疼爱自己的白马王子
厮守一生......纯洁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回忆起来却象针一样扎心，那些梦，早就
在现实中摔得粉碎，她觉得自己就是被秋风卷起的落叶，在寒冷的空气里身不由己地飘
，永远也不知道会在哪儿降落。“如果有人能给一个方向就好了”，她想。没怎么察觉
，她就走到了大院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她在门口愣了一阵儿，就把
伸进院门的脚又缩了回来，他们可能还在睡觉，也许，她该找个他们不在家的时间悄悄
地离开。还是回去看看荃姐吧，离开Steven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荃姐是否还好。
   回了Steven，东子刚刚下班出门，撞见他第一句话就是荃姐不在。她就问东子出了什
么事，东子吱吱呜呜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才几个月，一向老实的东子
也变得油滑。荃姐是欢子在北京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需要挂念的人，于是她就进了
酒吧。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妈咪一人，其实她只是管小姐的，富得流油，每天都从小姐
的台费或小费里提成。“荃姐呢？”欢子的态度还象以前一样，“哟，你舍得回来呀？
我还以为你不回了呢！”妈咪一副暧昧的样子，这种表情她常用来招呼那些有钱有势的
客人，是她拉皮条必备的工具。看着她老皮老脸上那厚厚的一层粉末胭脂，欢子就又想
吐，感觉比医院里的气味还恶心。“我问荃姐上哪儿了？”她耐着性子“哼，我还没那
工夫操她那份心呢，开了！上个月就开了”妈咪见欢子不是安心回来的，就变了脸色。
欢子去到以前那间贮藏室，两个铺位都在，只是没了被子，荃姐究竟上哪儿了？
   她从酒吧出来沿着广安门、天安门一阵闲逛，懒心无肠的。身旁走过些男男女女，挽
着手搂着肩，亲昵无间。恋爱的味道？她早忘了，但这会儿看别人恋爱倒有意思，那些
身边伴着漂亮姑娘的男孩特得意，走得趾高气昂，而那些女朋友缺点姿色的就不是那样
，他们一边搂女孩的腰，一边用眼睛在大街上扫来扫去，心思被牵得老远。坐在绿化带
的石阶上，欢子忽然想抽烟，她一静下来就想抽烟，于是就到赛特广场的烟摊前买烟。
卖烟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可能只有二十四、五岁，操一口云南味儿很重的北京话，问她
好好的女孩干嘛抽烟，她觉得亲切却答非所问，说“你是云南人吧？咱们是老乡”，然
后就和小伙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上了。这种感觉特好，和一个陌生人聊聊，然后各走各
的路。聊累了，她心里却舒服，好久没那么放开过，防备的东西多了人就变得神经质。
后来那小伙子就问她叫什么名儿，她没吭气，只冲着他笑，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笑，
那笑里面是什么，有点无是无非的味道。小伙子可能被她笑诧了，就搭下眼皮。她想，
自己也够无聊的，还是回大院吧，他们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Keep In Touch直到中午才开始有些动静Ｄ切┖攘艘灰咕频囊」鐾菊馐敝沼诼铰�
续续缓过酒劲儿。丁武他们告别了王勇和程进就直冲冲朝着医院赶，他醉里都稀里糊涂
感觉不对劲儿，现在醒过来发现耽搁了太长时间，说不定会出点什么事儿。敏感者的直
觉往往都准，到了医院，发现病房果真是空荡荡的。丁武当时显得挺躁，把头盔重重地
砸在地上，急的，见那个小护士进来了，就很大声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护士的态度
先还是怠搭不理的，说责任不在她身上，病人三更半夜溜的，谁也管不住，后来见几个
男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有点犯怵，就说病人可能是自己回家了。月亮走后，赵年还从来
没见丁武为女人急过，昨晚上他本来想找老丁掏掏心窝的，以前他俩在喝高的时候常谈
得深沉，可后来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喝大了，醉得忘了东西南北。
   小阁楼里边的什么东西都还和住院前一样，木梯子的吱嘎声似乎还在身后荡着，地板
上散落着一地烟头。欢子的行李袋就躺在床脚，她抓起袋子，上面已经扑了一层厚厚的
灰。她又听见顶棚上老鼠觅食，它们一动就往下落灰。行李袋是在东三环路边地摊上买
的，那是一年多以前她刚从那男人关她的鸟笼里逃出来，手里只拎着几件换洗衣裳，她
见袋子够大够结实，又觉得卖袋子的老太太可怜，所以就买了，没想到，这个袋子竟装
下了她全部的生活。东西很少，几件衣服－－－平常穿的那种，不是夜里酒吧里穿的性
感招人的，那些早被她扔了烧了，还有就是镜子、梳子、化妆品。欢子厌恶化妆，再漂
亮的妆在她看来都是面具、道具，要不是怕被人看穿，她绝对不化。现在看镜子里的自
己，素净，一副大病的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很快，该装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
剩下些装不进去的东西：回忆。每当她从一个地方出走都不曾打算带走那里的回忆。这
个地方有什么好回忆的？她问自己。破吉普、摩托车、长发男人和摇滚乐，还有那只戒
指，其实想来都还不算坏，或者说不定将是以后关于北京记忆里尚能打动自己的东西..
....是的，失去了方向，她除了离开这座城市已经别无选择。近黄昏了，她觉得累，是
心累，便斜倚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致。其实哪里谈得上景致，老城区到处是旧房子，只有
胡同背后的新建市场，今天可能刚开张，人特多，嘈杂。“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黄昏，为
何我总对你一往情深”，欢子知道那是许巍的《我思念的城市》，“我会思念北京吗？
”，她反反复复在心里默问，然后就奇怪自己居然会对这里生出不舍来，这么些日子，
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她向来都利索，反正是飘，没有哪儿让她留恋。
   如果有人能给一个方向就好了。她还是这样渴望，明知奢侈。
   下楼的时候，欢子不小心又瞥见墙上挂着的那面旗帜和上面那两个大字：唐朝。她想
，说不定今后的某一天，自己真会在某个未知的城市，从音像书店的货架上看到标有这
个名字的摇滚盒带，那时，他们也许已经记不得她是谁－－－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以在别
人的生活中书写下什么，只不过是一粒微尘，悄悄地生悄悄地灭，轻易地被人遗忘。
   他们是以一种飚车的速度回到大院的，因为开得太快，中途被交警扣了牌－－四个男
人、四张车牌，就是两百块，这还是时代，一个变着法子到处抓钱的时代。丁武也不清
楚自己的想法，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很直观地预感到她会走，而且会走得远远的，或
者再也不回来－－－她在医院说过的话触及到丁武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对这个姑娘究竟
是怎样的态度，其实丁武真的没考虑太多，但就觉得不能让她走，在他眼里，欢子浑身
带刺，棱角太分明，没有人看着就还会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然后还会伤害自己，用
那种在男人看来都可怖的方式。走到胡同口听时候，丁武下意识地拐了弯，说去火车站
看看。时间，一分钟也浪费不起了。
九
   西客站前的广场吵吵嚷嚷，繁忙而且混乱。从出站口出来一大拨女孩，一看就知道是
各地农村来北京打工的，她们身上的衣服土得掉渣，脸上却是清清的，没有沾染一点尘
埃。欢子提着行李袋，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刚到北京的情景：那天很热，学校派了车来接
新生，一个很帅气的高年级男生招呼她上车，她没上，独自从北京站出来，坐着公交车
在北京城转悠了一整天。她要近距离地体会北京，所以就迫不及待。这些农村姑娘就如
同那时的自己，以为挣脱了束缚，到处都有希望，现在想想，才觉出幼稚，在陌生的城
市，有个人带路该多好。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当年那个很帅的高年级男生再次出现，
给一个方向，不再迷途。
丁武在广场上左顾右盼，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他感到有点茫然。这时，呼机响了，原来
赵年他们在家里看到了欢子留下的字条－－－她放心不下荃姐，才留下字条，说就要离
开北京，如果遇见一个叫吴玉荃的女人，请他们告诉她自己会好好活着。丁武确信欢子
就在这里了，刚才的茫然似乎有了一线生机。人太多，他就冲过一层层的人往站里挤，
这很象当年他送别月亮的情景：本来他不打算去的，想一了百了，可最终还是无法自控
，赶到机场的时候，月亮已经检票准备登机了，他就在机场的围墙边远远地目送深爱的
女人离去，和另一个男人离去。他当时想，也许这是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送别吧，可
今天，居然有了第二次，虽然谈不上痛苦却还很焦灼。人潮汹涌着，他本想朝售票口去
的，却被推进了候车大厅，他就一排一排地找。那些等车的人要么打盹要么打牌，墙上
到处都悬挂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可大厅里还是烟雾燎绕，一切都浑浑沌沌，如同他此刻
的心情－－－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她留下吗？她需要什么？自己又能给
她些什么？他不知道。
  标着列车班次的电子计时牌每分钟都在闪动，时钟红色的光象归乡者的心，跳跃着，
显得匆忙却很欢快。欢子停伫在宠大的计时牌下漫无目的地看上面匆忙的变化，却体味
不到任何急切的幸福。她已经不用急了，既然走已必然，还有什么好急的。“昆明”－
－－那一个熟悉的城市在上面一闪而过，她多想选择它，那里的过去装着她无忧的童年
，所以是个很甜很甜的旧梦，但那里的将来一如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什么也没有....
..“小姐，您要票吗？”她扭过头去，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女人正诡异地看着她，票贩子
。“都有上哪儿的？”欢子问，这种奇特的问法使那票贩子愣了半晌才道“哎，我说您
到哪儿呀？”，欢子就说哪儿都行，除了昆明。老女人还是走了，她的警惕性很高，这
段时间铁路公安段查倒黑票的特别厉害。欢子左手边的窗口前队排得长长的，她看也没
有看一眼标牌，就排了进去－－－却哪儿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离开。
   队伍蛇一般慢慢吞吞向前蠕动着，丁武在候车大厅找了一圈出来，一眼就望见了这条
长长的队伍，然后便条件反射地瞅了一眼标牌－－－西安，一个很遥远的陕北古城。“
她可能会回昆明”，在医院的最后一晚，丁武听她讲过她在那片土地度过的快乐童年，
说那里有一个很甜很甜的旧梦。昆明的售票窗前人也排得满满当当，丁武挨个地找，队
伍里的人以为他想插队，嘴里虽然不说，却把身体挨得紧紧的，男女老少之间都密不透
风。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却没有发现欢子的身影，他觉得不能这么放弃了，然后就直奔
售票口，想知道欢子有没有到这买过票。售票员的态度出奇的好，她觉得这个长头发男
人挺有意思，象电影里在最后一刻挽留情人的男主角，就很耐心地在微机里查，结果几
百个记录里还是没有带“欢”的名字。他失望，昆明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欢子最有理由去
的地方了。
   然后是广州、大连、银川、呼和浩特......一个个窗口，一次次徒劳，丁武觉得希望
越来越小，而且那种浑沌，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他头脑中消除过。他就坐在窗口侧面的台
阶上抽烟，抽得很猛，面前那条长蛇还在不紧不慢地蠕动。西安？他想不出她去那儿的
理由。烟灰抖了一地，他就埋头盯着地板出神－－－可能她今天根本没来，可能她去了
机场，可能......“杜欢”，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静如止水，熟悉。他猛地抬
头，是欢子！的确是欢子！她站在窗前，表情木讷。
欢子对售票员报出了自己的全名－－－杜欢。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人群，只是流沙，
流来又流走，谁也不会为谁停留。她捏着钱，刚刚递进窗口，一只手，闪电似地出现夺
走了钱。旁边就有人大叫“抢钱了”，她没有，因为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只戒指，划
伤过她的那只戒指，然后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丁武！
   “去西安干嘛？”丁武的目光还是象剑一样。“是西安？”欢子这才抬头望了标牌，
然后喃喃地说“不知道，哪儿不都一样吗？”。    “哎，快点啊，有什么话一边说去
吧”后面排队的人开始耐烦地鼓噪，“丁武，钱还我。”说着欢子就想从丁武手里拿钱
。丁武没给，也不说什么，只一把拉住她手臂，从人群里把她拽了出来，劈头就问：“
你连上哪儿都不知道，这算什么事儿啊？”，她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很强地盯
着丁武，“你要房租是吧？要住院费是吧？我没忘”说着就取手腕上的表、从包里掏钱
，她真是这样想的，因为她实在没什么可让他们念念不忘。丁武看着她取表、掏钱，感
觉就象上次她用匕首割脉，她的棱角永远也磨不平，“给你！不够的我以后还上”这种
口气是命令式的，强得不容违抗。丁武接过钱和表，欢子正要转头，“让她走吗？她居
然认为是为了钱来？”，丁武开始怀疑曾经以为的默契，她去西安能干嘛？还是来不及
多想，“你给我出来！”他用两手死死捏住她的手臂把她朝外拉，她反抗，很野，“咱
们回家！”丁武不得不这样对她吼，但没想，她竟真的住手了。“回家？”欢子的眼光
茫然不解，“对，回家，哪儿也不去”丁武认真，但她却木讷地笑，不住说“这里没有
我的家......”“怎么没有？你要愿意，我们那儿就是你家”。欢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那些刚下火车的打工妹，那个很帅气的高年级男生在脑海中象电影画面一样闪过。
“这算一个方向吗？”她问，丁武点头，然后把她揽进怀里，她需要一个肩头，流泪，
哪怕悄无声息。
有了一个方向，或者她将不再困惑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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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马路旁成堆的垃圾，经过积满污水的商用占地，

           经过整夜痛苦的失眠与不安，跨入美丽辉煌的二十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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