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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打口青年回忆录(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04日13:50:40 星期三), 站内信件
东塔楼8010
在二十米高空做梦,是大城市中猿猴后裔们乡愁的再现,从八楼那扇属于我的北窗望
去,倒是有不少树木--那是财经大学的校园;东边有个水果批发市场,小贩们每早从那
儿蹬板车奔赴全市,去满足百万猿猴后裔们在饮食上的乡愁,还有个飞机总装厂房大小的
百货批发城,晃悠着几个大气球挑逗他们的玩性,楼东南则不时飘来马戏团开演般的广播
声:"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您在栏木外等候……"
四道口这一带没有太多建筑,附近也只有一些冷清的事业单位,几家小饭馆、微型超
市和一间只有一个职员的邮电所。起先每天黄昏路边曾有不少农民卖菜,我也见过那个曾
在西外大街上爬行的女丐--她推一辆堆着水桶和破布的婴儿车,在菜担边匍匐前进,身边
跟着她学步的幼子……"两会"的召开使市场被取缔,她也就爬到别的地方去了。
塔楼下有一对摆摊的夫妇,风吹日晒使他们看似母子。他们住在地下室里,白日里在
墙角摆上几箱啤酒,鸡蛋 徒从停 小桌上放些花生米、榨菜和碘盐。既然大大方便了住户
,也就得到了居委会的默许。每个人在掏钱前跟他们都特亲密,但当风暴杀来之时,并没
有什么人帮忙遮挡和抢运,冬天里,他们的手和道口边修车的大爷一样,像烤白薯。
开电梯的女工有两个,其中一个见我就两眼放光,用小棍一戳八号钮,然后就开始欣
赏我的头发,皮衣上缀的零碎,手镯和裤子上的窟--每当看到这漂亮女孩坐在那小铁皮屋
的高脚凳上拿着小棍饶有兴趣地等着我时,我就感觉自己是头走向驯兽女郎的大猩猩。另
一个女孩总埋头看那种在火车上流行的杂志,你永远也没法判断她的长相;每晚九点后还
会有个电工装扮的男子用身体把她挡住,让电梯里拥挤不堪--在哪种情况下都是我自己操
作。所有这些都无法使我对她形成好感,于是每当大猩猩直立着仰脖从一数到八时,后脑
勺总在对驯兽女郎说:"是的,我是你的王子。"
我的两个同屋的大学生和我一样一表人才,只是其中一个总在刻苦学习,晚自习回来
以后只唱几句老掉牙的港歌便睡得像死猪;另一个则已有了公主,周末迎来过家庭生活,
并且占据灶具让我饿肚子--顺便说一下,感谢管道煤气,让我顺利地由方便面青年降组
为挂面青年,并且过节时也能来包速冻饺子了。当我搬进8010,并修好了卫生间的电灯和
淋浴后,他们便大洗特洗,招来了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贴在大门上,鲁迅和红卫兵的理性与激情被毛笔挥洒而出--7010的这位老
教授每日都闻鸡起舞,然后一身短打扮仗着刽去买油条;要是楼上脚重了,他会使劲敲打
天花板,为此我在地上铺了层毡子,以免被宝剑戳着屁股。两天后他撸着袖子出现在门口
,拿着自带的盆和我一起掏卫生间的积水,边干边和颜悦色地关心我的生活--在这位教育
工作者面前,我成了中科院XX所的研究生,并在XX公司兼职打工。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是三
无人员。鉴于卫生间的水已经能从十二楼漏到一楼,也许还有那棵文武双全不老松的另一
张最后通牒,修理工很快出现了。他用大锤捣毁卫生问的防水层,声震全楼;他的小儿子
则欢乐地踢脱鞋子,在我的毡子和地铺上又滚又爬,然后把散放的磁带归置进盒子,每找
到一盘就会绽放一次天真的笑,抒发自己了不起的成就感。作为修理工的后代,他很快就
会发现那个打口;而且,他只是瞪大眼指给我看:"磁带坏了!"欧洲唱片公司的老板和我
妈就没有这种修理工的美德,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孩子,
解释意识形态渗透说、洋垃圾说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库存调节说都很艰巨,所以我只是漫
不经心地对他说:"要是呆会儿你爸又忘了修我这扇窗子,它早晚会被八层楼上的大风撕
下来,翻着跟头掉下去,把楼下那辆桑塔那打上口。"
关于坠下八楼的妄想,主角其实是我自己。窗对面是一棵大树的树梢,我总是在白日
梦中从走廊助跑,马戏团小丑般穿出窗口,抓住那在微风中翩然的树梢……但每次都没成
功,磕磕碰碰地在枝叶间跌落,全无昔日祖先的风度;未了,还要在自行车棚上撞出个人
字形的大洞。然后,车棚对面电梯值班室里会有女孩哭着跑出来……我没法预知她是谁,
但看到我那么快就从八楼下到一楼,她总该为自己的失职而内疚吧。大多数时候我静静地
坐在地板上,这时窗外只是一片湛蓝、土黄或是青灰的纯净天色。那两扇朽坏的窗封闭久
了,我就会恍惚觉得自己身处一艘深海潜艇之中,怕一开窗就会被涌进的水压成扁扁的热
带鱼。按那位姓王的老作家的说法,水流象征时光,比喻着生活和历史的延伸;那位姓王
的中年作家则想象自己躺在水底,看浮木和 A看油 顶漂过;而在《Disintegration》
的封面上,那位姓史密斯的后朋克则在水下与那些花瓣的颓靡光影相伴……而在那个夏天
,我的窗外是深不可测的、空气般无形的、冰一样纯净的静水,凝视久了会让人心虚。
那个夏天我并不是无所事事。我学习摇滚乐,在膝上完成了十几万字的笔记,并且差
点儿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屋子里没有家具,空中连雌鸟都没有,所以也就用不着窗帘;
墙壁雪白,只是东墙上有条难看的电线垂下来,我只好用线和夹子把它改装成一根可以升
降的旗帜--挂的不是关公和毛泽东,而是画报上撕下来的乐队照片。每早屋里泛起蓝光时
,我会放支他们的青春之歌,庄严地升旗;当最后一抹晚霞在他们脸上暗淡,我会放支忧
伤的unplugged,降旗。夜里醒来,附近建筑工地的大灯把窗玻璃的波纹投到墙上,和摇
曳的树影一起强化着我身处水下的幻象。那工地还有着高耸的塔吊和货梯,传来空旷的噪
音,像是座宇航发射架,我静卧在地上,看着黑暗中的书堆和磁带条儿,觉得自己正身处
凡尔纳的那颗月球炮弹里,准备着承受发射时巨大的重力过载--这也很让人心虚。
冬天的朔风吹尽了雾气和树叶,窗外满眼是裸露出的水泥建筑,恢复了城市本色;而
且,还能看见专利局大楼,当代商城和知春路上的新建筑群--在它们的后面是我学习、
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眼前那棵大树露出了一副凶蛮的面目,如果还想跳上去的话,会像
一块烤肉似的被扎穿;而空中飞过的最后几群飞鸟和狂风献上的塑料袋,也扰乱了那片静
水,把人带回现实,更让人心虚的现实。夜晚,裸露出的灯火像是一个繁荣的宇航中心,
那座发射架也就高了十几层;窗外风声呼啸,而我还是没飞起来。飞升和坠落在本质上并
无区别:都是自己的体重把自己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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