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ssia 版 (精华区)

讲稿如下:
 
安娜.阿赫玛托娃是现代俄罗斯文学史上最富魅力而又最复杂的文学现象之一。她以其
传统而又自出机杼的诗艺,在众多的白银时代女诗人中 高出一头,她早年以撷取生活的
戏剧性细节表现恋爱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而见长 。在走过了坎坷多舛的生活道路之后,诗
风变得开阔而苍凉,形式上也随之转变。
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被称为"俄罗斯的萨福"。她于1889年6月11日出生于敖德萨,父
亲是一名退伍的海军工程师,一岁时全家迁居到北方皇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她十六岁
。阿赫玛托娃原姓高连科,由于父亲不愿意女儿从事文学活动,禁止她用"高连科"的姓
氏发表作品,于是,她署上了母亲家族的姓。
阿赫玛托娃的童年并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只是母亲对诗歌颇有兴趣,偶尔还给孩子们
朗诵一点涅克拉索夫和杰尔查文的诗歌,这成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十岁时,阿赫玛托
娃得了一场大病。令人诧异的是,就在那时,她开始了诗歌写作,此后,她一直觉得自
己的诗歌道路与这场疾病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1910年,阿赫玛托娃嫁给古米廖夫。整整十年时间,阿赫玛托娃在他的创作和生活中一
直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不过,两位天才诗人的共同生活似乎并不像常人以为的那样幸
福,他们各自强烈的个性往往会给对方造成伤害。1912年,阿赫玛托娃的第一部诗集《
黄昏》出版,获得了评论界良好的反应。然而二十年代以后,阿赫玛托娃开始进入了她
生活中的低谷,首先是已经离异的丈夫古米廖夫被枪杀,随后,唯一的儿子列夫两次被
捕。她本人,起初是因为诗歌中的阴郁、低沉的调子在文学界受到批评,继而有将近十
五年的时间,被非正式地禁止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作品。1946年8月,日丹诺夫代表俄共中
央宣读了一项决议,认为阿赫玛托娃是"集淫荡与祷告于一身的荡妇和修女",勒令发表
她的作品的杂志停刊整顿。随后,她被开除出苏联作协。但苦难和厄运并不能完全压倒
阿赫玛托娃的创造冲动,反而玉成了她诗歌中最具精神深度的部分,帮助她走出了"室内
抒情"的局限。从三十年代开始,在居无定所的生活状态下,她一直从事着长诗《安魂曲
》和《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等重要作品的创作和修改;而正是这两部作品,使她得以
跻身于二十世纪世界诗歌最杰出的大师行列。
这里我要介绍她的《安魂曲》,此诗受到一致赞誉,也曾被英国的音乐家谱为交响乐。
阿赫玛托娃的作品一贯以描绘自己真实的情感为主,她在四○年代与左琴科一同被批判
为「为艺术而艺术的颓废主义」,萧斯塔可维奇形容俄共折磨阿赫玛托娃的方式是「杀
尽她身边所有人」。阿赫玛托娃许多作品都是在逝世后才陆续发表,长诗「安魂曲」完
成于一九三五年到四十年间(第一次完整发表是在一九八七年),由于儿子曾经三度莫
名的被捕入狱,阿赫玛托娃从母亲角度写出等候入监探望儿子的经历与感受,从而带出
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某些现实状况。诗篇表面是在记叙女诗人唯一的儿子在战前两
次被捕时的内心感受,但其内涵却要恢宏和广阔得多。《安魂曲》在力度及深度上要远
远超出她以前创作的几部诗集。这是一部大胆而深刻地揭示社会生活悲剧的力作。其格
调或动人心魄。女诗人在谢世前写的一篇自传中说:"我在写诗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响
彻着我国可歌可泣的历史的旋律之中","能生活在这样的年代,见到一系列史无前例的
事件,我感到幸福。"《安魂曲》正是这样一部响彻着没有前例的历史旋律和浸透着人的
福慧境界的作品。
阿曼达·海特的《阿赫玛托娃传》将她的《安魂曲》阐释为屈从与呐喊。
在《安魂曲》中阿赫玛托娃已无需那种能将女诗人个人的命运与其他女性的命运联系起
来的女主人公,她需要的只是表现个人的苦难。在一片沉默中她的声音是够响的,因为
国内发生的一切揭穿了一些虚假的价值,以致于就连瞎子也不会不发现"血只散发血腥气
"。
    但是为了在话语中表现这些苦难,阿赫玛托娃必须体验它们,因为这是母亲的苦难
,它们必然引起圣母玛利亚的同感。《安魂曲》的各章符合她背负十字架的道路的各个
阶段。列夫·古米廖夫的被捕显然只是因为他是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的儿子,这只能
加深她做母亲的悲剧性。然而,在《安魂曲》中,血管内的血液何以会冷却,这是因为
意识到了离必然性只有一步之遥的必要性,是因为意识到了"天使们齐声赞美这一伟大时
刻"时十字架旁发生的一切。当玛利亚·玛格达丽娜恸哭时,"谁也没敢,/朝母亲默默站
立的地方看。"
    与基督的母亲玛利亚对立的是玛利亚·玛格达丽娜,她失去了基督,直到他复活后
来到她跟前时才得到他。母亲所受的苦难是为履行使命而走向十字架的基督所受的苦难
的反映。基督的苦难没有减轻,只会因理解了苦难的必要性而变得崇高。基督没有那种
解救自己的谎言,使他摆脱被上帝抛弃的感觉,他的母亲玛利亚只得观察着这一切,因
为她意识到,无论母爱多么强烈,都无济于事。耶酥受难是实现神旨所必须的。
    与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所不同的是:在《安魂曲》中阿赫玛托娃使用宗教词汇
完全出于另外的目的。在此我们不会遇到没有出路的感觉,尽管那种感觉曾支配过她。
由于认识到对阴间生活的信仰会将对死者的痛悼变得荒谬,受尽苦难而变得清醒玛利亚
不像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主人公,她身上没有一丝温柔和无忧无虑的感觉,她其实是
基督的另一半:一位孕育过他的妇女,一位认识到钉上十字架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的
妇女。就像《旧约》中的女主人公们那样,阿赫玛托娃不是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待玛利
亚,而是用玛利亚的眼睛来看待世界的。
    《安魂曲》不单单是串在一根轴上的一系列诗歌,而且是某种有机的整体,它以记
实般的准确性刻画出苦难历程中的所有阶段,诗人用这些阶段标识自己的生活和创作状
况。写于1961年的四行诗为《安魂曲》开了篇,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诗人最初形成于19
17年的决定的正确性和必要性的突出肯定,她决定留在俄罗斯,如果需要的话,与自己
的国家共存亡。然而,放在开头的这四行诗包含的几乎是为自己题写的墓志铭:p276
    在其后诗人称之为《代序》的散文体的衔接段中,阿赫玛托娃叙述了自己与排队探
监的一位妇女的对话。在《献辞》中她向与自己一样孤独,历经磨难的当年的朋友们致
以临别的敬意。P277
序这样写到:……
包含于痛苦之中的完全孤独感正向《安魂曲》所献给的妇女们袭来。在构成组诗主体的
十首诗中,阿赫玛托娃不是在诉说与自己同命运的人的遭遇,而是为了替她们并以她们
的名义说话。通过叙述一位孤身妇女--她自己--的经历,她达到了这一目的。在历经磨
难之后,她与同命运的女人们团结了起来。
    十首诗中的第一首的女主人公是一位不能忘却丈夫被捕那一刻的妻子,她像克里姆
林宫塔楼边死刑犯的妻子们那样痛苦呻吟。在第二首诗中,她明显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 p279 2
    在第三首诗中阿赫玛托娃表达的是对遭遇如此巨大苦难的可能性的感受。这不可能
发生,这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这发生在别人身上:3
    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位蒙受苦难的妇女--她自己,正如她曾经以手掩面,以免
见到战争的可怕,现在她恳求用"黑色的呢绒"遮住发生的一切。她对所发生的一切的真
实性的怀疑在下一首诗中仍可见一斑: 4
在受难之路的下一段路程母亲已不再试图去理解一切,自尊心已没有任何价值,司空见
惯的美德正在化为灰烬: 5
在第六首诗中她进入了麻木的状态。对她儿子的"高高竖起的十字架"的提及也许是即将
经过的、从地狱归来途中的第一座路标。但这暂时只是出现在记忆中的基督受难的形象
,诗人尚未彻底认清发生的一切。
但在第七首诗中诗人重新找到了力量: 7判决
    诗句"不要紧,因为我早有所准备"所含的严肃的坚定性说明了阿赫玛托娃学会了生
存之道。但是,她在这种现实中活下去所需要的力量却可能来自另一种源泉--对她的一
切预言已实现的意识。被俘的基督曾经说过:"你想我不能求我父,现在为我差遣十二营
多天使来吗?若是这样,经上所说,事情必须如此的话,怎么应验呢?"(出自《马太福
音》)。基督深明经上所说的事情,但摆脱不了被父亲背弃的感觉,同样,母亲的受难
之路并没有因多年前的某一刻她曾预见过这条道路而变得轻松。
    在第八首《致死亡》和第九首这两首诗中她还要经受两个阶段的考验:对自己期望
但未得到的死亡的祈求--"免了我这碗酒",以及疯狂。她向死神敞开大门: 8前两句
    疯狂中她认识到孤独的全部深刻。已无须扼杀记忆,回忆总会成为过去。许多年以
前,1914~1916年间,阿赫玛托娃写过幸福的一瞬,无论生活道路多么艰难,她都愿意
带着对这一瞬的记忆度过一生,但现在,就连儿子受难的记忆都不允许她随身带走。
    在组诗的第十首《钉在十字架上》中我们发现,在站在十字架边的人中不仅有基督
的母亲,她在历经苦难后对神旨达到如此深刻的理解,以至于我们,一群凡人,不能看
上她一眼。人群中还有约翰和玛利亚·玛格达丽娜,他们代表已经历过的两各苦难阶段
:玛格达丽娜体现的是动荡的苦难,那是士兵的妻子们所受之苦;约翰体现的是当生活
失去意义时,为了在平淡的荒漠中生存下去而努力扼杀记忆的人的平静的麻木。《判决
书》中变成石头的是灵魂,这里变成石头的是约翰: 10
在《尾声》二首中,阿赫玛托娃因塑造了一位与耶酥的母亲玛利亚融合在一起的、处于
痛苦之中的孤独的妇女形象而获得全人类的意义,她重新回到众多的玛利亚中,把自己
的诗献给她们。这两首诗中的第一首讲述了苦难和恐惧是如何摆布人的。
    然而,对受难意识不但是对所发生的可怕事情的无意接受,而且是正视此事的能力
。这里说的不是希望躲在黑暗呢绒后面,或者像以前那样受到圣母的庇护,也不是不理
解。女诗人深知并且能够密切注意周围极可怕的事是因为她饱受苦难,对她来说已没什
么可怕的了。如果普希金曾感叹过:"上帝,请别让我疯狂",那么对阿赫玛托娃来说,
就连疯狂本身也并不可怕。她是过来人,曾打算屈从于这种可怕的情形,但奇迹般地突
然领悟到:自己曾绝望地试图汲取力量的地方本无力量可寻,而且,当她尝试了所有的
途径并且变得一无所有时,她却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她想都不曾想到的力量。在《尾声》
中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
    这些追悼的诗句不是失去一切的时候可吁求到的慰藉,但也不是对为了继续生存而
希望将一切从记忆中抹掉的呼吁。这是黎明时分丈夫被押走时妇女的呐喊:"忘不掉啊!
"阿赫玛托娃同意将自己的往事铭刻在心,只要这不会成为对所经历的恐怖、对那个"像
负伤的困兽号啕悲哭"的老妪的重提。在某种意义上《安魂曲》还是这样一座纪念碑:它
不是为诗人自己而立,而是为了那些排队探监的妇女而立的。如果降临到她和她同代人
身上的苦难将被忘却,或者被从历史中抹去,那么,这种苦难必将重演。人类的记忆往
往喜欢轻易忘记委屈和痛楚,只有创造出某种能比人类记忆留存期更长久的东西,阿赫
玛托娃才能认为自己的誓愿得尝:不仅忘不掉,而且不允许忘掉。
    《安魂曲》--这是地狱中指向通往人间之路上独特的路标,它绘制得如旅行时刻表
般准确。为周围一切事物取名的诗人--这块路标的绘制者--的立场是极为重要的,而她
对自己的话是绝对负责的。老实说,这些话可能还有治疗作用。用语不当,不说真话、
闪烁其词、避而不谈--是一种犯罪行为,这种犯罪行为针对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唯一
的创作是生活本身,为了将自己的痛苦经历告诉另一代人,他们委托具有克服时间障碍
天赋的艺术家用真理之光照亮他们的生活。换一种表现,缄默不语--则是一种反人类的
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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