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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握别在左拳还原之前》(星河)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18:52:49 1998), 转信
握别在左拳还原之前
星河
我走进舞厅时的心情完全可以称之为忐忑不安。
刚刚偷窥到的情景令我心惊肉跳,余悸犹存。
我看见那位颇有姿色的少妇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
当时她昂首跪在地上,左手朝天仰张,一粒璀璨如珠宝般的
红豆静卧掌中。随着她一声长叹,宝石开始长大,有如一个血红
的气球被慢慢吹起;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逐渐枯萎,好似因吹
鼓气球而耗尽了所有的能量。
最后,整个气球胀如旭日,而少妇本人则干瘪如泥。
气球蹦跳了两下,仿佛在向窗外行礼致敬,同时猝然放射出
无数道耀眼的光芒。一时间光晕一片,我感到浑身一阵灼麻,恰
似正被置于一个巨大的电磁场中加压充电。
我没有足够的胆量把全剧看完。
山区的天黑得格外早,我前晚抵达这里时天色已漆黑如墨。
疲惫的旅行者对旅舍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然而店老板却以“客
满”为由伤害了我的这种感情,任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依旧拒我
千里之外。最后老板娘出来了,身边跟着这位少妇;基于她们对
一介落魄书生的恻隐之心,我被安排进这座三层小楼那冷清的顶
层。其时二层业已被其他旅游者占满,男女杂陈,好不热闹。一
层只有兼做舞场的餐厅。
昨天我便已觉出蹊跷,因为后我而到的宿客纷纷住进了“客
满”的二层,而且虽说这些人声称彼此并不相识,但从空气中都
能嗅出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默契。仅仅出于好奇,我常把耳朵贴
在门上,倾听外面频繁上楼的跌宕脚步,是以在短短的一天我便
对楼下诸君的足音了如指掌。
一小时前,我听见少妇开锁进了隔壁那间无人居住的空屋。
接着我便从房间隔墙上一道破陋的砖缝里目睹了那骇人的一
幕。
舞厅里没人注意我的失魂落魄,大家都沉浸在沸腾的熙攘喧
嚣声中。这是临行前的告别晚会。我敏感地觉出两道清澈的目光
自人群中射出来,在我脸上柔柔拂过。注视我的小姐一身白衣素
裙,迷人的微笑使她在一干舞人中犹显鹤立鸡群。她从一住进这
里便格外醒目。
为了排遣心中的紧张,此时此刻我很想邀请她相携共舞,可
我对自己的魅力却深表怀疑。
当我的勇气刚鼓到七成时,少妇精神焕发地现身门口。
“诸位,一会儿我们的晚会将要达到高潮,门外会出现一个
大家意想不到的奇异景象,你们可不要惊慌哟!”她在兴高采烈之
余朝一位英俊的男士眼波流动地送去一个媚眼,“到时候假如有什
么意外情况发生,您敢不敢和我一起面对呀?”
“责无旁贷,义不容辞!”那位两天来对少妇一直礼敬有加如
影随形的绅士一扬头颅,一板一眼地答道,“我会挽着您走出门去
的。”
我想要是我还蒙在鼓里的话,也一样拒绝不了这样一种眼神。
“小伙子,别惊讶,她就喜欢故弄玄虚。”我的脸大概已惨白
如纸,而偏巧又被那位颇善察颜观色的胖女士发现了。“一会儿门
口顶多来个飞碟模型,我早就知道了,她还当是什么秘密!”
我也知道了——外星少妇临走打算抓一个实验品!而刚才的
变形,正是为了与前来接应的飞碟取得联系!
“可她不是地球人!”我像抓住了救命草,呼吸急促,声音紧
张。“我刚刚看到过她变形!”
“你要当真就不好了。”胖女士非常不满我的态度,转身去拿
酒杯。“她不过是想让大家高兴高兴罢了!”
我顿时惊恐万状!
在她伸手去取饮料的时候,我瞥见她的左手心里也有一颗红
珠!
我记起一个童话,说的是狼要吃羊,而羊却向狐狸求救。
我小心地从她背后溜走,挪到那位绅士身边。我只能尽力而
为。
“您可千万不能跟她出去,一会儿要来的是飞碟!她是外星
人!”我小声对他诉说。
那位绅士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随她出去。”
他说完便不再理我,抬手点燃嘴里的香烟,左掌心的红点赫
然暴露在我的眼前!
这批游人都是外星来客!我分明是在狼群里寻找素食者。
他们甚至根本无意在我面前做出哪怕是些许的掩饰!
我装作要酒,一步步谨慎地踱到酒台前;老板娘正笑吟吟地
孑立其后。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您的小店已经成了外星气球的窝了!”
即便是满不在乎的调侃语气也难以滤净我声调中的颤抖。
“看来这小伙子是真喝多了。”她利落地为我倒了一杯饮料,
“来杯可乐解解酒吧。”
我心中的恐惧陡然蜕变成为沮丧,老板娘左掌中的颜色已很
难引起我的惊讶了。
不消说,她的先生——老板本人也必是“气球”无疑。
我退到舞池边缘,愁眉苦脸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一屁
股跌坐在沙发上。这会儿酒精方显出效力,我感到脑袋发大,不
想再管什么气球不气球了。小时候曾多次企盼拜谒外星智慧生物
一面,现在想来当初纯属叶公好龙。
脸上又是一阵柔风拂过,我抬眼寻找那两道迷人的目光。
为了排遣心中的惶恐,此时此刻我很想邀请她相携共舞,可
我对她的身份却深表怀疑。
“小伙子,乡下的风光怎么样啊?”问话使我注意到一位学
者模样的老人坐在身边。
“棒极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应答,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身处
红豆仓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地道的湖光山色呢!”
“那么这儿的人呢?”
“也不错。”我一楞神,下意识地答道。
“不错,他们纯朴、善良,就像这里的山水一样从没受过外
界的污染。”老人娓娓道来,似在分析一道课题,“就是看到咱们
这些旅游者有些不可思议。”
“对。”我由衷地附和道,“在这儿很少见着城里人。”
“他们尤其不理解咱们远离大都市的繁华,跑到这儿来野炊
照相,欢宴歌舞。”老人的话语里充满宽宏,同时也略含笑声。“不
过我想他们也就是不理解罢了,总不至于惊恐万状或者沮丧不堪
吧?”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煞有其事。
“您老玩笑了!”很少有人能够不被这一幽默所感染。
“哈哈哈哈——”老人纵声长笑,笑声中沙发扶手上的左掌
平铺,里面的红球暗红发紫,上面沟沟回回,刻划着他一生的沧
桑。
这一回我居然出其平静地接受了它。
我甚至猜想,对面那位一直紧握左拳的迷人小姐掌心里的红
苞,一定是鲜红娇嫩,盈盈欲滴。
人家不过是宇宙中某个星球上的旅游团,对于这群过客地球
的几十年也许仅仅是生命一瞬;现在假期行将结束,他们就要启
程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分别在旅游区里担当三教九流形形
色色的诸多角色,这种旅游方式的确新奇而有趣。
现在,他们要走了,全体都按时来到了集合地点,准备回家
了。
就和我一样,旅游结束之后是要走的,是要回到我城里的寓
所中去的。
从大厅门口向外望去,一架粉红色的半球型飞碟悄然滑过,
柔和的光线洒进大厅。厅内欢声一片。
英俊绅士挽起姿色少妇,旅店老板与结发老妻双双高举酒杯,
胖女士两手合于胸前,老学者忘情地站了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感人肺腑,一切都是那么旖旎动人!在热烈的
欢腾之后,大厅里静得仿佛被抽净了空气,时间也近乎凝结终止。
唯一的不和谐音发自那位迷人小姐的樱唇,就像六月天飘落
了无数雪花冰凌。
“请诸位留步。”尽管那把手枪小巧可人,但握在这只指如葱
根的小手里依旧十分碍眼。这只手本该去打字弹琴的。”如果有人
反抗,它会让导弹把飞碟和旅馆炸得粉碎。”她缓缓张开那始终紧
握的左拳,一只小巧的红色球形遥控器显现出来。“我想没人喜欢
那样。”
众人定格,包括我在内。
这会儿自然容不得我有暇做过多的深思,不过我至少可以肯
定一点,那就是气球们因疏忽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地球异
类混进了他们的队伍。
我还猜想,在迷人小姐的长筒袜里,一定塞有一张“地外文
明特别调研局”核发的特工证;
我还猜想,气球人之所以在变形之后还恋恋不舍地保留着那
一抹红痕,绝非只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的需要,肯定还有别的什
么人类器官所无可替代的作用——比如情感的表达和感知?
我还猜想,迷人小姐一定已误以为我也是外宾中的一员,而
气球人们则会愤然认定我是她的帮凶——一个可耻的告密者!
我还猜想,……
就在我走神遐思的片刻,少妇、绅士以及店主夫妇已经轮番
向这位冷血美人进言游说,期冀从她那铁石肺腑中发掘出一段柔
肠。不过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失败”二字被写得清清楚楚。
这时,那位白发苍苍的学者发了言:
“孩子,按你们地球的年龄计算,我已经八十四岁了;即便
按我们的年龄计算,我也已接近尾声了。”老人那只捏着一支快要
烧到过滤嘴的香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从我的身体状况来看,我已
经很难经得起几次变形了,本来我打算把这机会尽量留到故乡再
用,好最后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地方。可现在我决定让这把老骨头
留在这里,也许能够给你们做些研究。请小姐高抬贵手,放了我
的同胞。”
说话间,老人平静地张开左掌。
暗红色的血泡开始一点点胀大,并逐渐转为鲜红,里面的血
脉沟壑纤毫毕见。随着珠粒体积的扩张,它的颜色时红时暗,闪
烁不定,遍历着老人今生今世的坎坷路程;干瘪的肉躯越来越小。
当气球膨胀到最大的一刹那时,它突然变得遍体通红,仿佛
集聚了老人最后的全部力气。与此同时,抽搐的人形也萎缩到了
极点,如瓜熟蒂落般地脱落了。
“黄昏夕阳”只是瞬间的美景,随着十秒辉煌的逝去,球体
瘫软了下来,色泽也随之变暗发紫,终于像去了肉的葡萄皮一般
摊在了地上。
全场无不动容。
只有一个例外。我本以为她眼里已泪花闪闪,过后思来当时
一定是看错了,想必那只是隐形眼镜发出的反光。那无动于衷的
表情分明在说:在下从不为情所动,一具死尸于鄙人丝毫无用。
眼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
有时候需要用生命换取生命。
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我的劝说工作进行得也很艰难,除了向她陈明厉害关系和指
出双方力量的对比之后,我还隐晦地透露出在座全体都备有自杀
药物这一“秘密”,这才迫使她勉强同意谈判。
但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允许运走老人的遗骨;做为交换条件,
我必须留下来。
撤离工作开始进行。从少妇开始,每个人都在出门前——化
作鲜红的气球,此起彼伏,宛若一方正欲撑苞怒放的玫瑰花园。
两个红球跳跃着蹦向门口,中间是那摊暗紫的“球胆”——那是
他们抬了老人的遗体在走。
每一个气球人在变形前都走过来向我行地球上的告别礼——
握手。我感到他们手心里的红珠在轻柔地摩挲我的掌心,灼麻酥
软,温柔可人,有如情侣的笑靥,好似慈母的泪滴——那是他们
在向我述说敬意和别情。
我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至少有一个地球人还是热情好
客、珍视友谊的。
我和她并肩站在门口,目送飞碟远上云霄。
悠扬哀婉的舞曲从大厅里飘出门外,我诚恳地邀请她回屋共
舞。现在我已无所顾忌。依她的脾气我自信已万难生还,不过我
死而无憾。
对我的邀请她未置可否,也许是没有听见。
可答案还用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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