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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y (春天的小懒虫), 信区: SFworld
标 题: 两生--卫斯理0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Oct 5 18:14:06 1999), 转信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下山,下山是完全没有路径可循的,他们有时攀越悬崖峭壁,
有时要拨著树上的藤,向下落去,在真正无路可走时,他们甚至只好踊身跳过去,如果失足
的话,世界上绝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们到了何处。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盘地,可是他们足足花了六个小时,已经过了正午,才算接近,也就
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五六个土人,自浓密的灌木丛中,冲了出来,高举著木竿上绑著
锋利石块的石矛,同他们跳跃而来,葛克少校的反应十分快,他立时高举由他载负的三筒酒
,高叫:「阿隆,阿隆,尼齐,尼齐。」
事後,阿尼密才知道,「尼齐」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语言,意思是酒。他这
时的那句话,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里得来的酒。」
这句话,当然产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个土人,立时放下了他们的石矛,向前走来,葛
克少校忙将竹筒递向前去,并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样做。
那五个土人走向前来,用力嗅著,在竹筒外,其实是嗅不到什麽酒味的,可是也许是由
於赫林人的嗅觉特别灵敏,所以在他们涂著颜料的脸上,都现出满意的神情来,而且不断叫
著:「尼齐,尼齐。」
在那五个赫林土人的带领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
望著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刘郎。」
阿尼密道:「刘郎是谁?」
葛克道:「刘郎就是常到阿隆那里去的那个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触的赫林人,他
会讲阿隆那个部落的话,我也见过他两次。」
他们在交谈著,那五个赫林人中的两个,叫嚷著,向前奔去,这时侯,阿尼密和葛克,
也已经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绝难想像到,赫林人竟有著相当高的住屋文明,
他们利用天然的树干,每在树干之间,搭上离地约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後,用木柱围起
来,上面盖著整齐的芭蕉叶,就成了「屋顶」,他们聪明的并不将被用来作「屋柱」的树弄
死,那一些大树,依然枝叶繁茂,那样,就减轻了屋顶的负担。
正当阿尼留在欣赏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际,葛克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指著
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这些屋子的门口--」
那些屋子其实是没有「门」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没有用来掩蔽的「门」,循
著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门口」都挂著或多或少,一吊一串的,球
形的,黑漆漆的东西。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灵,也接触过不少人的尸骸,可是这时,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
吸了一口气,道:「那些,全是人头?」
葛克少校连嘴唇都变白了,可是他还是挣扎著,说了一句自己以为很幽默的话,他道:
「我不以为那些是人脚。」
阿尼密还没有来得及再讲话,已看到那两个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几声之後
,每一间屋子里,都有赫林人奔了出来,男女老少都有,不下两百个之多,一出屋子,就向
他们奔了过来,转眼之间,就将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团团围住,不住叫嚷著,葛克的身子发
著抖,他像是求饶一样,摊著双手,叫道:「刘郎,刘郎。」
阿尼密虽仍保持著缜定,可是却双手不住的冒冷汗,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围住他们,
叫嚷著,并没有什麽别的行动,又过了一会,人丛中陡地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两个人在
人丛中向他们走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因为在他的额上,颊上,全贴满了天堂鸟的羽
毛。
新畿内亚特产的天堂鸟,有著梦幻一般美丽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贴在那个赫林人额
上和两颊的,全是天堂鸟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鲜,显然时常更换,看来,在附近的森林中,
是这种珍贵禽鸟的原产地。
这个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异常人,那麽,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长了。
和族长一起走过来的,是一个看来很乾瘪的老头子,葛克一见到了他,就像见到救星一
样,叫道:「刘郎。」他一面叫著,一面又急急说了好几句话。
那乾瘦老头子直来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时间内,葛克简直就像是
待决的囚犯一样,他勉力装出要刘郎认识他的姿态来,因为要是万一刘郎竟然不认得他,那
麽他就麻烦了。
过了好一会,刘郎脸上的皱纹,忽然都凑到了一起,他叫了起来,道:「葛克!」
在那一刹间,葛克少校显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他陡地松了一口气,身子摇晃
著几乎倒了下来,阿尼密忙过去将他扶住,刘郎转过身去,对族长讲了几句话,族长吆喝一
声,立时有十几个人走了过来,将葛克和阿尼密,连拖带扯,来到了一间茅屋之中。
茅屋中并没有什麽陈设,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图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缩小了的乾人头,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至少
有十二个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白种人的头骨缩
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偏过头去。
但是有一点,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长已
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知道这种土酒的酒
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喝醉了之後,会凶性大发。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
:「快讲正经事。」
葛克少校点著头,将刘郎拉在一边,不断地说著话,间中,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
阿尼密,讲了大约十分钟,刘郎点著头,到了茅屋的门口,叫了起来,不一会,有一个中年
人,走了进来,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讲了几句。
这时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所
以只好等著。
事实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急促的土语,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
隆那个部族的土话,他通过刘郎,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大约又谈了二十多
分钟。
在那段时间中,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什麽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
向阿尼密笑著。
然後,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过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
结果了,阿尼密先生,这个人,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为了追猎,翻过了他们赫
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就是他
带回来,又传了出来的。」
阿尼密忙问道:「那婴孩在那里?」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声,通:「据这土人说,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只不过他听得出那
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麽找得到?」
葛克摊了摊手,道:「当然很困难,不过他说,山那边的土人部落,是一个十分友善的
部落,那边物产丰富,土人从来也不杀人。」
阿尼密皱了皱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
葛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传译了过来。葛克少
校高兴道:「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总算越来越近了,我们向前走。」
葛克偷眼向族长看去,族长已经醉倒了,鼾声大作,天堂鸟的羽毛,在随著他的鼾声而
起伏著,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刘郎领著他们出去,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葛克和阿尼
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时後,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後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第
二天,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他们平均
每隔两天,就翻过一座山岭,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他们遇到的那些
土人,都指著高山,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越向腹地进发,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後和原始,到最後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所遇
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还逗留在石器时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们
之间,是不是有语言,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和狒狒的叫声,实在没有什麽多大的差别。
这个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点,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许多
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块,猎取野兽来充饥,阿尼密和葛克,
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也经过了三日三夜,才翻过了山头,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丧,
他长长的叹了一声,说道:「我看没有希望了。」
葛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
岸,你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转动著,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
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谈,
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葛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对葛克少校的话,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际,突然,在离他们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
言。」
一刹那之间,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
的来源,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
觉。
那两句话,是纯正的荷兰语。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在那一刹间,由於实在太激动和突然,他张大了口,本来是想叫
「宝德教授」的,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寻,已经有了结
果,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
葛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他同样张大了口,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
他们都看到,在他们的身後,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
一件东西--一张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终於发出了声音,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宝德教授。宝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一个人,慢慢地现身出来。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睁大著眼,他们看到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支撑著,自山洞中慢慢地
走出来,那人的身上,也没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样,只是下体围著一块兽皮。他一样肤色
极黑,有著卷曲的头发,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眉骨特别高,以致双眼看来
深陷,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有纯正的荷兰话,自那山洞中传出来。
刹那之间,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宝德教授还在洞里,还没有出来。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
发出声响,纷纷向後退了开去,这种反应,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过了半晌
,他又开了口,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声音也依然在发颤,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
,你终於来了。」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同时,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是用一
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当他的右脚碰到地面之际,左
脚离地还差著半尺,他是一个玻子。
所以,这时侯,当他的双臂发著抖,向上扬了起来之际,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
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侧跌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地奔向前去,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叫道
:「宝德。宝德教授。」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他们都争著在讲话
,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那是
由於他们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
葛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尽管阿尼密已对他说过宝德教授的事,但是这时侯,他双眼睁
得极大,真正怔呆了,一个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宝德教授,这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
接受的事实。
阿尼密恢复正常,他一面扶著宝德教授,一面弯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给宝德教授,深
深地吸著气道:「宝德,你是世上唯一有过两次生命的人。」
宝德教授面肉抽动著,突然发出了极其凄酸的笑声来。
阿尼密仍然扶著宝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问题,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宝德,现在
的宝德,和以前所认识的那一个荷兰人,当然一点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个
穴居人,可是那只不过是外表,这个穴居人,到如今为止,还可以说是世上最权威的热带病
理学专家,他仍然是宝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镇定,也企图使不住发抖的宝德教授镇定起来,他放慢声调,说道:
「宝德,你--」
宝德喘著气,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别问什麽,你们有酒麽?」
葛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来,递了过去,宝德接住了瓶子
,他的手,因为剧烈地发著抖,甚至无法打开瓶盖,还是靠阿尼密的帮助,他才能喝到瓶中
的酒。
他不断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顺看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流在他裸露的,乾而且粗糙的
皮肤上,被突出在皮肤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经知道,宝德教授的情形绝不像三十年前。他们「商量」的那样顺利,其中一
定有过不为人知,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
如果不是有了变化,宝德教授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等宝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为了找我
,这些年来,到过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我本来以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为你必然
是一出世就惊世骇俗的。谁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向葛克指了一指,道:「
要不是在耶加达,遇见了他,凭著一点传说,我是不能见到你的了。」
宝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达,耶加达……」
他一面说著,一面身子又发起料来,阿尼密说道:「慢慢来,我们已经见面了,就算化
上一年的时间,慢慢谈分别後的情形,不要紧。」
宝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道:「那麽,请到我的穴洞中来。我在这里很孤独,一种你无
法想像的孤独。」
葛克少校低声道:「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确,葛克早就说过这一点,他说过,宝德会是世上最寂寥、痛
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动身子的宝德,进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
葛克少校,要过好一会,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实也没有什麽东西可看的,除了一
角,铺著由乾树皮编出来的席子之外,几乎什麽也没有。
那时,宝德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阿尼密也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大石
坐下来,望著在他对面的宝德,心中感到一阵难过,他真难於想像,学识丰富的宝德教授,
是如何过那原始的生活,过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们进穴洞之後,其余的穴居人,远远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时发出点古怪的声音,
但是,并不进洞来侵扰他们,阿尼密点著一支烟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宝德,怎麽一
回事?」
宝德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阴暗之中,他的浊黄色的眼珠,看来更加黯淡,不像是属於一
个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动著,过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临死之前想像的一样,那
时离开了红霞,向前走,想找一个母体内的婴儿,以供我去寄托--」
阿尼密挥了挥手,但是却没有出声音,他本来的意思,是想问宝德,当时他的感觉是怎
样的,但是一转念之间,他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觉得那实在是一项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
那时,宝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留在耶加达,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过是一组极
其复杂组合的脑电波而已。
宝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怎麽样的?」
阿尼密点了点了头,宝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个梦,和做梦可以说是完全一
样的,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就像是做梦一样,身子虽然躺著不动,但是人却
可以到任何地方。」
宝德接连几次强调「和做梦一样」,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点著头,这种感觉,他们是完
全可以领会的,他们自然没有像宝德教授那样的经历--人死了,脑电波却还存在,但是他
们都做过梦。
宝德又道:「在我想用红霞作我的寄托之际,我设想得很好,可是红霞的脑组织,已完
全破坏了,我完全无法达到目的--」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然後,以一种极焦切的声音问道:「红霞还好吗?」
阿尼密叹了一声,道:「她死了。」
宝德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过了好久,没有出声,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梦中一样。
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觉得无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脚下,迅速移动,我实在走得太
快了--」
宝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叹了一声,道:「是的,你那时,是以无线电波的速度
在移动,那是和光速几乎一样的。」
宝德咳嗽了几声,道:「一切是突如其来的,我觉得我有寄托,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初
生婴儿的体内,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楚,那种痛楚,是来自全身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我忍
不住大叫了起来,於是,我又一次听到了我自已的声音。」
宝德教授,这时已渐渐恢复了镇定,所以他叙述的声音,也平静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
克两人,都带著一种梦幻一般的神情,因为宝德这时的叙述,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他是在讲
述,他如何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宝德吸了一口气,通:「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我在叫:我在什麽地方?可是我想发
出的声音,和我发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同,我想问我在什麽地方,但是发出来的,却只是哭
声。」
宝应讲到这里,声音又急促了起来,道:「我既然发不出我要讲的话,只好看清楚自己
是在什麽地方,可是,我睁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到。」
阿尼密双手紧握著拳,道:「为什麽有这样的情形?」
宝德望著岩洞的顶,声音仍然根平静,道:「实在很简单,不过事前我没有想到,你也
没有想到,我和你都以为只要进入一个婴儿的体内,就可以代替原来失去的躯体了,可是事
实上,婴儿的视觉,听觉,以及声带,都无法负担著一个人正常的工作,婴儿的声带,只能
作简单的震动,只可以发出哭声来。」
阿尼密闭上眼睛一会,他有点不敢想像,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个人,思想成熟,
什麽都会想,可是他的身体,却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来行动。这只有一个全身瘫痪的人,
才差可比拟。
宝德继续道:「或许你以为,情况最坏,不过是和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一样,是不是?但
是事实上,绝不是那样,婴儿感受到的痛楚,简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肤碰到任何粗糙的东西
,都是彻心的疼痛,那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宝德讲到这里,好像是在重新体验当时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他是抖
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肩头。
宝德抖了好一会,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听觉。我可以听外界的声音了,我在感觉
上,知道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之中,但当时我还是很乐观,因为我再生的家
庭,就算再贫困,也不要紧,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个情形改变,我依然是我,我的躯
体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宝德急切地问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点也不错。」
宝德教授双手掩住了脸,听自他喉际发出来的声音,他像是在啜泣。
过了好一会,宝德才又道:「当我可以听到外界的声响之後,那大约是七八天之後的事
,我就觉得不妙,我听到的人的交谈声,全是音节十分简单,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拼命想
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麽人之间,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们之前,我无法知道。」
阿尼密道:「婴儿可以看清东西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的。」
宝德道:「是的,大约是出生之後,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时间更短,我想,大约只有
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东西了,我看到的是一个穴洞,和自己睡在乾树叶上,同
时,看到了有人在我身边走著,阿尼密,你以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麽地方?」
宝德教授的神情,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视他,他转过头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
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间,可是,你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宝德连声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个小穴居
人,我……我不知道这个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麽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说道:「是在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宝德苦笑了起来,喃喃地道:「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声问道:「你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为什麽不尝试离开这里?」
宝德像是没有听到阿尼密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又过了两个月,我的声带,已经可
以发出复杂的震动了,我可以说话了。」
宝德讲到了这里,又发出一连串的苦笑声。
在一连串的苦笑声之後,宝德道:「我会讲话了。可是,那有什麽用?我对他们说什麽
?荷兰语?英语?我的话在这群人之间,根本没有人听得懂,我根本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当我第一次说话之际,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吓呆了,他们不知做什麽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
的简直就膜拜著,我想他们一定是吓呆了。」
葛克少校道:「我想他们一定是惊骇到了极点,所以,这件事才有机会传出去。」
宝德又道:「十个月之後,我可以行走了,当然,我会做许多穴居人不会做的事,可是
有什麽分别,我是一个穴居人,一个与世隔绝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错,可是不幸
的是我错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我的思想,我的语言,完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他们知道我
和他们不同,可是他们绝无法了解到我和他们不同的程度是多麽远。完全没有人知道我,没
有一个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赋,完全没有,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动物
一样,为猎到一头山猪而兴奋,掘到了一点有甜汁的草根而争吵,他们完全不知道,在他们
之间,有一个完全和他们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较起来,这种心灵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
忍受的。」
宝德一口气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双手紧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错了地方。
实在太错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他们是那麽愚昧无知,而我就生活在他们之间。他
们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思想,而我就要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乾,他只好重覆著刚才已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道:「你难道没
有想过要离开?」
宝德道:「当然想过,我在两岁那一年,就已经开始要离这里,可是,我的思想,并不
能使我的身躯飞起来,这--」
他轻拍著自己的腿,又道:「这就是我第一次想离开的结果,我只不过跌了一交,就变
成了跛子。」
葛克紧握著拳,道:「你应该再试。」
宝德道:「试过,可是在跛了腿之後,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机会?」
葛克少校不再出声了,一个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内亚的腹地,那可以说,是绝对没有任
何机会的。
穴洞中静了下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宝德的喘声,每
一下叹息声,都充满了这三十年来,他生在错误环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现在一切全过去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将你的事,告诉世人,
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你是第一个有两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
你可以成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个人。」
宝德低著头,道:「一个穴居人?」
阿尼密大声道:「你不是一个穴居人,你是宝德教授。」
宝德又苦笑了起来,道:「不论你怎样说,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再见到你。我
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尽你一切所能来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无边无涯的寂寞,那
种寂寞,比一个人关在黑狱之中,还要恐怖。在黑狱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这里,你的四
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葛克少校挥著手,道:「还等什麽?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里。」
宝德长长地叮了一气,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已经一边一个,将他扶了起来。
阿尼密道:「宝德,你可知道麽?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经推荐你加入了一个协会,非
人协会。」
宝德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应,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这时,天色已经全黑
了下来,在外面,有著几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围在簧火边,火光映著他们浊黄的眼珠,个
个望走了他们三个人。
阿尼密道:「我们连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这里多逗留半秒钟。」
阿尼密说著话,他感到宝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头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宝德。」
他的叫唤,并没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来,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将宝德放了下来,是的,宝德死了,已经停止了呼吸,三十年来悲苦的煎熬,
就是一个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实现了之後,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听」到了宝德的话:我又自由了。我绝不会再试一次取得他人
的躯体,绝不会。再见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头来,看到火光映著众多穴居人的脸,远处,是一片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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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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