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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噩梦-4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Dec 3 19:49:01 1999), 转信
第四部 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
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
诱 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後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
了 一遍。
杨立群立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
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
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
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麽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
死 ,你自己愿意,还怨甚麽﹖』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跿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
了 极短的时间,他跿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
我 .....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麽爱她,可是她心里没有我。她心里,我还
不 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歇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
法在杨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
了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的一声,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
立群的右脸 之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跿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
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
一声也不 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
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後,
仍 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麽办﹖』
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了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
裂, 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
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後,和刚才一样,那麽他就是一个不折
不 扣的疯子。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
没有再说甚麽,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
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
汗珠 ,一面问﹕『发生了甚麽事﹖』
简云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麽,你突然昏了过
去, 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
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
边脸 ,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麽﹖』
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
『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
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
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
脸撞在桌子上 。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
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
甚 麽,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
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甚麽,就可以用另一个
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
的人梦 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
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在
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
所爱 的女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
我做了一个随便他怎麽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顿﹕『其实,
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证﹕『甚麽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
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那就 可以证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麽能证明若干年前,
在 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
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
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
我知道 ,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麽说是甚麽意思﹖』
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
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
是 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
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记忆,
那 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
我本来还想讲甚麽,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麽事。就算证明了
, 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
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
生的事 ﹖』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
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
我都没 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麽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知道,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个人的消息。』
杨立群听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
一 句『好』字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
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麽意思。而杨立群却已经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
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
还有 这样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麽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
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麽做﹗』
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
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
精神 异长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
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渡了几步﹕『你不应该将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
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
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回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
混淆不 清。』
简云又来回渡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万不能
让 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麽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
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刘
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後,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
倒大可 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麽﹖』
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间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
。』
他讲了之後,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问来﹕『卫斯理,我的前生,
不知 道是甚麽人﹖』
我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
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
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个玩笑。』
我因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
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後,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
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
我讲完,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
将 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
﹕『你是怕杨立群去对付刘丽玲﹖』
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
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麽。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
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後,她就放弃了。因为刘
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疏远白素。看来她对於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
的梦, 表示相当後悔。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
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
已经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早已装上了电脑,事业发
展得极理想,已经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
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了。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
有什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
威的声音 ,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
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什么﹖』
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
妇好﹗』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说道﹕『别取笑我,这件谋杀
案 ,是发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什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是在什么时候发
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谋杀案,时
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
谋 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
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作
『小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道﹕『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
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
听得我这样讲,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
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
叫翠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
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道﹕『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
、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
一 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
讲到这些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地方的,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
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什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叹了一声,道﹕『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
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什么要查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也觉得莫名其
妙。我想了一想,道﹕『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的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
电话之后,呆了半响,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他如果是这样认真,我倒有必要去见一见他。但是我立时又想到,如果他这样认真
的话,我去看他,他向我逼问另一个人是谁时,我也不易应付,所以还是不要多找麻
烦 的好。
我既然决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烦,自然也将这件事搁过一边,只是略对白素提了提就
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
铃就响了起来,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
那『陌生人』却立时开口,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
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是极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
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
头已有好几个月之久一样。我忙道﹕『啊,是你,你──』
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变了么﹖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
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
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
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
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
西。』
我一听到“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了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看我盯著他,又
出现了那种近乎狡猾的笑容来。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
我无意义地挥著手,道﹕『你.......找到了﹖』
杨立群的神情更狡狯,狡狯中,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的神态。不必等他回答
,我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
在 ﹖』
杨立群道﹕『是,在落后地区,就是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
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全是一样的,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
向 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双扁平的
公文包,取出一只纸袋来。然后,打开纸袋,抽出了十来张照片来。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
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都十分粗大,比杨
立 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径,杨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径,道﹕『我的梦一开始,
就是走在这样的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
看到这条小径,就立时可以肯定,那是你我梦中小径,因为我得这条小径,实在太熟
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这是我在梦中见过千
百次的 情形﹗』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
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这条小径的,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事。』
杨立群道﹕『经过其实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过
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什么也查不出
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了。』我听任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
心想 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
之处。
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我梦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曾经发 生过,所以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声,道﹕『真是勇气可嘉。』
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尽我力量做成功。
我是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的。你知道,那种闭塞社会之中,如果不是有特
权 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向下讲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
,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什
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的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
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外
国经验 。』
杨立群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他道﹕『你为什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
说﹕你是要找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在开他的开玩笑,瞪了我一眼,说道﹕『扯蛋﹗』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
没有再说什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
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我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卷子,我
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时间,真是辛苦极
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中,是一个极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虽然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
也极其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
中 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道﹕『是,那当然
辛苦。』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道﹕『尤其是当我长途跋涉之际
,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姓孙的人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
杨树的小路。他说在这一带,到处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
,说 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
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她们那几十年,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
去。杨立群忙又道﹕『我又说,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
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是用石板铺起来的,
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一样,两旁有点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来,我
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之际,引来了不
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个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
巧──』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道﹕『车子在大街中停了
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开头十分奇特的竹篓子。竹篓
子里面,好像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
,瓦罐中装的油,全部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
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
让衣服将 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当然是不能凭空想
出来的。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中的农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
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
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
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么才好,当然是因为他弄了一罐油的缘故。一听得我问,没
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别的地方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道﹕『这位
是国家 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
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
『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
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提高
,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
生 是在这一带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为止。』
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去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蜷缩在地上时,所
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道﹕『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
『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
时,我这样问,心里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
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贞节牌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已经狂
跳了起 来,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
『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
,甚至是完全未经过我的大脑的,全然是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的。我道﹕
“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牌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
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
,道﹕ 『杨先生,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为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的身份,一样会有极大的麻
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
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
,刹 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专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
坊﹗』
姓孙的来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
经过 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什么目的﹖』
『姓孙的诘询,已经算是相当严厉的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
我立即道﹕『孙先生,这是一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
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来,
而你们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当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传统
的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现在我发现没有,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
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
也只好先说 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道﹕『是,你说得对。中
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
欢 迎﹗』
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
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
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我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
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
,道﹕『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象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
,你在 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就选择了该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过这里﹖』
『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
,但的确,我在经过叉路口时,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这里是我十分熟悉的地
方一样﹗而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树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
是在 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这里﹗』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
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你对之感到熟悉,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
的地方一样,太熟悉了。有许多事,是在梦中未曾出现过的,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
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
头旁,我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
是我第 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象不怎么
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
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
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时,却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
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者会令你迷惑,但至少
现在, 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儿。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的原
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道﹕『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
你 再下结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这真是奇妙已极的一种感觉。当我在那条小径中奔著的时候,我象
是回到自己童年时惯到的地方一样。而那是在我梦境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地方。可是,
当 我来到小径的尽头处,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时候,我却害怕了起来。』
『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
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
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几十年了,我
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
过 去。』
『当我在贞节牌坊之前停下来的时候,那姓孙的已经气喘如牛地过来,脸上现出怪
异莫名的神情来,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
他 ,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
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围墙遮不住的油坊建
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碍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道﹕『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
是新的。但是贴墙脚的野草,几乎就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道﹕『看到这
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
伺 我。』
那两扇门,在照片中年垭,十分残旧,的确已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
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然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
院 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不在
生产。 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
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
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这时一看这院
子 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
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
我大声纠正他,道﹕『小展的血﹗』
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个大石磨上。而我这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
气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
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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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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