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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噩梦-9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Dec  3 19:50:20 1999), 转信

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纠缠
    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
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
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
有点疲倦。
    我笑著,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道﹕“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走了过来,神色凝重。
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
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著我
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
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
我一起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一进了电梯
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道﹕“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
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怕太刺激他。我
只是道﹕“啧,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著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发出了
几次声音,提示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该快点讲了。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处坐了下来。杨
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
不泄露出去吗﹖”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
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的。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所以我一
听之下,就双手连摇,道﹕“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象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著我,道﹕
“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不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
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著他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道﹕“或许,你可以对
你最亲近的人,象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能对她说﹗”他的
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我用疑
惑的眼光望著他。杨立群点著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才道﹕“如果我对她讲了,
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著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大力点著头。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
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
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
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
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他忽然又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件
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极度的困扰。我想劝
他几句,先讲了一句,道﹕“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其实,事情
的真相,只有我和刘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响。杨立群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事实
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难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是
不能被检控两次的,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道﹕“这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摊了摊手,道﹕“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了,
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之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当时,
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
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
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些什么,只好不再
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上,一
点点弄熄,望著桌面,道﹕“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情形﹗那
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认
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
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
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著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著﹕‘让
开﹗’”
    我摇著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
的。”
    杨立群侧著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
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
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
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
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
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
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
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著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
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
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
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著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
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
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著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著象乞丐一样
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
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
胡协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
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著,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
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著他,心中对他的厌
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
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
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
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
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著老大的
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
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
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
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道﹕
“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
发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
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
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
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
‘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著我进了屋
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
“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著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
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
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著,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
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
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
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
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
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
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
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
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著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
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
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
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气,一面讲道﹕“我自
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
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
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继续讲。”
    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会讲出王成的名字来,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才
在刚才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讲了出来。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著我道﹕“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
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
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是,好象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
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
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
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双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
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的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
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著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
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杨立群道﹕“胡协成被我扶住之后,望著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
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象呻吟一样,道﹕“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
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是绝对没
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象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
前生是王成,也认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
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
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并不准备讲出来,所以,我只是不出声。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字之后,四面看去,眼珠转动著。我随著他去看,
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著的丽玲身上。当他望著丽玲的时候,他忽然现出极
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
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
是你”这样的话来,那么,杨立群立时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但是我的紧张,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
手挽著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如此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著丽玲,忽然道﹕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象
还讲了一句什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什
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
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
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胡
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
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
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
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
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道﹕“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
倒真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什么在突然之间,
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声
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
些什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什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
所讲的话,有什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
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
小展的事,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对于杨立群这样企图为他自己开脱的话,我心中实在起了极大的反应。本来,
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的。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
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
著叹了一声,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道﹕“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了很多
了。”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道﹕“你想通了什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道﹕“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
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
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
果规律之下相遇的。”
    杨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
你说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竭力表示镇定,道﹕“根据虚无
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讲得模凌两可至于极点,可是那并没有支援杨立群的信念,他道﹕
“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
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可以说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
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什么呢﹖王成将一种毒菌的粉,对
小展说那只不过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给那四个皮货商人吃,令得那四个
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杀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是
将四个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
只不过做了这些,已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
且,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立即付诸言行。
    而翠莲,却是小展热爱的对象。小展为翠莲牺牲了那么多,坚守诺言,结果
翠莲却杀了小展。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了不
知道多少。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
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
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看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座位,
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如
此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
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
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就人影都看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
“是商务上的事情﹗”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著,他就
和刘丽玲互相紧搂著,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
动。可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在这样的咖啡室中的顾客,一般来说,是不会
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的。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
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也望著他们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可以看出他
们两人之间,变得更疯狂、更热烈,简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程度。
    可是,爱和恨,只不过是一线之隙的事。这样深切的爱,在一旦知道了前生
的纠缠之后,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立群已经走了,我也不准备再坐下
去,我扬起手来,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
走来。
    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的
确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著一股淡雅的气质,衣著也
极其高贵。她的神情,带著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
一阵﹖”
    我并不感到太错愕,因为我的一生之中,经过很多同样的事情,就算一个女
人走过来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会感到太奇特,何况这个女人看来很有教养。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她坐了下来,道﹕“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
你是卫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
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
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的行动﹖”
    她说著,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绍,就吃了一惊。刚才,我只是留意杨立群在讲他如
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什
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一个极其稳秘的角落,因为连杨立群也没有发现
她。
    那样看来,杨立群对我讲的那些话,我们全是压低了声音来讲的,她一定没
有听到。
    想到这一点,我心略宽了一些,哦了一声,说道﹕“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道﹕“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
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
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
等我讲完了再说。我又道﹕“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
个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
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著,半晌出不了声,才道﹕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之外,我还有什么武器,
什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
道﹕“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并没有用处。”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
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
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著。我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实在没
有兴趣。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
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杨太太,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
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道﹕“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
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道﹕“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
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么,所以今生才
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是极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
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
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而且确,是和前
生的纠缠有关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的关系,也
够密切的了。他们曾是夫妇,一直到如今,还挂著夫妇的名义,那么,他们的前
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杨太太,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道﹕“具体的事实﹖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
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
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
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是
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期奇讶的神情望著我,道﹕“真有这样的事﹖你
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道﹕“杨太太,你刚才来的时候,
好象有什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是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
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又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她道﹕“在我们结
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
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断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么莲﹗”
    我双手紧握著拳,要竭力忍著,才能避免发出呻吟声来。原来杨立群脑中,
前生的回忆是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出来。一般来说,人在醉酒之后,
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后再醒过来,会有一段
时间,在记忆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论是正确的,前生的一组记忆,醉后进入了脑部,也不是没有
可能的事。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外表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只
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什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
著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际,都会有同样反应的。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
什么人﹖那个什么莲,是什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著我,那样
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
盯著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道﹕
‘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著,一面现出
极痛苦的神色来,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烧他一样。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的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
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
那个持旱烟袋的人了。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著我,道﹕“这种
情形实在很骇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
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
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道﹕“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
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
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著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酒醉后说过些
什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道﹕“你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
那算不了是什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
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约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父亲来看我。我
父亲是抽烟斗的,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著话,一面玩
弄著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
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著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著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
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坐了下来,双手
抱住了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
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卫先生,这是为什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
烧他﹖是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杨立群下意识里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老梁”,
还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杨立群未曾对我说起过他对妻子的感觉,我相信,还只
是下意识中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随口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有关烟斗的不愉快经历,
也许是商场上的精神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杨太太,这些事,其实全不是什么大
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强烈
的感觉,他对我冷淡,开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后,站了起来,道﹕“真对不起,打
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
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我何必对她说﹖让前生的事,纠缠到今
世,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什
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了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道﹕“他
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孔玉贞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
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会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著我的话。在重复了好
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
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请看第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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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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