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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y (春天的小懒虫),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后备--卫斯理0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1 13:04:48 1999),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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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启泉!
各位对于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为“风水”,和我认识,我又曾向他借过两百
万美金,拿了这笔钱去买了一块“木炭”,他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陶启泉是亚洲有数的巨富,正当壮年,他掌握着无数机构,财富分布世界各地,举足轻
重,是亚洲金融界一个最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当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新闻了。
我忙问道:“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并不很详细,只说是十分严重。”
我道:“陶启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头,不过,疾病和年龄之间,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我来回走了几步,拿起电话来,打到一家银行去。这家银行,也是陶启泉属下的企业之
一,副董事长姓杨,我曾见过几次,是陶启泉在本市的得力亲信之一。
陶启泉是这样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个电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听
电话的秘书,先说杨副董事长没空,正在开会,等到我报上了姓名,又经过几重转折,才算
听到了杨副董事长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极其焦躁,道:“卫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
先生——”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陶先生的病情——”
杨副董事长道:“我才从医院回来,会诊的医生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已经到
了十分严重的阶段,唉,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会诊的医生那样说,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问道:“他以前
好像没心脏病的迹象?”
杨回答道:“怎么没有,我们一直劝他多休息点,多注意身体,可是有什么办法,他那
么忙,进医院之前,他还在主持一个会议,提出要买纽约长岛一幢大厦的计划,就是在会议
中,他昏过去,送医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业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目标,可是成功的事业,却象是
一具沉重的枷锁一样,紧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摆脱,简真是没有可能的事,只有无
休止地为它服务下去,到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
出来。
陶启泉的情形就是那样。任何人都会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多财产,我一定会什么都不做,
好好享受一下。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无法有半分自己的时间,在睡眠之中,也会为了事
业上的得失而惊醒。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这一类型的人,获得真正的安息。
杨副董事长告诉了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并且告诉我,医生限制他接见采访者,我如果要
去见他,还得他本人坚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清醒的话,他一定会见我。当然,为了使我不必浪费时间
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一下呢?”
杨副董事长道:“当然可以,我也要去见他——等一等,有电话来,是医院打来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个电话,不断地在说“是,是,我立刻来,卫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话,
他也要来见你,好的,我接他一起来。”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他是和陶启泉在通话,果然,他的声音又响起,道:“我们在医
院门口见。先到先等。”
我放下电话,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一个亿万富翁面临死亡之际,心情不知是怎样的?”
我的声音,十分低沉,道:“在每一个人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乞丐
和亿万富翁,未必见得有什么分别。”
白素又叹一声,道:“那也未业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亿人中,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你去不去?”
白素想了片刻,道:“我不去了。”我一面挥着手,一面出门.驾车直赴医院。那是一家
极出名的私立医院,以昂贵和豪奢著称。当然,昂贵是对普通人而言,对陶启泉这样的豪富
来说,随便一高兴,就可以买下一百座这样的医院,而绝不皱眉。
在医院建筑物的门口,等了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内,我看到不少财界的大亨,自
他们豪华的座车中,匆匆下来,走进医院,这些人,虽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几乎全是陶启
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来往上要依靠陶启泉支持的。
杨副董事长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道:“快
上去。”
看到了这种阵仗,我也不禁有点紧张,低声道:“已经不行了?为什么召集那么多人?”
杨副董事长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们一起乘搭电梯,到达顶楼的特别病房。一出
电梯,那种豪奢的布置,无论如何叫你想不到这是一家医院。一个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
顶上全是玻璃,是一个大温室,种满了花卉,正让病人在湿湿的状态下见到阳光。
在那个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业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显然未曾得蒙陶
启泉接见的荣幸,他们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声交谈。
我和杨直穿过大堂,来到一扇自动门之前,门前有两个大汉守着,见到了杨副董事长,
立时按钮打开了门,门内又是一个小客厅,也有几个人坐着,我认得其中至少有三个是大银
行的总裁级人物。
经过那小客厅,是一条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是另一扇门,一个护士在门口,
一看到了我们,打开门,我和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极大的房间,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鲜花。一张病床上,躺着陶启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兴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个人,不论他的地位多么高,财富多
么雄厚,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不可能躺在两张床上还是跟任何人一样,只是躺在一张床上。
在床前,有两个医生,正在治理着陶启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来的医疗仪器。陶启泉
的脸色看来极苍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际,他总给人以一股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但如今,活力
显然正在远离他。
房间中已经有六七个人在,我约略看了一下,可就认出他们的身份,大抵和杨副董事长
相同,全是陶启泉在事业上最得力、亲信的人物。
陶启泉的眼珠转动着,一个护士摇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启泉维持着半躺的姿势。一
个医生,取下了套在陶启泉口上的氧气罩,道:“慢慢说, 别超过半小时——”
医生的话还未曾说完,陶启泉已陡地一挥手,他的动作十分粗暴,语音也带着极度的不
耐烦,道:“那有什么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边的两个医生只好苦笑,陶启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现在我还没有死,你们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边,我反倒不感到有这样巴结陶启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离门
口不远处,两个医生已被挤得退到我的身边。我低声道:“他的情形怎样?”
两个医生相视苦笑,其中一个低声道:“在最好的疗养下,他的心脏机能,大约还可以
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后——”
医生的声音极低,病房之中,在各人来到了病床之前后,变得十分静,所以陶启泉的声
音,听来反倒十分粗壮,他几乎是在嚷叫,道:“医生说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
死。”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陶启泉的那两句话,简直是在哀鸣。他不
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脏机能,只能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了,他还有什么办法?
在陶启泉的话之后,病床边上,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大抵是“你不会死的”,“吉人自有
天相”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陶启泉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他道:“少废话,联络上巴纳德医生没有?叫他包一架
飞机,立刻来,他是换心手术的权威。”
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忙道:“我们在南非的代表已经和他联络上了,他答应来。”
陶启泉笑了起来,充满了信心道:“你们不必说什么,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病床边立时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仿佛真的陶启泉不想死,他就不会死一样。我向身边
的两个医生望去,那两个医生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在摇着头。我有相当多的问题想问
那两个医生,但是在这个时刻。显然并不适宜,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
陶启泉又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么,总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年,全世
界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购委内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们是怎么成功的?”
那个人一脸精悍之色,说道:“钱,有钱,什么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启泉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对,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买到生命。我有
钱,我不会死,一亿美金延长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两百岁。”
在我身边一个比较年轻的医生,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的心态已经到了极不正常的地步,
真可怜。”我向那医生望去,和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和我一起离开病房一会,可是就在
这时,陶启泉忽然叫了起来,道:“卫斯理,你怎么不过来?”
我当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话要
吩咐,所以不想来打扰你。”
陶启泉有点恼怒,道:“放屁,这是什么话,我有话要吩咐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
在一时,过来,我们来闲聊聊。”
一个人,在病重之际,对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满了信心,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启泉
的信心,却不是很正常。因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钱这一点上。而事实上,即使肯花
一亿美金,去换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终途径,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与有钱、没有钱,并没
有多大直接的关系。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朋友,虽然这是极不愉快的事,但是我还是
非做不可,我叫着他的英文名字,道:“你应该勇敢一些,接受事实,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我用这样两句话,来作为我所要讲的话的开始,自以为已经十分得体了,可是,陶启泉
一听之下,面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脸色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比陶启泉更难看,其中两个,向我怒目
以视,看他们的样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会向我挥拳了。他们那种愤然的神情,表示
了他们对陶启泉这个大老板的极度忠心,一副陶启泉是原子弹都炸不死的样子。
我不理会这些人,又道:“医生的诊断结果,想来你也知道了,趁你还能理事情——”
我才讲到这里,那两个人之一已经冲着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绝没有问题。”
我感到极度的厌恶,道:“这是你说的,医生的意见和你不同。”
那人道:“医生算什么,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断了那人的话头,直视着陶启泉,道:“你是相信医生的话,还是相信这种
人的话?”
陶启泉急速地喘着气他的神态,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疲倦,他扬起手来,缓缓地挥着,
道:“出去,你们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迟疑着,陶启泉提高了声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卫斯理单独谈。”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脸色发青,看来十分可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畅顺,一个医生忙
走了过来,推开了两个在病床边的人,将氧气面罩,套在他的脸上,同时,挥手令众人离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两个医生、我和陶启泉,两个医
生也要离去,但是我出声请他们留下来。
就着氧气罩大约呼吸了三分钟,陶启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推开了医生的手,
声音仍然很微弱,道:“卫,巴纳德医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了。我知道我的心脏,维持不
了多少天,但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换上一个健全的心脏。”
我吸了一口气,道:“关于这一点,我们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向两们医生望去,道:“像陶先生这样的情形,换心手术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长的那个道:“换心手术十分复杂,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脏可供使用——”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一点不必考虑,陶先生有的是钱,要找一个健全的心脏供
他替换,并不是困难的事,我是问有了这样的心脏之后的事。”
那医生道:“巴纳德医生已经有了过五次以上进行换心手术的经验,这间医院的设备,
也可以进行手术而有余。但是心脏移植手术最大的问题是排斥现象。”
陶启泉立即道:“可是已经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长的医生转过头去,不出声。年轻的那个道:“陶先生所谓成功的例子,实在是不
乐观的。在排斥现象未曾彻底解决之前,经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活下来的最短记录是两天,
最长记录,也不超过两年。”
陶启泉的面肉抽搐,神情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那年轻的医中看来本来是不敢向陶启泉讲到这一问题的,但是一有了开始,他也变得没
有忌惮了,他又道:“就算有两年寿命,在这两年之中,还要不断进行抵制排斥的手术,而
换心人本身,几乎不能进行任何活动,这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最好情形了。”
陶启泉的口唇颤动着,想讲什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眼前的这种情景,实在是十分残忍的,面对着一个将死的人来讨论他的死亡时间!陶启
泉已经算是一个神经十分坚强的人,所以他才能忍受,换了别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讨论。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乐观的估计,两年也是好的。医学进步神速,在两
年之后,可能会有新的技术出现。”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道:“卫,连你也用空头话来安慰我?”
我忙说道:“我讲的不是空头话,事实上,除了接受换心手术以外,没有旁的方法,可
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陶启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度的深刻的悲哀神情来,他不住哺哺地道: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论要花多大代价——”
他讲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镇定一些,但当
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是剧烈地发着抖,而且脸色又开始发青。
医生连忙又给他呼吸氧气,在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他才叹了一声,道:“卫,你可知道
我今年才五十四岁,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叹了一声,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样。”
那年长的医生道:“我看巴纳德医生明天就可以到,等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启泉像是一个小孩样,抓住了我的手,道:“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钱能创造奇
迹,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实在再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陶启泉望向医生,道:“给
我注射镇静剂,我不想清醒,清醒,会想很多事,太痛苦了。”
医生苦笑道:“真对不起,你心脏如今的情形极差,镇静剂会增加本来己不堪负荷的心
脏的负担,所以——”
陶启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准也不会比我更痛苦了。不必等巴纳德医
生,先去结我找一颗健全的心脏来。”
我退到门口,打开门,向等在门口的那些人,传达了陶启泉的命令,门外传来轰然的答
应声。我不知道这些人用什么方法去找,但他们有的是钱,应该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脏
的。
当我又回到病房中之际,我的心中,不禁十分踌躇。我来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无
法离陶启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这里,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是离去,还是留
下来呢?
陶启泉显然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道:“卫,留下来陪陪我,老实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叫他们走吧,我要见他们,自然会通知他们的。”
我又去传达了陶启泉的这个命令,来到病床的沙发上,坐下。医生和护士不断进出,我
捡些轻松的话题来说着。到了午夜时分,陶启泉睡着了。
两个医生仍然在当值,护士也保持着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发上,朦胧地要睡过去,
听到两个医生低声交谈,才又睁开眼来。一个医生看到我醒了,道:“卫先生,这件事,请
你决定一下。”
医生的神情很凝重,我还未及时问是什么事,他又道:“有一个人,自称是巴纳德医生
的代表,坚决要求见陶先生,有重要的话要和陶先生说,是不是叫醒陶先生,还是等明天?”
我看着陶启泉,他睡着,可是紧皱着眉,神情相当苦楚,既然是巴纳德医生派了代表来,
我想他一定极其想见这位代表先生,因为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可以替他进行心
脏移植的医生了。所以,我点了点头,道:“好,请他进来,我来叫醒他。”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略停了停,又转回身来,再摇了
摇头,口唇掀动,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自从陶启泉病发起,
这个问题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医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有话要问他,然后,向他走
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医生,问你一个问题。”
医生的神情有点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一佯,他也压低了声音,道:
“请问。”
我再将声音压得低些,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愿意问,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个
问题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医生苦涩地笑了一下,道:“这是明知故问了。”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语音干枯,道:“连巴纳德医生的换心手术也不能挽救他?”
医生作了一个手势,我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那种无助的神情,却说明
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纳德医生是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不过事实上,自从有了第一次之
后,心脏移植已经不算是最繁复的外科手术。我们医院中,几个医生,都可以做得出来,问
题是在移植之后的排斥现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着,也是在极度不适
和苦痛之中。”
我静静地听着,又望了陶启泉一眼。死亡本来不是什么悲剧,任何人皆无法避免。但是
死亡发生在陶启泉这样人的身上,无疑是一个悲剧,而且,他是那样想活下去,一点也不肯
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实,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样的大富翁,一样要死。他还坚信金钱可以买
回他的生命。
他的这种“信念”是一定会幻灭的。当那一到来临之际,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万倍于
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没有法子了,请巴纳德医生的代
表进来吧。”
医生摇着头,走了出去,我来到病床前,先将手按在陶启泉的额上,我的手才碰上去,
陶启泉整个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来,就已经以嘶哑的声音叫道:“我不会
死,我会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咙,道:“有人要来看你——”
他睁开眼来,眼中是一股极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话接下去,道:“巴纳德医生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发出了“啊”的一声,道:“好,终于来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边的钮制,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医生去请他进来了—
—”
讲到这里,我顿了一顿,道:“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陶启泉一副又怒又惊的神气,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至少还要
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讲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这种情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本来,我可以完全不
讲下去,就让他自己骗自己,继续骗到死亡来临好了。
我多少有点死心眼.而且我觉得,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这样自己骗自己,这是一件又悲
哀而且滑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像陶启泉这样杰出的成功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几乎连停留都没有停,就道:“不,你不会再活那么久,你很炔就会死,死亡
可能比你想象之中,来得更快。”
我的话才一出口,陶启泉显然被我激怒了,他苍白的脸上,陡地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红色,
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愤怒,就此一命呜呼。他挥着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愤怒和激
动,他挥拳无力,苍白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晕,也使人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我伸过手去,握庄了他挥动着的拳头,用极其诚恳的语音直:“你听着,人死了不算什
么,我坚决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不灭,比一具日趋衰老的躯体可贵得多,你不该幻想
自己的肉体一直可以维持不老,应该向更远的将来想想。”
陶启泉显得更愤怒,用力挣开了我的手,道:“废话,什么灵魂!”
我还想进一步向他解释一下,他又用那种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道:“我要躯体,我的
身体给我一切享受,你能用灵魂去咀嚼鲜嫩的牛肉吗?能用灵魂去拥抱心爱的女人吗?能用
灵魂体会上好丝质衣服贴在身体上的那种舒服感吗?”
我想要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说得激动而又快速,忽然又连续地笑起来,道:“卫斯理,
我发现你不去做传教士,实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释人类有文明以来,宗教和灵魂的关系,那实在说来话太长了,长
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够时间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说领悟到其中的真正含义了。
我正在想,该如何继续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之际,门推开,医生走进来,在他的后面,跟
着一个身形相当高,相当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有着一个又高又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
那个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而他的行动,也表明了这一点。
他一进来,几乎没有浪贵一秒钟的时间,就直趋病床之前,道:“陶先生,我叫罗克,是巴
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怔了一证,道:“我不知道巴纳德医生还有私人代表。”
那个人——罗克——将陶启泉当作小孩子一样,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道:“你有
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换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环境之下,陶启泉若是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虽然这样的可能性
极少),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了。这时,陶启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却没有发作,只是闷哼了一
下。
罗克坐了下来,直视着陶启泉,道:“关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陶启泉震动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开口,但是罗克立时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有开
口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向我和医生望过来。
从罗克一出现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点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我可以肯定,我以前
从来也没有见过罗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对他有一定的印象。这种模糊的印象,是来自
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一个长着这种高而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的?
我正在想着这一点,所以对罗克的话,并没有怎么在意,虽然我在听了他的话后,也明
白他一讲那句话就向我望过来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应比平时略慢了些。
所谓“反应慢”,其实也不过是一秒钟之内的事,可是罗克居然就不耐烦了,他发出了
一下冷笑声,道:“我以为我的暗示已够明显了。”
医生在那刹那间,显得十分尴尬,忙转身向门外走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望着陶启泉。
我之所以不想离开,是因为罗克根本是一个陌生人。他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可是却根本没有拿出任何证明来。让一个这样的陌生人,单独和陶启泉相处,无论如何不是
恰当的事。
陶启泉也惊道:“不论我们讨论什么事,卫先生都可以在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罗克用一种极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至什么程度?”
陶启泉连想也不想,道:“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截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罗克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
声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他直指着陶启泉,道:“听着,你我之间的谈话,只有你和我才能
参与——。”
他双手用力向外一扬,继续道:“没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参与,没有任何第三者!”
陶启泉有点愤怒,道:“要是我坚持他在场呢?”
罗克道:“那我们就不再谈。陶先生,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个能使你活下
去的人。”
陶启泉的脸色十分难看,可是他没有继续发怒,而且显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
作了一个手势。我还是没有离去的打算,因为我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罗克,越是坚持他要
和陶启泉单独相对,就越显得他形迹可疑。
罗克向我望过来,他又笑了起来。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这里不走,目的是
什么?保护他?”
我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罗克笑得更甚,指着陶启泉,道:“别忘记,他是一个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杀他,根本
不必动手,只要走出去,他还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罗克的话是对的。
陶启泉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就算有什么要害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害的了。罗克最大的作
用,至多不过是骗他一些钱而已,陶启泉的钱实在太多了,就算叫人骗掉一点,又算什么?
我实在没有必要坚持留在病房之中陪着陶启泉的。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转身来到门口,拉开了门,又作了一个不
在乎的姿态,走出去,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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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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