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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天火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24日13:46:18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天火
        王晋康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标语依
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赛,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着那道白光跌入
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了灰尘。字迹微弱而秀丽,像是女孩子的笔迹。字里行
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我一刹那中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5年前从 
  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习、性格容貌都毫不
突出的女孩,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
地叫一声"何老师",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 
  你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届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林大
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锋利的金刚石也往
往是最脆弱的,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屠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颗细豆苗。他性
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与孩子们
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一幅"殉道者"的
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他父亲是一个著名右派, 1957年
自杀了。于是我也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噗玉。物
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着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
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铅笔字
,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的字体冷漠而
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 
  "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
们之前的这一'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于
,年轻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周膨胀
(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在亿兆年之后,它又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缩成新的
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无限
'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凡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似乎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
道: 
  "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膨胀,那
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必然是无限的,怎么能形成"周期'震荡?如果膨胀至有限空间
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
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才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由无限个震荡小
宇宙组成,并由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这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
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笔迹显然不大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斥着苍凉的气息,不
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
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像我一样
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烤,青
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饨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屠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
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大孩子,他曾逻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
什么?……这就是爱因斯但著名的思想试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
爱因斯但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他这些文字会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
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无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不知道他过去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
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人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被抄家时都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 
  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 
  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 
  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 
  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 
  一张信纸在我手中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
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两年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
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
第二天,"我还是借了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参加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凹凸不平,常把我的
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
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
觉,在不经意中浇灌给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
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身就是
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对准了我。我
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了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
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个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
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
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了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万千克。又谈到
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0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 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 
  不知怎么竟谈到了《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 
  "据说印度的瑜咖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
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
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
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大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遂的黑洞。他站起来说道:
 
  "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未日就
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 
  我接着说:"彗尾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一22克,比地
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大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林天声所云为何。只
有我敏锐地抓到了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
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了共呜,这在我还是不可
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
。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人
们也拒绝承认地球是圆的,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
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出发作了似乎正确的结论,草率地否定了新
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的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
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
了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
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
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只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
光线能够穿越。" 
  我再次停顿,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调光能穿透。地球更是不可穿越
的致密体,但中微子能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
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 
  "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碎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
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
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足,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伎俩。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了。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则背着挽具,
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位老大娘问
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了我: 
  "是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他说下去,"别人
都走了,就剩他俩了,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
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
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
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贩田昌一提出了物质无
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
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半(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词:,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
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
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至"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
鸣!我能感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的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
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
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大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
。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
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
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i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
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
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
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 "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
部分,星系中的大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
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
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
的物质中都有空隙。,,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免子后100米,速度是兔子的2倍。猎
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
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
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
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
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
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
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
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
逢的宇宙深处去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卜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
,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
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但。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
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
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
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饨,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他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
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
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
已近源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
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
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颤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
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做吐纳功。听
见人声,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
眸子仍焰烙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
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
,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
鞋,天天被拉上街捱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
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
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
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
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
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
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
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
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
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
,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
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
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
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
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
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深处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密芨。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
了,是长达3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
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
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 
  :'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
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饨状态下于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
求这种混饨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
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
吗?"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 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
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落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
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
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
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
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泪珠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
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
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
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
我乘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
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
中:天声回头,无声地桨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
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肤肌。不过,这些都是
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挣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他身着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歪戴军
帽,斜端一支旧式步枪,这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
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 
  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分。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
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地走过来,劈劈啪啪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耍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连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了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馏地跟着我。
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
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地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
膀、手臂和半个上身。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眼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
,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砰!" 
  枪声响了,石像前那半个身体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
下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
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 
  "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问如
轻烟般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
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
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嚷嚷
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 

  "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说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 
  。。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是天才,你相信吗?"她逻想地说,"儿
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
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 
  "对 ,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人、哲人。
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
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逢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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