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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七重外壳--王晋康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Jun 17 10:19:36 1999), 转信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文

                         七 重 外 壳

                                     王晋康

    97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达旧金山。姐夫斯托
恩吴,中文姓名吴中,自己买的是单程机票,给甘又明买的却是往返机票。因为小
甘必须在七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学三年级课程。         
在旧金山他们没出机场,直接坐上了西方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麦道飞机。抵达这个航
天城时已是万家灯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组成流动跳荡、十分明亮的光网,
城市的灯光照彻夜空,把这座新兴城市映成一个透明的巨大星团。飞机开始下降,
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个巨大的亮星团开始分解出异彩纷呈的霓虹灯光。直到这时,
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国。
    下了飞机,他们乘坐地下有轨电车来到一个停车场,吴中找到自己那辆银灰色的
汽车,用遥控器打开车门。十分钟后他们已来到高速公路上。吴中扳动一个开关后便
松开方向盘,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办公机,开始同基地联络。
    “我在为你办理进基地的手续。”他简短地对甘又明说。
    甘又明惊讶地看着无人驾驶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路上,除了对面的汽车刷
刷地掠过去之外,百里路面见不到一个行人和警察。在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
体会到为什么“汽车人”在美国的动画片中大行其道。可当他们的汽车尾追前边汽车
太紧时,甘又明又免不了担心。
    斯托恩吴猜到了他的心思,从办公机上抬起头,平淡地说:“放心,它有最先进
的防撞功能。”
    甘问:“它是卫星导航?我见资料上介绍过,说这种自动驾驶方式是下个世纪的
技术。”姐夫微微一笑:“国内的资料常常有5至10年的滞后期,我带你去的B基
地又是美国国内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许多科幻性的技术,它可以说是21世
纪科技社会的一个预展,比如这辆汽车,你知道它是什么动力吗?”
    不是姐夫问,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看汽车,外形和汽油车没什么区别,
车速表上的指示已超过了210英里,汽车却行驶得异常平稳。他猜测道:“从外形
看当然不是太阳能汽车,是高能电池的电动汽车?氢氧电池的电动汽车?高容量储氢
金属的氢动力汽车?在我的印象中,这些都是二OOO年以后的未来汽车。”
    吴中摇摇头:“都不是。这辆汽车由惯性能驱动,它装备有十二个像普通汽车汽
缸大小的飞轮秒速30万转,所以储能量很大,充电一次可以行驶一千公里。飞轮悬
浮在一个超导体形成的巨大磁场里,基本没有磨擦损失,使惯性能在受控状态下逐步
转化为电能。这是代替汽油车的多种方案之一,但还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
    甘又明半是哂笑地说:“也许,B基地里还有能给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
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
    斯托恩吴扭头看一眼,平静地说:“没错,除了激光驱动的宇宙飞船还限于‘后
理论’研究外,其它的都已开始小规模试用。”
    这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在他的办公机上专心致志地办公。甘又明不由得再次暗暗
打量他的侧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较单薄,大脑门,有如女性般的纤纤十指在电
脑键盘上翻飞自如,时而停下来在屏幕上迅速浏览一下从基地发来的数据。
    如鱼得水。甘又明脑子里老是重复这几个字,这个文弱青年在科技社会里真是如
鱼得水。无怪乎姐姐是那样爱他,崇拜他,这种人正是21世纪的弄潮儿,在女性心
目中,他们已代替了那些肌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七天前,34岁的斯托恩吴突然飞回国内,第三天就同31岁的星子姑娘举行了
婚礼。婚礼上,新娘满脸的幸福,新郎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
    刚从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着三分酒气,讥讽地对姐夫哥说:“谢天谢地,我姐姐
苦苦等了八年,你总算从电脑网络里走出来了。你知道吗,很长时间,我认为你已经
非物质化了,或者只剩下一个脑袋泡在美国某个实验室的营养液中。”
    斯托恩吴平静宽厚地笑笑,同小舅子碰碰杯,一饮而尽。甘又明对他一直非常不
满,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八年来,至少是从他考进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三年来,
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见到吴先生的消息,最多不过是在电脑网络中发回几句问候。甘又
明曾刻薄地对姐姐说:“你的未婚夫是吴先生,还是一个ZHW@07.BX.US的网络地址?
别傻了,那个人如果不是早已变心,就是变成了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
    姐姐总是笑笑说:“他太忙,现在是美国B基地的虚拟试验室的负责人。”不过
弟弟的话并非没有一点影响,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委婉地说想要一张他
的近影。第二天一张表情漠然的照片传回来了——仍是在电脑网络中!为此,甘又明
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虚拟的:“美国的警务科学家早把面孔合成软件发展得尽善尽美,
你想叫这张照片变胖变瘦,是哭是笑,或者想从10岁的照片变化出34岁的模样,
都只用几秒种的时间!你想,他为什么不寄一张普通相片呢,这里面一定
有鬼!”
    即使婚礼过后,甘又明仍然敌意难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对姐姐说:“他为什
么不接你去美国?这位上了世界名人录,名列美国二十位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吴先生
养不活你吗?姐姐,我担心他在那边有了十七八个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
个高智商的学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对待爱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
个国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园,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般的罪恶渊薮。”
    星子已听惯了弟弟的刻薄话,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是没有性程序的机器人吗?
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
    “那他为什么不接你去美国?”
    “他说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说在光怪陆离的科技社会里
迷失本性时,他需要回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需要地母
的滋养。”她在复述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
    甘又明喊起来:“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这都是言情小说
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当真!”他看看表,9点40分,是科技影视长廊节目时间,
这个时间他是雷打不动的。他打开电视,嘟囔道:“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你
莫怪我。”
    那晚的科技影视节目是“电脑鱼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国之行。“电脑鱼
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统,电脑中储存了几百种鱼类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选几种,
按下确认钮,它们就开始在屏幕遨游。每秒48帧画面,比电影快一倍,所以从画面
上看甚至比真鱼还逼真。不仅如此,这些鱼还会生长,会弱肉强食,会求婚决斗,会
因鱼食的多寡而变肥变瘦。雌雄配对的机会完全是随机的,一旦某对夫妻结合,它们
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态习性。一句话,这个鱼缸完完全
全是一个鱼类社会的缩影,但只是虚拟状态。
    新婚夫妇来到客厅时,甘又明正在击节称赞:“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
到类似的节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这会儿他完全忘却了对姐夫的敌意,还
兴致勃勃地姐夫说:“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节奏加快——这对于电脑是再容易不过
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钟内演变鱼类几千万年的进化?还可以把主角换成人,来模拟
人类社会的进化。比如说模拟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进程,把所有的社会矛盾、各国军力、
民族情绪、宗教冲突、各国领导人的心理素质等等输进一个超级虚拟系统,推演出二
三十种战争进程,我想它对军事统帅的决策一定大有裨益。”
    斯托恩吴看了一眼,他发现这个清华大三学生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免对这位小舅
子发生了兴趣。他坐到甘又明的面前,简捷地说:“你说得不错,这正是虚拟技术诸
多用途之一。不过这个电脑鱼缸太小儿科了,我们早已超过了它,远远超过了它。”
    甘又明好奇地问:“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给我讲讲,如果不涉及到贵国利益的
话。”他有意把贵国两个字念重。
    吴中笑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两杯咖啡,递给小舅子一杯,然后说:“我想你已
知道,在虚拟技术中,人也可以‘进入’虚拟世界。”
    “对,通过目镜和棘刺手套,人可以进入电脑鱼缸和鱼儿嬉戏。”
    吴中摇摇头:“那是二十年前的旧古董了。我们现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外壳’?
的中介物,通过它,人可以完全真实地融入虚拟世界。我们的技术已发到这种程度:进
入虚拟系统的某人,如果没有系统外的帮助就无法辨别出所处环境的真假,正像
一个密闭的飞船里的乘员,若没有系统外参照物,就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在运动。”
    甘又明笑嘻嘻地说:“那个‘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药?科克、快克、哈希什?”
    斯托恩吴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没有。”
    甘又明大笑起来:“那你就有点吹牛了!我想,一个神经健全、头脑清醒的人,
肯定能从虚拟环境中找出破绽来!要不,是美国人普遍智力低下?也难怪,在美国,
全民性的吸毒泛滥至少已延续了100年,难免会引起智力退化。”
    吴中冷冷地说:“说几句俏皮话很容易,不过献身科学的人一般已经摈弃了这种
爱好。你想试试向我的虚拟技术挑战吗?”
    甘又明两眼发光,跃跃欲试地说:“这可搔到我的痒处了!我天生喜欢这样的智
力体操,从小至今,乐此不疲。不过,我恐怕暂时去不了美国。”
    吴中笑笑,对妻子说:“我就给他安排一次为期七天的短期访问,不耽误他回校
上课。”
    甘又明很快领教了姐夫的地位和能力。三天后,吴中告别新婚妻子,匆匆返回美
国时,甘又明也怀揣着一张往返机票、一份特别签证和一千元美金坐在特等舱里,享
受着空姐的微笑和茶几上的新鲜水果。
    一条公路沿着海滩穿行,再往前是广阔的滩涂。这儿人烟稀少,雪亮的灯光刺破
夜色,展现出一个茂密安静的绿色世界,自然的蛮荒和嵌入其中的现代化建筑相映成
趣。天光甫亮,他们赶到一个营地。营地占地不大,在做工粗糙的铁栅栏里面散布着
十几座平房。虽然途中已经联系过,但警卫没有收到对甘又明放行的命令。斯托恩吴
面色不悦,拿起内线电话,节奏很快地说了一通,甘又明的英语水平可以听懂他们的
谈话。
    吴说,我与贵国政府签定了合同,我自然会恪守它,包括其中的保密条款。实际
上,只要这次我回国七天而未泄密,你就不必担心了。从这几句话中,甘又明听出了
他的傲气。
    他还在电话中说,实际上这位中国青年是作为临时雇员来基地的。你知道我们一
直在招募挑选那些最有天资的美国青年,让他们去寻找虚拟世界的漏洞,以求改进设
计,成功者还要发给一万元的奖金。这位甘先生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思维灵活,
天生是个怀疑派,而且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我们的技术只有经过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的检验,才是万无一失的。当然,甘先生没有经过例行的安全甄
别,但我的话是否可以作为担保呢?
    对方显然犹豫片刻,然后和他能不能设立一个专门介绍人们曾经幻想并已成为现
实的科技成果的栏目,介绍幻想是怎样的,而变成现实又是怎样一个过程。
    交谈了几句。吴中笑道:“谢谢,我记住你的这次人情。”
    他把话筒递给警卫,警卫听完后殷勤地说:“头头说,对两位先生免除一切检查。
我送你们进去。”
    现在,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管道。吴中按动一个电钮,管道上一座密封
门缓缓打开。他们走进一个圆筒状的车厢,车厢内相当豪华,摆着四部真皮转角沙发
。吴中同仅有的两名乘客打了招呼,安顿甘又明坐下,打开酒柜门问:“喝点什么?
威士忌,橙汁,咖啡?”
  “橙汁吧。”
    吴中倒橙汁时,车非常平稳地启动了。甘又明只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后倾斜时,
才察觉到车厢在加速。他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飞速后掠的旷野,一群海鸟在眼前掠
过,随即出现在后边的窗外。但他敏锐地发现,所谓窗户只是一张液晶屏幕上的仿真
画面。他笑着用手敲敲假窗户:“也是虚拟的?”
    吴中微笑着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这种管道是全封闭的,它是饱和蒸汽管道,
车厢行进时,前方蒸汽迅速凝为水滴,车厢经过后又迅速气化,所以几乎没有空气阻
力,可以达到两马赫的高速;磁斥悬浮和驱动,它是一种几乎不耗能的运输方式,相
信在下一个世纪中叶,它将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火车。
     当然啦,因为是封闭环境,旅客容易感到压抑郁闷,所以我们搞了这些仿真窗户。”
磁悬浮车辆已达到最高速,正保持着这个速度无声地疾驶,窗外景物的后掠也越来
越快。按方位和地图推算,这时头顶已经是浅海了。吴中严肃地说:“还有10分
钟时间。我想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的虚拟技术,希望你不要过于轻敌。像你这样的
青年志愿者我们已接待过上千人次,只有六个人挣到了奖金。此后我们堵住了所有
的漏洞,再没人能挣到这笔钱了。我希望你能成为第七个成功者,但首先你要彻底
清除轻敌思想。”
    吴中略为沉吟,又平缓地说:“你要知道,人在封闭系统中很难对自身所处环境
作出客观的判断。当宇宙飞船达到光速时,时间速率就会降为零,但光速飞船内的
乘员感觉不到这个变化,仍然认为自己是在正常地吃饭、谈话、睡眠、衰老。再比
如,我们说宇宙在膨胀,也能用光线的红移来测出膨胀速率,但这种膨胀只是天体
距离的膨胀,天体本身并未膨胀。如果所有天体连同观察者本身也同步膨胀,我们
能拿什么不变的尺度来确认宇宙的膨胀?绝无可能。”甘又明笑道:“我信服你的
理论,但进入虚拟环境中的人并未完全封闭,至少他们的思维是在虚拟系统之外形
成的,自然带着它的惯性。我完全可以以这种惯性作为参照物来判断环境的真实性,
就像刚才用水面的倾斜来判断车辆是否加速。”
    斯托恩吴凝看着他,良久才笑道:“我没有看错你,你的思维确实非常敏捷,一下
子抓到了关键。但请你相信,我们也不是笨蛋。我们已能把被试者的思维取出来,
并即时性地反馈到虚拟环境中去。比如说,尽管我们的虚拟系统与全球信息网络相
通,可以随时汲取几乎无限的信息,但它肯定不能囊括你的个人记忆:你母亲20
年前的容貌啦,你孩提时住的房舍啦,童年时的游戏啦,你对某位女同学的隐秘爱
情啦等等。但是,”他强调道,“凡是你在自己的记忆库中能提取到的东西,立即
会天衣无缝地被织进虚拟环境中,所以你仍然没有一个可供辨别的基准。”
    甘又明微笑不言,对自己的智力仍然充满信心。吴中也不再赘言,简捷地说:“我
的话已经完了,你记着,我们将让你在虚拟世界中跳进跳出,反复进行。何时你确
认自己已回到真实世界中,就向我发一个信号。如果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你就会怀
揣一万美元回国。”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轻敌,小伙子。呶,已经到站了,下车
吧。”
    他们在地下甬道里走了一段路,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尊敬地向吴中致意,这使甘又明
又一次掂出姐夫在这儿的分量。他们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天蓝色的墙壁
和屋顶,浑然一体,大厅中央有两把测试椅。这幢大厅不算豪华,但建筑做工十分
精致,每一处墙角,每一寸地板,都像象牙雕刻一样光滑严密,毫无瑕疵。
    吴中拿上一个遥控器,带甘又明来到大厅中间,说:“先让你对虚拟世界有一个感
性认识。让你看看哪种环境呢?”他略为思考了一下,“你先看看我们的电脑鱼缸
吧。”
    他按动电键,大厅中瞬时充满了清澈的海水,波光潋滟,珊瑚礁壁立千尺,有的呈
伞状,有的呈蘑菇状。一只一米长的蛤蜊垂直嵌在珊瑚里,半露的身体犹如彩色的
丝绒;还有彩色的螯虾、五条手臂的星鱼、漂亮的石斑鱼。突然前边冒出一只巨大
的八足章鱼,它的小眼睛阴森地盯着前边,诡秘地缓缓爬过来。甘又明本能地蜷起
身子,但章鱼熟视无睹,缓缓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消失在幽蓝的深海中。
    甘又明喘了口气,笑问:“激光全息仿真技术?确实可以乱真。”吴中点点头,按
一下快进,眼前又立刻变成深海海底景色:火山口冒着浓烟,就像地狱中的烟囱;
两米长的蠕虫在海水里轻轻摇动着,管端血红色的冠状羽毛缓慢地开合;熔岩上铺
着一层细菌,犹如白色的地毯,一只奇形怪状的细菌蟹贪婪地一路吃过去,有时还
去啃食蠕虫的肉质羽毛。这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海底依靠硫化氢为生的太古生物群。
甘又明看呆了,虽然他明知这是个虚拟世界,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深海海水的阴冷和
重压。
    忽然幻觉在一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甘又明一时跳不出视觉的惯性,呆愣愣地立
在那儿。
    斯托恩吴淡淡地说:“这只是虚拟技术的开场锣鼓。下面我要为你套上所谓的外壳
,使你与虚拟环境融为一体。跟我走。”
    他们走进大厅旁的一间屋子,甘又明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光脑袋的女性人体模型,几
个工作人员正在它周围忙着。看见他们走来,那个人体模型竟然也扭过头来——原
来是一个真人!
    甘又明傻望着这个脑门锃亮的裸体姑娘,解嘲地说:“我已经进了虚拟世界?这个
一丝不挂毫无羞耻的漂亮姑娘到底是真是假?”
    斯托恩吴微笑着,没有接腔,别人更听不懂他的中国话独白。几个工作人员开始小
心翼翼地为那个姑娘套上“外壳”,那是一件色泽纯白、很薄很柔的连体服。她把
双腿蹬上后,工作人员小心地展平外壳,使上面的神经传感乳头与她的身体完全贴
合。吴中低声解释,这些乳头将把虚拟信号传到相应的感觉神经,比如你“踩”上
火炭时,脚底神经就送去烧灼感的信号。外壳已套到肩部,只有头盔比较笨重,与
黑色的目镜相连。
    姑娘在套上头盔前微笑道:“我叫琼,琼比斯特。很高兴作你的向导。”
    甘又明疑问地看看吴中,吴中点点头:“对,这是你在虚拟世界里的向导,心理学
和逻辑学博士,会三国语言,包括汉语。需要了解什么信息可以问她,但她是完全
超脱的,绝不会帮助你作出判断。现在请你脱光衣服,剃光头发。”
    一个自动理发机无声地移过来,几秒钟内把他变成脑门锃亮的和尚,同时把发茬吸
走。工作人员为他穿上那件洁白的衣服,这件衣服又薄又柔,弹性极好,穿在身上
几乎变成了自己的皮肤。他和琼来到大厅,面对面坐在两只椅子上。甘又明听见送
话器中斯托恩吴用英语说:“
虚拟系统即将启动,请你瞪大眼睛寻找它的漏洞吧。你想从哪儿开始?是海洋,太
空,还 是台风眼之中?我们都可以为你办到。”
    甘又明稍稍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从海水中开始吧,既然这一切都是由那个电脑
鱼缸所引发。而且,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北京高校百米自由泳纪录保持者。”
    斯托恩吴在屏幕上笑笑:“在虚拟世界里不会游泳并不是一个问题,电脑很容易为
主人公加上令人信服的校正,不过,就按你的意思办吧。现在我按电钮了。”甘又
明在一刹那间被抛入水中。他看见自己和那位琼姑娘都穿着潜水衣,身后背着两个
小小的黄色氧气瓶。他用力浮上水面,透过面罩远眺,海面十分广阔,只有后方隐
约可见一线海岸。他甚至能感到海水的浮力和温暖,海浪在轻轻地推揉着他。他在
水中作了几个滚翻,他的前庭器官感觉纤毛依旧精确地给出重力变化的方向。他知
道这些都是假象,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SHELL而不是黑色的潜水服,他是坐在
空旷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水中。
但由那件外壳传给他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效果实在太逼真了,使你没法不相信。
    他取下头盔——他真的感觉到把头盔取下了,能呼吸到海面上略带咸味的空气,感
觉到清凉的风。琼从他旁边冒出来,甩着水珠。他喊道:“琼,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笑着有意强调,“或者说,这是模拟的什么地方?”
    琼也取下了头盔,抖抖长发。她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发出耀眼的金黄,这和他记
忆中的光脑袋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他随口问道:“这是你的真实形象么?”
    琼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你在剃光脑袋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就是这个模样么?”
    琼笑笑,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想这儿就在我们基地上方,这儿是阿查法
拉亚湾附近海面,离墨西哥不远,近年来这儿贩毒活动很猖獗。”
    不远处海面上有一艘快艇,上面没有人——按照虚拟系统的逻辑,这当然是他们带
来的。他忽然看见南边海面上出现一个三角形的背鳍,划破水面迅速逼近,他惊慌
地喊道:“鲨鱼!”
琼挺直身子看看,笑道:“不要慌,这是海豚。”
    他们戴上面罩潜入水中,果然看到十几只海豚,它们的皮肤是鸽灰色的,十分光滑,
嘴里有整齐的白牙,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喷水孔一张一合。它们排着队向西北方向
游去,很快掠过两人的身边,甘又明甚至感到了海豚所搅起的湍流。他兴致勃勃地
追过去,扭头笑道:“琼,如果是在虚拟世界里被鲨鱼吃掉,会是什么后果?”
    “你当然不会真的死去,但系统会‘死机’,只能重新进行冷启动。另外,你会真
的感到鲨鱼利齿切断身体的痛苦,所以劝你不要尝试。”
    在那群海豚之后,甘又明忽然又发现两只。它们的体形相当大,在飞速游动中严格
保持着相对方位。当海豚靠近时,甘又明发现它们身上套着挽具,身后拖着一个流
线型的容器,他大声喊:“看哪,海豚邮递员!”
    琼在水下通话器中听到了他的喊声,她也看到了那对海豚,它们像是受过严格训练
的军马,目不旁顾,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们的身边。琼饶有兴味地说:“我看到一
些资料,说军方在着力培训海豚代替蛙人,让它们咬断敌方通讯电缆,或者给深海
作业的潜水员递送工具。噢,对了,听说贩毒集团也开始利用海豚和信鸽越境贩毒,
这是最廉价又最难发现的方法。”甘又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想琼这几句话一定
是预定情节中的台词。他笑道:“咱们追过去?”
    “好的。”
    他们迅速爬上快艇,瞅准那片背鳍追过去。海豚的速度很快,甘又明看看速度表,
已超过每小时20海里。好在海豚必须浮上水面换气,所以他们一直没拉开距离。
马上就到岸边了,前边有一个狭长的海岛,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远远向他们驶来。那
两只海豚忽然昂起头——甘又明本能地感觉到它们在作一次深呼吸,然后潜入水中,
倏然不见。琼急急地说:“恐怕它们不会再浮出水面了,下水追踪吧。”
    两人迅即下水,听见海岸警备队快艇上有喊叫声,似乎是在命令他们呆在船上听候
检查,但两人都没理会。海豚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失去踪影了。两人在岸边的红
树林和乱石中徒劳地寻找了十几分钟,终于失望了。琼懊丧地说:“找不到了,回
航吧。”就在这时,甘又明忽然发现前边有一个狭窄的洞口。那两只海豚正一前一
后从洞口钻出来,径直向大海游回去。它们身上已没有了挽具和那个流线型的物体,
但他分明觉得它们就是原来那两只。从它们从容不迫的神情看,似乎已经完成了邮
递任务。甘又明拉着琼游近观察,洞穴非常幽深。他问琼:“进洞看看?”
    琼犹豫着,甘又明又鼓动道:“不会有危险的。既然海豚能游进去又能游出来,何
况咱们还带着氧气瓶。”他笑着补充,“更何况只是虚拟世界。”
    “好吧。”
    两人把面罩带上,费力地钻进洞穴。进口相当狭小,但里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暗,
几乎成了漆黑一团。他们继续前行,大约两公里后,前边出现了暗蓝色的微光;再
往前游一会儿,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天蓝色,浮光摇曳,色彩斑斓的各种鱼儿在蓝
光中遨游。
    琼惊喜地说:“太美啦,我在这
儿当向导已经五年,一直没发现这个神奇的蓝洞。”
    蓝光逐渐变淡,两人同时钻出水面,摘下面罩,好奇地打量着。这儿很像一个天井,
水面离岸有几米高,头顶上仍然是岩顶,岩洞四周卧着两三幢小房子。
    忽然有人高喊:“水下有人!”随即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十几个人一下子冒出来,
从岩边探下身,端着枪向他们瞄准。
    两人知道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迅速戴上头盔,一个鱼跃,疾速向水下潜去。后边
如开锅一样,无数子弹搅着海水。琼在通话器中气喘吁吁地说:“一定是贩毒分子!
否则不会不问情由就开枪的,我们快返回!”
    他们尽力向来路游回去,眼看快到洞口了,忽然刷拉一声,一个秘密栅栏门从洞壁
上伸出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甘又明用力摇撼,粗如人臂的铁栅栏纹丝不动。
琼惊惶地喊:“后边!他们追来了!”
    十几个蛙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过来,他们手中的长矛和弩箭闪闪发亮,有如鲨鱼口
中的利齿。他们透过面罩阴森森地盯着两人,慢慢把包围圈缩小。
    在这生死关头,甘又明忽然长笑一声,大声喊道:“暂停!吴先生,场上队员要求
暂停!”眼前的景象忽拉一下子消失了,甘又明和琼仍坐在椅子上。甘又明抬起胳
膊想去掉头盔,两个工作人员急忙过来帮助他。头盔取下后,面前仍是那所空旷的
大厅,两人仍穿着那件白色的外壳。他大笑着站起身:“太奇妙了,太逼真了!我
虽然明知道它是假的,但却看不出一丝破绽。我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动、子弹的尖啸
和死亡的恐惧。那个蓝汪汪的洞穴实在美极了,还有那两个海豚邮递员!吴先生,
真难为你编出这么生动的情节。”
    琼也取下了头盔,笑问:“你在哪儿看出了破绽?”
    甘又明微笑道:“你不要拿我的智力开玩笑。这是个非常逼真的故事,可惜没有开
头——我们是突然跌入海水中的。稍有逻辑判断力的大脑,自然能作出正确的结论。

    从控制室出来的斯托恩吴一直没有说话,笑着看他。这时才问了一句:“什么蓝洞?
”   甘又明惊奇地说:“你是开玩笑吧,你构思的情节会不知道?”
    斯托恩吴微微一笑:“你太小觑我的系统了。告诉你,系统的信息来源是完全真实
的,也几乎是无限的。但究竟把哪点信息用于这一次的虚拟环境——比如你在海水
里看到的是海豚还是噬人鲨——却是完全随机的。电脑根据这些信息随机进行构思,
所以系统内的情节绝不会重复。”他开玩笑地说,“我说过,我一直不忍心把这套
技术公开,我怕它砸了所有小说家、剧作家的饭碗。”
    “那么,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游逛时,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经历?”
    “当然可以知道,不过我们一般懒得监视,你的进入只是千百个普通试验者的一个。
”   这话使甘又明的自尊心颇受打击。他简要讲了当时的情形,吴中似乎对海豚和蓝洞
的情节很感兴趣,钉着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说:“今天到这儿结束。让琼陪你去
逛逛美国吧,你已经只剩下六天了。”
    甘又明点点头,从身上慢慢剥下那件白色的外壳,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从外壳的禁
锢中解脱出来,顿时觉得十分轻松。
    尽管在电影中、电视中对美国的夜生活已是耳熟能详,但只有亲身置于夜总会的环
境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世纪末的气氛。大厅里光线幽暗,烟雾腾腾,紫色、
蓝色、血红色的光柱一波波扫过人群。高高的屋顶上垂下一个秋千,一个近乎裸体
的艳色女郎嘎嘎笑着,一下下荡过人群。大厅正中是一个高台,一对身穿白色紧身
衣的男女疯狂地扭动着,作出种种猥亵的动作。他们的紧身衣颇似B基地里的外壳,
甘又明不由得想起裸体的琼套着外壳时的情形。他扭头端详琼,她今晚的打扮也很
性感,裸露的肩头和脊背十分润泽,穿着短裙,大腿修长白皙。
    两人找到位置坐下,甘又明问:“喝点什么?”
    “来杯威士忌。”
    甘又明为自己要了三瓶矿泉水,一杯杯地往肚里灌。他解嘲地说:“早就渴坏了。”
    琼呷了几口威士忌,问:“跳舞吗?我在等你邀请呢。”
    甘又明说:“我去一趟洗手间。”他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费力地挤过去。洗手间是
男女合用的,便池各自独立,两名女子正对镜整妆。他拉开一间便池的门,忽然吃
惊地后退一步,一个40岁左右的黑人男子侧卧在便池上,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
胳膊上的静脉血管插着一只注射器。
    不用说,这是过量吸毒引起的猝死。那两名女子出门时也看到了尸体,但她们只漠
然地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了。甘又明厌恶地看着这名吸毒者,他一直生活在正
统的中国,对席卷全球的吸毒狂潮只有三个字的感受:不理解。他不理解竟然有数
千万人屈服于这种魔鬼的诱惑,莫非末日审判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么?
    他回到柜台前,向侍应生问清了报警电话,把电话要通。警察局的值班人员听了后
回答:“谢谢,我们将在十分钟内赶到。请问你的名字,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你?”
    “我叫甘又明,十分钟内不会离开这家夜总会,你到第七号餐桌前找我。”
    回到桌旁,他看见座位已空,琼正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狂热地扭动着臀部和肩部。
她的眼光仍留意着这边,见甘返回,向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甘又明向她摆摆手,
坐到原位。   两个中年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着便衣,一个身材矮胖,手上长满金色的
软毛;另一个是瘦长个子,耳朵很大。矮个子彬彬有礼地问:“你是中国来的甘又
明先生?”
    甘又明狐疑地看着两人,嘲讽地说:“二位来得太快了吧,这不像是真实世界的速
度。”他故意把这真实二字咬得特别重,“我报案才一分钟,再说,我在电话中并
没说我是从中国来的呀。”
    这下轮到那两人纳闷了:“你说什么报案?”
    “你们不是警察?”
    “我们是联邦警察,”两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联邦调查局派驻B基地的警官汤
姆和戈华德。但你说什么报案?”
    听了甘又明的解释,大耳朵的戈华德警官匆匆去洗手间处理那桩凶案。汤姆笑道:
“一场误会,我们是为另一件事来的。我们要占用你一点时间,你不会介意吧。”
    “我不会介意,但我首先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他笑着问,“请二位向我解
释一下,你们是如何在一个远离B基地的繁华小镇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一个刚来美
国的外国人?”   “很容易,我们知道琼经常来这儿玩,又在停车场发现了她的汽车。”
    甘又明噢了一声,说:“那么请讲吧,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
    汤姆开门见山:“听说你和琼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贩毒通道?”
甘又明哑然失笑:“先生,你是B基地常驻警官,难道对他们的虚拟技术一点也不
了解?对,我们是发现了一条通道,还差点丧了命,但那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
    汤姆微笑着说:“恐怕正是你本人还不了解虚拟技术。你是否知道,虚拟环境中所
涉及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是从间谍卫星、水下拾音器、水下摄像机输到电脑中的。
海岸警备队在南部海岸线确实设了许多秘密摄像机,以便监视无孔不入的贩毒分子
。所拍摄的数千英里的胶片都经过电脑的处理,把有用的资料甄别出来,送到联邦
缉毒署长的办公桌上。但是,电脑也不是无万一失的,它也有可能漏掉重要的一段,
又偶然被组织进那次的虚拟环境中去。我们尚未在浩如烟海的背景资料中查到这一
部分,为了稳妥,请你帮我们复查一下。这也是吴先生的意见。”
    “现在就去?”
    “越快越好。”
    “好吧,”他把最后半瓶矿泉水灌进肚里,“需要琼一块儿去吗?”
    “当然。”
    甘又明把琼从舞池中唤回来,戈华德正好也返回了。甘又明说:“我们走吧。”
    琼迷惑地问:“到哪儿?”
    “上车再说吧,走。”
  警用快艇上已经备好了四套轻便潜水服和水下照明灯。甘又明很有把握地说:“我
想我会很快找到的,当时我仔细记下了岸上的特征和水下岩石的特征。”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在黝黑的水底找到了那个洞口,在洞口却看不见栅栏
。甘又明低声说:“
就是这儿,不会错的。余下的工作由你们去做吧,我可不想再被关进这个捕鼠笼子
里被人捅死。”
    戈华德游近洞口察看,他怀疑地低声说:“是这儿吗?洞口处没有安装栅栏的痕迹
呀。甘先生,请你再辨认一下。”
    甘又明不相信自己会弄错,他和琼游过去,一眼就看到栅栏缩回的两排小圆洞。他
猛然惊醒,但不等他作出反应,两名警官忽然用力把他们向洞里推去,同时按下一
个按钮,铁门刷拉一声合拢了,把两人关在里面。
    琼惊呼道:“上当了!他们一定和毒贩有勾结!”
    两名警官在外面狞笑道:“聪明的姑娘,可惜你醒悟得晚了点儿。回头看看吧。”
    后边刷地射来一道强光,两人本能地捂住双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亮,他们看到
五六个蛙人正迅速逼近,手中的水手刀和水下步枪像鲨鱼的利齿。琼失声惊叫着,
甘又明迅速把她拖到身后。
    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蛙人正慢慢逼近,身后是坚固的栅栏,栅栏外面也是虎视眈
眈的敌人。甘又明用身体把琼压在栅栏上,忽然厉声喝道:“汤姆警官,临死前我
有一个要求!”   汤姆戏弄地说:“请讲吧,我乐意作一个仁慈的行刑者。”
    甘又明忽然笑起来,油头滑脑地说:“我想撒泡尿。”
    汤姆愣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我佩服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幽默,动手吧!”
    几把长矛正要捅过来,甘又明急忙高喊:“暂停!吴哥,我要求暂停!”
    两人又突然跌回现实中,他们仍坐在那两张椅子上,甘又明的双手还保持着篮球比
赛的暂停动作。琼取下头盔,看着他的滑稽样子,噗哧一声笑了。
    吴中从控制室走出来,微笑着问:“你真是个机灵鬼,你从哪儿看出了破绽?”
    甘又明也取下头盔,笑嘻嘻地说:“我是否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削弱自己取胜的机
会。”
    但一分钟后他就忍不住了,笑道,“很简单,我在夜总会有意猛灌几瓶水,可是一
小时后还不觉得膀胱憋胀。这可不符合常情,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那几瓶
水并没有真正灌进我的肚里,也就是说,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
    斯托恩吴忍不住大笑起来,琼和几名工作者也笑个不停。吴中忍住笑说:“你很聪
明,用一泡尿戏弄了超级电脑。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实际上电脑里有尽善尽
美的程序,可以根据你的进食或饮水等情况,及时发出饱胀感或憋尿感信号。这只
是一次丢脸的疏忽,我再也不会让它出这样的纰漏了。现在你可以脱下外壳,让琼
真的领你去看看美国社会。”
    甘又明忽然想到一件事:“顺便问一问,在这次的虚拟场景中,汤姆警官说的是真
实情况吗?那个蓝洞真的有可能存在吗?”
    “他说得不错。我的确在10分钟前向汤姆警官通报过这件事。”他笑着说,“而
且,这两位警官也确实是你在虚拟环境中见过的尊容。既然身边有现成的模特儿,
我何必舍近求远或凭空臆造呢。”
    工作人员小心地帮助他们脱下外壳,这种由银丝和碳纳米管混织而成的白色连体服
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衣服,甚至超过了每件价值三千万美元的太空服。甘又明斜睨着
裸体的琼,咕哝道:“我一定还没跳出虚拟世界。在真实世界里,我绝不敢这样坦
然地看着一个姑娘的裸体。”
    琼慢慢地穿着衣服,也一直在斜睨着他,她的脑袋泛着青光。甘又明受不了她目光
的灼烧,尴尬地说:“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想和我比一比谁的脑袋更亮吗?”
    琼含笑不语,突然说:“谢谢,甘,谢谢你。”
    “为什么?”
    “谢谢你在危急关头总是把我掩到身后,纵然只是在虚拟世界里,也能看出你的骑
士风度。”稍停她又加了一句,“我希望能有机会让我给予回报。”
    甘又明笑嘻嘻地说:“你上当了,那时我已经判断出我们是在虚拟环境中,乐得冒
充一下好汉。”
    琼摇摇头说:“你何必装得比实际上坏呢。”
    甘又明有点尴尬,忽然笑道:“你愿意回报吗?现在就可以。”
    琼误解了他的意思,吃惊地说:“现在,在这儿?”
    甘又明把赤裸的左臂伸过去:“喂,咬上一口,狠狠咬上一口。这就是你的回报。”
    琼迷惑道:“你怎么啦?”
    “老实说,我对这种虚拟世界已经心怀畏惧了。在刚才那层虚拟中,我分明感到我
已经脱下了外壳,可是实际上它仍然紧紧地箍着我。现在我又脱下它了,谁知这回
是真是假?你咬我一口,看我知道疼不。用力咬!”
    琼笑着真的用力咬了一口。甘又明疼得大叫一声,胳膊上四个深深的牙印,略有沁
血甘又明笑道:“好,好,这下子我真的脱下那层外壳了。你说对吗,琼?”
    琼含笑不言。甘又明苦笑道:“我知道你只能作一个超然的向导,不会帮我作出判
断。我也知道自己是自我安慰,即使这会儿外壳仍套在身上,也同样能造出这样逼
真的痛觉和视觉效果。”他把琼的手臂拉过来,用手摩挲着,姑娘的皮肤光滑柔软,
滑腻如酥,他感到一种麻麻的电击感,“真希望我现在触摸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
是那种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虚拟效果。”
    琼被他话中蕴含的情意所感动,轻轻握住他的手。突然甘又明的目光变冷了,他紧
盯着琼的臂弯,那儿白皙的皮肤上有两个黑色的针孔,那分明是静脉注射毒品的痕
迹。他没有再说话,默然穿上衣服走出大厅。
    琼自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的冷淡,走出大厅后她说:“愿意逛逛夜总会吗?”
    甘又明客气地说:“不,谢谢。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
    琼犹豫好久,抬起头说:“请到我的公寓里坐一会儿,好吗?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
公寓里,离这儿不
远。”
    甘又明犹豫着,他不忍心断然拒绝琼的邀请,他知道琼是想对他作一番解释。他迟
疑地说:“好吧。”
    琼驾着汽车开了大约15分钟,前边又出现了辉煌的灯火。琼放慢车速开进这个小
镇。      她告诉甘又明:“这儿是红灯区,基地的男人们在周末常到这里寻欢作乐。”
    街道很窄,勉强可容两辆车交错行驶,琼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边一个白人男子
在大声吆喝着,对过往车辆做着手势,他头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脱着最后一件衣服。
琼告诉他,这里面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员都是法国人。甘又明瞥见几个
年轻人聚在街角唧唧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的头发大都染成火红色,蓄着爆
炸式的发型。琼告诉他,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贩在做生意,对这些零星的贩毒,警
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个人头出现在他们的车窗前,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
男子,但戴着耳环,嘴唇涂着淡色唇膏,对着车内一个劲儿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
这是一个同性恋者,厌恶地扭过了头。
    汽车终于穿过红灯区,甘又明觉得汽车似乎又掉头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幢整洁的公
寓外。几个小孩儿在绿草坪上骑自行车,暮色苍茫中听见他们在兴奋地尖叫。琼掏
出磁卡打开院门,停好汽车,又用磁卡打开公寓门。
    公寓很大,也很静,只有洗衣房里的一个女佣在洗衣。琼把他安顿到客厅,告诉他,
公寓里的客厅、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这里住客很少,几个护士又常上夜班,
所以今晚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端来两杯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问:“今天我有意绕了一段路,领你去
看看红灯区。有什么观感吗?”
    甘又明沉吟一会儿,说道:“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说不上什么观感。我对美国的感
情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我非常敬慕美国的科技,羡慕美国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常常觉
得美国的精英社会已经提前跨入了21世纪。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厌恶美国社会中
道德和人性的沦丧:吸毒、纵欲、群交、同性恋……简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这种
堕落是
不是和高科技密不可分?因为科学无情地粉碎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
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其它国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
    琼沉默了很久,冷淡地说:“不必那么偏激吧。我知道中国南北朝时,士大夫就嗜
好一种毒品——五石散;明清士大夫盛行养娈童。中国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
    甘又明冷笑道:“我很为那些不争气的祖先脸红!差堪告慰的是,我们早已把这些
抛弃了。美国呢,据统计,全国服用过一次以上毒品的有六千六百万人!对了,你
刚才还忘了提中国清末的嗜食鸦片呢,那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现
在他们的子孙吸毒成癖,     也许是冥冥中得到了报应!”
    琼久久不说话,一种敌意在屋内弥漫。很久之后,琼走过来坐在甘又明旁边,握住
他的手说:“请原谅,我并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讲,从一见面我就很喜欢你,你的
清新质朴是我不多见的。我不瞒你,我确实偶尔也服用毒品,这在美国是很普遍的
事。在西班牙等国家,吸毒甚至已经合法化。不过,我知道你在以礼仪著称的国度
长大,对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应你从此戒掉毒品呢?”
    甘又明听出她话中的情意,很感动,但他最终用玩笑来应付:“那首先要确定我自
己是否仍在虚拟环境中。谁知道呢,也许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针孔连
同这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怎么样,能不能在这上面偷偷帮我一点忙?”
    琼笑了:“我不能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
    甘又明笑着站起身。琼却没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补充道,“你
可以睡沙发,或者为你另开一间。”
    “不,我还是走吧,我怕抵挡不住某种诱惑。”
    两人都笑了。甘又明又说:“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辆出租车。”
   “不,还是我送你吧。”
    两人刚打开房门,正好两个警察用力挤进来,把两人挤靠在墙上,他们出示了证
件:“警察!请退回房间中去!”警察把两人逼回客厅,甘又明立即认出这正是在
虚拟世界里
见过的汤姆和戈华德。
    汤姆冷冷地说:“琼小姐,据线人说你屋里藏了大量的毒品,我们奉命搜查。”
    琼和甘又明吃惊地面面相觑,琼说:“不,我从来没有藏过大宗毒品!”
    汤姆用力扳过她的胳臂,厌恶地说:“那么,这些针孔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理会
琼,径自进卧室去搜查。十分钟后,他提着两袋白色的药品走出来,怒冲冲地说:
“是高纯度的快克,足有两公斤!”
    琼非常震惊,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药品,忽然愤怒地嚷道:“这是栽赃!这两袋
毒品一定是你刚放进去的!”汤姆走过来,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鲜血从她嘴角沁出
来。
    她又转身对甘又明说:“请你相信我,他们一定是栽赃,一定是为了那个蓝洞报复
我!”   戈华德奇怪地问:“什么蓝洞?”
    甘又明蓦然惊觉,他急忙问戈华德:“你不知道蓝洞吗?就是贩毒集团的秘密通道。
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斯托恩吴先生说他已通知了汤姆警官。”
    戈华德警觉地回头看看汤姆,但晚了一步。后者已从腋下拔出一支旋着消音器的手
枪,一声轻微的枪响,戈华德警官的额头上钻了一个洞,鲜血猛烈喷射,他沉重地
倒在地上。琼惊叫一声,第二颗子弹已击中她的胸膛,立时她的T恤衫一片鲜红。
甘又明猛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头绝望地面对枪口。
    汤姆狞笑着说:“谁知道蓝洞的秘密,谁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吴也活不过今天晚
上。”
    他把枪口抵在甘又明的嘴里。甘恐惧地盯着他,忽然口齿不清地喊:“暂停!斯托
恩吴先生,暂停!”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两人都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琼下
意识地用手按着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儿。不过,当白色的外壳慢慢
脱下后,那儿仍然白皙光滑,并没有一丝伤痕。
    斯托恩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笑问:“小甘,你这个鬼灵精,这次你又在哪儿看出
了破绽?”
    甘又明喘息一会儿,才苦笑道:“不,我只是侥幸,我并没有完全确定自己是在虚
拟环境中。我只是想,如果戈华德先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警官,他就不会到不是自
己值勤区域的地方去办案;汤姆如果想杀我们灭口,就不必拉着并非同伙的戈华德
同去。不过,这段推理并不严密,很容易找到其它解释。”
    琼的灵魂仍未归窍,甘又明勉强打起精神问:“琼,你是虚拟世界的向导,你怎么
也会相信它呢?”
    琼苦笑道:“有时我也难辨真假。”
    甘又明分明觉得,他所经历的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气息正逐渐渗入他的心田。他压着
怒气冷嘲道:“吴先生,虚拟世界是从好莱坞请的导演吗?我看这里怎么尽是好莱
坞的暴力、血腥、毒品和美女!”
    斯托恩吴摇摇头:“不,我们不必请什么导演,我说过,虚拟技术很快能抢掉他们
的饭碗。该系统的超级电脑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我们只须把近二十年来美国每年的
十大畅销片输进去,它就能学会他们的导演手法,并远远超过他们。”
    甘又明刻薄地说:“怪不得这些情节十分眼熟呢。”那层无影无形的SHELL似
乎一直在裹着他,箍得他无法喘息,他疲倦阴郁地说,“我要休息了,我想睡个好
觉再干下去。我的住处在哪儿?”
    “就在对面的白领人员公寓里,103号。”
    “你在那儿吗?”
    “对,118号,我们离得不远。琼,今天的工作就到这儿结束吧,谢谢。”
    琼同甘又明告别,披上外衣走出大厅,她还要赶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下午“身历”的血腥场面,而是因为他
不敢确认自己身上那件外壳是否真的已经去掉,他对姐夫的虚拟技术已有深深的畏
惧,就像害怕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比如说,这会儿斯托恩吴没有邀请他去屋里作
客,就不符合真实世界的常理,毕竟他是万里之外来的客人呀。
    不过,也许这是西方世界的习俗,也许是吴先生的屋里还藏着一个情人,也许……
还有别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里看一看才放心。尽管知道自己的决定有点神经质,
他还是来到118号房前。门铃响后很久,姐夫才打开房门,问:“是你,还没有
睡吗?”
    姐夫穿着睡衣,脸上是冷淡的客气,分明不欢迎他进屋。他佯装糊涂,径自闯进去。
没有等他的侦察工作开始,卧室中就传来嗲声嗲气的声音:“亲爱的吴,快进来吧。

    一个浓妆艳抹的裸体男人扭着腰肢从浴室里走出来,一只硕大的耳环在耳垂下游荡,
正是在红灯区拉客的那只兔子!甘又明扭头瞪着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堕落,但
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种冷静的厌烦的神情,他肯定是
讨厌这位多事的小舅     子。甘又明狂怒地喊道:“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暂停!”
    工作人员为他取下头盔,吴中微笑着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说话,甘又明已经愤懑地
喊:“我退出这个游戏!我要回家去!”
    吴中和刚取下头盔的琼都吃惊地看着他,想要劝阻,但甘又明厉声喝道:“不要说
了,我要回国!”
    看来吴中很不乐意,他冷淡地说:“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那好,我让秘书安排明
天的机票。”
第二天琼陪着他坐上了中国民航的波音747班机。甘又明曾冷淡地执意不让琼陪
同,琼小心解释:“甘先生,这是我作向导的职责,只有在你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
世界的时刻,我才能离开你。”
    十八个小时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车把他送到北
京方古园公寓,他才睁开了眼。
    他急急地敲响了姐姐的房门。姐姐惊喜地喊:“小明,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一位是
……”  
    甘又明不回答,在屋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目光疑虑地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琼
只好向女主人作了自我介绍,两人时而用英语时而又用汉语亲切地交谈着。甘又明
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问:“姐姐,我送的花瓶呢?”
    姐姐迷惑地问:“什么花瓶?”
    “你们结婚那天我送的花瓶!”
    “没有啊,那天你是从老家下火车直接到我这儿,只带了一些家乡的土产。”
    甘又明烦躁地说:“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脑海中,对几天前的回忆似乎隔
着一层薄雾。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送过一只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莹剔透的玻璃工艺
品,但他又怕这只是虚拟的记忆,是逼真的虚假。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狂躁郁闷,他忽然冷笑道:“姐姐,非常遗憾,那位斯托
恩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不,我和他没什么实际接触,这几天我实际一直是在虚
拟世界里和他打交道。但仅凭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情节,我也可以断定创作者的人品。

    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说:“小明,你怎么能这样说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块儿相处
总共不过五天。五天能了解一个人吗?再说,虚拟世界是超级电脑根据美国高科技
社会的现状为蓝本构筑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学家也无能为力。”
    甘又明立即高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话,是吴中的话!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暂停!
”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断地重复着:“我要回国,
回我的家乡。”
    吴中和琼担心地交换目光后,说:“好吧,我们马上送你回国。”
    破旧的大客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车里大多是皮肤粗糙的农民,他们一直好奇地盯
着那位漂亮的白人金发姑娘。她身旁是一个脑袋锃光的中国小伙子,他一直闭着双
眼,似乎是一个病人,姑娘小心地照护着他。
    直到下了车,走进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时,甘又明才睁开眼,他指点着:“看,前
边那株弯腰枣树下就是我家。”
    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农家院落,大门上贴的春联已经褪色,茂盛的枣树遮蔽了
半个院子。墙角堆着农具,墙上挂着苞米穗子,院里还有一口手压井。甘又明比她
更仔细地端详着院子,他的目光中是病态的疑虑和狂热。
    他妈妈从后院喂完猪出来,看见他们,惊喜地喊:“明娃,你咋回来啦?哟,你咋
成了光瓢和尚?”她欢天喜地把两人让进屋,不眨眼地盯着那个洋妞。停一会儿,
她冲了两碗鸡蛋茶端出来,瞅空偷偷问儿子:“明娃,这个美国妞是谁?”
    甘又明一直表情复杂地看着妈妈,既有亲切,更有疑虑。听见这句问话,他立即睁
大眼睛,劈头盖脑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国人?谁告诉你的?”
    妈妈让这质问弄懵了,她怯生生地问:“我说错话了吗?打眼一瞅,任谁也知道她
不是中国妞哇。”
    甘又明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妈妈的习惯:凡不是中国人,她
都叫作美国人。他和解地笑道:“没错,妈,你没说错。这位姑娘的确是美国人,
她叫琼。你问我们回来干什么?琼想听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一定讲那些我自己
也忘记了的事儿,好吗?“妈妈笑嘻嘻地看着儿子,他们巴巴地从北京赶回来就是
为了这事儿?不用说,这个美国妞是儿子的对象,是他的心尖儿宝贝,哼一声也是
圣旨。她笑着说:“好,我就讲讲你小时候的英雄事儿,只要你不怕丢面子。姑娘
能听懂中国话吗?”
    “她能听懂中国话,听不懂的地方我给她翻译。”
    “你八岁那年,在洄水潭差点丢了命……”
    “这事我知道,讲别的,讲我不知道的。”
    妈妈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讲一个你不知道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
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你在梦中喊李苏李苏。我知道李苏是你的同班同学,模样儿
很标致,对不?”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李苏是个性情爽朗的姑娘,
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那时他对李苏的友情中一定掺杂着特别的成分,但他把这种
感情紧紧关闭在十二岁小男子汉的心灵中,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他一直不知道自
己在梦中喊过李苏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妈妈竟然能把这件事记上十几年。
李苏在初二时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学们到医院去和她告别时,她的神志还清醒,她
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当时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学们后边,隐藏着自
己又红又肿的眼睛,也从此埋葬了那段称不上初恋的情感。
    妈妈看见儿子表情痛楚,两滴泪珠慢慢溢出来,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话勾起儿子的伤
心,忙赔笑道:“明娃,你咋啦?都怪妈,不该提那个可怜的姑娘。”
    甘又明伏到妈妈怀里,哽声道:“妈,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妈了。”
    妈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发魔癫了?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
    甘又明没有解释,他回头对琼说:“琼,现在我可以确认了,我已经跳出了虚拟环
境。”
    琼笑着掏出一张支票:“祝贺你,你终于用思维的惯性证实了这一点。吴先生说,
如果你能确认,让我把一万元奖金交给你。”
    从这一刻起,两人都如释重负。妈妈开始做午饭,她在厨房里大声问:“明娃,你
能在家住几天?”
    甘又明问琼:“我娘问咱们能住几天,看你的意见吧,你是否愿意多住几天,领略
一下异国情调。”
    “当然乐意。我还在认真考虑,是否把根扎在这儿呢。”
    甘又明当然听出了她的话意。自打摆脱了外壳的禁锢,他觉得心情异常轻松,几天
来对琼的好感也复活了,他笑着把琼拥入怀中。妈妈端着菜盘进屋,瞅见那个美国
丫头偎在儿子怀里,翘着嘴唇等着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赶紧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琼金黄色的长发里,扳过她的脑袋,在嘴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琼
低声说:“你把我的头发揪疼了。”
    在这一刹那,她觉得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觉察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怀中的
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体仿佛又套上了一层冰冷的外壳。琼奇怪地问:“你怎么
了?”
    甘又明勉强地说:“没什么。”停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别处,低声用英语问,
“琼,请告诉我,你吸毒吗?”
    琼看看他的侧影,平静地说:“我不想瞒你,几年前我曾偶然服用过大麻,现在已
经戒了。这在美国的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过我从来没有静脉注射过快克。呶,你
看我的肘弯。”她白皙的肘弯处的确没有什么针孔。甘又明仅冷漠地扫一眼,又问:
“斯托恩吴……真的是一个同性恋者?请你如实告诉我。”
    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瞒你,我真的不知道。在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
往,我和他没什么接触。同性恋在美国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有公开的同性恋组织和
定期的公开集会,某些州法律已经承认同性恋为合法。但华人中尤其是高层次的华
人中,有此癖好的极少。吴生大概不会吧。”
    甘又明阴郁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问:“你的头发不是假发?在进入虚拟世界之前,
在套上那件HELL之前,我看见你剃光了头。”
    琼迟疑了很久才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技术问题……”
    甘又明烦躁地摆摆手,不想听她说下去。他清楚地记得,光脑壳的琼是他在进入虚
拟环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真实的。那么,他就不该在这会儿的真
实世界里看到一个满头金发的姑娘。他苦涩地自语:“我已经剥掉了六层SHELL,
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七层?也许我得剁掉一个手指头才能证实。”
    琼吃惊地喊:“你千万不要胡来!我告诉你,你真的已经跳出了虚拟世界,真的!”
    甘又明冷淡地说:“对,按照电脑的逻辑规则,一个堕入情网的女向导是会这样说
的。”
    琼唯有苦笑,她知道两人之间刚刚萌生的爱情之芽已经夭折了。午饭后她很客气地
同伯母告别。
    甘的妈妈极力挽留了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坚决。儿子冷着脸,丝毫不作挽留,似
乎是一个局外人。她十分纳闷,不知道这一对儿年轻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翻了脸。   
两个小时后,琼已经坐上了到北京的特快列车,并在车站邮局向北京机场预定了第
二天早上去旧金山的班机。她还给斯托恩吴先生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说甘已赢得了
一万元奖金,但对甘又明在赢得奖金之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未置片语。
    她听见吴先生在大洋彼岸语调平淡地说:“谢谢你的工作,再见。”便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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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月悄悄

        独在冷照

            芳踪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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