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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usic (再见亦是朋友),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太空雕像--王晋康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Jun 28 09:54:00 1999), 转信


  太空雕像

  王晋康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欢迎,从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两个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他们穿着雪白
  的太空服,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张娃娃脸,大约25岁。
  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
  停靠在这艘巨大的X-33L空天飞机的进口,X-33L则锚系在这个形
  状不规则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请:“请进,可爱的年轻人。”气密门在他们身后
  “咔嗒”一声锁上。
  小伙子站在门口,多少带点窘迫地说:“徐阿姨,请原谅我们的
  冒昧来访。上次去木星观光旅行时,途中我偶然见到这颗小行星,
  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枪雕刻着什么。蛮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
  绚烂的激光束,岩石气化后的滚滚气浪,一个勇敢的孤身女子……
  我对此印象极深。我从一个退休的飞船船长索罗先生那儿知道了
  你的名字……索罗船长你认识吧?”
  主人笑道:“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可惜当时时间仓促,他未能向我们详细介绍。回到地球后我仔
  细查阅了近年的新闻报道,很奇怪,竟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
  不,是我们两个,感到很好奇,所以决定把我们结婚旅行的目的
  地定在这儿,我们要亲眼看看你的太空雕刻。”
  姑娘亲密地挽着女主人的胳臂,撒娇地说:“士彬给我讲了那次
  奇遇,我当时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会责怪我们打搅的,是
  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当然不会,请进。”
  她领着两人来到内舱,端出两包软饮料。两位年轻的客人这才认
  真地打量着主人,她大约40岁,服饰很简朴,白色宽松上衣,一
  袭素花长裙。但她的言谈举止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气质,发自
  内心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姑娘一直盯着她,低声赞叹着:
  “天哪,你简直就像圣母一样光彩夺目!”
  女主人难为情地笑道:“你这个小鬼头,胡说些什么呀,你们才
  漂亮呢。”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绍说,他们的名字叫
  杜士彬和苏月,都是太空旅游学院的学生,刚刚毕业。主人则说
  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这儿已经15年了。客人们发现,主人在船
  舱中飘飞着招呼客人时,动作优雅如仙子,但她在裙中的两条腿
  分明已经有一点萎缩了,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遗症。
  女主人笑着说:“知道吗?如果不包括索罗、奥尔基等几个熟人
  的话,你们是第一批参观者。观看前首先请你们不要见笑,要知
  道,我完全是一个雕刻的门外汉,是在26岁那年心血来潮突然决
  定搞雕刻的。现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鸦之作?”
  他们乘坐小型摩托艇绕着小行星飞行。这颗小行星不大,只相当
  于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锚系的X-33L空天飞机几乎盖
  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绕过X-33L,两个年轻人立即发出一声低
  低的惊叹。太阳从小行星侧后方斜照过来,逆光中这群浅浮雕镶
  着一道金边,显得凹凸分明: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肥大
  的工作褂,手执一把扫帚,低头扫地,长发长须,目光专注。一
  位老妇提着饭盒立在他身后,满怀深情地盯着他,她的脸庞上已
  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从他们的面容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国人,
  妇人则高鼻深目,像是一个白种人。客人们在面罩后惊讶而好奇
  地看着,这组雕像的题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该安放到太空中。雕
  刻的技法也略显稚拙,不过,即使以年轻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
  刻者在其中贯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宁静淡泊,透出
  宽厚博大,透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圣父圣母般的高贵。女主人痴痴
  地看着这两座雕像,久久不语不动。良久,她才在送话器中轻声
  说:“看,这就是我的丈夫。”
  两个年轻人不解地看着那对年迈的夫妇,再看看美貌犹存的女主
  人。女主人显然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她轻轻叹息一声,说:“不,
  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
  你们看,那才是我。”
  她指着画面,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树后,偷偷
  地仰视着他们,她的目光中满怀崇敬和挚爱。这部分画面还未完
  成,一台激光雕刻机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说:“我称他是我的丈
  夫,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在我把他从地球轨道带到这儿以前,
  我已在地球上办好了结婚手续。不过,也许我不配称为他的妻子,
  他们两人一直是我仰视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
  不承认他的第二次婚姻。”
  这番话更加深了年轻人的怀疑。晚餐(按时间说这应该是地球的
  晚餐)中,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循环机制作的精美食品。苏
  月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徐阿姨讲讲雕像上三个人的
  故事?“我们猜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轻轻地浮坐在太空椅上,
  两个年轻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
  女主人说,15年前,我和苏月一样青春靓丽,朝气蓬勃。那天,
  我到太空运输公司去报到,刚进门就听见后来的太空船船长索罗
  喊我:“小丫头,你叫徐放吗?你的电话。”
  是地球轨道管理局局长的电话,从休斯敦打来的。他亲切地说:
  “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贺。我知道,你们这
  些年轻人喜欢讲自立,我支持你离开家庭的庇荫。不过,万一遇
  到什么难处,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见索罗船长在目光阴沉地斜睨着我。看来,刚才索罗船长接
  电话时,邦克叔叔一定没有忘记报他的官衔。我也知道,邦克局
  长在百忙中不忘打来这个电话,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脑子
  一转,对着电话笑道:“喂,你弄错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苏芳。”
  我放下电话,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电话那边大摇脑袋。然后若无
  其事地对船长说:“弄错了,那个邦克先生是找一个叫苏芳的人。”
  不知道这点小花招是否能骗住船长,他虽然怀疑地看着我,也没
  有再追究。转过头,我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白人妇女,
  却穿着中国式的裙装,大约70岁,满头银发,面容有些憔悴。她
  正谦恭地同船长说话,这会儿转过脸,微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
  这就是我与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会面。玛格丽特给我的印象很
  深,虽然韶华早逝,又不事妆扮,她仍然显得雍容华贵,有一种
  天然的贵胄之气。她用英语和船长交谈,声音悦耳,遣词造句极
  富教养。但她的衣着风度却显然是个地道的中国老妇,我估计,
  她至少在中国已生活了三四十年。她说:“再次衷心地谢谢你。
  10年来你一直这么慷慨地帮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
  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亚人索罗一挥手说:“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作的。”
  随后船长叫上我,到老玛格丽特的厢式货车上卸下一个小巧的集
  装箱,玛格丽特再次致谢后就走了,索罗客气地同她告别。但即
  使以我25岁的毫无城府的眼光,也看出了船长心中的不快。果然,
  玛格丽特的小货车一消失,船长就满腹牢骚地咕哝了几句。我奇
  怪地问:“船长,你说什么?”
  船长斜睨我一眼,脸色阴沉地说:“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课的话,
  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做那种滥好人。他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
  太空轨道,10年前,因为年轻人的所谓正义或冲动,我主动把一
  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应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费为他运送食物。
  现在,每次太空运输我都要为此额外花上数万美元,这且不说,
  轨道管理局的那帮老爷们还一直斜着眼瞅我,对这种‘未经批准’
  的太空飞行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不敢公开制止这件事——让一
  个70岁的老人在太空饿死,未免太犯众怒,但说不定他们会把火
  撒在我身上,哪天会吊销我的营运执照。”
  那时,我以25岁的浅薄格格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再做
  好人,下次拒绝她不就得了!”
  索罗摇摇头:“不行,我无法开口。”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说怪话。既然是你自己
  允诺的事,就要面带微笑地干到底。”
  索罗瞪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的 X-33B型空天飞机离开地球,去水星运送矿物。
  玛格丽特的小集装箱已经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则藏在巨大的船
  腹里。船员只有三人,除了船长和我这个新手外,还有一个32岁
  的男船员,他叫奥尔基,乌克兰人。七个小时后,船长说:“到
  了,放出摩托艇吧。”
  奥尔基起身要去船舱,索罗摇摇头说:“不是你,让徐放小姐去,
  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地把货物送到那个可怜的老人面前——而且终
  生不渝。”
  奥尔基惊奇地看看船长,船长嘴角挂着嘲弄,不过并非恶意,目
  光里满是揶揄。我知道这是对我冲撞他的小小的报复,便气恼地
  离开座椅:“我去!
  我会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坚持做这件事——而且不会在背后发牢
  骚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时并不知李太炎先生为
  何许人,甚至懒得打听他为什么定居在太空,但我却以这种赌气
  的方式作出了一生的允诺。奥尔基笑着对我交待了应注意的事项
  及清道车此刻的方位,还告诉我,把货物送到那辆太空清道车后
  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飞机从水星返回时,他们会提前通知我。巨
  大的后舱门打开了,太空摩托艇顺着斜面滑下去,落进广袤的太
  空。我紧张地驾驶着,顾不上欣赏脚下美丽的地球。半个小时后,
  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辆“太空清道车”。
  这辆车的外观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长方体,表
  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着一种褐色的蒙皮,这使它看起
  来像只癞蛤蟆那样丑陋。在它的左右侧张着两只极大的耳朵,也
  蒙着那种褐色的蒙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结构是为了保护清道
  车不受太空垃圾的损坏,也能尽量减缓垃圾的速度并最终俘获它
  们。这种蒙皮是超级特夫纶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
  几乎在看到清道车的同时,送话器中有了声音,一个悦耳的男人
  声音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我辨出了“奥尔基”的名字,也听到
  话语中有明显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奥尔基,
  我不会说俄语,请用汉语或英语说话!”
  送话器中改成了汉语:“欢迎你,地球来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对,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减压舱的外门已经打开,请进来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钻到减压舱里,外门缓缓合拢,随着气压
  升高,内门缓缓打开。在离开空天飞机前,我曾好奇地问奥尔基:
  “那个终生独自一人呆在太空轨道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他孤僻吗?
  性格古怪吗?”奥尔基笑着叫我不要担心,说那是一个慈祥的老
  人,只是模样有点古怪,因为他40年没有理发剃须,他要尽量减
  少太空的遗留物。“一个可怜的老人。”奥尔基黯然说。
  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
  庞,只余下一双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
  皮肤紧裹着骨骼,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
  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
  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双手十分灵活敏捷,
  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
  另一只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
  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
  为他的丈夫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享用着这些食
  品——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
  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奇形怪状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鲜。说
  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
  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满肠圆后,我才
  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简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
  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
  吃好了,我使劲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
  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20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习
  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
  事实。但这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了又酸又苦
  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了妻子找人捎送食物
  的艰难,20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
  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
  地淌下来。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
  亮:“傻丫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
  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吗?”
  在就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
  多。”老人没办法,只好陪我一块吃,我这才破涕为笑。我像哄
  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去想办法,
  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从不示人的秘
  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我拒
  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按照普通人那样独
  立地生活。但这回我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
  都谢谢你。但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像过去那样,一年送
  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
  这件事有困难,就不要勉强。”
  我一挥手:“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中潜隐的苦涩,即使在
  他爽朗的大笑时,我也能品出一丝苦涩的余味。这种苦涩感染了
  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像久未
  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他整理卫生。为了不
  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他会落到如此窘
  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
  的,这辆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的。“如果冷
  静客观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
  我和妻子没有很好地宣传,把这件事变成公共的事业,我们完全
  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
  但是,我上天后她已经一文不名了——不过,我们都没有后悔。”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他的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
  的光辉漫溢于脸上。
  我的心隐隐作疼,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怜悯。第三天收
  到了母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
  “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这样自苦自抑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
  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
  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在扮演小母亲。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待我
  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谢:“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为我
  惹上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了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橘黄色的尾
  光,我看见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
  越来越小,很快隐于暗淡的天幕。往前看,X-33B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仍在嘴角挂着揶
  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
  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李先生的感
  化,有些东西必须蕴藏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里。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
  脚下,院子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
  式的农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
  情趣,像凉台上悬挂的白色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
  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
  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一双蓝
  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
  禁感慨中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身体很瘦弱,容貌
  也显得憔悴,但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
  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
  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次的“顺车”,是三个月
  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
  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
  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要送的物
  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需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
  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
  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
  在一张合影上,两人都带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
  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
  “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
  言谈。
  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
  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
  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了迂腐的地步。
  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
  地开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
  光辉,也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
  同的终身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簿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湎
  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
  个终身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
  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
  《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
  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一万吨。仅直径10
  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 1厘米的小铁块
  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
  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将会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
  有 1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
  头上,就像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 954’掉在加拿大北部一样。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
  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较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
  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
  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和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干了许多破坏性的蠢事,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
  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气等等。
  宇宙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地球的报复
  要厉害得多。
  见我读完,玛格丽特又对我作了解释:“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
  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
  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
  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玷污了南北极,现在
  又去糟踏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
  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
  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地开展了,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
  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如遭锥
  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
  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
  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
  一份母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
  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
  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
  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了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
  “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
  生的老妇人。十几年来,她一共拾了12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
  养起来。新闻媒介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
  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
  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
  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
  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
  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
  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
  已经麻木了,她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
  这些年全靠乡亲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勉强没让这些娃儿们
  饿死,日子真难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
  忍不住要捡回来,也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吧。”玛格丽特叹息道,
  “我听到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但都比不上这席话对我的
  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款子走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
  女性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个男人在50岁时突然决定上山植树,于是
  一个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20年。在他71岁时,新闻媒介才发
  现了他,把他树为绿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去采访过他,问他,
  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独居山中20年,没有一分钱的酬劳。那人皮肤
  粗糙,满手老茧,他整个就像一株树皮皴裂的老树,但目光中却
  是知识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说:你可以说是一种迷信吧。老辈
  人说,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兽飞虫都不敢动的,
  动了就要遭报应。祖祖辈辈都相信,都怀着敬畏,这儿也真的风
  调雨顺。大跃进时,我们都破除了迷信,对这些传说嗤之以鼻,
  雄赳赳气昂昂地砍光了满山的古树——后来也真的遭了报应。痛
  定之后我就想,人类真的已经如此强大,可以伤天害地并且不怕
  报应吗?当然,所谓神山,所谓现世报,确实是一种浅薄的迷信。
  但当时谁能料到,这种迷信恰好暗合我们今天才认识到的环保理
  论?在我们嗤笑先人的迷信时,后人会不会嗤笑我们的幼稚狂妄,
  上帝会不会嗤笑我们的自不量力呢?我想,我们还是对大自然保
  留一份敬畏为好。当年砍树时我造了孽,那就让我用种树当作忏
  悔吧。”
  玛格丽特说:“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过去对没有宗教信仰
  的中国人多少有点偏见,有点异己感,但这两次采访后我发现了
  中国社会中的‘宗教’,那是延续了五千年,弥漫无形的中国人
  的人文思想和伦理观念。太炎在这两次采访后常陷入沉思,喃喃
  地说他要为地球母亲尽一份孝心。”她笑道,“说起来很简单,
  在那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确立了一生的志愿:当太空清道夫,
  实实在在为地球母亲做一点回报。我们想办法建造了那辆清道车,
  太炎乘坐那辆车飞上太空,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说得很平淡,但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说:“我已经知道,正
  是你倾尽自己所得的遗产,为李太炎先生建造了这辆太空清道车,
  此后你一贫如洗,不得不迁居到这个山村。
  在新闻热过后,国际社会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不得不独力承担
  太空车的后勤保障,还得应付世界政府轨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
  难。玛格丽特,社会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玛格丽特淡淡地说:“轨道管理局本来要建造两艘太空扫雷艇,
  因为有了清道车的先例,国际绿色组织全力反对,说用激光清除
  垃圾会造成新的污染,扫雷艇计划因而一直未能实施。轨道管理
  局争辩说,单是为清道车送给养的摩托艇造成的化学污染,累积
  起来已经超过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她叹息道,“可惜建造这辆车时没有考虑食物再生装置,这是我
  最大的遗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听出了苦涩,安慰道:“不管他们,以后由我去
  和管理局的老爷们打交道——对了,我有一个主意,下次送给养
  时,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让他回到地球同你团聚三个月。对,就
  这样干!”
  我为自己能想到这样一个好主意而眉飞色舞,玛格丽特却略带惊
  异地看看我,凄楚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回
  到地球了!我说过,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质的,由于缺乏经验,
  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医生的指导,太空停留的时间太长,
  这些加起来,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你可能已经看到
  他的两腿萎缩了,实际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脏也萎缩了,已经不
  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觉得一盆冰水劈头浇下来……只有这时我才知道,这对夫妇的
  一生是怎样的悲剧!
  他们就像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隔着天河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
  却终生不得相聚。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开了闸似的汹涌地流淌。
  玛格丽特手足无措地说:“孩子,不要这样!
  不要哭!……我们过得很幸福,很满足,是真的!不信,你来看。”
  她拉我来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
  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从太空中回收的垃圾。
  各种各样的铝合金制品、钛合金制品、性质优异的塑料制品,堆
  放了多少年后,仍然闪亮如新。玛格丽特欣喜地说:
  “看吧,这全是40年来太炎从太空中检回来的。我仔细统计过,
  有 13579件,共计1298吨。要是这些东西还在太空横冲直撞,会
  造成多大损害?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我们难过,我们两人以自己
  的微薄之力为地球母亲尽了孝,生命是很充实的,我们一点都不
  后悔!”
  我慢慢安静下来,真的,在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灵被彻底净化
  了,我也像玛格丽特一样,感到心灵的恬静。回到屋里,我劝玛
  格丽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来,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吗?
  我能为你安排的,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玛格丽特凄然一笑:“很遗憾早几年没碰到你,现在恐怕不行了。
  我的身体已经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了,我想尽量多活几年以
  便照顾太炎。不过我仍然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她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走到了他的前边,你能不能替我照顾
  他呢?”
  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不祥,忍住泪说:“你放心吧,我一定记
  着你的嘱托。”也许那时我已经在下意识中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
  择,我调皮地说,“可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既不想称你李
  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请你原谅,我能唤你一声麦琪姐姐吗?”
  玛格丽特可能没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爱地说:“好的,我很
  喜欢能有这样一个小妹妹。”
  四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车上。这次业务是我争
  取来的,索罗船长也清楚这一点。他不再说怪话,也多少有些难
  为情,张罗着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脸红红地说:“请代我向李
  先生致意,说心里话,我一直都很钦佩他。”
  我这才向他转达了上次李先生对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长,我
  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这是上次李先生告诉我的。”
  索罗难为情地摆摆手。
  当我在广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见那辆清道车时,心里甜丝丝
  的,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减压舱门口迎接我:
  “欢迎你,可爱的小丫头。”
  在那之前我已经同他多次通话,已经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着嘴
  说:“不许喊我小丫头,玛格丽特姐姐已经认我作妹妹,你也要
  这样称呼我。”
  李先生朗声大笑:“好,好,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我
  也会觉得年轻的!”
  我刚脱下太空服,就听见响亮的警报声,李先生立即说:“又一
  块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目光发亮,动作敏
  捷。电脑屏幕上打出了这块太空垃圾的参数:尺寸230*54毫米,
  估重2.2公斤,速度8.2公里每秒,轨道偏斜12度。然后电脑自动
  调整方向,太空车开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回头
  简单解释说:“我们的清道车使用太阳能作能源,交变磁场驱动,
  对环境是绝对无污染的。这在40年前是最先进的技术,即使到今
  天也不算落后。”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我趴在他身后,紧紧地盯着屏幕。现在离这块卫星碎片只有两公
  里的距离了,李先生按动一个电钮,两只长长的机械手刷刷地伸
  出去。他把双手套在机内的传感手套上,于是两只机械手就精确
  地模拟他的动作。马上就要与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虚握两拳凝神
  而待,就像虚掌待敌的武术大师。
  我在他的身后不敢喘气。虽然清道车已经尽量与碎片同步,但它
  掠过头顶时仍如一颗流星,我几乎难以看清它。就在这一瞬间,
  李先生疾如闪电地一伸手,两只机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块碎片,然
  后慢慢缩回来。它们的动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机
  械手指的张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动作优雅娴熟,巨大的机械手臂已经成了
  他身体的外延,使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
  是双腿萎缩、干瘪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只颈毛怒张的敏捷的
  雄狮,是一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来,我对他是怜
  悯多于尊敬,但这时我的内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机械手缩回机舱内,捧着一块用记忆合金制造的卫星天线残片。
  李先生喜悦地接过来,说:“这是我的第 13603件战利品,算是
  我送给麦琪的生日礼物吧。”
  他仍是那样瘦弱,枯槁衰老的面容藏在长发长须里,但我再也不
  会用过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别敏锐的听觉和触觉,
  那是他们把自己被禁锢的生命力从这些孔口迸射出来。我仰视着
  这个双腿和心脏萎缩的老人,这个依靠些微食物维持生命的老人,
  他把自己的生命力点点滴滴地节约下来,储存起来,当他作出石
  破天惊的一举时,他那被浓缩的生命力在一瞬间作了何等灿烂的
  迸射!
  面对我的专注目光,李先生略带惊讶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这才从冥思中清醒过来,没来由地羞红了脸,忙把话题岔开。
  我问,今天是玛格丽特姐姐的生日么?老人点点头:“严格说是
  明天。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经过日期变更线,到那会儿我就给
  她打一个电话祝贺生日。”他感叹地说,“这一生她为我吃了不
  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后他就沉默了,我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对妻子的怀念。
  等到过了日期变更线,他挂通家里的电话。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
  响着,却一直没人接。老人十分担心,喃喃地重复着:“现在是
  北京时间早上 6点,按说这会儿她应该在家呀。”
  我尽力劝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担心。直到我快离开清道车时
  才得到了确实的消息:玛格丽特因病住院了。在登上太空摩托艇
  前,我尽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担心,我一回地球马上就去看她。
  我要让爸爸为她请最好的医生,我会每天守在她的身边——即使
  你回去,也不会比我照顾得更好。你放心吧。”
  “谢谢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 X-33B,索罗船长一眼就看见我红红的眼睛,他关切地问:
  “怎么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声说:“玛格丽特住院了,
  病一定很重。”索罗和奥尔基安慰了我几句,回过头驾驶。过了
  一会儿,船长忽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这些混蛋!”
  我和奥尔基奇怪地看着他,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听说轨道管理
  局的老爷们要对太空清道车实行强制报废。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长,
  万一在轨道上彻底损坏,又要造成一堆太空垃圾。客观地说,他
  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回到地球,我就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对老人的承诺,但医生们
  终于未能留住玛格丽特的生命。
  弥留的最后时光,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谢绝了医护人
  员的照拂,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临前的回光返照中,她的
  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着恬静圣洁的柔光。
  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抚我的手背,两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垃圾山,
  轻声说:“这一生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和太炎尽自己的力量回报
  了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
  只是……”
  那时,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择,我柔声说:“麦琪姐姐,
  你放心走吧,我会代你照顾太炎先生,直到他百年。请你相信我
  的承诺。”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
  息着,目光十分复杂,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这副担
  子搁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坚决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一旦下
  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她断断续续地喃喃说:“真……难为……你了啊。”
  她紧握住我的手,安详地睡去,慢慢地,她的手指失去了握力。
  我悄悄抽出手,用白色的布单盖住她的脸。
  第三天,她的遗体火化完毕,我立即登上去休斯敦的飞机,那儿
  是轨道管理局的所在地。
  秘书小姐涂着淡色的唇膏,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银色的蔻丹,她亲
  切地微笑着说:“女士,你和局长阁下有预约吗?请你留下姓名
  和电话,我安排好时间会通知你的。”
  我笑嘻嘻地说:“麻烦你现在就给老邦克打一个电话,就说小丫
  头徐放想见他。也许他正好有闲暇呢。”
  秘书抬眼看看我,拿起内线电话机低声说了几句,她很快就放下
  话筒,笑容更亲切了:“徐小姐请,局长在等你。”
  邦克局长在门口迎候我,慈爱地吻吻我的额头:“欢迎,我的小
  百灵,你怎么想起了老邦克?”
  我笑着坐在他面前的转椅上:“邦克叔叔,我今天可是来兴师问
  罪哩。”
  他坐到自己的转椅上,笑着把面前的文件推开,表示在认真听我
  的话:“说吧,我在这儿恭候——是不是李太炎先生的事?”
  我惊奇地看看他,直率地说:“对,听说你们要强制报废他的太
  空清道车?”
  邦克叔叔耐心地说:“一点儿不错。李太炎先生是一个虔诚的环
  境保护主义者,是一个苦行僧式的人物,我们都很尊敬他,但他
  使用的方法未免太陈旧。我们早就计划建造一至二艘太空扫雷舰,
  效率至少是那辆清道车的20倍。只要有两艘扫雷舰,两年之内,
  环地球空间不会再有任何垃圾了。但是你知道,绿色组织以那辆
  清道车为由,搁浅了这个计划。这些只会吵吵嚷嚷的愚不可及的
  外行!他们一直叫嚷扫雷舰的激光炮会造成新的污染,这种指责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科学根据。再说,那辆清道车已经投入运行近
  40年,太陈旧了,一旦彻底损坏,又将变成近百吨的太空垃圾。
  还有李太炎先生本人呢!我们同样要为他负责,不能让他在这辆
  危险的清道车上呆下去了。”
  我抢过话头:“这正是问题所在。在40年的太空生活之后,李先
  生的心脏已经衰退了,已经不能适应有重力的生活了!”
  邦克叔叔大笑起来:“不要说这些孩子话,太空医学发展到今天,
  难道还能对此束手无策?我们早已做了详尽的准备,如果医学无
  能为力,我们就为他建造一个模拟太空的无重力舱。放心吧,孩
  子!”
  来此之前,我从索罗船长和其他人那儿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我
  是窝着一肚子火来找老邦克干架的。但听了他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又欣慰又害羞地笑了。邦克叔叔托我劝劝李先生,不要太固执
  己见,希望他快点回到地球,过一个温馨的晚年。“他能听你的
  劝告吗?”他笑着问。我自豪地说:“绝无问题!他一定会听从
  我的劝告。”
  下了飞机,我没有在北京停留,租了一辆车便直奔玉泉山,那里
  有爸爸的别墅。我想请爸爸帮我拿个主意,把李先生的晚年安排
  得更妥当一些。妈妈对我的回家真可说是惊喜交加,抱着我不住
  嘴地埋怨,说我心太狠,四个月都没有回家了:“人家说嫁出去
  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还没嫁呢,就不知道往家里流了!”爸爸
  穿着休闲装,叼着烟斗,站在旁边只是笑。等妈妈的母爱之雨下
  够一个阵次,他才拉着我坐到沙发上:“来,让我看看宝贝女儿
  长大了没有。”
  我亲亲热热地偎在爸爸怀里。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刻薄话,说
  人的正直与财富成反比。也许这句愤世之语不无道理,但至少在
  我爸爸身上,这条定律是不成立的。我自小就钦佩爸爸的正直仁
  爱,心里有什么话也从不瞒他。我咭咭呱呱地讲了我的休斯敦之
  行,讲了我对李太炎先生的敬慕。我问他,对李先生这样的病人,
  太空医学是否有绝对的把握。
  爸爸的回答在我心中划了一道阴影,他说他知道有关太空清道车
  即将报废的消息,恰巧昨天太空署的一位朋友来访,他还问到这
  件事。“那位朋友正是太空医学的专家,他说只能尽力而为,把
  握不是太大。因为李先生在太空的时间太长了,40年啊,还从未
  有过先例。
  ”
  我的心开始下沉,勉强笑道:“不要紧,医生无能为力的话,他
  们还准备为李先生特意造一间无重力室呢。”
  爸爸看看我,平静地问:“已经开始建造了吗?——太空清道车
  强制退役的工作下周就要实施了。”
  我被一下子击懵了,目光痴呆地瞪着爸爸,又目光痴呆地离开他。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立即给航天界的所有朋友拨电话,他们都证
  实了爸爸的话:那项计划下周就要实施,但没有听说建造无重力
  室的消息或计划。
  索罗说:“不可能吧,一间无重力室造价不菲,管理局的老爷们
  会为一个垂暮老人花这笔钱?”
  我总算从梦中醒过来了。邦克叔叔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让这个惹
  人讨厌的老家伙从太空中撤下来,他们当然会为他请医生,为他
  治疗——假若医学无能为力,那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也曾计划
  为受人爱戴的李先生建造一间无重力室,只可惜进度稍慢了一点
  儿。一个风前残烛的垂垂老人嘛,有一点意外,人们是可以理解
  的。
  我揩干眼泪,在心底为自己的幼稚冷笑。在这一瞬间,我作出了
  人生的最后抉择,或者说,在人生的天平上,我把最后一颗小小
  的砝码放到了这一边。
  我起身去找父亲,在书房门外,我听见他正在打电话。从听到的
  只言片语中,他显然是在同邦克通话,而邦克局长也承认了(至
  少是含糊地承认了)我刚刚明白的事实。爸爸正在劝说,但显然
  他的影响力这次未能奏效。我推门进去时,爸爸正好放下了听筒,
  表情阴郁。我高高兴兴地说:
  “爸爸,不必和老邦克磨牙了,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唤来妈妈,在他们的震惊中平静地宣布,我要同太炎先生结婚,
  代玛格丽特照顾他直到百年。我要伴他到小行星带,找一个合适
  的小行星,在那儿生活。希望爸爸把他的私人空天飞机送给我,
  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遗产。父母的反应是可想而知了,在整整三
  天的哭泣、责骂和悲伤中,我一直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决定。最
  后,睿智的爸爸首先认识到不可更改的结局,他叹息着对妈妈说:
  “不必再劝了,随女儿的心意吧。你要想开一点,什么是人生的
  幸福?我想不是金钱豪富,不是名誉地位,而是行自己的心愿,
  织出心灵的恬静。既然女儿主意已定,咱们何必干涉呢。”他语
  重心长地对我说,“放儿,我们答应你,也请你许诺一件事。等
  太炎先生百年之后,等你生出回家的念头,你要立即告诉我们。
  不要赌气,不要爱面子,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我感动地扑入父母的怀抱,三人的热泪流淌在一起。
  爸爸出面让轨道管理局推迟了那个计划的实施时间。三个月后,
  索罗驾驶着他的X-33B,奥尔基和我驾驶着爸爸的X-33L,一同来
  到李先生身边。
  我们告诉他,我们不得不执行轨道管理局的命令。李先生已经有
  了思想准备,他只是悲伤地叹息着,看着我们拆掉清道车的外围
  部件,连同本体拖入 X-33B的大货舱,他自己则随我来到另一艘
  飞船。然后,在我的飞船里,我微笑着述说了我的安排,让他看
  了我在地球上办好的结婚证。李先生在极度震惊之后是勃然大怒:
  “胡闹!你这个女孩实在胡闹!”
  他在激怒中气喘吁吁,脸庞涨红。我忙扶住他,真情地说:“太
  炎先生,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这是我对玛格丽特姐姐答应过的
  诺言啊。”
  经受不住索罗、奥尔基的反复劝说和我如雨的热泪,他总算答应
  我“暂时”留在他身边,但他却执意写了一封措辞坚决的信件,
  托索罗带回地球。信中宣布,这桩婚姻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又是
  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办理的手续,因而是无效的。
  索罗船长询问地看看我,我点点头:“就照太炎先生的吩咐办吧,
  我并不在乎什么名份。”
  我们的飞船率先点火启程,驶往小行星带。索罗和奥尔基穿着宇
  航服飘飞在太空,向飞船用力挥手。透过面罩,我看见那两个刚
  强的汉子都泪流满面。
  “我就这样来到了小行星带,陪伴太炎先生度过了他最后的两年。”
  徐放娓娓地说,她的面容很平静,没有悲伤。她笑着说,“我曾
  以为,小行星带一定尽是熙熙攘攘的飞速奔跑的小石头,不知道
  原来竟是这样空旷寂寥。这是我们见到的第一颗小行星,至今我
  还不知道它的编号哩。我们把飞船锚系在上面,便开始了我们的
  隐居生活。太炎先生晚年的心境很平静,很旷逸——但他从不承
  认我是他的妻子,而是一直把我当作他的爱女。他常轻轻捋着我
  的头发,讲述他一生的风风雨雨,也常望着地球的方向出神,回
  忆在太空清道车上的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的是,这一生他没能
  把环地球空间的垃圾清除干净,这是他唯一的遗憾。我精心照顾
  着他的饮食起居,这次我在 X-33L上可没忘记装食物再生机,不
  过先生仍然吃得很少,他的身体也日渐衰弱。我总在想,他的灵
  魂一半留在地球轨道上,一半已随玛格丽特进了天国。这使我不
  免懊丧,也对他更加钦敬。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先生突然失踪了。”
  那对入迷的年轻人低声惊呼道:“失踪?”
  “对。那天,我刚为他庆祝了75岁生日,而第二天正是玛格丽特
  去世两周年的忌日。
  一觉醒来,他已经不见了,电子记录簿上写着:我的路已经走完
  了。永别了,天使般的姑娘,快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我哭着奔
  向减压舱,发现外舱门仍然开着,他一定是从这儿回到了宇宙母
  亲的怀里。”
  苏月止不住猛烈地啜泣着,徐放把她揽到怀里说:“不要这样,
  悲伤哭泣不是他的希望。我知道,太炎先生这样作,是为了让我
  早日回到人类社会中去。但我至今没有回地球,我在那时突然萌
  生了一个志愿:要把这两个平凡人的伟大形象留在宇宙中。于是
  我就开始在这颗行星上雕刻,迄今已经15年了。”
  在两个年轻人的恳请下,他们乘摩托艇再次观看了雕像。太炎先
  生仍在神情专注地扫地,在太空永恒的静谧中,似乎能听见这对
  布衣夫妇的低声絮语。
  徐放轻声笑道:“告诉你们,这可不是我最初的构思。那时我总
  忘不了太炎先生用手抓流星的雄姿,很想把他雕成太空超人之类
  的英雄。但我最终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想这种平凡更符合太
  炎夫妇的人格。”
  那对年轻夫妇很感动,怀着庄严的心情瞻仰着。回到飞船后,苏
  月委婉地说:
  “徐阿姨,对这组雕像我只有一点小小的意见:你应从那株梧桐
  树后走出来,我发现你和玛格丽特奶奶长得太相像了!你们两人
  身上都有一种圣母般的高贵气质。”
  很奇怪,听了这句话后,杜士彬突然之间也有了这种感觉,而且
  越来越强烈。实际上,她们一人是金发深目,一人是黑发圆脸,
  两人的面貌根本不相像。徐放摆摆手,开心地笑起来。她告诉二
  人,这幅画很快就要收笔了。那时她将告别两位老人,回到父母
  身边去:“他们都老了,急切地盼着见我,我也一样,已经归心
  似箭了!”
  苏月高兴地说:“徐阿姨,你回去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们到太空
  站接你!”杜士彬也兴奋地说:“我要赶到这儿来接你!”徐放
  笑着答应了。
  他们收到了大飞船发来的信号,两位年轻人与她告别,乘太空摩
  托艇返回。当他们回头遥望时,看见那颗小行星上又已亮起了绚
  丽的激光。

--

    夜月悄悄

        独在冷照

            芳踪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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