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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liam (镰刀魔), 信区: SFworld
标  题: 失去它的日子--王晋康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Nov 30 18:36:13 1999), 转信

失去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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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晋康
    在宇宙爆炸的极早期(10-35秒),由于反引力的作用,宇宙经历了一段加速膨胀。这

个暴胀阶段极短,到10-33秒即告结束。此后反引力转变为正引力,宇宙进入减速膨胀,

直到今天。
    可以想见,两个阶段的接合使宇宙本身产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这道原生波之所

以一直被人遗忘,是因为它一直处于膨胀宇宙的前沿。不过,一旦宇宙停止膨胀,该波

就会在时空边界上反射,掉头扫过“内宇宙”——也许它在昨天已经扫过了室女超星系

团、银河系和太阳系而人类没有觉察。因为它是“通透性”的,宇宙的一切:空间、天

体、黑洞、星际弥散物质,包括我们自身,都将发生完全同步的胀缩。因此,没有任何

“震荡之外”的仪器来记录下这个(或这串)波峰。
                                                ——靳逸飞《大物理与宇宙》
    8月4号  晴
    虽然我们老两口都已退休了,早上起来仍像打仗。我负责做早饭,老伴如苹帮30岁

的傻儿子穿衣洗脸。逸壮还一个劲儿催促妈妈:快点,快点,别迟到了!老伴轻声细语

地安慰他:别急别急,时间还早哩。
    两年前我们把他送到一个很小的瓶盖厂——21世纪竟然还有这样简陋的工厂,不为

挣钱,只为他精神上得到点安慰。这步棋真灵,逸壮在厂里干得很投入很舒心,连星期

日也要闹着去厂里呢。
    30年的孽债呀。
    那时我们年轻,少不更事。如苹怀上逸壮5个月时,我俩吵了一架,如苹冲到雨地里

挨了一场淋,引发了几天的高烧,儿子的弱智肯定与此有关。为此我们终生对逸壮抱愧

特别是如苹,一辈子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有时傻儿子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也从未发

过脾气。
    不过逸壮不是个坏孩子,平时他总是快快活活的,手脚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爱

弟弟。他偶尔的暴戾与性成熟有关。他早就进入青春期,有了对异性的追求,但我们却

无法满足他这个很正当的要求。有时候见到了街上或电视上的漂亮女孩,他就会短暂地

精神失控。如苹不得不给他服用氯丙嗪,服药的几天里他会蔫头蔫脑的,让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他知道我们为逸壮吃的苦,特地给了我们一个神童作为补偿。逸飞

今年才25岁,已经进了科学院,在国际上也小有名气了。邻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见

到逸壮,总要为哥俩的天差地别感慨一番。开始我们怕逸壮难过,紧赶着又是使眼色又

是打岔。后来发现逸壮并无此念,他反倒很乐意听别人夸自己的弟弟,听得眉飞色舞的

这使我们又高兴又难过。
    招呼大壮吃饭时,我对老伴说,给小飞打个电话吧,好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了。我

挂通电话,屏幕上闪出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极有风度——其实她

只是穿了一件睡衣,但她的眉间透着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家闺秀,才女型的

人物。看见我们,她从容地说:是伯父伯母吧,逸飞出去买早点了,我在收拾屋子。有

事吗?一会儿让逸飞把电话打回去。我说没事,这么多天没接他的电话,爹妈惦记他。

女子说,他很好,就是太忙,不知道他忙的是什么,他研究的东西我弄不大懂。对了,

我叫君兰,姓君名兰,这个姓比较少见,所以报了名字后常常有人还追问我的姓。我是

写文章的,和逸飞认识一年了。那边坐着的是逸壮哥哥吧,代我向他问好。再见。
    挂了电话,我骂道:小兔崽子,有了对象也不告诉一声,弄得咱俩手足无措,人家

君兰倒反客为主,说话的口气比我们还家常。老伴担心地说,看样子她的年龄比小飞大

我说大两岁好,能管住他,咱们就少操心了。这位君兰的名字我在报上见过,是京城有

点名气的女作家。这当儿逸壮一直在远远地盯着屏幕,他疑惑地问:这是飞弟的媳妇?

飞飞的媳妇不是青云?我赶紧打岔:快吃饭快吃饭,该上班了。
    逸壮骑自行车走了,我仍悄悄跟后边作保镖。出了大门,碰见青云也去上班,她照

旧甜甜地笑着,问一声“靳伯早”。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老大不忍。中学时小飞

跳过两级,比她小两岁,她今年该是27岁了,但婚事迟迟未定,我估摸着她还是不能忘

情于小飞。小飞跳到她的班级后,两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云是第一,小飞则在2至5

名中跳动。我曾督促小飞向她学习,青云惨然道:靳伯,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个“第

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来的,小飞学得多轻松!篮球、足球、围棋、篆刻、乐器,样样

他都会一手,好像从没见他用功,但功课又从没落到人后。靳伯,有时候我忍不住嫉妒

他,爹妈为啥不给我一个像他那样的好脑瓜呢。
    那次谈话中她的“悲凉”给我印象很深,那不像是一个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10年

后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可能当时她已经有了预感?在高三时,她的成绩忽然垮了,不

是慢慢下降,而是来了个大溃决。确确实实,就像是张得太紧的弓弦一下子绷断了。高

考落榜后,崔哥崔嫂、如苹和我都劝她复读一年,我们说你这次只是发挥失常嘛。但她

已到了谈学习色变的地步,抵死不再上学,后来到餐馆里当了服务员。
    青云长得小巧文静,懂礼数,心地善良,从小就是小飞的小姐姐。小飞一直喜欢她

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爱。老伴也喜欢她,是盼着她有朝一日作靳家的媳妇。不久前她还

隐晦地埋怨青云没把小飞抓住,那次青云又是惨然一笑,直率地说:靳婶,说句不怕脸

红的话,我一直想抓住他,问题是能抓住吗?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我一直是仰着脸看

他。我那时刻苦用功,其中也有这个念头在里边,但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

段路,现在用得上那句老话:望尘莫及了。
    送逸壮回来,我喊来老伴说,你最好用委婉的方式把君兰的事捅给青云,让她彻底

断了想头,别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终身。如苹认真地说,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今晚我就去。就在这时,我感到脑子里来了一阵“晃动”。很难形容它,像是有人非常

快地把我的大脑(仅是脑髓)晃了一下,或者像是一道压缩之波飞速从脑髓里闪过——

不是闪过,是从大脑的内部、从它的深处突然泛出来的。
    这绝不是错觉,因为我看到老伴的脸色也略现苍白,看来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波

晃动。“地震?”两人同时反应道,但显然不是。屋里的东西都平静如常,屋角的风铃

也静静地悬垂在那里。
    我们都觉得大脑发木,有点恶心,一个小时后才恢复正常。真是怪了,这到底是咋

回事?时间大致是早晨7点30分。
    8月5号  晴
    那种奇怪的震感又来了,尽管脑袋发木,我还是记下了准确的时间:6点35分。老伴

有同样的震感,脑袋发木,恶心,但逸壮似乎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可见的反应。
    真是咄咄怪事。上午喝茶时,和崔哥、张叔他们聊起这件事,他们也说有类似的感

觉。
    晚上接大壮回家,他显得分外高兴,说今天干了2000个瓶盖,厂长表扬他,还骂别

人“有头有脑的还赶不上傻哥”。我听得心中发苦,也担心他的同伴们今后会迁怒于他

但逸壮正在兴头上,我只好把话咽到肚里。
    逸壮说,爸爸,国庆节放假还带我去柿子洞玩吧。我说行啊,你怎么会想到它?他

傻笑道,昨天看见小飞的媳妇,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壮说的柿子洞是老家一个无

名溶洞,洞子极大极阔,一座山基本被滴水淘空了,成了一个大致为圆锥形的山洞。洞

里阴暗潮湿,凉气沁人肌骨,时有细泉叮咚。一束光线正好从山顶射入,在黑暗中劈出

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升落,光柱也会缓缓地转动方向。洞外是满山的柿树,秋天

深绿色的柿叶中藏着一只只鲜红透亮的圆果。这是中国北方难得见到的大溶洞,可惜山

深路险,没有开发成景点。
    两个儿子小的时候,我带他们回去过两次,有一次把青云也带去了。三个孩子在那

儿玩得很开心,难怪20年后逸壮还记得它。
    晚上青云来串门,困惑地问我,那种脑子里的震动是咋回事,她见到的所有人都感

觉到了,肯定不是错觉,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因。地震局也问了,他们说这几天全国没

有任何“可感地震”。“我想问问小飞,他已经是大脑袋科学家了。最近来过电话吗?

她似不经意地说。我和老伴心中发苦,可怜的云儿,她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但她还有意无意地常常想听到逸飞的消息。
    逸壮已经凑过去,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他比青云大3岁呢,但从

小就跟着小飞混喊“云姐”,我们也懒得纠正他。青云很漂亮,皮肤白中透红,刚洗过

的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穿着薄薄的圆领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壮看得略有些脸红,但

并没把手抽回去,仍亲切地笑着,和逸壮拉家常。多年来逸壮就是这样,老实说,开始

我们很担心傻儿子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后来证明这是多虑。逸壮肯定很喜欢青

云的漂亮,但这种喜欢是纯洁的。即使他因为肉体的饥渴而变得暴戾时,青云的出现也

常常是一针有效的镇静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他的懵懂心灵中,青云已经固定

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许他知道青云是“弟弟的媳妇”?青云肯定也看透了这一点,

所以,不管逸壮对她再亲热,她也能以平常心态处之,言谈举止真像一位姐姐。这也是

如苹喜欢她的重要原因。
    我朝如苹使个眼色,让她把昨天的打算付诸实施,但逸壮抢先了一步。他说云姐姐

昨天打电话时我们看见小飞屋里有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再

漂亮我也不喜欢她。我爸不喜欢她,我妈也不喜欢她。青云的脸变白了,她扭头勉强笑

道:靳叔,靳婶,小飞是不是找了个对象?叫啥名字,是干什么的?
    这下弄得我俩很理亏似的,我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什么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

是打电话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是个作家。我看看青云,又硬起心肠说,听君兰

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我和如苹正在措辞,想安慰她,又不能太露形迹,这时傻儿子又把事情搞糟了。他

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我们真的不喜欢她,我们喜欢你。这下青云

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扭

头就跑了。
    我俩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小飞进了科学院后,我就

看准了这个结局。不是因为地位金钱这类的世俗之见,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和学识不是

一个层次,硬捏到一块儿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我俩很喜

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缩头缩脑的,声音怯怯地问: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吗?我长

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但我知道他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

他要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他永远只能以5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不

过,看来他本人并不觉得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但如果

正常人突然下落到他的地位呢?
    其实不必为他惆怅,就拿我自己来说,和小飞怕也不属于一个层次。我曾问他在科

学院是搞什么专业,他的回答我就听不懂。他说他的专业是“大物理”,人类所有的知

识都将统一于此,也许只有数学和逻辑学除外。大爆炸产生的宇宙按“大物理”揭示的

简并规律,演化成今天千姿百态的世界;所以各门学科逆着时间回溯时,自然也会逐渐

汇流于大爆炸的起点。宇宙蛋是绝对高熵的,不能携带任何信息,因此当人类回溯到这

儿,也就到达了宇宙的终级真理。我听得糊里糊涂——而且,这和我多年形成的世界观

也颇有冲突,以后我就不再多问了。
    有时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海森堡、霍金和小飞这类天才们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

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正常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我从不相信是上帝创造人类——如果是,那上帝一定是个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

粗疏的工匠。他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和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他不能认真

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
    不过,也许他老人家正是有意为之?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自然不能暴殄天

物,普洒众生。一笑。
    晚上检查了壮儿的日记,字仍是歪歪斜斜的,每个字有核桃大。上面写着:我惹云

姐姐哭了,我很难过。我很难过。
    可叹。
    8月6日  晴
    那种震感又来了,5点40分,大致是23小时一次,也就是每隔一天来震的时间提前一

个小时。脑袋发木,不是木,是发空,像脑浆被搅动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沉淀,恢复

透明。如苹也是这样,动作迟滞,脸色苍白,说话吭吭巴巴的。
    同街坊闲谈,他们都是同样的感觉,还说电视上播音员说话也不利索了。晚上我看

了看,真的是这样。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也许是一种新的传染病。如苹说我是瞎说,没见过天下人都按

时按点发病的传染病。我想她说得对,要不,是外星人的秘密武器?
    我得问问儿子,我是指小飞,不是大壮。虽然他不是医生,可他住在聪明人堆里,

比我们见多识广。我得问问他,今天不问了,今天光想睡。如苹也早早睡了,只有逸壮

不想睡,奇怪,只有他一直没受影响。
    8月7日  阴
    4点45分,震感。就像我15年前那场车祸,大脑一下子定住了,凝固了,变成一团混

沌、黑暗。很久以后才有一道亮光慢慢射进来,脑浆才慢慢解冻。陈嫂家的忠志说今天

不开出租车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头慢,开车非出事不可。我骑车送壮儿时也是歪歪

倒倒的,十字口的警察眼睛瓷瞪着,指挥的手势比红绿灯明显慢了一拍。
    我得问飞儿。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我想了很久才想起她叫君兰。君兰说话还利

索,只是表情木木的,像是几天没睡觉,头发也乱。她说逸飞一夜没回,大概在研究所

那儿也是这样的震感。伯父你放心,没事的。她的笑容太古怪。
    8月8日  雨
    震感,3点50分。如苹从那阵就没睡觉,一直傻坐着,忘了做饭。逸壮醒了,急得大

声喊:妈我要上班!我不吃饭了!我没敢骑车去送他,我看他骑得比我稳当多了。如苹

去买菜,出门又折回来,说下雨了,然后就不说话。我说下雨了,你是不是说要带雨伞

她说对,带了伞又出去。停一会儿她又回来,说还得带上计算器。今天脑袋发木,算帐

算不利索。我把计算器给她,她看了很久,难为情地问说咋开的,我忘了。
    我也忘了,不过后来想起来了。我说我陪你去吧,我们买了羊肉、大葱、菜花、辣

椒。卖羊肉的是个姑娘,她找钱时一个劲问:我找的钱对不对?对不对?我说不对,她

就把一捧钱捧给我,让我从里面挑。我没敢挑,我怕自己算得也不对。
    回来时我们淋湿了,如苹问我,咱们去时是不是带了雨伞?我说你怎么问我呢,这

些事不是一直由你操心吗?如苹气哭了,说脑袋里黏糊糊的,急死了,急死了。
    8月9日  晴
    给小飞打电话。我说如苹你把小飞的电话号码记好,别忘了;也把咱家的电话号码

记在本上,别忘了;把各人的名字也写上,别忘了。如苹难过地说,要是把认的字也忘

了,那该咋办呀。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办法。我说我一定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

下,常写常练就不会忘了。急死了。
    小飞接的电话,今天他屋里没有那个女人,他很快地说我知道原因,我早就知道原

因。你们别担心,担心也没有用。这两天我就回家,趁火车还运行。火车现在是自动驾

驶。小飞说话呆怔怔的,就像是大壮。头发也乱,衣服不整齐。如苹哭了,说小飞你可

别变傻呀,我们都变傻也没关系,你可别变傻呀。小飞笑了,他说别担心,担心也没用

别难过,难过也没用,因为它来得太快了。他的笑很难看。
    8月10日
    大壮还要去上班,他高低不让我送了,他说爸你们是不是变得和我一样了?那我更

得去上班,挣钱养活你们。我很生气,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可是我舍不得打他。
    我没领回退休金,发工资的电脑生病了,没人会修。我去取存款,电脑也生病了。

怎么办呢?急死了。
    大壮也没上成班。他说工人都去了,傻工人都去了,只有聪明厂长没上班,有人说

他自杀了。
    青云来了,坐在家里不走,乐哈哈地说我等逸飞哥哥回来,他今天能到家吗?让我

给他做饭吧,我想他。她笑,笑得不好看。大壮争辩说是小飞弟弟,小飞是你弟弟,不

是哥哥。她说那我等小飞弟弟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发愁了,我就有依靠了。
    8月11日
    我们上街买菜,大壮要搀我们。我没钱了,没钱也不要紧,卖菜的人真好,他们不

要钱。卖粮食的打开门,让人们自己拿。街上没有汽车了,只有一辆汽车,拐呀拐呀,

一下撞到邮筒上。司机出来了,满街都笑他,司机也笑,他脸上有血。
    8月12日
    今天没事可记。我要坚持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我不能忘了认字,千万、千万不

能忘。
    8月13日
    今天去买菜,还是不要钱。可是菜很少,卖菜的人很难为情,她说不是我小气,是

送菜的人少了,我也没办法,赶明儿没菜卖了,我可咋办呀。我们忘了锁门,回去时见

青云在厨房炒菜,她高兴地对我喊:小飞回来了!小飞回来就好了!
    小飞回来也没有办法。他很瘦,如苹很心疼。他不说话,皱着眉头,老是抱着他的

日记,千万、千万不能丢了,爸爸,妈妈,我的日记千万不能丢了。我问小飞,咱们该

咋办?小飞说你看我的日记吧,我提前写在日记里了。日记里写的事我自己也忘了。
    靳逸飞日记
    8月4日
    国家地震局、美国地震局、美日地下中微子观测站、中国授时站我都问了,所有仪

器都没有记录——但所有人都有震感。真是我预言过的宇宙原生波吗?
    假如真是这样,则仪器不作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所有物质和空间都在同步胀缩。但

我不理解为什么独独人脑会有反应——即如它是宇宙中最精密的仪器,它也是在“胀缩

之内”而不是“胀缩之外”呀,逻辑上说不通。
    8月5日
    又一次震感。已不必怀疑了,我问了美、日、俄、德、以色列、澳、南非、英、新

加坡等国的朋友,他们都是在北京时间6点35分30秒(换算)感觉到的。这是对的。按我

的理论,震感抵达各地不会有先后,它是从第四维空间发出,波源与三维世界任何一点

都绝对等距。
    它不是孤立波也不奇怪——在宇宙边界的漫反射中被离散了。可惜无法预言这组波

能延续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十万年?
    想想此事真有讽刺意义。所有最精密的仪器都失效,只有人脑才有反应——却是以

慢性死亡的方式作出反应。今天头昏,不写了。但愿我的判断是错误的。
    8月8日
    不能再自我欺骗了。震波确实对智力有相当强的破坏作用,并且是累加的。按已知

的情况估算,15—20次震波就能使人变成弱智人,就像大壮哥那样。上帝啊,如果你确

实存在,我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你!
    8月9日
    在中央智囊会上我坦陈了自己的意见。怎么办?无法可想。这种过于急剧的智力崩

溃肯定会彻底毁掉科学和现代化社会——如果不是人类本身的话。假如是某种基因突变

使人类全部失去双腿、双手、胃肠、心肺,现代科学都有办法应付。但如果是失去智慧

那就根本无法可想。
    快点行动吧——在我们没变成白痴之前。保存资料,保存生命,让人类尽快捡回原

始人的本能。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工具,都将在数月之内失去效用,哪怕是一只普通打

火机。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失去能够使用它们的智力,接着会失去相应的维修供应系统。

只有那些能够靠野果和兽皮活下去的人,才是人类复兴的希望。
    上帝多么公平,他对智力的破坏是“劫富济贫”,智商越高的人衰退越凶猛,弱智

者则几乎没有损失。这是个好兆头啊,我苦笑着对大家说,它说明智力下滑很可能终止

于像我哥哥那样的弱智者水平——而不是猩猩、穿山甲或腔棘鱼。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8月10日
    君兰说她要走了。请走吧,我们吸引对方的是才华,不是肌肉、尾羽和性激素。如

果才华失去,我们不如及早分离,尚能保留住对方往日的形象。她的智力下滑比我更甚

她已经不能写文章了。我从她的大眼睛中看到她的恐惧,看到了她的崩溃。上帝、佛祖

安拉、老聃、玉皇,我俯伏在地向你们祈祷,你们尽可收去我的肢体、眼睛、健康、寿

命和一切的一切——但请为我留下智慧吧。
    8月11日
    越是先进国家越易于受到它的打击,西方国家肯定已经崩溃,所有的信息流(网络

同步卫星、短波长波、光缆通讯、航班)全部空了,中断了。但这些我们无法去确认,

人类又回到了哥伦布以前的隔绝状态。
    哭泣无益。绝望无益。焦躁无益。得赶紧抓住残存的智力,为今后做点补救。明天

回家,带家人离开注定要崩溃的城市,我想就回柿子洞吧。今天先列一个生活必需品的

清单,我怕到家后就……清单要尽量列全。不能用电子笔记本,用纸本,但愿我不要忘

了这些亲切的方块字。我的英语、德语,还有其它几种语言已经全都忘了,就像是开水

浇过的雪堆。
    老天,为我留一点智慧吧,哪怕就像大壮哥哥那样。
    带上全家到柿子洞去,在那儿熬过1年、10年。但愿邪恶之波扫过后智力还能复原。

    8月18日
    小飞催我们快点、快点、快点,趁我们的灵智还没毁完。我们按小飞的清单分头准

备。
    第一项是火种。(一定要保留火种!即使我们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只要保留住火

种,它就能慢慢开启人的智慧。不要打火机,要火柴,尽可能多的火柴。还要姥爷留下

的火镰。)
    商店没有人。我到商店里拿走了所有的火柴。我问小飞,“火镰”是啥东西。小飞

也忘了,小飞想得很苦。后来小飞把脸扭过去,泪水刷刷地往下流。大壮哭着为他擦泪

你别哭,你哭我们都想哭。后来大壮上阁楼里扒出了他姥爷留下的旱烟袋和……我想起

来那就是火镰!那个小钢片和白石头,用它能打出一点火星,嚓,嚓。小飞笑了,脸上

挂着泪。他说就是它,等火柴用完,就用它生火。大壮哥谢谢你,你真聪明。大壮笑了

很好看。他说我也不知道啥叫火镰,可是我想咱姥爷就留下这一样东西,小时候我常玩

大壮问小飞,旱烟袋也带上吗?小飞想了半天,犹豫地说带上吧,既然在一块儿放着,

很可能生火时得用上它。小飞真细心。
    第二项是武器。(要刀,长矛。不要枪支,弹药无法补充。走前记着到体育用品商店

买几把弓箭。)小飞,弓箭在哪儿?我不记得你带回来过。小飞又流泪了,他忘了。小飞

别难过,我们只带刀子算了。
    第三项是干粮。如苹烙了很多烙饼,还带了方便面。
    第四项是冬天的衣服。今天不写了,很累。
    8月19日
    青云眼睛肿了,像两个桃子。崔哥崔嫂找不到,已经三天了。我们帮青云找呀找呀

可是我们不敢走远,怕忘了回家的路。如苹说青云你跟我们走吧,大壮小飞说云姐你跟

我们走吧,到柿子洞去。青云立刻笑了,笑得很好看。她说靳婶你歇着,让我来烙馍。

她边干边哼着歌。
    这会儿快来震了。青云钻到如苹怀里,我和小飞互相看着,谁都很恐惧。可是害怕

也挡不住,它还是来了,我们吐了一阵,去睡觉。
    8月30日
    下了火车又走了很多天。路上一堆一堆的人,乱转,都不知道干啥。青云说他们多

可怜,喊上他们一块走吧。小飞很残忍(这个词用得不好)地说不能喊,柿子洞能盛几

个人?青云小声问他们咋办?小飞狠狠地说总有人能熬过去的,总有一些能熬过去的。

    我们太累了,我有10天没记日记。这不好,我说过要天天记日记,一天也不拉下,

我不能忘了识字。可是我们都忘了多带笔,我只有一支圆珠笔,小飞有一支钢笔,大壮

书包里有三支画画的铅笔。铅笔最好,不用墨水。如果铅笔也用完呢?小飞说我不记日

记了,笔全都留给你吧,等你去世我再接着记,这是这个氏族的历史呀。
    晚上在小溪边睡,山很高,树不多,有很多草。我们在水里抓了“旁血”。这两个

字不对,可是我想不起来。就是那种有八条腿、横着爬的。很好吃。
    夜里很冷,大壮、小飞和铁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沟火。这个沟字也不对。铁子我

们不认识,他是自己跟上我们的,他是个男的,今年12岁。火真大啊,毕毕剥剥地响,

把青云的头发燎焦了,火苗有几米高。有剑齿虎不怕,有剑齿象也不怕。那时还没有老

虎和狮子吧,也没有恐龙,恐龙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火柴,是雷电引起的天火。开始我

们也怕火,和野兽一样怕火。后来不怕了,用它吓狼群,用它烤肉吃,我们的猴毛褪了

就变成人了。
    青云真的喜欢小飞,一天到晚跟着他,仰着脸看他,再累,还是笑。晚上她和小飞

睡在一起,他们都脱光了衣服,青云尖声叫着。大壮有时爬起来看他俩,铁子有时也抬

起头看。我和如苹都使劲闭着眼,不看。那不好,我明天就告诉小飞和青云那不好。不

是那件事不好,是让别人看见不好。
    8月32日
    我们担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找到了,很顺利。小的洞口,得弯着腰进去。进去就

很大,像个大金字塔。我们都笑啊笑啊,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在这儿一直住到变聪明

那一天。
    柿子还没熟,不过我知道山里有很多东西能吃,我们不会饿死的。还要存些过冬,

有山韭菜、野葱、野蒜、野金针、石白菜、酸枣、野葡萄、杨桃、地曲连、蘑菇,溪里

还有小鱼和螃蟹。我想起这两个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没有来震,我们也没呕吐。后来我们都睡了。青云和小飞还是搂

着睡,我今天没批评他们不好,等明天再说吧。
    9月5日
    我们一下子睡了两天三夜!是电子表上的日历告诉我们的。睡前的日记我记成了8月

32号,真丢人,小飞说不要改它。醒来后,我发现脑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

感觉。我小声对小飞说,两天三夜都没来震了,是我们睡得太熟?小飞坚决地摇摇头:

过去夜里来震时,哪次不是从梦里把人折腾醒?不是这个原因。我问,那会是什么?是

山洞把震挡住了?小飞苦笑道:哪能恁容易就挡住,美国、日本地下几千米的中微子观

测站也挡不住。这种震波是从高维世界传来的,你可以想像它是从每一个夸克深处冒出

来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它。
    大家都坐起来,从眼神看都很清醒。突然清醒了,我们反倒不自然,就像一下子发

现彼此都是裸体的那种感觉。如苹惊问青云呢?青云到哪儿啦?我看见她在远处一个角

落里。她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下意识地一直掩着胸口。大家喊她时,她咬着嘴

唇,死死地盯着地下,高低不开口。大壮真是个混小子!他笑嘻嘻地跑过去拉着青云的

手,云姐姐,你干吗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比现在还要好看。青云的面孔刷

地红透了,狠狠地甩脱大壮跑出洞去。如苹喊着云儿!云儿!跟着跑出去。我出去时,

青云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石壁,额上流着血,如苹哭着拉不住。我骂道:青云!你这

个糊涂娘儿们,咱们刚清醒了一点儿,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哩,你还想把自己撞傻么?我

拉住她硬着心肠说,我知道你是嫌丢人,我告诉你那不算丢人。若是咱们真的变回茹毛

饮血、浑沌未开的猿人,能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我们还指望着你哩。
    我和如苹把她拉回去,小飞冷淡地喝了一声:哭什么!现在是哭的时候么,是害羞

的时候么。青云真的不哭了,伏到小飞怀里。
    洞里很冷,小飞让大壮和铁子出洞拾柴火,燃起一堆篝火。烟聚在山洞里,熏得每

人都泪汪汪的。大壮和铁子在笑,绕着火堆打闹,别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来震,比糊涂

的时候更要怕。
    今天一直没有震感。
    9月6日
    小飞一早就把我叫醒。我觉得今天大脑更清爽了点儿,但还没有沉淀得清澈透明。

小飞说我想做个试验,今天24小时洞外都要保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

作用——按说是不可能屏蔽的,但我们要验证。我想让你们几个换班出去,我不出去。

爸,我想留一个清醒的人观察全局。说这话时他别转了眼光,口气硬硬的。
    我安慰他:孩子,你的考虑很对。我们要把最聪明的脑袋保护好,这是为了大家,

不是为了你。他凄然一笑:谢谢爸爸。
    我和如苹先出去拾柴和找野菜。没多久就来震了,9点30分,仍是脑浆被搅动,呕吐

歇息一阵我们强撑着回去了,留在洞中的人都没事。   
    9月7日
    我和如苹还要出去值班,我们心怀恐惧,但我不想让孩子们受罪。后来青云和铁子

争着去了。在洞里歇了一天,脑子恢复不少。外边的人又“震”了,时间是8点35分,留

在洞内的人仍没事。小飞说不必怀疑了,肯定这个金字塔形的洞穴有极强的屏蔽作用,

究竟为什么他还不知道,可能是特殊的几何形状形成了反相波峰,冲消了原来的震波。

    9月8日
    青云坚决不让我和如苹出洞,拉着大壮出去了。她说我年轻,震两次没关系。他们

是6点钟出去的,8点大壮把她拖回来,她面色苍白,吐得满身都是污秽,但大壮似乎没

受什么影响。
    青云连着经两次震,又变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惧,到晚上也没恢复。快睡觉时我见

她悄悄偎到小飞旁边,解着衣扣轻声问,靳叔说那不是坏事,是吗?靳叔说那是头等大

事,是吗?
    我不忍看下去。小飞把她揽到怀里,把她的衣服扣子扣好,絮絮地说了一夜的话。

    9月9日
    小飞说不用试验了,今后大家出去拾柴打野果都要避开来震的时刻。这个时间很好

推算的,每隔22小时55分一次。他苦笑道,这么一道小算术题,三天前我竟然算不出来

    他躲在洞子深处考虑了很久,出来对我说:爸爸,我要赶紧返回京城,抢救一批科

学家,把他们带到洞里来。靠着这个奇异的山洞,尽量保留一点文明的“火种”。至于

后面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带来——趁着他们的大脑还没有不可逆的

损坏。
    只是,他苦笑道,这一趟往返最少需要10天,我怕10次震动足以把我再次变成白痴

那时的我能否记得出去时的责任和回山洞的路?不过,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
    我和如苹、青云都说,让我们替你去吧,大壮和铁子也说我们替你去吧。小飞说不

行,这件事你们替不了。这两天我要做一些准备,把问题考虑周全,尽量减少往返的时

间。
    9月11日
    已经3天了,小飞没有走,他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转,他说要考虑一切可能,做一个细

心周到的计划,但他一直躲避着我和如苹的目光。我把他喊到角落里,低声说:飞儿,

让我替你去吧,我想我能替你把事情做好。我们得把最聪明的脑袋留在洞里,对不?小

飞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擦一把,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

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这个山洞!我

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虽然我没有

浪费它,但也不知道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

肢,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灵智,变成白痴!
    我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他坚决地摇

摇头,不,我还要自己去。我已经克服了恐惧,明天我就出发。如果……就请二老带着

青云大壮一块儿生活。
    9月12日
    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4点来震。大家很早就起来,发现青云不在洞里。4点5分,她歪

歪倒倒地走回来,脸色煞白。她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

时间走吧。小飞咬着牙,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安慰道: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

吗?可惜我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也没有多停,他背上

挂包,看看大家,掉头出了山洞。
    9月13日
    大脑越来越清醒了,亿万脑细胞都像是勤勉忠诚的战士,先前它们被震昏了,但是

一旦清醒过来,就急不可耐地、不言不语地归队。我的思维完全恢复了震前的水平,也

许还要更灵光一些。
    小飞走了,我们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不想成为

衰亡人类中唯一的一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

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现在还痴呆呆的,

有点像个梦游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去干活时总是

蹲在她旁边,像往常那样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一段的剧变使我们产生了错

觉,认为大壮也会像正常人那样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

的人群之外。这使我们更加怜悯他。
    9月15日
    青云总算恢复了,她在闲暇时常常坐在洞口,痴痴地望着洞外。不过我们很清楚,

这只是热恋中的“痴”,不是智力上的傻。她不问小飞的情况——明知问也是白问,只

是默默地干着活。
    带入洞中的干粮我们尽量不去动,但我们都没野外生存的经验,每天采集的野菜野

果根本不够果腹,更别说储备冬粮了。好在我们发现了几片包谷地,包谷基本成熟了。

如果再等一个月没人来收获,它就是我们的。
    9月17日
    今天铁子碰见一个人,一个看来清醒的人!他隔着山涧,乐哈哈地喊:你们是住在

轩辕洞的那家人吧(原来柿子洞的真名叫轩辕洞),有空儿来我家串串,我家就在前边

山坡上,那棵大柿树的下边。柿子也熟了,来这儿尝个鲜。喊完就扛着包谷走了。
    铁子回来告诉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洞外也有神志清醒的人,这是偶然,还是普遍

是不是那令人恐惧的魔鬼之波已经过去了?不过铁子的话不可全信,毕竟他只是一个12

岁的孩子。再说,即使是弱智人,也并非不能说几句流畅的话(大壮就能)。
    虽然尽往悲观处分析,但从内心讲我相信铁子的话。不错,一个弱智者也能说出几

句流畅的话,但一个刚受过魔鬼之波蹂躏的正常人绝不会这样乐哈儿。
    明天我要去找找这个乡民。
    9月18日
    夜里我被惊醒,听见洞口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尽力睁大眼睛,隐约见

一个身影摸着洞壁过来,在路上磕磕碰碰的。我赶紧摸出头边的尖刀,低声喝问:是谁

那人说:是我,青云!
    我擦了一根火柴,青云加快步子过来。靳叔,没有震波了!她狂喜地说,小飞在外

边不会受折磨了!
    火柴熄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洋溢着欢乐之情的笑脸。她偎在我身边急切地说,按

推算该是昨晚10点30分来震,我在9点半就悄悄出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现在总该有凌晨

3点了吧,看来那种震波确实消失了!可能几天前就消失了呢。
    如苹爬起来搂住青云大哭起来,哭得酣畅淋漓。所有人都醒了,连声问是咋了?咋

了?靳叔,靳叔!爸,妈!我说没事都睡吧,是你妈梦见小飞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出洞

值班时那种赶都赶不走的惧怕,想来青云强迫自己出洞时也是同样心情吧,便觉得冰凉

的泪水往鼻凹处直淌。
    折腾了一阵刚想睡熟,又被强劲的飞机轰鸣声惊醒。轰鸣声时高时低,青白色的强

光倏地在洞口闪过。听见洪亮的送话器的声音:青云!铁子!大壮!听见喊声快到洞外

点火,我们要降落!
    不用说是小飞的声音。我们都冲出洞外,看见天上射下来的青白色的光柱,绕着这

一带盘旋。我们用力叫喊,打手电,青云和铁子回洞中抱来一捆树枝,找到一处平地燃

起大火。直升机马上飞来,盘旋两圈后在火堆旁落下,旋翼的强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

小飞从炫目的光柱中跑出来,大声喊:爸,妈,震波已经过去了,我接你们回去!
    我们乐痴了,老伴喜得搓着手说,快点回洞去收拾东西!小飞一把拉住她说:什么

也不要带了,把人点齐就行。我和君兰是派往郑州的特派员,顺路捎你们一段,快走吧

    一个女人从黑影中闪出来:伯父,伯母,快登机吧。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冷静。

我认出她是君兰,外表仍是那样高雅、雍容。她搀着我和如苹爬进机舱,大壮和铁子也

大呼小叫地爬上来。我忽然觉得少了一个声音,一个绝不该少的声音。是青云。她没有

狂喜地哭喊,没有同小飞拥抱,她悄悄地登上飞机,把自己藏在后排的黑影里。
    直升机没有片刻耽误,立即轰鸣着离地了。强光扫过前方,把后面的山峰淹没到黑

暗中,洞口的那堆火很快缩小、消失。小飞说京城开始恢复正常,正向各大城市派遣特

派员,以尽快恢复各地的秩序。我见君兰从人缝中挤到后边,紧挨青云坐下,两人头抵

着头,低声说着什么。我努力向后侧着耳朵,在轰鸣声中捡拾着后边的低语。
    君兰的声音:小飞说了你的情况……我愿意退出……和小飞同居半年……怎样使小

飞更幸福……听你的……
    青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声音很低,也很冷静:……更般配……祝你们幸福……

    薄暮渐消,朝霞初染。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头,似乎很羞怯地犹豫片刻,然后便冉

冉直上,将光明遍洒山川。飞机到了一座小城市,盘旋两圈便开始降落。开始我没认出

这是哪儿,小飞扭回头说,到家了,我和君兰不能在这儿耽误,请你们照顾好自己,开

始新的生活吧。
    不少人围过来,好奇地看着直升机。君兰抢先跳下地,扶着我和如苹下去。我同君

兰握手告别:再见,君兰姑娘,你是个聪明女子。我又同小飞拥别:小飞,安心干你的

大事,不要为家里操心,我们会照顾好青云和她腹中的孩子。好了,同你的妻子吻别,

赶快出发吧。
    如苹惊讶地盯着我,青云震惊地瞪着我,君兰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小飞瞟我一眼,

一言不发,走过去吻吻青云的嘴唇,返身登机。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高空,洇入蓝天的背景中。青云默默走过来,感激地依在我的身

旁。大壮傻呼呼地盯着她的腹部追问,你真的有小宝宝了吗?真的吗?宝宝生下来该咋

喊我?青云的脸庞微微发红,但她没有否认,很坦然地说,该向你喊伯伯的。
    我们穿过人群回家,在门口看见了崔哥崔嫂。他们分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见了失踪

多日的女儿没有哭,没有问长问短,只是嘻嘻地笑。青云冲过去把他们拥到怀里,边笑

边流泪。我拍拍崔哥的肩膀笑道:亲家你好哇,回去让青云做碗醒酒汤,清醒清醒,咱

还得商量着操办婚事哩。然后我领着大壮和铁子走进自个家门。
    在机上我曾问小飞,轩辕洞真的有屏蔽作用吗?为什么?小飞说现在不是研究的时

候,等社会秩序正常后,一定认真做好这件事。但下机后我想起忘了一件大事——忘了

问小飞,这种震波还会再来吗?
    但愿它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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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焰中出现,手舞镰刀,向着国王┅┅哼哼!兄弟们终于可以到地上为所欲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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