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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倦了世界的歌/潘海天
发信站: 饮水思源 (Sun Apr  6 01:10:55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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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了世界的歌   

作者:大角


狼将和羔羊同居一穴, 
豹和幼羚并卧歇息, 
幼狮和仔畜相处为伴, 
一个小孩带领它们。 
…… 

虽然《以赛亚书》里早已宣告过,有那么一日天下众生平等。路真从来没有相信过它,
她更没有想到过站在自己身边的伙伴会是只吊睛白额的大猫。 
大猫看上去和人已经很像了,但它毕竟还是野兽。那会儿,他或者它正贴着花岗岩的街
角往外看,愤怒地嗥叫着,朝街道的另一侧猛烈扫射。它的眼睛发出绿荧荧的光,白森
森的獠牙从上唇里翻出来。然后它反过身来大步疾奔,像是一阵卷过马路的旋风,穿过
她身边时没有忘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拖住她的手。 
它们穿过瓦砾和倒塌的凉亭,向前奔逃。街道在他们的后面燃烧。 

被它拖着,她忘记已经在这些相似的石头街道跑了多久了。它带着她,躲躲闪闪地穿过
一条又一条阴森森的街道,两侧的石头建筑直刺云天,仿佛巨大的墓碑。现在她觉得厌
倦了。无聊了。她机械地跟在老虎的后面迈着腿,她听到自己的高腰皮靴的鞋跟敲打着
那些石板地面。一连串节奏鲜明的鼓点。墓碑挨着墓碑。风从它们的缝隙中呼啸而过。
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她说。那些燃烧的花园,爆炸,轰鸣而过的炮弹。他们穿进一辆
漂亮车子燃烧冒起的黑烟中,黑色的粉末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她的头发上和脸上,她呼出
一口气,就看到黑烟中冲出一条透明的二氧化碳通道。现在她一定变得又黑又滑稽,比
满脸是斑的老虎好不了多少。她想,忍不住笑了。 
老虎猛地在下一个街角停了下来。它呼呼地喘着气,仿佛一个600磅重的皮毛风箱。它皮
毛下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 
它转过身,把站在街心发愣的她一把揪到石头的阴影后面。看,他们在那。它说。钢针
一样的胡子微微颤动。 
她伸手去摸石砌街道那些漂亮的拱券,花饰,线脚和须弥座。要是没有讨厌的声响,这
儿就会非常非常的静谧。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户仿佛纪念碑上闪亮的装饰。它们安安静静
地闪动,沉默,对脚下的炮火无动于衷。她知道它们为什么沉默。想要和它们交谈是一
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它们从来不轻易相信外人。石头总是这样,看起来冰冷坚固,可
事实上却很脆弱。那是虚假的漂亮,它们就快死了。 

老虎们的防线在缩小。即使不明了全部情况她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些灰衣服的黑影越来
越多,他们像蟑螂一样从建筑上一个个炸开的黑色洞口中冒出来;他们的坦克推翻石墙
,碾过长满玫瑰的花园,步步进逼。 
一枚二百四十毫米的榴弹炮炮弹在那座最漂亮的建筑上爆炸了。精巧的斗拱,石拱券,
装饰浮雕的山花都塌崩成屑粉,雨点般撒落而下。它们的尸体雪一样白。花园被炸得粉
碎,喷泉干涸了,雕塑精美的巨大佛像摔倒在地,断裂成三段。 

老虎,你们要失败了吧。她说。 
老虎,你们的援军在哪里?她说。 
老虎,你们的天堂在哪里?她说。 

它回过头来,吼了一声,因为斜吊而显得格外凶狠的大眼里闪动野性的光。但是她不怕
它。她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离开这儿。它说。 
我当然可以走,我随时随地可以退出。坐在沙发上,按一下遥控器,我就醒了。她说,
可是我醒了又能干什么呢。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它里面曾经有一个人。 
屋子里曾经另有一个人,不过他已经走啦。老虎,他脸上可没你这么多毛。他喜欢爬阳
光下的树,喜欢抱着枕头睡懒觉,喜欢叼着画笔画画,喜欢带汉堡去吃草。汉堡是我们
养的鹿。它其实不爱吃草,因为它是绒布做的。 

风吹过这片巨大的墓碑森林。白色的粉屑纷纷扬扬地飘落,洒落在她身上,洒落在老虎
身上。下雪了。她说。 
老虎不再奔跑了,它压低圆乎乎的脑袋,把她按在堆满瓦砾的地下室里。装饰着太阳和
铁十字的坦克轰隆隆地从它们的头顶上开过,然后是那些散乱的端着机关枪的步兵们。
我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为什么又要来。它低低地嗥叫着说。 
因为我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的。就像在那一边,我同样也没有祈求谁把我生下来。我很
无聊,我没有看内容简介,我吃了药,我就来了。 
你失望了?老虎说。它的绿眼珠在黑暗中灼灼生辉。 
嗯,嗯。她说,猜也猜得出来,这也是他们写的故事呀。可是毕竟,毕竟要好一些。因
为它是一个梦。我不用为我看到的东西伤心,不用负责。毁灭的东西可以再生,死了的
战士可以复活,割裂了的艺术可以重铸。她点着那些倒在地上的雕塑碎裂的头颅,洒落
在泥泞里的玫瑰花瓣,扭曲成蛇状的黑色铸铁栏杆。再吃一粒药,它们又会从泥地中站
起,重新变得完美无缺。 

然后重新毁灭一次。再毁灭一次。然后再毁灭一次。老虎问。 

她头顶上的花园废墟里有什么东西在响。一小队拉后搜索的敌方步兵突然出现在它们头
顶上,一名头戴钢盔的士兵差点踩着脚下蹲伏着的这只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上。他吓得
面无人色,几乎把枪也掉落在地。她感觉到身边的老虎压紧了自己,仿佛把自己变成一
根压得紧紧的弹簧,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的时候,弹簧猛地松开了。老虎仿佛飓
风一样从尘土中跃起。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那只能是一场可怕的屠杀。她半蹲坐在长满
绿苔的台阶上,阳光从地下室破裂的天花板间隙里漏下来正好照在她的手上,无数的尘
土在光柱里飞舞,然后落在她的手心里。她听到上面传来一声枪响,愤怒的叫声,惊惧
的哀号,骨节折断声,肌肉撕裂声。只是数弹指间,老虎已经回来了,它的身上溅满敌
人的血。快走。它说。对她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她跟着它逃跑的时候看到了那些断肢残躯的尸体,就仿佛一堆脆弱的木偶,脖子折断了
,胳膊可笑地搭拉着,血从他们灰色的帽子下渗出来。 
它们在坦克经过后的街道残骸中奔逃,热风从它们的背上呼啸而过。大猫握紧它的大枪
,紧张地四处张望。她躲在它宽厚的背后,可以看到野兽脖子上扭紧的肌肉,就像米开
朗基罗的雕塑一样强健,汗味像一股骚动的旋涡从它满是卷毛的身体中流出。 

生活本来说不上完美,她跟着它跑,说,对我来说也足够了。但后来他被叫走了,他们
要他去参加研究所。他们喜欢他的大脑。他们告诉我他发明了伟大的钼弹,然后是氩气
弹和离子弹。好消息总是不断传来。开始有人来采访我,采访我是如何作一名贤内助支
持他的。可他还是不能回来看我。 
后来来的人少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来了。他们说他不想干了,他还鼓吹停止一切武器实
验。所以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他被流放了。 
空荡荡的越来越冷的屋子里剩下她一个人对着镜子。镜子里的人多苍白啊。苍白得她都
不敢看了。 

情况仿佛越来越糟了,大口径火炮炮弹一排排呼啸着越过它们的头顶,落在城市的另一
头,在那儿升起一朵朵高大狰狞的蘑菇状尘烟。我联系不上指挥部了,老虎说,现在不
用等他们的命令了,我要直接送你去飞船那儿。我得带你去飞船。 

老虎,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得奖,他的炸弹已经造完啦。他已经把它放出来啦,再怎么样
也无法弥补了。他应该被枪毙,不是吗? 

老虎把滚烫的枪管倚靠在路灯柱的基座后面。它把它身上的弹药整理了一遍,把空的弹
药盒扔在了地上。它还剩下三个弹夹和两枚手雷。我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们是在
为自由而战——现在,你在这等我一会。它急切地说,拐过河堤我们就到了。可是我要
先去看一看那儿是不是有敌人。你要在这等我,别离开。告诉我你不会离开。 
我不离开。她说。 
很好。它说,最后看了她一眼,提起枪猫着腰走了。拐角处有零乱的枪声。它那宽厚的
背影消失在硝烟中。 

为自由而战,在那边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啦。她说。一股灰衣服的敌人从街道的另一侧
经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她。那些爱穿灰衣服的人,个子矮小,罗圈腿,留着小胡子,像
老鼠一样鬼祟委琐。他们邪恶,残忍,天生就是十足的坏人。他们当然得是些坏人,宣
传部总是要把敌人塑造得十恶不赦的。所以他们没有孩子,从试管中诞生,他们不懂得
爱,他们不懂得什么是美,他们只能是坏人。 
她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街道抖动着,一辆画着太阳的战车突然从老虎消失的硝烟中冒出
来,机枪塔上蹲伏着几个灰衣人,他们对着她这个方向指指点点,机枪塔慢慢地朝这边
转过枪口。 
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无聊地看着他们忙碌。机枪转过来了,第一次试射打断了她身后的
路灯柱。他们没来得及瞄准第二次。一团橙黄色的影子从一栋燃烧的二楼的窗户中跃出
,正好落在他们中间。她看到一些黑影在硝烟中扭动搏斗。她猜它会转过枪托,砸在他
们的头上,然后再往炮塔中扔一颗手雷。 
那辆装甲车爆炸了,笔挺漂亮的钢板在烈火中仿佛烧得皱缩起来的纸。 
老虎回来了,血从它宽厚的胸肌里喷涌而出,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你不用帮助我的。她坐在它的肩膀上,晃着长长的脚,如果我被子弹打中了,对我来说
,不过就是惊醒在沙发上。夜很长,但我会一直坐着等待黎明。然后太阳就出来了。你
可以在血红的光线中看到窗外那些慢慢沉淀的原子尘埃。好象雪一样。 
非常壮观。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老虎说,背着她在满是瓦砾的小巷中穿梭。他们告诉我你是我们
最后的希望。你要是死了,我们就永远也无法取得胜利。你能相信吗?这只愤怒暴躁的
野兽居然现出了一丝忧郁出来。他们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说你是来帮我们的。他们
说你要把我们带走。你帮了我们很多。 
我做不到,路真说,我救不了你们。我说了,我是来找梦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那些都是假的,假的,是编出来的故事。这世界都是编出来的呀。我付了钱,所以这个
梦就是我的。 
我不明白那么多。老虎给它的枪换上了一个新弹夹,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族
人们在他们的枪口下生活,被控制水电供给,被迫在他们的检查站出示身份证,我们被
赶出了自己的家,被禁止生育,被限制自由,被一批批地屠杀,人们还问我们为什么要
起义!它低低地嗥叫着,上帝既然创造了我们,就给了我们平等的生命。人类如此聪明
,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们仅仅是因为我们和你长得不相像就害怕吗? 

你说得对,老虎。她说,我们害怕野兽,虽然我们比野兽更残忍。我们历史上有一个人
,他用眼角迸出的血杀死了老虎,他就成了英雄——那正说明了我们是如此的害怕,胆
小和怯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聪明的人类。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愚蠢的人类。我从来
没有见过如此善良的人类。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卑鄙的人类。他们爱自己的小孩,摧残
起其他人的孩子,却毫不手软。他们的文明已经进行过两次自杀未遂了。第一次,第二
次都在上个世纪,他们失败了,但还在继续努力。现在他们正在进行第三次尝试。 
既然你的世界那么糟糕,那你就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我们还有希望。老虎说,
它用那热切的琥珀色的目光望着她。鲜血流到了她的紧身裤上,粘粘的。 
她摇头,微笑。我留不下来啊,不管夜有多长,梦终究要醒的,时间终究都要过去的。
不管你多么不愿意醒来,最后还是得回来。明白吗?这就是生活。” 

它们到了河堤,已经看到了那艘流线型的飞船,它从破损的仓库里露出一角,又精神又
漂亮。我们到不了飞船了。你赢不了。老虎。我们逃不出去的。她说。 
仓库前停着一辆坦克,一些持枪的灰色矮人在仓库前忙忙碌碌,他们已经发现飞船了。
那辆坦克有一门250口径的大炮,它的反应式装甲喷着簇新的城市迷彩。漂亮的坦克。有
人在炮塔里放着收音机,歌曲缭绕废墟上空。他们胜局已定,因而悠闲自在。 
可以。也许我走不了了,但是你会活着离开的。它说。杀了他们,你就可以坐船离开。
到月球上去吧。那儿没有血,没有你讨厌的爆炸了。 
都是假的,老虎,都是假的。 
老虎没有听她的,它纵身跳出掩体,扔出了最后一颗手雷,猛扑到人群中,咆哮撕咬。
火焰在它的枪口喷射着。坦克爆炸了。收音机和音乐也一同被炸死了。 

她慢慢地走过去,扶起老虎。老虎喘着气,血像喷泉一样从它的眼睛里,嘴里,耳朵里
冒出来。它的钢针一样的胡子软软地垂了下来。灰衣服敌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它的身边。 
真羡慕你,现在你能离开这儿了。它闭上了眼睛。你可以走了。 
不,我离不开这儿。我骗你了。老虎。我哪儿也去不了。我们谁也跑不了。 
她捡起老虎滑落在地的大枪,那把特殊设计的枪又沉又重,几乎拿不起来。她把它举了
起来,再次感到十分疲倦。本来她应该再过一小时才醒来。本来她还可以飞到月球上,
寻找到灰衣服敌人的最后弱点,杀死他们,拯救剩下的老虎,那些皮毛光滑的漂亮野兽
。故事是这么设计的,但她厌倦了。她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头。 

一声巨大的轰鸣。震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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