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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SFworld
标  题: 明月几时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27日02:15:48 星期六), 站内信件

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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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照规矩,我有一个注册局给起的名字:江心月。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江心的月亮。
  我就像其他人一样,住在深深的地下。



  我被分配到第5工作组。白色特制的连体衣在我身上滑动,我所有的皮肤都处
于它的包围中,看上去我就像一条鱼。其他人也像鱼,当我们依次走进登陆车排排
坐好时,登陆车真的就和保鲜箱似的。自动摄像机一直盯着我们,把我们每一个细
微的动作传回控制中心。
  狂热的幸运观众被隔绝在5米以下收看控制中心的大屏幕。到处寻找花絮轶闻
的新闻记者们也在那里,他们人人都希望能抢到独家报道。
  我真不想让他们失望,可我不能把我的事告诉他们。有规章制度。本来不该我
来的,我只是41号“返回者”的候补,如果他有问题不能参加“回归”计划,我才
能代替他。我的候补则是一个满脸雀斑热情如火的家伙,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
和41号都用老鼠药毒死,好让他上。和他在一起训练真是可怕,他那种拿我当靶子
的尖利目光让我后背凉丝丝的。幸运的是41号处于严密隔离状态中,不到计划开始
我们见不到他。
  因此我告诉海涛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这个魁梧健壮的A—3级运动员摇着他那
头栗色短发,毫不在意:“你别管,好好训练吧。”说话间,他手中的篮球斜斜抛
出,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投入篮筐。
  “回归”前5天,41号感染了曼氏鼠疫,从此就处于昏迷和高烧中。整个计划
署都在谈论41号怎么会得了这种可怕的死亡之症,彼此矛盾的小道消息到处传播。
参议员们立刻抨击“返回者”的名额设置,认为把名额分配给未成年者太不谨慎,
政府此举纯属浪费资源,不仅不能鼓舞激励少年儿童奋发图强,反而让他们看到自
身的脆弱和无法与成年人相比的差距。媒体因此分成两大阵营,整天争吵。这种争
执甚至影响到天上,普罗斯空间城——我们最大的太空避难所,也展开了类似的讨
论。他们8到15岁的少年数目比我们多40%,他们更经不起打击。



  红棕头发的人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出发仪式上他站我后面。他告诉我有人要毁
了这个计划,叫我危险时躲到他身后。眉心长黑痣的人讲起训练时的笑话,但没人
响应他。生了 头软弹簧般鬈发的杨柳是我这组另一个未成年人,他低头不语,只
是在隧道门滑开的瞬间抬起头,惊惶地向观景窗外瞥了一眼。
  通往地面的隧道有0.75公里,每隔10年检修一次。平板车轮子在轨道上咯吱作
响,颠得每个人都咧嘴傻笑。最先进的气垫登陆车被放在50年前生产的平板车上运
往地面,平均年龄26岁的我们要去执行110年前制定的计划。这两件事之间的类同
之处似乎值得我思索。
  一时我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就坐在那里数每个人的脚。一共20只,都
穿棕色软底皮鞋,鞋子上印着计划署的徽章。
  “5组3号,5组3号,”耳机里医生焦急地喊,“深呼吸。”我照办了。“没事
。”医生告诉我。耳机随即恢复沉默。控制中心那边一定如临大敌,这有什么必要
呢?我们都知道地面上的大气成分已经恢复到百年前的水平,辐射早就减弱,海水
也已退去,猛兽还没有产生。一句话,我们将去的地方会比随时可能塌陷的地下避
难所安全。这些内容都在公共电脑里储存着,任何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都知道。
  我于是回忆公共电脑还储存过什么每个人都必须知道的东西。避难所最后一道
门就在此时缓缓打开了,那些百年前的机械系统仍然运转灵活。我们急忙向窗外看
,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奇形怪状的阴影。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而3天以前,我还在虚拟的武侠世界中扮演黄蓉。
  那天人们把我从公共电脑站拉出来带往计划署位于19避难所的集结地。我的候
补当即进了熔岩洞,不过他没有冲动到跳下去的地步,滚烫的岩浆让这冲动的家伙
望而却步。
  临行前我到“美洲虎”篮球俱乐部找海涛,他正比赛,吆喝声在俱乐部外都能
听见。我爬上二楼,在观众席前排坐下,计划署官员、避难所政府教育助理、第5
寄宿学校教导主任则坐在后排。他们远远看着我,我远远看着海涛。
  我有些悲伤,并非因为从此可能不与海涛相见,而是另样情绪。海涛,运动健
将、电工技师、水生花卉协会秘书,作为三种技能者他有高于平均值3倍的住房和
生活资源分配,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与政府为敌。
  可他偏偏要加入“退出地面”——一个公开反对“返回地面”计划的民间团体
。半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退出地面”在我们这个避难所的头儿了。那时“
退出地面”主要负责人全被拘捕,他们想破坏“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
”的“阴谋”未能“得逞”。从那时起“退出地面”就变成了一个秘密组织,像它
的名字一样处于地下潜伏状态。
  暂停哨声。海涛跑上来:“我都听说了,你这就走吗?”他把手中的毛巾套在
我脖子上,“送给你。好好干。”我望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抱住他。
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但他立刻也紧紧抱住我。“41号的死是你们干的?”我在他
耳边低问。“你别管。记住你的诺言就行。”“我会。”我放开他,“你要保重。
”我这句倒是真心实意说的。海涛听了一愣。
  官方人士们走过我身边,亮出他们腕上的表。我放开海涛跟上他们,走到楼梯
口,背后响起海涛洪亮的声音:“江心月!”我停下脚步,海涛追上来。“丫头,
”他捋顺我有些蓬乱的短发,眼中浮现一片含义模糊的潮湿,“你也要小心。”
  然后他轻柔地吻着我的额头,仿佛一位慈爱的兄长。
  计划署官员同情,教育助理厌烦,主任惊愕。他们脸上的表情真生动极了。
  我想他们一定后悔选择做我的校外辅导员。



  海涛并没有教会我打篮球,我的电工技术则马马虎虎,养的花也全在水里泡烂
了。我对水倒是有好感,体育运动中我只擅长游泳,可能因为名字里有水的缘故。
我的长处是会表演,从小老师就夸我具有表演天赋。我最“杰出”的公开表演是在
“小行星撞击地球110周年纪念大会”上。纪念大会集中了所有地球和外太空人类
尚在使用的避难所的代表,亚洲31避难所有两位代表参加大会,一个是所长,一个
是我。我要在民间论坛上作题目为“未来的希望”的演讲。
  演讲用了四周时间准备——四小时写作,两小时背诵;一周审查修改文稿;一
周在全校教师指导下设计演讲动作、口气、姿态、目光;一周在全所巡回表演,征
求意见并加以改进;最后一周完全封闭生活,一边看自己的演讲录像一边接受心理
辅导。
  经过这样的训练,我的演讲可以说完美无缺,非常符合我扮演的“未来人类之
希望”的角色。统计结果表明演讲使少年“返回者”名额设置的支持率上升21%,
那篇演讲稿立刻被政府档案馆拿走了。我为31避难所和第5寄宿学校争取到了巨大
的荣誉。如果不是因为“人类生存委员会”偏爱田径运动员,我哪里会是候补呢。

  幸好这个错误被纠正了。我很同情41号,但我爱莫能助。命里注定第一批正式
走出避难所的人中有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尚在胚胎时期就注定要担当的
角色,谁也抢不了的。
  大门重新闭合。平板车滑动一段,停住了。窗外淡淡一层灰绿。我们启动气垫
车,窗外的山峦渐渐消失。车子在平稳的气流里飞行,我甚至感觉不到它在运动。
组长打开透明观察地板,我们才为地面的景象吸引。从表面上看,河流和山川的位
置形态改变微小,似乎110年岁月太短暂了。
  离开避难所已经2个小时,我们对脚下飘浮的地面都有些厌倦。幸好我们及时
到达与“太空城市返地组”会合的地点,于是大家拿着午餐盒跳下车,在地上又跑
又蹦,把准备的呼吸护头盔扔掉。由于兴奋和过量运动,配给的酸味蘑菇饮料被我
们喝掉了大半。忽然太空人就到了,他们也有100人,除了身材明显比我们高大外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空人的登陆舱轰鸣着自天而降,样子气派极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真实的景
象,都仰着头看。天太高了,我脖子发酸,便走到旁边去。有个笨家伙被登陆舱的
支架挂了一下,出了点血,另一个人见血就昏倒了。好在我们还有很多人。



第一个营地选在开阔地带,离最近的避难所600公里。营地附近只有一些废弃的避
难所,这很正常。当初人们疯狂地修建避难所,密度大得惊人。但真正受住小行星
撞击和这110年时间考验的,却只有38%。大部分都报废了。
  营地设在一座小山脚下,山边有个天然湖,我们年纪小的全都拥到湖边。太阳
在湖水里照耀,湖水和天空同色,青蓝得仿佛莲心。
  我望着湖水,仿佛望见了海涛青蓝的眸子和一池青蓝的莲花。
  “瞧瞧人类在地面上都干了些什么?灭绝物种,砍伐森林,污染水源,毒化空
气,破坏臭氧层,简直罄竹难书。”海涛在一次秘密集会上发言,大幅图片随着他
的声音在他身旁展开,那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证据。难道人类在地下又干了什么好事
吗?我心里哼哼。不错,我们开发了新的科学技术,拓展了生存空间,把简单的避
难所变成庞大的地下城市。但地下水被污染,地热使用过度,堆放成山的垃圾成了
老鼠和节肢动物的大本营,这些动物借用人类的交通网络四处出没,已经危害了地
内生态系统。如果不返回地面,迟早我们会被那些进化迅速的啮齿类动物替代。
  但我没有和海涛辩论,我不属于他的组织。我只是坐在水池边,看那些人工培
育的青色莲花。海涛的声音犹如水波,晃一晃就没有了。其他人的言语则飘浮在他
声音之上,难以捕捉。
  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女孩急急跑过来:“你是返回者?”我点头。“我也是
。可我不想改变我的生活。”女孩眉宇间全是宗教般虔诚的光芒,“非要我上去不
可我就自杀。”
  女孩有张白净秀气的脸,看海涛的时候表情激动得一塌糊涂,像许多海涛的追
随者一样。这些人从篮球俱乐部、园艺市场、电工技术学校以及其它地方而来,都
相信重返地面将是场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地磁场发生改变的事,更让他们为地面的
情况担忧。海涛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组织起来,仿佛组织一场篮球比赛,阵势已经排
下,就待比赛开始的哨音了。
  初见海涛是在第37个“义务清除鼠害日”的下午,我远离第5寄宿学校的大队
人马,在美术博物馆的第4层回廊间寻找鼠窝。探寻器一直没有反应。我开始欣赏
走廊两壁上五花八门的留言,110年来,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参观博物馆的感受

  每个避难所都有自己专门的任务——由“人类生存委员会”分配的保存人类文
明中某部分的任务,31避难所负责保存人类所有的美术作品。因此我们每周有5小
时学习绘画,非常麻烦的学习——我们得用笔!金属笔尖的还能凑合,毛制的简直
就是折磨,不管是硬毛还是软毛。早就有人提议彻底废除寄宿学校的这门技艺必修
课,但是多少年来教学大纲里始终没有删除这种要求——即寄宿学校毕业生应具有
B2级以上实用绘画技能,尽管这技能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实用性。
  当时我在一个巨大的喷漆符号前停下。符号把4个苯双环绞成一团,用乙酰氨
基连接。从印在混凝土墙上的深度可以推测这是XD7喷射枪所为,那玩意儿本是用
来对付阴暗角落里出没的老鼠,后来不知被谁改进为能喷射颜料的装置。这让那些
被笔所困但又有创作欲望的艺术家们找到了用武之地。
  这时候海涛出现了,身穿满是工具口袋的绝缘衣,头戴防护盔,雄赳赳气昂昂
地牵着一条电子狗。“让开,让开。这儿有漏电现象。”他嚷着。我把探寻器从狗
鼻子前拿开:“得了,除了老鼠牙齿我什么也没看见。”海涛掀起头盔上的护镜,
眯缝着眼打量我:“摩迪莱鼠几颗槽牙?”“自己数。”
  海涛笑起来,微黑皮肤映衬下的雪白牙齿闪着光。“江心月。”他读我衣领上
的识别牌,“今人几曾见江月,江月曾经照古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指
着他的识别牌,“海涛,古典浪漫主义的代表。”“看来我们都属水部,”海涛笑
得更厉害,“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识。”“千里?千厘都没有。”我瞪他一眼,
掏出一个金属币递过去,“这是丹青托交给你的。”
  海涛收敛了他放肆的笑容,小心接过那硬币,紧握在手中。“丹青说,他并不
后悔他的选择。这是他最后的话。”“你知道他的选择?”“当然。”这回轮到我
笑了,“你们担心人类已经退化,适应不了地面的生活吗?”“人类会如此弱智?主
要是生态环境,刚建立起来的生态平衡很脆弱。人类稍一参与,就会崩溃,那样地
球永无生机。”“也许我们能让它更好,总不能永远在这地下住着。”
  “看来你不会站到我这边,真是遗憾。”海涛突然结束谈话,放下护镜,拉起
狗往前走。一队游客闹嚷嚷地冲过来,手里都拿着XD7喷枪。从他们的外貌和服饰
看,他们应该来自美洲。我听见教导主任的哨子声,但是我先追上海涛:“如果需
要,我会帮你的。”说罢我扭头去集合地点,非常爽利干脆,留给海涛一个洒脱的
背影。
  颜料喷洒过来,结束了我对海涛的回忆。我也拿起喷枪,我们在湖边画了一只
白胖的鸽子,翅膀托着青蓝的地球。不用说,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这幅象征和平的
图画。



  黑夜即将来临。营地里的简易地洞全部打好了,我的有2平米,四壁喷了防渗
液。杨柳睡在我隔壁。登陆车组成的围墙外,又竖立起电磁防护网。值班的人来回
走动,生起五堆火,我们被带到火边唱歌跳舞,据说这是以前孩子们最喜爱的活动

  火焰欢快地卷动着歌声,在夜空中自由舞动,这可是地下城市所不能见到的情
景。许多人纵情欢呼,甚至热泪盈眶。我看着他们,想到未知的海涛的计划,内心
便无法平静。我渐渐远离人群,走到湖边。
  这里空旷幽暗,仿佛最深的地洞。我坐下来,水汽扑上我的脸颊,身体下的泥
土湿润柔软。我把躯干放平,让自己和真实的大地融为一体。四周静寂,没有传说
中的喧闹,似乎大地尚未从噩梦中苏醒。但是天空繁星密布,如同千百双闪烁的眼
睛。我曾面对如此之多眼睛的注视,而且还将面对。
  心里顿时厌倦,我脱了衣服,走进湖中。湖水清凉,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我让
自己飘浮,水浸透我的身体。不久,我就像条真正的鱼样欢快地游起来,甚至长时
间停留在水面下。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游泳了,我奋力划动双臂,尽情在水中嬉戏

  “江心月!江心月!”湖水荡漾着,把这刺耳的叫声送入我的耳朵。我跃出水
面,我必须赶回去,让医疗组知道了肯定要扣下检查。此时,湖心间三个金黄的东
西在荡漾,它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扑过去,那些金黄便散了。片刻,它们重新
聚拢在一起,我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分子,仿佛是湖水深处里长出的一枝金色莲花。

  我抬起头,天上早就无星,只有三个月亮互相照着,彼此都很寂寞的样子。我
望着它们,在它们温润的光华里伫立片刻。我真想再多停留些时间,可是不能,岸
上的喊声越来越近。
  人们找到我时,我已经钻进地洞。他们问我刚才的行踪,责备我不该随便行动
,又嘱咐几句注意保温才离去。
  洞里平整而温暖,防渗液发出浅浅的诱眠蓝光。我看不见洞口,便觉得依旧在
寄宿学校中。反正都是洞嘛,真不知要我们上来做什么。
  “我不明白。”杨柳说。我俩用喷枪把墙壁钻了个孔。“长大就明白了,未来
重建家园主要靠我们。”我回答他。杨柳半天没说话,突然嚷:“我恨你,恨你这
些陈词滥调。”然后他动手把孔封上。
  我怎么会说这些陈词滥调的呢?
  这应该归功于我的历史课。那时我学习到了近代史:为所有阻止6487号阿波罗
铁型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后,人类不得不进入地下和太空的避难所
。7年间地下一共建造了永久性的避难所19923个,临时性和半地下掩体5671492个
,瑞典地下防空设施、土耳其地下古城和中国西南的巨大溶洞发挥了枢纽作用。那
是全世界同仇敌忾的7年,资料显示人类把整个种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布置太
空拦截系统,修建全球地下交通网,建造太空城市和月球基地,转移地面物资……
当我看到各地倾尽所能保护古建筑的那段资料时,一种神圣的感情支配了我,刹那
间我只想放声大哭。我匆忙离开公共电脑站,直奔祈年殿。在这座完全从地面搬下
来的美丽建筑前,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仍然为近代史的悲壮激动
不已。
  第二天历史老师把我丢在电脑站的硬盘还给我。“我知道这段历史很让人难受
,但是你必须学习。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么伟大的文明重新在地面建立,人类牺牲
9/10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他指的是只有6亿3千万人在劫难中幸存的事。他带
我去一个地下墓场,那是一个被行星碎片击毁的避难所,有20万人在避难所和火灾
中丧生。他们没有坟墓,因为他们的尸骨已经和泥土石屑永远地混杂在一起。这个
避难所封闭了80年,不久前才对公众开放。我和老师顺着岩壁间的悬梯深入其中,
空气中的硝烟和哀号似乎还未散尽,不能分辨的残存废墟像连续不断的黑色惊叹号
,提醒每一个目击者想像灾难发生时地面上更加悲惨的景象。
  回到寄宿学校后我就动手写了那篇演讲稿,这也是学校肯将2年一个的外出名
额派给我的原因。我把历史老师的讲话做了充分发挥和补充,我知道他的观点就是
政府的观点,而要想赢取“民间论坛”的辩论桂冠,不站在官方立场上是不行的。

  也许这不是我14岁年龄应该了解的,但事实如此。控制全部生存资源的政府—
—即“人类生存委员会”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任何反对这个机构的行动都是与整个
人类为敌。这个机构的目的是那么高尚,110年来它一直为人类能在狭窄的地下空
间生存高速超负荷地运转着。“可是年轻人越来越不尊重和理解我们了。”给我颁
奖的委员会官员说,“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的才好。”
  我挺同情他,他不符合年龄的秃顶证明他已为工作殚精竭虑。是啊,每个个体
委员会都要安排其生活方式,一共有537842219个个体要照顾,委员会当然辛苦了
。个体管理程序是这样的:精子、卵子和受精卵属于委员会资源分会,胚胎属于遗
传中心。胚胎成熟为个体后所有权归委员会教育分会,1至6岁的个体在保育院接受
早期教育,6至16岁的个体在寄宿学校生活,同时通过全面完整的知识技能训练达
到社会需求标准。17岁,成人仪式之后,个体重新回到资源分委会下的人力资源部
,由该部门分配工作和生活资料,直到死亡。死亡的个体资料转入委员会历史分会
档案库。这是我和海涛,以及丹青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在避难所里成功运转
了110年的生活方式。
  有什么别的更好方法维持人类在地下的生存吗?我不知道。从某种程序上来说
,我还要感谢委员会赋予我生的权利。避难所的人口数目是确定的,绝不能改变,
这完全由生存资源决定。新生人口的数目必须和死亡人口数目相等,也就是说,死
一个人才能生一个人,这是避难所的铁律。成瓶的受精卵保存在低温箱内,都渴望
着能有机会发育成个体。如果不是委员会选中了我,我可能要等上很久才得到名额
。而等轮到我时,诞生我的受精卵也许已经失去了活性。
  “等地面的人类生存基地大规模建立后,我们的职责也将到头了。现在的管理
制度将取消,”秃顶的官员对我说,“也许我会是第一批享受退休生活的人。”
  那肯定是另一种社会景象,但我不清楚,地面生存资源真的是那么充裕吗?这
是海涛们对“回归计划”提出的若干疑问之一。
  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我朦胧睡去。来自地底的心灵感应把我叫醒,这是最
高效和安全的通讯方式。我收到了海涛的行动计划,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我起身走
出地洞,天色已明,淡紫色的天穹里只存一弯浅白月牙。我注视着它,直到它消失
不见。
  从医疗组传出消息,在昨夜的狂欢中,有3个人的生物磁场发生紊乱。



  营地在太阳升起时举行升旗仪式。太阳很小,是褐红颜色,说实话一点都不好
看。太阳后面的天空却非常漂亮,它有丝绣画质地,又兼带印象派的渲染笔法。那
几缕横亘苍穹的白云,犹如画面间的行书,舒展优雅,文秀而具内蕴。
  “1号营地的正式建立,是人类历史的里程碑。它标志着一个伟大新时代的到
来。”总指挥振臂挥舞。我拿着头盔,风吹过我的脸颊,微微有刺痛感。
  离开31避难所前,我再次去了美术博物馆。第4回廊寂静无人,只有墙上的涂
鸦刺眼地张牙舞爪。我发现新的老鼠脚印,但是我没有探寻器。我将担当的是百倍
重要于灭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时期就被赋予的工作,我是被作为返回者培养的。
  这是我的命运。
  然而,我无可抱怨。个体必须为整体服务,人类种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
管在地下还是地上。返回的计划早在避难所修建之时就已制定,一旦地面符合返回
条件,该计划就必须启动。首批地球返回者共100人,从地球上仍在使用的12682个
避难所提供的1万名返回者候选人里挑选。他们将在中纬度寻找条件成熟的地区建
立基地,为人类大规模重返地面做准备。我幸运地成为这100人中的一员。
  我真的幸运吗?靠在回廊壁上,柔和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向对面,光线仿佛穿过
了我的身体。这里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开关的阀门,每一种信号
和光色含义。我不用动脑子思考,避难所这个人工环境中丝毫没有任何神秘存在。

  而在我头顶15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呢?那个广阔无边,非人类之手创造的世界呢
?
  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世界心存畏惧。我虽然受过良好的心理、体能和文化知
识训练,在虚拟和模拟的自然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但我仍然担心,担心将有计算
机和我们大脑估计不到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我怕死,比起在资源委员会安排下的
计划死亡,可能自然死亡会更舒服。我只是缺乏激情,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
愿躺在床上和电脑玩虚拟故事。
  现在,我正处于这个未知的地面世界中,而熟悉的一切都在15米的脚下。我说
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应该有许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还留存心头。这月光
堵塞我的神经,让我有些迟钝和麻木。
  “下面,请江心月代表3千万儿童发言。他们是人类的希望,也是这颗星球的
希望。江心月!”总指挥大声叫。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199双眼睛看着我,还有通过摄像机镜头的地下天
上无数双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坚实,尘土中生长着纤细的绿草,草尖
还有几朵淡黄的小花。我弯腰摘下其中的一朵。
  “刚才,这朵花还好好地生长着。现在,却在我手中了。”我把花举过头顶,
让所有公开和秘密的摄像机都照到它,“我可以轻易就毁掉它。”我一捏,那娇嫩
的花儿被揉挤成一团,什么也不是了。
  总指挥望着我,面无表情。我之后还有两名代表要发言,他一定希望我赶快讲
完下台。
  “地球正如这花儿样脆弱。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能永远彻底地毁灭它。是人
类的存在重要还是地球的存在重要?”总指挥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所以,我决
定退出重返地面行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还给地
球吧,让大自然恢复它的权力,让生物不受人类控制,让万物自由!”我用最洪亮
坚决的声音宣布。
  然后我戴上头盔,大步走向5号组的气垫登陆车。



  我身后大乱。总指挥声嘶力竭叫嚷着。爆炸的冲击波热辣辣地撞击我的头盔。
棕红头发倒在地上。人群拥挤成一团。我推开他们,从他们中间钻过。登陆车的门
已经打开,一个穿警备服的人在门口眺望。“快!”他冲我喊。我跳上去,奔向驾
驶座,把身份牌插入识别器。蓝灯亮了。我坐下来设定目标。
  “好了吗?”有人急切地问。“可以。”我回答,掏出一只发夹把遮住眼睛的
发帘别在一起。“走!”那声音命令。我便启动车子。开气垫车是委员会分配给我
的任务之一,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将给谁开车。
  车厢里这时已经塞满了人,总指挥也在其中。“你们会后悔的!”他严厉威胁
,“没有一个避难所会收留你们。除了地面,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当然回
地下去。”发命令的人无畏地笑,“谁也阻拦不了。”他是第3组的,仅仅比我大
一岁。
  车子动起来。“带我走!”杨柳忽然出现,扒住车门恳求。人们赶快把他拉进
车厢。
  我发现惊惶中的杨柳非常像丹青。我没有告诉海涛丹青真实的死因,当时并没
有什么政府调查员跟踪他,丹青是失足掉进熔岩洞的。每年都有旅游者不慎跌出防
护网葬身于炙热沸腾的岩浆中,这实在是件平常的事。那时对“退出地面”的大调
查正在进行,所有“退出地面”的人都相信丹青是为了保护组织秘密而英勇跳进熔
岩的。多么可爱的一个传说啊,虽然丹青知道肯定会嘲笑这种荣誉的。他很活泼开
朗,认识我后就不停地逗我开心。只有在坠入那可怕的死亡之渊时他才惊惶地大叫
,但那只是一瞬间,随即他大笑,笑声回荡于山洞四壁,久久都不消失,像他这样
的人真少见。
  可是这个细节却被从丹青的死亡报告中删除了。“退出地面”需要英雄。海涛
后来告诉我,他怎么也没想到接头的人会是一个返回者。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扮演这
个角色,那完全是在整理丹青遗物时心血来潮的结果。海涛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玩呗。”我笑,14岁的眸子晶亮得没有一丝渣滓。
  这也算是真话。整天在虚拟世界里游戏,我已经有些腻烦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外,犹如将昨日的情景倒放。追击者被21号避难所的厚
重大门拒之于外,总指挥的脸越来越苍白。“这个避难所早就报废了!”他指着墙
上鲜红的标记,“这是鼠疫符号!鼠疫!你们闯进死亡之城了!”他惊惧,试图拉
住我们。
  但我们已经进了电梯。接应我们的人留在上层摆弄炸药。
  电梯悄然向地心坠落。我闭上眼睛,忽然一个头颅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他嘤
嘤的哭声。“不要紧,鼠疫过了20年了。”我安慰他。“他们要走了!他们,”那
家伙哽咽着,“我的朋友都要坐飞船走了。”“你从太空来?”“是的。”“太空
船飞不走。”“但是我们有飞船,学校里没人愿意守着这个破烂地球。”
  我后退两步,那人险些摔倒。我瞪他:“你要再说破烂这两个字,总会有人杀
了你。”
  那家伙一脸委屈。我懒得理他。
  电梯停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有一群人,海涛站在最前面。他拥抱我,说我在
电视里的表现好极了,虽然我并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发言。
  “你就是头吧?你怎么能拿这些孩子的生命来冒险?”总指挥冲上来质问。
  “他们都是自愿的。”海涛笑,“没人能强迫他们。”
  总指挥扫视我们。我们7个返回者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吗?”总指挥凄然苦笑,他额头的皱纹猛然密集了。我这
才注意到他有些像父亲,当然是遗传意义上的父亲。政府没有隐瞒我的父母情况,
甚至允许他们看望我。我没有任何像他们的地方,这让我们都很尴尬,后来他们就
不再关心我了。我取得“民间论坛”演讲金牌后,父亲突然来看我,他满嘴酒气,
我不知道他怎么弄到这种节日供给品的。“孩子,”他摩挲着我的脸,“孩子,你
这辈子能见到月亮吗?江心月,注册局尽是这种烂名字,这样就能记住地面的生活
吗?”他被拉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并不姓江,委员会给他的名字是
蓝天。



  大厅中堆满武器,摩拳擦掌的士兵看见我们都欢呼起来。他们立刻拿来制服和
鞋帽。
  “你不会后悔跟着我的。”海涛拍我的肩膀,“小丫头,今天你改变了历史。
”我却想到另外的事:“我看见了3个月亮。”“小行星撞的嘛,你应该知道。”
“是,我知道。只是它们和资料里上说的不一样。”“当然。”他刮我的鼻子,“
地面上的事谁也说不准。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不需要月亮。”海涛还是老观点

  “海涛!都准备好了!”那边有人叫。“我得去和总指挥谈话了。”海涛给我
一个调皮的笑容,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矫健而强壮,这样的人怎么会畏惧地面的生
活?
  忽然一群摩迪莱鼠闯进来,这些大老鼠穷凶极恶,公开抢夺一切它们想要的东
西。士兵们立刻四散开投入战斗。这可是一场真正的战斗,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匆忙间我的发夹掉在地上,被不知谁的脚踩得粉碎,里面的微型零件全都化为粉末
。这下子委员会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了,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沮丧,这可是没办法的事
。一条粗大的尾巴扫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痛。我顾不上可怜那发夹,抓起喷枪追过
去,我非要逮住那只老鼠剥它的皮不可。
  老鼠终于被赶跑了。我们取得了打死四只、活捉一只的辉煌成绩。这使我们的
午餐添加了一道大菜,摩迪莱鼠非常美味营养。
  我换上海涛穿的那种灰绿制服,全是汗味的连身衣应该清洗了。我摘下衣服领
口嵌的微型摄像器,这摄像器里记录了柔软的白云、繁星的天空,以及湖心间金色
的月影。
  我紧紧地握住它,有朝一日我将重返地面。我是江心的月,我该在真正的江河
里生长。而那一天,海涛,那一天我要你同行,你会与我一起走出这地底世界,我
相信。
  “吃饭吧。”他们递给我一大碗热气腾腾加了很多鼠肉的青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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