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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SFworld
标  题: 朝花夕拾--亦舒0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Oct 28 12:55:27 1999), 转信

                               六
  约会的地点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宽大,布置朴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贵、大方、美丽、温柔

  她没有说什么,但眼光、神情,都安抚我,她象是什么都知道,什么
都关心。
  那位先生走入书房,淡淡与我们打招呼,方中信将那瓶酒似献宝似呈
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象是说:瞧,都是你,都是为了你

  我没好气。
  他们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
  那位先生个子很小,样子顶普通,不知恁地,神态有说不出的疲倦,
一直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握着酒杯,缓缓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
焉的“嗯、嗯”,敷衍着老方。
  我有点发急。
  那位先生对我的故事,象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根本没用多大的心思听

  渐渐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温婉的眼色,我早已离去。
  坏。
  坏与落后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要是能哭的话早就哭出来。
  终于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么,”他问:“陆小姐有家归不得?我连忙恭敬的答:“是。”
他似是司空见惯,“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语气略为同情:“蛮尴尬的。”
  我点点头。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许多异乡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纳尔逊谈谈。”
  那又是谁?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说:“其实情形并不算大坏,陆小姐贵庚?”
  “二十六。”
  “过五十年也可以返家乡了,届时你七十六。”他说。
  我霍地站起来,要同他拼命,在这种时候还戏疟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头来,“为什么那么计较时间上的得失?”
  他双眼透出苦涩,不象是轻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来他是哲学家,我为他的跟神感动。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或者他有无限的能力,但在这一刹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着我额头说:“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种植,与脑部相
连。”
  “不,”我说:“这是学习仪,儿童在入学时期才植人皮下,与电脑
相互感应,我们的电脑没有荧幕,靠电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摇摇头,“不,这是一具追踪仪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应当比你更清楚才是,怎么倒与我争辩起来
了?
  我婉转的说:“不会的,我们自小运用它吸收知识,是以早就废除课
堂学习制度。”
  那位先生还是摇头。
  他说:“你们的政府欺骗了你。”
  一边厢方中信听得入神。
  我完全没听懂,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来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宝石蓝似
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说道:“我累了。”
  我与老方只得站起来告辞,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她轻轻请老方“代为问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诺诺。我们结束是次访问。
  我与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说:“那位先生名不虚传。”
  “唔。”他说。
  “还有巧克力吗?”
  “你会喉咙痛,”他把糖递给我。
  “已经在痛苦。”我拆开纸包吃:“无论他是否能够帮到我,我都说
他是个难得的人物。”
  “近几年他有点懒洋洋,好奇心也减退。”
  我问,“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样?”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们的学习仪?我以为会有莱泽光束射
出来。”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发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万个缺点,方中信仍是一个热情天真的人。他是一个快乐人
:世袭的事业,又投他所好,无忧无虑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点头。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问得很自然。
  我顾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时候。该把巧克力藏在哪里?”
  “在你们那头,走私可算犯法?”他反问。
  他送我回家。
  这是第二夜。
  之后我决定不再切切计数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说:等五十年好了,时间总是会过去的,届时我还不是会
回到家乡,我七十六岁,母亲五十五岁。
  要不就反过来想:我二十六岁,母亲才五岁。
  唉,最爱同我们开玩笑的,一向是时间。
  趁着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母亲这些年来向我倾诉的絮语,我从来没有集中细听。
  在我十三岁那年,政府创办青年营,大家都去寄宿,与父母的距离无
形中越拉越大。
  我只知道母亲是孤儿,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离开她们母女,外祖母在
她很小的时候患病去世。
  “在那个时候,什么病都能夺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离谱
,每每趁人在最年轻最有为最不舍得离去的时候来制造痛苦。外祖母是什
么病?我搜索枯肠也想不到那专用名词,因该种病不再发,渐渐也湮没不
为人知。是什么?外祖母去世那年,母亲有多大?她说她很小很小,在念
书,是,幼儿班。一种很有趣的学习方法,孩子们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
手,学单字以及画图画,通常因为他们在家无聊,父母派他们去那里找点
欢乐。他们七岁便要正式入学。那年母亲应该在七岁之前。不会是五岁,
不会是现在吧。我惊恐的想。双阳市这么大,怎么去找她们?“还不睡?

  是方中信。
  我开了门。
  “睡不着。”
  “别想太多。”
  我们在沙发坐下来。
  “那位先生会替你想办法的。”
  “谢谢你。”
  “谢我?”
  “是,为我花那么多时间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诋毁你,对不起。”
  “我也不见得很欣赏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们相视而笑。
  “很不习惯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脸上忽然发出小疙瘩来,水上不服。”
  他探头过来细视,“你吃糖吃多了,虚火上升,这两日来你最低限度
吃下两公斤的巧克力。”
  “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恼,“真怕在你们这里惹上不知名的细菌。”
  他莞尔,“是,我们这么脏这么落后。”
  我不作声。
  他问:“在你们那里,是否已经全无黄赌毒贼?”
  我支吾,“总而言之,比你们略好。”
  他叹一口气,”抑或你根本不关心社会情祝?象一切小资产阶级,住
在象牙塔之中,与社会脱节,只挂住风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对于低下层的悲惨生活,你难道又
很关注?叫你描述八五年双阳市贫民窟中之苦况,你是否能作详尽的报告
?你不过活在巧克力的甜雾中,与莉莉这样的女伴打情骂俏。”
  轮到他沉默,他说:“我也是社会活生生的一分子,社会也需要我。

  “是呀,”我说:“我俩谁也不要挖苦谁。”
  方中信说:“换言之,我与你是同族人。”
  我们紧紧握手,终于消除隔膜。
  “你说你在图书馆工作?”
  “唔,每天我听两本书,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时书本坏得令人昏
昏欲睡,字句无论如何不入耳,简直会反弹出来。”
  “听?不是看?”
  “视力太吃重,所以用仪器读出,孩子们特别喜欢,他们很爱听书。

  “我明自,象无线电。”
  “可是电台尽播垃圾,书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来。
  我笑,“怎么,不习惯?我不会象莉莉那般娇嗲,我们是兄弟。”
  他也认命,挥挥手,“你想说什么?”
  “在双阳市要找一个人怎么着手?”
  “办法很多,当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谁。”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着,聪明人即是聪明人:“你母亲?”
  “母亲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还是你大?”他问。
  听听,这种问题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还要大一点点。”
  “她叫什么名字?”他说。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里,我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太没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
忘记,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气来。
  “有几个人可以一口气说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么同,你祖上留下多少东西给你,你承受他们一切福份,当然
要牢牢记住,而我外婆是一个最最可怜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遗弃,又在二
十多岁便罹病逝世,谁耐烦记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进步,这叫比我们进步?你们太势利太可怕。”
  他骂对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太忙个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连外婆没有注
意到,甚至是母亲也疏忽。
  难怪她那么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么,未来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为有人工婴儿,因为有
青年营,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责备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说:“社会鼓励敬老,是我不好,我是凉血
动物。”
  懊恼要吐血。
  为什么不好好听母亲倾诉?并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来,并不是没有
时间,为什么随她自生自灭?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么名字?”
  我悔极而笑,“或者我可以打电话问母亲。”
  方中信一听,呵哈呵哈大笑起来。
  一直谈到半夜才睡。睡梦中隐隐听见外婆叫我。
  “爱绿,爱绿。”她有一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声音充满怜爱

  如何会叫我爱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如何会得入梦来?
  醒来时泪流满面。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脸容黯澹,黑眼圈,满下巴小疱疱,吓一大跳
,怎么会变成这样?数天间就老了,这里一年等于二十年,此刻的我,看
上去真会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来。
  方中信冲进来,问道:“怎么回事,做噩梦?”
  “比噩梦更惨。”我用手掩住脸诉苦。
  “你没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习惯就好了。”
  方说。
  “永远不会,”我呜咽。
  “想起来没有?”
  “没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问道。
  “她姓邓,邓爱梅。”我说。
  “你姓陆?”
  “是。”
  “你跟你父姓?”
  “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你可以随母姓。令堂可能是随令外祖母姓,你懂吗?”
  “你用白话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说:“我不过是想帮你。”
  “你的意思是,照邓爱梅三个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远找不到?”
  “对了。”
  “那怎么办?”我愁容满面。
  “总有点蛛丝马迹,仔细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样子,你起码还要在
此地住上一年半载。”
  “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又来了,从没见过如你这般刁泼的女子,动勿动骂人。”他教训
我。
  “对不起。”我气馁。
  他叫我用早餐。
  这人似乎喜欢吃烤面包。
  制造半公斤面包,把种植麦子、辗转运输、加工生产的消耗能量加在
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里,而方中信吃下这半公斤面包之后,所产生的
劳动量,只相当予一个半加路里。
  多么疯狂。所以象面包那样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连喝两杯清水用来洗肠胃。
  什么都不惯,一切生活上琐碎的习惯用具他们都没有,他们所用的瓶
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头发比我还长,光是用在头发上的用品有四五
种,每天起码花上半点钟,还要用热风烤,而结果不过如此。我不认为他
是空前绝后的美男子,但话得说回来,他长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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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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